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堂》 笼堂 第1节 笼堂 作者:畸人 简介: 从弄堂到公寓再到花园洋房。 从葛小姐到陈小姐再到顾太太。 从上海逃至香港再踅回上海。 太平时他许她繁华,战乱时他护她周全。 第一章 屋顶上的鸽笼是空的,笼子的门一年四季敞开着。 葛朱丹很矛盾,她是打心底里期盼着鸽子望月能在某一日的清晨飞回来的,它的记性很好,纵使飞出去贪玩一段时间,也还是要像小孩子一样玩完回家去的。她靠着屋顶的阑干喝冰镇过的荷兰水,任凭燠热的热气烘着。 她流着汗,玻璃汽水瓶也在流着汗。 她望着白色的铁丝笼时又在想:走了也好,这拥拥挤挤的弄堂有什么好的呢?长长的弄堂拉着横七竖八的晾衣线,像蜘蛛花了好几年织成的一张巨网,五颜六色的衣服床单或紧密或稀疏的缀在上头,长的短的,宽的窄的,湿答答地滴着水,把水泥地滴花了,像人脸上新冒出的痦子,又一齐被热气蒸干,那痦子到了晚上又凭空消失了。 上海的弄堂原本就宛如一只鸽笼,横的竖的铁丝把人围在了里面,人又在里面横着竖着用铁丝拉出一个空间,把鸟啊狗啊的围在里面。 朱丹每次说起弄堂时,故意改变声调说成“笼堂”,她觉得自己是住在笼子里的一只鸟,而鸽子望月则是是笼中笼中鸟。 她想看看月亮,所以给它取名望月,人类善用名字去寄托一些美好的期望。但是前后的楼房把月亮吞掉了,索性这“笼子”的四方窗户是透光的,月亮便在它的肚子里发光,于是耀眼的鹅黄色的光从家家户户的窗子里溢出来,朱丹喜欢在夜晚靠着阑干望着对面楼赏月。 住在弄堂底的人大多数是见不到月亮的,孔琉璃也是,她住在朱丹的对面楼。然后有一日朱丹神神叨叨地对她说:“琉璃你家的风水很好,月光要比别家的亮些!”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孔琉璃把粉嫩的手背贴在葛朱丹的脑门上感受温度。 “我说你家晚上从外头看,屋里头很亮堂。” “喔,那是因为我爸上月换了个瓦数高的灯泡,可亮了。” “傻瓜,那不是灯泡,那是月光!” “你才是傻瓜。” 琉璃觉得朱丹病了,是有那么一种病是会让人产生幻觉的,她不该去责怪一个生了病的人在那里胡言乱语,她应该可怜她。 琉璃洗完澡躺在床上翻看小说,灯把纸张照得泛黄,她忽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珠子直视灯泡,好亮—— 她陷入了一种放空状态,眼睛瞪直了,发酸,那灯泡越来越亮,像面粉下了油锅一样迅速膨胀,光一圈一圈的放大,吞噬了整间屋子,她骤然把眼睛闭紧,眼前出现许多晃动的白色斑点,让她产生幻影。 “朱丹——喂———”琉璃忽然打开窗,对着对面窗大喊。 她兴奋地喊:“朱丹啊朱丹,那月亮刚刚差点把我的眼睛照瞎掉啦!” 朱丹闻声打开窗,趴在窗沿上笑着骂她:“傻瓜,你怎么能直视月亮呢!” “哈哈哈哈哈”两人趴在窗台上一同发笑,这笑声是属于少女的天然稚嫩的娇憨,惹得前后邻居急忙推开窗户一探究竟。 周兰芝也循声走了进来。 她的衣裳灰扑扑的,睫毛上也沾了一层灰,沉沉地压着眼皮,整个人泄了气。 葛朱丹匆匆与孔琉璃隔空道了晚安,迅速将窗户关了起来,走过去替周兰芝倒水。 “输了还是赢了?”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输了。”周兰芝轻描淡写地说,一边说一边脱下高跟鞋和玻璃丝袜,习惯性的把丝袜塞到高跟鞋里,随手扔到一边去。 “那今日谁赢得最多?” “还能是谁,你吴姨。都说她的手又短又肥,聚财。” 朱丹望了望周兰芝的手,又望了望自己的手,一样的竹竿子似的,指缝之间透着一束束光,钱财也都随着这些光一同漏掉了。她的手指反复并拢打开,用力加紧,不过徒劳。 周兰芝取下了周旋的唱片,留声机上的唱针一圈圈空转着,人的心也好似无所寄托,临空在某种孤独之上。 “我说过,你得抓紧学业,音乐少听一点为妙。”周兰芝点了一只香烟,倚在留声机旁用手指拨弄唱针。 “功课我是一早就在学校做好的。” “你还回嘴?”周兰芝不悦地掐灭烟头,留声机上有许多被烟头烫过的痕迹,像是小孩子身上冒出来的水痘,越长越多,并且会一辈子在身上留下疤痕。这疤痕是一处处烫在朱丹的心里,一个疤接着一个疤,旧疤上面覆盖新疤,也是一辈子的印记,好不了的。 “姆妈,你输了钱可不能拿我撒气。” “我若不打这个麻将,不输这个钱,又哪里知道你在学校风光得很?我从小就立了家规,不许你唱歌,我看你是许久没被罚,不长记性了!