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邀她同去凤凰城。玉露自然猜得到他的意图,不知他若是发现“陆羽”并非“陆羽”,而是“玉露”,可有胆量再留自己当幕僚么?想及此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道,“风十二,你就慢慢等着吧。”
城外,破庙。
青衫席地而坐,左手扶着右肩,摇了摇臂膀,红袖已帮他将骨头归位,虽还有些余痛,已无大碍,他放下手,凝视地上燃着的篝火,不禁陷入了沉思。
不知何时,红袖走了进来,弯腰放下皮囊,原来是到河边取水去了,见青衫不语,便也默默坐下,伸手除去纱帽,理了理鬓角,却正是一名明艳照人的美女,高鼻深目,肤光胜雪,年纪不过二十,此刻转眸看看青衫,犹豫着想开口,终还是忍了没言语。
“膝上好些了吗?”青衫问的却是红袖,目光却还在篝火上。
“没事了,”红袖从腰间摸出一只细颈小瓶,拔去塞子撒了些药粉在火上,只见火焰腾地窜起,幽幽地发着蓝莹莹的冷光,旋即落了下去,空气中多了一股清新奇特的芳香,“那两个家伙,还没那么大本事。”
青衫知道她洒的是调理内息的药粉,便也解去纱帽,生得倒是一副平常容貌,至多只能算眉目端正而已,只有一对眸子炯然有神,才让人觉出几分特别来。他静静吐纳片刻,方道,“他们能与你周旋许久,也不简单了。”
“哼!若不是巷子窄小,使不出八方蝙蝠阵,就凭他们两个也能伤我?”红袖提起来还是不服气,一面用树枝拨弄篝火一面道,“这二人不足为惧,倒是和你交手的那个黑衣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好生麻烦。他是本来就认得那小子,还是随手相救?如果是前者,可真要想个法子出来,否则以后就难了。”
“红袖,”青衫微一迟疑,“那小子――是个女子。”
“什么?”红袖一惊,手上树枝落入火中。
“途中她曾吐出纱巾大声呼救,那声音尖脆得很,我事后回想起来,决不是男子之声,再仔细想想她的容貌身量,姿势表情,越想越象,十有八九是了。”
红袖凝神回想,种种迹象果然如他所说,不由心有所动,“若她是个女子,莫非――可――”却又停了不说,看着那篝火,心中竟糊涂起来。
“我方才已飞鸽传书,请夜相以――”青衫顿了顿,“画像线稿相示,待收到线稿,再作打算吧。”
“是那幅画像?”红袖脱口而出。
青衫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一阵狂风忽然呼啸着从门外扑进,残焰被吹得东倒西歪,终于熄灭,四周陷入了一片寂静的黑暗。
话说玉露与风十二主仆沿江而下,前往凤凰城,宝驹“乌龙”自然也跟着主人沾了光,第一次坐上了船。凑巧船夫正是小狗子的爹,见了玉露,连忙絮絮告知大夫已经来过,小狗子也托了人照料,又连连谢个不停,倒叫玉露十分难为情。风十二亲耳听到玉露如何救人赠银施以援手,却是深为所动,他一直只留心到玉露机敏善辩俐齿伶牙,此时却发现她还有宅心仁厚善良仗义的另一面,不免又暗暗多了几分欣赏。
到了凤凰城码头,玉露这才知道,原来风十二的朋友就是城中首富连满都,想必二人交情甚笃,连满都带了不少家仆亲在码头相迎。风十二为二人引见过,只说玉露是自己的朋友,连满都岂会看不出风十二对陆羽的器重,便也十分客气,一口一个“陆少”叫得好不热络。三人略略寒暄了几句,上轿回府不提。
再度掀开轿帘时,玉露只觉眼前一亮。那轿夫走得又快又稳,自己竟没意识到已经穿了几重门槛,来到了连府的正厅前。就见当门竖起了一道一丈来高的花屏,上头花朵万紫千红争奇斗艳,错落有致地簇出个雄纠纠的狮子图案来,玉露心想眼下已是金秋,连府竟能将四季花朵都请出来,莫非是绢纸所制?仔细一看,却是鲜活的真花,花瓣上还挂着水珠,散发出一阵阵馥郁香气,她不禁仰起头,心里悄悄数起来,竟有百样之多。
“老连,你这花屏果然新巧,叫陆兄弟都看出神了,”风十二见她凝神不语,便向连满都笑道。
“小城偏僻,并无什么出色的玩意,连某只得扎起了这面花屏迎接贵客,好在没污了风少和陆少的眼,”连满都也笑着答道。
玉露回过眼来,这才好好打量了连满都,此人是个大胖子,几乎装得下两个自己,不知是不是忙着招呼客人,秋风飒飒的,他竟出了一头汗。“肚大脖粗,不是首富就是师傅,”玉露心里说一句,忍不住偷偷笑了。
连满都怕二人舟车劳顿,忙请他们先到住处稍事歇息,只说晚上要为二人接风洗尘,还有上佳歌舞助兴,玉露听得有“连城十二”献艺,自然很是期盼。
或许是夜间睡得不沉,本想倚着床头打个盹,睁开眼却是天色已暮,玉露忙起身稍稍收拾,便听得门外有人轻轻叩了叩门,道,“陆少,风少请您前厅去呢。”
