从赵老夫子的嘴里说出给你撑腰,唐毅激动的眼圈发红,好像一个受委屈的孩子,总算见到了长辈,激动的浑身发颤,眼圈通红,赵贞吉看在眼里,暗自点头,到底是是个晚生后辈,没有经过大风大浪,就算再妖孽,遇到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会六神无主的。
赵贞吉这么想着,可是唐毅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
什么叫撑腰,那意思就是我是大帅,你是先锋,你在前面打仗,我老夫子在后面坐镇!
开玩笑,要是我唐行之愿意冲锋陷阵,还轮得着你们大喇喇跑到泉州?
赵贞吉在国子监担任司业的时候,正巧徐阶是他的上司,而且赵贞吉早年仰慕阳明公,和徐阶同是心学门人,徐阶比赵贞吉大了五岁,却早入仕了十二年,两个人亦师亦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赵贞吉此来,多半就是秉承徐阶的意思。
不知是处于熟悉历史的原因,还是徐阶这家伙的确深沉可怕,凡是涉及到徐阁老,唐毅就要加着一万个小心,比起应付严党还要慎重,正应了咬人的狗儿不露齿,不声不响的徐阶才是最可怕的对手。
唐毅心里头盘算着,表面上还谦恭和顺,感激涕零,“大洲公,有您这句话,晚生心里就有底儿了,只是事情太大了,晚生怕……”
“不要怕!”赵贞吉热情洋溢道:“自古以来,邪不胜正,天地之间,还是有一股正气的,行之,老夫听闻你使用巧计,保全三百多万两的货物,可是属实?”
“不错,当时晚生被阮中丞囚禁,听闻有人鼓动阮中丞逼迫船队出海。晚生就觉得有问题,故此买通看守,给俞大猷俞总镇送信,所幸俞总镇指挥得当。用兵如神,竟然全歼海盗,功劳主要是俞总镇的。”
赵贞吉呵呵一笑:“不要谦虚,你在囚禁之中,尚能心怀大局。实在是难能可贵,倒是那个阮鹗,实在是饭桶一个,废物得紧!”赵贞吉忍不住骂道:“朝廷上下,府库枯竭,南北用兵,灾荒不断,百姓嗷嗷待哺,都等着市舶银救命,要真是出了差错。把他剐了都难以赎罪!”
骂了几句,赵贞吉又收回了话头,继续问道:“行之,你又是怎么想到去攻击月港的?”
“启禀大洲公,俞总镇收拾了海盗之后,就发现他们来自月港,拷问俘虏,更是听说有人提前送了消息给海盗,把船队的行踪给暴露了。俞总镇当即向我送来密信,晚生以为既然有内鬼。就要出其不意,我这边秘而不发,然后派遣戚继光,连夜进军漳州。会同杨继盛杨大人,一举攻破月港。”
唐毅所说自然不是假的,只是他隐瞒了一些关键的地方,比如俞大猷是靠着王直帮忙,才全歼海盗的,再比如打完了海战之后。俞大猷带着船队,退到了王直控制的海岛休整,还有唐毅明明有了全盘计划,却瞒着阮鹗,让他误以为货物丢失,要填补窟窿,只能去查抄七大姓……
细微的差别,性质就变了很多,从唐毅处心积虑,变成了因缘巧合,无形之中,责任就小了很多。
赵贞吉闭目思索,而后说道:“行之,你保护货物有功,运筹帷幄,剿杀海盗更是大功一件,有此两件大功,要是还会被牵连受罚,大明朝就真的没有公平二字,天下也就变成了人间地狱!”
老夫子说的斩钉截铁,“行之放心就是,有老夫在,有徐阁老,还有无数的正直之士,都不会任由那些人胡作非为的。”
话锋一转,赵贞吉又问道:“行之,你在月港究竟查抄到了什么东西,这些日子可有什么进展?”
总算问到了重点,唐毅深吸一口气,“大洲公,晚生听闻戚继光报告,说是月港发现不少走私账册,赶到了月港之后,只查看了十本账目,其中有三本丝绸账,一本瓷器账,还有两本进口西洋玩意的账,至于剩下的,则是海盗内部开支用度。”唐毅略带紧张地说道:“大公州想必也清楚,晚生对东南的商业勉强算是熟悉,光是这几本账目,就有不下五位部堂高官的家族卷入其中,有的是他们名下的商号走私丝绸瓷器,更有一些家族直接从海盗手里购买西洋钟表、珠宝、珊瑚树等物品,还有……”唐毅吞吞吐吐,赵贞吉把眼睛一瞪。
唐毅忙说道:“还有不异域番邦的美女,我听说好些大族都喜欢异国情调,还管她们叫‘鬼婆娘’,一个容貌姣好的,往往价值千金。”
“格老子的,这帮龟儿子,都该死!”
好家伙,老夫子一着急,连家乡话都冒了出来。
“行之,你还查到了什么?”