“ 说着,周兰芝从针头线脑里取出一根绣花针,擒住朱丹的手指狠狠地扎了下去。十指连心,虽说扎的是指腹却有一种钻心的疼。女孩子向来娇弱,很难实施棍棒教育,不过女人和女人的斗争向来都是软刀子,倒也不用打打杀杀却也能折磨的刻苦铭心。 绣花针在周兰芝手里可谓是一件兵器,缝得了衣裳,教育得了孩子。好比文人手里的笔墨,口诛笔伐,颇具杀伤力。 “姆妈!姆妈!我错了。” “痛才能长记性!我不让你唱歌也是为了你好,不要别人夸你几句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唱歌有什么用,唱歌能当饭吃吗?他们鼓舞你唱歌是拿你当做小丑戏弄,是害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姆妈,老师说我很有天赋,说我将来可以做歌星。” “误人子弟!哪个老师?明天我是要去学校告他去的,什么歌星,你以为会哼两句歌就能做歌星吗,异想天开,倒让老娘看看你哪里有做歌星的资本。” 周兰芝的言语比扎在指腹上的银针还要尖利,细细长长地刺入她的心里,把心穿成许多孔,每个孔里都住着一个绝望的小孩,挣扎之际她赫然在那根口诛笔伐的绣花针身上窥见“以母爱之名”的字样。 这夜朱丹做了一个噩梦,她梦见琉璃被月亮吃掉了,原本只是上弦月的月亮在吃完琉璃之后竟然饱满成十五的满月。 她噙着泪从梦中惊醒,拖着不合脚的拖鞋啪嗒啪嗒飞到对面楼的亭子间,急促却不敢大声地叩门。 里面的人轻声询问:“是谁在敲门?” “是我,朱丹。” 屋里头安静了片刻,然后听见轻轻地脚步声靠近,门开了一个小缝,探出半张睡眼惺忪地脸庞,懒洋洋地问:“朱丹啊,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朱丹呜咽着说:“呜呜,我梦见你被月亮吃掉了。” 琉璃先是一愣,困意散去了几分,把她拉进了屋,道:“你可真是个傻瓜,天也快亮了,我们一起躺会吧。” 单人床很小,两人面对面侧躺着,手枕在头下,孔琉璃看见她眼角的泪痕在昏暗中泛着银光,于是伸手替她擦拭,她说:“这么大的人了,不兴哭。” 朱丹委屈道:“我是因为你才哭的。” 琉璃道:“那更犯不着哭了,我好着呢,你哭就是在咒我。” 朱丹连忙捂住她的嘴,“呸呸,你可别乱说。” 琉璃盯着她问:“周姨是不是又罚你了?” 朱丹像是上课被先生叫起来回答问题似的局促不安,不知该如何作答,但琉璃却像是一早就偷了答案似的笃定,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切,容不得她狡辩。 “她今日打麻将输了不少钱,大概是心情不好。” “输了钱就把气撒你身上嘛?” “也是不巧,麻将桌上有个家长,孩子也是我们学校的,大概是把我在学校参加电台比赛的事情捅了出去。” “啊!” 琉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这些什么,她们相互凝视,黑暗中眼睛是亮的,带着对未来的恐惧,此刻的宁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她们抱紧对方以获得某种神秘的力量,碎花窗帘被风吹得鼓了起来,又瘪下去,乐此不疲。 “琉璃,我多希望天永远不要亮起来。” “傻瓜,天会亮,也会黑,明天会到来,明天也会过去。” 朱丹忽而笑了,但笑容是苦涩的。傻瓜傻瓜,她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傻瓜,傻瓜是没有勇气面对未知的明日。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朱丹望着孔琉璃道:“我真羡慕你啊琉璃,你不仅可以唱歌,还可以学弹钢琴,你家人在这方面对你是很支持的。” “我姆妈说女孩子学点艺术是不坏的,你瞧瞧那些富家小姐,哪个不是跳舞钢琴画画?我们是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朱丹知道,琉璃说的这一步,伊始于投胎。 琉璃也察觉了朱丹完全领略了自己的意思,怕这样剥皮露骨的话会伤了她的心,又是安慰她又是安慰自己地说道:“跟不上就跟不上吧,咱们本就是弄堂里生长的孩子,倒也不必和那些住公寓别墅的有钱人比,他们也只是比我们的命好些,其余的还不一定如咱们呢。” 