玉露忙应了,开门跟那家仆往前厅而来,一路穿廊过院分花拂柳,见这连府修饰得十分富丽堂皇,重门叠院几进几出,若非有人带引,只怕自己也要迷路。她三位师姐所嫁之夫家,也个个颇有些背景渊源,家宅俱是雄伟开阔,不过只求大方,却不似这般繁复奢华,想凤凰城也并非商都重镇,只凭此城,连满都断不能敛到如此之多的财富,也该是个手眼通天网络各地的角色,看他对风十二恭敬有加,难道风十二的实力还要雄厚?玉露一直无心猜测风十二的身份,此时仔细想来,也觉得他不是个简单人物,好在自己早就打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一个不妙溜之大吉,他又能奈自己何。
风十二正与连满都低声交谈,见玉露前来,便笑道,“等你开席呢。”三人分了主客落座,酒菜便川流不息地送了上来。
连满都见风陆二人已有停箸之意,便也放下酒盅,拍一拍手,只见一队身着各色纱衣的女子鱼贯而入,各携了琴箫筝笛阮箜篌琵琶檀板,对席上施施一礼,便寻了位置坐定,演奏起来。
檀板一响,琵琶声动,那桃红衫子的歌女曼声唱起,“玉露金风月正圆,台榭早凉天。画堂嘉会,桂子香芳筵。洞府星辰龟鹤,来添福寿。欢声喜色,同入金炉泛浓烟。清歌妙舞,急管繁弦,榴花浅酌觥满。祝佳客、富贵又长年。莫教月沉星坠,留住醉神仙。”
玉露听清那曲词,微一皱眉,因女儿生在秋日,萧茗又爱茶,便以玉露为名,待她长大,却发现这两字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不禁深以为憾。
连满都见玉露神色有异,还以为她不喜这曲调,忙道,“竹桃你且退下,鸢尾,唱支清雅的。”
便见一名衣白女子出列,轻轻道了个万福,箫声响起,便听她轻启朱唇唱道,“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声音百转迂回,动人心弦。
梧桐影?玉露只觉心中一震,这不是大叔吹奏过的曲子吗?这阙词本讲的是女子思念情郎,秋夜立于梧桐之下,举目见月明千里,却不知情郎人在何方,后被人以箫配曲,渐渐地开阔了意境,亦可表达对亲友的思念,不再只局限于男女之情了。那夜他的箫声如此寂寞,又是在想念着谁呢?
“陆兄弟?”玉露被唤回漫思,忙转过头来,见风十二看着自己,便微笑道,“一时听得出神,二位见笑了。”
“今日能结识陆少这般清雅俊逸的人物,实是连某的荣幸,”连满都见鸢尾唱罢,便举杯敬道,“风少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日后陆少若有差遣之处,还请莫要见外。”
“连爷太客气了,”玉露心知肚明他是瞧着风十二的面子,便也举起酒杯,向风十二微一颌首,“正所谓君子之交,醇如美酒清如茶,陆羽借花献佛,也敬风兄一杯。”
“好一个‘醇如美酒清如茶’,”风十二击节赞道,“就凭陆兄弟这句话,我也要多喝几杯!”说着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连满都见风十二高兴,便示意歌女们再吹唱起来,此时月出东斗,好风相从,金樽酒满,佳人曼歌,倒是好一幅夜宴景象。饮至半夜,风十二见玉露已有薄醉之意,便让人将她先送回房去,又与连满都低语几句,这才散了。
铁剑提了茶壶进来,见主人当窗而立,对月出神,便倒了一杯茶递过去,“爷,新泡的。”
风十二接过手来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
“刚才属下去给陆公子送茶,他喝了也这么说呢,还说了一句什么‘醇而不滞,清而不薄’。”
“哦?”风十二笑了,“看来他倒是个行家,”见那茶盏底嫩叶新绿,蓦地想起了玉露的绿牌,仿佛哪里见过一般,“铁剑,陆羽的绿佩,你可曾在别处见过?”
“......”铁剑仔细想了半晌,才道,“好似见过,又好似没见过。”
“你这小子!”风十二又好气又好笑,正要再教训他两句,却听得窗外“哈啾哈啾”两声,便探出头去。他与玉露房间遥遥相对,正成一个对角,中间隔着一大丛金黄菊花。他见玉露捂着鼻子站在花前,推门走出去,“陆兄弟,你怎么了?”
“我――”玉露松开手,闻到那股花香,又连连打了两个喷嚏,忙捏了鼻子,使劲冲风十二摆手。
风十二见她涕泪交加,猜到了七分,笑了,“原来你不服这个花香,这可坏了,你的房间在下风,若是一会将这味道都吹过去,你就要‘哈啾’一宿了,”想想便道,“眼下夜深了,我们先换房睡,明日再让他们移走这些菊花。”
玉露刚想拒绝,一撒手,花香直钻到鼻孔里来,又是两个哈啾哈啾,连眼泪都流了下来,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