唐毅小脸凄苦,忙说道:“大洲公,实不相瞒,光是这些就把晚生吓破了胆,我已经下令把查抄的账册、书信、清单,凡是带字的,全都封存了起来,静待朝廷调查。”
“什么?”
这下子可把赵老夫子给气坏了,办这种案子,最讲究迅雷不及掩耳,唐毅倒好,拖了一个来月,人家销毁证据该怎么办!
他被调入京,唐毅已经南下,和赵老夫子没有直接交集,赵贞吉对唐毅的了解都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尤其是徐阶和唐顺之。徐阶深沉内敛,轻易不夸人,却私下说唐毅有宰辅之才,当然是转述嘉靖的话,至于唐顺之,对自己的宝贝徒弟从来不吝啬夸奖。
在赵老夫子看来,唐毅应该是那种有冲劲,有热血,有本事的年轻干吏。他老人家一到泉州,就急着见唐毅,还说什么给他撑腰。倒不是赵贞吉想拿唐毅当枪使,而是觉得他是地头蛇,最清楚状况,想要和唐毅联手,把东南的毒瘤给拔除掉。
天可怜见,赵贞吉真没有什么私心。
可是听完唐毅的话,赵贞吉对他的评价直接下降了好几个档次。
什么天纵之才,什么宰辅股肱,根本就是扯淡!
一点正气,一点担当都没有,遇到大事就退缩,这样的人能指望什么!
赵贞吉没有开口痛骂,不过脸上颜色也不好看了。
“既然你不敢看,那就交给老夫,让老夫来处理!”
此话一出,唐毅却不为所动,站在那里仿佛没听见。
赵贞吉不由得把声音提高了八度,“唐知府,请你把罪证都交给本钦差!”
拿官职压人了,唐毅同样收起了笑容,“钦差大人,据下官所知,这一次朝廷一共派遣了五位钦差,而且按照大明律,钦案从调查到审问,都应该由两位官员互相监督,下官把证据都交给了大洲公,其他几位钦差那里该如何应付呢?”
“你!”
赵贞吉大怒道:“唐知府,老夫身为钦差,你敢抗命不遵?”
“赵大人,既然话说到了这里,请您把钦差旨意拿出来,再把钦差的仪仗摆出来,有了圣旨,下官一定遵命,如果没有,仅凭红口白牙几句话,这叫做私相授受,请恕下官万万不敢答应。”
赵贞吉本来就是轻车简从而来,再有就算拿出圣旨也没用,上面可没有写以他赵贞吉为主,更没有说要把证据都交给他。
老头子上上下下大量唐毅,他这才明白徐阶和唐顺之所谓的“大才”是怎么回事,这个小畜生还不到二十岁,就像是经年的老吏,把官僚推诿扯皮的功夫学了个遍!
日后他要是当了大学士,保证又是第二个严嵩!
赵贞吉真的怒了,老头子豁然站起,指着唐毅的鼻子,怒吼道:“唐行之,你身为六元,又师从唐荆川,乃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老夫不跟你说孔圣人,也不说孟圣人,老子有句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些作恶之徒恶行累累,罄竹难书,你保他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严嵩父子都吓不倒唐毅,何况一个赵贞吉,他傲然一笑,朗声说道:“赵大人,良心人人都有,但是当官做事,不能依据自己的良心。”
“那要依据什么?利益吗?”老夫子咆哮起来。
“国法!大明律!”唐毅冷笑道:“赵大人,任何人都不能打着正义的旗号,为所欲为!朝廷要的是规矩,缴获重要罪证资料,下官位卑权小,无法处置,上奏朝廷请旨定夺,是规矩,如今你讨要证据,下官执意要等五位钦差齐至,也是规矩。如果没有了这个规矩,大明朝就乱套了,不管是长江泛滥,还是黄河决口,都不是百姓之福,言尽于此,还请赵大人斟酌!”
说完之后,唐毅华丽的转身,只留个赵贞吉一个背影,这位大摇大摆离开了。这下子可把老头子给气坏了。
什么朝廷规矩,分明就是害怕承担责任,推诿卸责,朝廷上下简直都瞎了眼,嘉靖把他当成了宝贝不说,徐阶也是推崇备至,尤其可恨,唐顺之负天下大名三十年,人所敬仰,挑来挑去,竟然选了这么一块滚刀肉当衣钵传人,真不知道他的心学都学到哪里去了?
赵贞吉咬了咬牙,你们没胆量,我赵贞吉可不怕,拼上一条老命,我也要把东南天空的乌云给打散,撞破!
他思索了一会儿,猛地起身大步流星往外走,你不是要钦差仪仗吗,要圣旨吗,老夫就摆开车马炮,看看你还敢不敢挡着。
赵贞吉刚刚走出知府衙门,就见到远处尘土飞扬,鄢懋卿带着一众随员赶到了,他们一个个风尘仆仆,疲惫不堪,离着老远见到了赵贞吉,鄢懋卿脑袋嗡了一声,差点摔下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