朱丹心里更加难过,比都不可攀比是人与人之间最深的鸿沟,是把自尊心碾碎了扬入风里,七零八落,东躲西藏,是深怕别人一不小心看穿了自己怪难为情的,又生怕别人始终看不见只能暗暗地顾影自怜。 “琉璃你说得对,比起街边要饭的叫花子,我们总还是幸福的。” 大人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琉璃却觉得朱丹这一退步,都快退到上个世纪去了。 第二章 周兰芝的衣柜里是几件素色的长旗袍,灰扑扑的调子,不称肤色,反而使人看上去更加珠黄,但她偏爱这种暗淡的没有生气的色彩,从苏广成店里新购买回来的衣裳也好似在墓穴里葬了几千年似的泛旧,无故把人穿得丧气显老,是走在马路上会被融进建筑物和栏杆里去的。 可仔细端详她的面庞,是能端出美人迟暮的蛛丝马迹来的。 在朱丹的记忆里,母亲展颜一笑的次数是屈指可数的,是比夏天吃刨冰生日吃蛋糕还要稀有少见的。待她成年,姆妈的笑就成了失落的文明,是得钻到古埃及的金字塔里头去找寻。 受母亲的影响,她从小也是多穿素色衣裳,即便是蓝,红,也是蓝灰,豆沙红,总是混着点灰在里头,不纯粹也不艳丽,老气横秋的。 她自己其实最喜欢白色,纵使一点污渍都能够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所以她认为越是深的颜色越是易于藏污纳垢,黑色最甚,最具欺骗性,是骗人,也是骗己。于是午夜成了一天当中最污浊的时刻——肮脏的思想,行为,交易都应该发生在此时。黑色会藏纳一切,是保护色也是遮羞布。如此一想她觉得电灯真是促进人类文明的伟大发明。 朱丹和兰芝是一前一后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被人识别出是母女的那种相似,暗淡的衣袖里若隐若现一双粉白的玉臂,鹅蛋脸,一样的兜财下巴,上唇中央突出一块唇珠。 唯独眼睛和鼻子不像,周兰芝生的是一双荔枝眼,鹰钩鼻。葛朱丹则是杏仁眼,悬胆鼻。除此之外,朱丹的头发是细细地像绸缎似的坠着,倒不似她母亲如线一般的发质。偏偏周兰芝素来不烫头也不爱编发,随意地将头发拢在脑后,过度的随意就是一种敷衍,是敷衍自己的身体,也是敷衍别人的眼睛。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朱丹认为她的母亲是酱油弄里最不讲究打扮的妇女,就连别家的佣人和老妈子都是会把一头灰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有几个捡女主人用不完的化妆品描眉画眼的,路过街头巷尾也是会惹人多看两眼。 周兰芝见了便骂:“十三点!我看侬是丑人多作怪!” 对方听见了不悦,回头狠狠瞪她一眼,再朝地上啐一口唾沫。 周兰芝每每也都瞪回去,啐回去。 弄堂的水泥路其实是男人的烟痰和女人的口水铺成的,砖墙是孩子的脚印和手印砌成的,屋檐是由每家每户的衣衫被褥搭建成的。 男人是笼子里的鸽子,天一亮就扑腾着飞出笼子,天一黑又拖着疲惫的身躯回笼。女人是老虎窗上的麻雀,飞不高,终日在窗台和弄堂底里游走。日复一日,寒来暑往,思想却是大相径庭。 鸽子或许知道自己是鸽子,麻雀倒未必知道自己是麻雀。 周兰芝在朱丹的成长中日趋枯萎,她老了,身体老了,心更是老态龙钟了。她喜欢搓麻将;喜欢听留声机空转,然后把烟头摁在上面熄灭;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头的刺;喜欢看电影海报却誓死不去影院;喜欢抓着一把瓜子去听弄堂犄角里的飞短流长。 关于谁家孩子早恋 ,谁家男人出轨这种事情,周兰芝永远是最早知晓的那一批人之一,可谓是酱油弄里的小报记者,传的是闺房秘事,捕的是没风的影。 笼堂 第2节 看报纸的话,她又专挑着大字看,其次是广告,再其次就是娱乐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极其爱看报纸上头的广告,配着插画,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鲜牛乳的宣传,便要望着广告画馋上好一会儿,翻一面看到美体帮腰带的广告,接连几日逢人便不自觉得往人家腰上看。 看报纸的话,她又专挑着大字看,其次是广告,再其次就是娱乐八卦。朱丹也是如此,极其爱看报纸上头的广告,配着插画,看得津津有味。倘若看到新鲜牛乳的宣传,便要望着广告画馋上好一会儿,翻一面看到美体帮腰带的广告,接连几日逢人便不自觉得往人家腰上看。 琉璃便是将登广告的那一页压在闺房的梳妆盒下,或者剪下来贴到日记簿里,转而成了一种欲购买清单,日记簿越粘越厚,实现的寥寥无几,最后成了一本“遗憾”。 每逢生日前朱丹都是会以各种借口朝琉璃借阅日记簿做功课,从中选择她能买得起的商品作为礼物送给她。 去年送的是一瓶蔻丹,前年则是一把牛角梳。 朱丹将它奉为“礼物圣经”,虽然有点作弊的意思,但花的却是讨好的心思。 她对琉璃说:“我劝你以后把它烧了,否则谁要追求你可谓是轻而易举。” 琉璃却骂她:“傻瓜,别人又怎么知道它呢?除非......你背叛我!” 朱丹发誓道:“我向佛祖耶稣玛利亚保证,我永远不会背叛琉璃。” 琉璃嗔笑道:“你哪有发誓的样子!东方的,西方的神明你都敬仰了也都得罪了,是要被两边的教徒一起骂的,我也是要骂一骂你的。” “他们可以骂我,你却不能骂我,因为我对你最是忠诚!” “你的忠诚天地可鉴,来,把手伸过来。” 朱丹照做,像小猫似的把爪子递过去,歪着头问:“你新买的蔻丹吗?” “昨日永安百货刚上的新货,少见的肉桂色,你瞧瞧我的手,好看吗?” 朱丹不假思索地说:“好看!” 她是真的觉得好看,也是因为是孔琉璃,她涂什么都是好看的。 “最近流行蔻丹搭配同款点唇膏,就是这一支,涂在唇上润润的,跟果冻似的。”琉璃说着嘟起嘴唇,她的唇纹很淡,像是用一个玻璃罩子把粉唇锁在里头,让人忍不住想要敲破玻璃罩子去一探究竟一亲芳泽。 贴近脸,还有一股淡淡地水果香甜。 朱丹恍然大悟道:“我一来就瞧见你嘴巴油润得很,我还以为你是刚吃了饭……” “朱丹!属你最会说扫兴的话!” 朱丹讪笑道:“我不是男人,也不是百货公司的阿大先生,不图你钱,更不骗你感情,我说的才是顶真的大实话。” “照你这么说,我身边除了你,岂不是谁都不能信了?” “不,你阿爸阿妈还有弟弟也还是可以信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琉璃把蔻丹点在她的鼻子上,又顺势给她画了个猫脸,闹了起来,赤着脚在闺房里乱跑;两人轮流钻到衣柜里面变装;学着杂志上头的教程给对方编辫子,把对方当做模特一般的替她化妆打扮,这是女孩子家的闺房游戏,永不过时的。 她们玩累了就坐下来吃糕点,吃奶油蛋糕、喝英式红茶、翻杂志,说悄悄话。无线电台正播着周旋的《鸽子》—— “开纱窗探探,看见有小小鸽子, 那就是不才变成功,飞到窗儿外, 听听教训, 请细细地诉说出来。” 她们学着唱,推开窗对着窗台上的麻雀唱,麻雀也跟着唱,全然唱给自己听,自己感动自己。她们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直到音乐停了,听到无线电台里播报关于电台歌唱评选的最新消息,一下子如梦初醒。 “八月十三号,今日几号了?” 琉璃起身去翻台历,“呀,今朝都十一号了。日子过得这样快,暑假一放,我都过糊涂了。朱丹啊朱丹,你怎么一点儿也不紧张?” 朱丹垂眸继续挑着蛋糕上的奶油一点点吃,不咸不淡地说道:“不要慌,还有时间呢。倒是我——出师未捷身先死, 来也恓惶,去也恓惶。” “我听不懂你在念什么诗,我只觉得有火在烧我的眉毛。” “你整日只顾着看杂志看小说,功课也该补补了。” “不要,我一读书头疼。”琉璃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脸型是时下刚流行的瓜子脸,细平眉,狐狸眼,骨相里透着媚,是注定不甘平凡的长相。她又说:“我弟弟读书很好,他是男孩子读书自然是要刻苦用功些,不过我姆妈说女孩子家的不需要懂那么多道理,毕了业是没有人会跟你细细讲道理的。” “不讲道理讲什么?” “讲相貌,讲特长,讲钱!” “啊,那要是这些都没有呢?” 琉璃笑道:“傻瓜,那就只能逢人就讲道理了。” “道理也不讲呢?” 琉璃皱起眉头,镜子里的孔琉璃也皱着眉头,她努着嘴说:“ 那就呒没闲话了。” 朱丹忍俊不禁,牙齿磕在银匙上发出一声脆响,捂着牙说:“听君一席话,险些敲掉一颗牙。” 琉璃笑她:“掉了门牙唱歌可是会漏风的,观众听见了,耳朵里也钻了风,一阵阵的,痒耳朵。” 说着便恶作剧似地贴在朱丹的耳边吹气,凉凉的,一阵阵,痒耳朵。 “朱丹?”琉璃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朱丹望着门缝里的半只眼睛,咬着牙说:“没事。” 门缝很细,不足以穿过一根手指,含蓄又内敛,像旗袍与高跟鞋之间漏出的那一截小腿肚子一般地性感,诱惑人一寸寸地往上遐想,逼着君子在心里滋生小人,又逼着小人去做恶人。 “呀,朱丹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家去了。” “哎,别急,我送送你。” 她们拉着手往外走,门缝里透着光,黑色的眼睛凭空消失了。 下了楼,见孔天明正倚在扶手前,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他看上去很孱弱,骨瘦嶙峋的,手上握着一卷古籍,书皮翻烂了,看不出是什么书。 琉璃见着他便说:“书呆子。读书去屋里读,别挡着道。” 天明讥笑道:“读书是书呆子,不读书是呆子。朱丹姐,你看我姐可像个呆子?” 姐弟俩齐刷刷地盯着朱丹,好像她的回答至关重要,是教科书后面的正确答案,是回力球场上的裁判。 于是她只好剑走偏锋,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天明你又瘦了。” 琉璃也顺着台阶道:“可不是,只见他吃饭不见他长肉,也不知饭都吃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天明已经灰溜溜地钻回房间里去了,只剩她们望着他的背影嗤嗤地笑。 不管什么年纪的男人听到什么年纪的女人唠叨,头上的紧箍咒都会剧烈收缩着,使其痛不欲生,他们读《西游记》时是会与悟空产生共情的,他们觉得自己就是悟空,婚姻就是一场历经九九八十一难的修行,妻子是唐僧,孩子是经。 第三章 “阿爸。” 葛大海靠在楼道口吸烟,手上提溜着一瓶陈醋一瓶酱油。听闻葛朱丹唤他,猛地转过头去冲她笑:“嘿,囡囡回来了啊。” 他的牙齿泛了黄,烟熏着,能从唇齿间感受到一个中年男人的沧桑。他是牙刷厂的工人,负责在刷柄壁上植毛上孔,每一柄牙刷的毛都像他的寸头一般茂密地挺立着。 他努力工作供她去读书,让她的眼睛去写诗去朗诵,唤醒了他干涸乏味的灵魂。他给牙刷植毛时会想起朱丹浓密纤长的睫毛,都是一般的他所创造出的美好作品,他修正了创造的定义,认为创造并非是从生育开始,像他这般费劲心血的去养育一个孩子,是更伟大的一种创造。 朱丹的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宛如泡在蜂蜜罐里一阵子之后让人甜的颤牙。他看着朱丹一天天的长大,那双水灵的葡萄似的眼睛是会在狭小的弄堂里写出一首诗来。 他望着她,她却蓦地把头低了下去,一瞬不瞬地盯着鞋子。 朱丹嗫嚅道:“阿爸,你刚刚去哪儿了?” 葛大海眯起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烟,说话的同时一股浓浓地白烟从鼻腔喷出—— “还能去哪,买酱油呗。”葛大海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走,回家。” 朱丹不再说话,始终低着头,吃饭时也低着头只看碗里的饭。葛大海频繁地替她夹菜,她吃得慢,碗里堆成了一座小山,满到快要溢出来。 周兰芝斜着眼说:“在外面偷吃了一肚子的好东西,哪还有胃口吃我做的饭?” 葛大海陪着笑脸说:“我干了一天活了,饿坏了,吃不下有我包圆。” 周兰芝骂道:“你就知道吃吃吃,饭桶一样,这丫头可都让你惯坏了!” 朱丹在心中冷笑,她替葛大海感到悲哀,也替自己感到悲哀。而导致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亲生父亲,他是这个家共同的敌人,共同的伤疤,由不得旁人去揭,去窥看。他们是三个可怜的人儿凑到了一起组成了一个家,各有各的委屈,各有各的心思。 这个敌人有点像是历史里的人物,只有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摸不着看不见,不知踪迹,不知是否还存在。 但是仅凭那点记载就足以让葛朱丹痛恨他!元稹是他,陈世美也是他,古往今来所有抛妻弃子的男人都写着他的名字。她痛恨他,也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眉眼像他,身体里流淌着他的血液。 她的美丽也因为他沦为了罪该万死的丑陋。 每当周兰芝说她如何如何像他,如何如何与他如出一辙,她都感到一阵恶心,她为自己像这样一个人感到恶心,也为母亲把他们放在一起相提并论而感到恶心。 为此,她是极度自卑的。所以她不大爱照镜子,走在路上也总是低着头,是别人夸奖她漂亮反而会觉得不可思议,怀疑那人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过分善良,或者干脆质疑对方的审美存在问题。 她是承受不了一点儿赞扬的。 她歇斯底里地说:“如果你讨厌我,就不应该把我生下来!” 但换来的是同样的歇斯底里:“你以为我想生你啊,要不是怀了你,我现在早已经去了香港,做了阔太太了!” 朱丹是无法理解自己的出生与香港还有阔太太有什么联系,香港对她来说太遥远了,像是另一个国度,阔太太更是另一个国度里的产物。 她只能委屈道:“那我又有什么错呢,你生我时可问过我的意见?” 周兰芝顶不喜欢她回嘴,骂道:“白眼狼东西!你要是觉得被我生下来委屈那就去死好啦,是跳黄浦江去还是出门被电车碾死都随你。” 她已经哭成了泪人,赤着脚跑了出去,弄底的石卵路硌着脚掌心,翻倍的疼痛。 她的眼里噙着泪,看地是坑坑洼洼的,看人是两个头四只眼睛两张嘴,看两个孩子跑过去像是一群孩子跑过去。她看见吴桂芬,是两个交错的吴桂芬,两个烫了新头发的吴桂芬,蜷曲的头发像一条条肥硕的蚯蚓盘在脑门上,那蚯蚓也是交错的蚯蚓。翠绿的旗袍上绣着牡丹花,并蒂开着。一周里她有五日是要工作的,在华懋大饭店里给人当老妈子。 不过她是顶不喜大家把她和弄堂里的那些老妈子相提并论的,大多时候是会掏出一沓名片出来骂你:“没宁教的东西,侬不晓得不要乱讲的好伐,阿拉美容专家啦。” 要是有人还是不信,她是会气急败坏地蹦出一句洋泾浜英文骂道:“you stupid jerk!” 吴桂芬是闲不住的性格,尤其是嘴,比老虎窗上的麻雀还要聒噪,她自己却说这是一种职业病,这天下的职业都会使人生病。 朱丹见着她是有点儿心生厌恶的,厌恶她在母亲面前搬弄是非,厌恶她翕动不止的紫红色嘴唇。她的厌恶是由一件事情上升到一个人,全面否定,透着稚气,过几日也就淡忘了。 她一心祈求与她擦肩而过,恨不得钻到墙缝里去把自己藏起来。 可吴桂芬却直径朝她走来,“呀,朱丹啊,你怎么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了呀?” 朱丹沉默着,身上发着抖,但她心里住着一只小狗,想上去咬她一口。 吴桂芬不知,蹲下来去看她哭得泪迹斑斑的脸,“哟,怎么哭成小花猫了呀,跟你姆妈吵架了?” 笼堂 第3节 朱丹别扭的摇了摇头,垂着眼。 “母女间哪有不吵架的,吵了闹了就过去了好伐,可不能往心里去。你看看,鞋子袜子不穿的,女孩子家是最不能着凉的,听到没?” 朱丹见她说得真诚,心中好受一些,仍是不去看她。 “来,跟吴姨回去,我昨日刚买了屈臣氏汽水,阿喝啦?” 朱丹是不屑于一瓶汽水的,但远远瞧见葛大海追了出来,只好拉着吴桂芬的手说:“喝。” 吴桂芬生了两个闺女,小女儿佩瑶是葛朱丹的同学,另一个大女儿佩琳是弄堂里出了名的精神病,听说见不得别人家刚出生的小娃娃,见着了就发疯,哭着喊着说是自己的囡囡。 对此弄堂里有许多关于佩琳的谣言,老妈子们说佩琳的孩子在她十六岁的时候流产流掉了,孩子六个月大,已见人形,是个男孩。太太帮之间又传着另一个版本,说孩子其实没死,被佩琳偷偷生下来了,不过一生下来就被男方上门抢走了,又说,男方身上有枪,臂上文着刺青,是混青帮的。 先生帮往往是弄堂里最后一批听到谣言的,他们对老妈子和太太的话心存疑窦,常常站在更为严谨和科学的角度上看待问题,他们向来只相信自己的判断,他们说佩琳看上去就是个处女。 于是家庭战争爆发,佩琳成了导火索,逼着一人缴械投降。 孩子们见不得父母争吵,在硝烟中哭着说:“呜呜,佩琳就是佩琳,她就是个疯子。” 佩琳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本诗经在读,她的胸前別着一支桂花,波波头修饰着她娇憨的下颚。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心之忧矣,与我归处。” 她看上去像是躲在闺阁里未经世事的少女,含苞待放着,宁静而美好。此时葛朱丹的脚趾在地上蜷缩着,颇有一种踏入禁园的不安。大家都说佩琳是个神经病,疯起来是会把整个弄堂里的孩子吓得哇哇大哭。 朱丹一阵恍惚,泪痕干在脸上,风一吹,皮肤紧绷的快要裂开似的。 佩琳远远看着朱丹问:“姆妈,她是谁?” 吴桂芬笑着介绍说:“朱丹,佩瑶的同学。” 佩琳歪了歪头:“佩瑶又是谁呢?” 吴桂芬的笑容僵在脸上,拉着朱丹解释说:“她就是这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朱丹对佩琳产生了浓烈的兴趣,她想着她念诵的诗,想着蜉蝣是一种朝生暮死的生物,想着她和佩琳是一样的心境。 吴桂芬给朱丹拿出一瓶汽水,橘子味的,这甜是可以化解生活的苦,尤其是第一口,可谓良药。 她慢慢地吸着汽水,接过吴桂芬拧来的毛巾擦脚,又暂借了佩瑶的鞋先穿着,还算合脚。她环顾四周问:“佩瑶呢?” “和朋友去看电影了,叫什么啼笑因缘。你看过没?” 朱丹摇头:“我没看过,我姆妈是不看电影的。” 吴桂芬说:“兰芝也是古怪得很。不过你不像她,你随你爸。” 朱丹在心里笑了,她是不愿意像母亲,更不愿意像父亲。她为什么一定要像谁呢?她想做自己,独一无二的自己,好的坏的都是自己。 她看见佩琳突然惊恐地跑进来大喊:“鬼啊,外面有鬼啊!”她浑身发着抖,牙齿也在打颤。 吴桂芬抱住她说:“嘘,不许胡言乱语。” 朱丹顺着她指的方向朝着门口张望,缝隙里又是藏着那样一双眼睛——浮肿的单眼皮,眼睑下方垂着月牙眼袋,老鼠似的,看得人直发憷。 弄堂里的每扇门后似乎都藏着这么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从春天盯到冬天,从早上盯到晚上,他甚至有种骇人的神秘的力量,能够把梦境撕开一个口子,窥到她梦里去。 她对佩琳说:“这世上是没有鬼的,都是人在装神弄鬼。” 佩琳说:“对,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姆妈,你是人是鬼?” 吴桂芬掐着她骂:“作孽啊,我看侬是人不人鬼不鬼!” 佩琳挣脱着,哀求道:“痛,姆妈是鬼,姆妈是鬼啊。蜉蝣,蜉蝣救救我啊。” 朱丹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她一下子就不闹了,安静的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要离开时,佩琳拉住她说:“蜉蝣,你今夜就要死去了,这一世你过得快乐吗?” 朱丹撇嘴道:“不太快乐。” 佩琳笑着说:“没关系,天亮时你就会重生,我祝愿你下一世快乐。” 朱丹也转而笑着说:“是的是的,我会快乐的,愿你也快乐。” 第四章 电车叮叮叮地驶过,太太们打着蕾丝阳伞,皮鞋是一尘不染的,旗袍料子上的金线银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同样闪闪发光的还有拉着他们奋力奔跑的黄包车车夫额头上的豆大的汗珠,这汗珠一路滴到了大光明剧院,抬头看了一眼巨幅电影海报,不识字,只对着海报上的女明星憨笑。 朱丹坐在电车内,侧着身靠着窗,指着外头的电影海报说:“这样大的海报,诱着你去盯着看,看见了又忍不住买票钻到电影院里头去看。” 琉璃连忙用手挡着她的眼睛说:“别看,你若看见了就是上当了,上了资本主义的当。” “那我看看你总行了吧,我愿意上你的当。” “贫嘴!” 她们今日穿着姊妹装,淡蓝色的裙子,白色凉鞋,头发是一大早去理发店做的一次性的欧式宫廷卷发,描了眉,涂了点唇膏,指甲是一式的肉桂色蔻丹。 经这么一打扮全然不像十六岁的碧玉年华,一夜间拔苗助长,成了略带涩味的桃李,那涩是令人欢喜的涩,是甜的前奏,使人念念不忘。 电车不停地向前滑行,马路两边的建筑物如过眼云烟,俯首之间,错过了便也就错过了。今日热得很,太太们穿着旗袍,粉白圆润的手臂淌着汗,像快要被蒸熟的白面包子,发起来了,更显得松软。 先生们坐在蒸笼似的电车里看报纸,他们把报纸举得很高,盖住了脸,报纸最上边冒出半截油光发亮的短发,打着发蜡,热风拂过,吹得报纸窸窸窣窣,发丝却是如铁焊一般的坚不可摧。 琉璃附在朱丹的耳边窃窃私语道:“这样热的天,换作我是断断静不下来看书读报的,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会使我中暑!我真是佩服这些男士,报纸都举几站了,他们手臂不酸吗?” “大概是酸的。” “朱丹你瞧那个穿西装的男士,像不像一尊石像。” “我猜他的报纸中间准有一个洞。” “真的假的?” 琉璃将信将疑地专心寻找破绽,把眼睛都看花了,揉着眼睛惊呼道:“啊!果真是有洞!” 车上比较安静,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大,那位石像先生仿佛是猛地从历史中苏醒过来,哗地扯下报纸,四周环顾了一圈,有点儿不打自招地清了清嗓子。他羞着脸重新把报纸举了起来,这次似乎是真的看,因为那报纸被翻来覆去翻地哗啦哗啦响。 角落里,一位丰腴的中年太太对着旁边的年轻男士说:“侬胸前这个相机倒是蛮别致的诶,侬是记者伐?” 年轻男士说:“不是, 我是摄影师。” 中年太太将她的粉白臂膀贴着年轻男士的棕色西装袖,暧昧地说:“侬长得这般好看,有不少小姑娘找侬拍照吧?” “小姑娘是不喜爱照相的,更多是像你这样有气质的太太光顾。”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推了推眼镜说:“太太有空可来小馆照些美照。” “小姑娘是不喜爱照相的,更多是像你这样有气质的太太光顾。”他递上了自己的名片,推了推眼镜说:“太太有空可来小馆照些美照。” 太太接过名片,喜不自禁道:“哎哟,侬迭能讲阿拉老难为情喏,天天忙着洗衣做饭都成黄脸婆了,哪还有什么气质。呀,辰光照相馆,蛮有名的诶,侬是那里的摄影师是伐?” “是的。” “阿拉要是去了,侬亲自给阿拉拍吧?” “名片上有电话,您来之前提前电话预约一下。” “好的呀。” 琉璃附在朱丹的耳边低声道:“细皮嫩肉的,定是个小白脸。” 朱丹低头道:“你这样说人家不礼貌的。” 她从前见人近视都觉得眼镜是架在鼻梁上的枷锁,可这位小白脸先生反倒让眼镜成了装饰品。 琉璃睨着她讪笑道:“你脸红什么?” 朱丹一怔,整个人顿时羞成了红烧猪头。 电车短暂的停下,中年太太依依不舍地下了车,手心里的名片被捏得很紧,浸湿着手汗。 每经一站葛朱丹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关注他有没有起身,她想着这缘分真是短暂啊,随时都会被切断似的。 每经一站葛朱丹都会情不自禁地去关注他有没有起身,她想着这缘分真是短暂啊,随时都会被切断似的。 她的小心思被琉璃揣摩去了,于是琉璃厚着脸皮穿过其他乘客走到了他的面前主动搭讪道:“先生请问你贵姓呀?” “我姓谈。” “哪个tan? 天方夜谭的谭吗?” “不,谈朋友的谈。” “谈先生,能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吗,对了,我要纠正你一下,不是只有太太,我们小姑娘也是喜爱去照相馆的。” “如果是你这样好看的女孩子,我想是的。” 琉璃高举着名片凯旋而归,虽然迎来了周围异样的眼光,她却得意的用一双狐狸眼挨个瞪了回去。她握着朱丹的手,献宝似的递了上去。 朱丹早已经是羞得面红耳赤。 他与她们在同一站下车,他却故意的停在马路边抽了一支烟,等到她们走远,方才掐灭烟头动身。 摄影师姓谈,名司珂。二十七未婚,人如其名相当健谈。在静安寺路开了一家照相馆,早年也曾去日本留过学,照相馆的橱窗里挂的都是知名电影明星、歌星、月份牌女郎的照片。 他无论去哪儿都习惯性地背着一个相机,近来爱背一款柯达牌袖珍口袋相机,41.3x63.5mm的片幅,常常被误认为是小报记者。 谈司珂走进亚美广播电台,工作人员赶忙上前递了一只烟,恭敬道:“谈先生你终于来了,烦请你先去给白虹小姐拍个照,然后再去拍摄参赛选手。” 他单手接过香烟夹在耳根,笑道:“好的。评审只拍白虹小姐吗?” “对,有个规矩,陈先生和顾先生是不接受照相的。” 广播室门口的on字灯牌亮起红色,播音员面带微笑道:“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晚上好,现在是上海时间十七点整,亚美广播电台与金色唱片公司联合举办的‘电台歌唱评选’比赛即将开始,担任本次评选活动的主要评委有金色唱片公司总经理陈治桦先生、歌星白虹小姐,以及亚美公司总经理顾越珒先生,我们同样欢迎听众朋友们来电投票,你的支持就是对选手最大的鼓励。” (万金油广告插播) “啊,我已经感受到了听众朋友们的热情,选手还未出场已经有听众按奈不住激动的心情来电加油助威了,我们的导播现在正忙得不可开交,啊,我们的一号选手已经走入了播音室——刘爱黄小姐,参赛曲目《四季歌》,有请——”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方。” 陈治桦道:“刘爱黄,刘主任家的千金,小姑娘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顾先生,你认为这位刘小姐如何?” 笼堂 第4节 顾越珒沉默了片刻,道:“嗯,这刘小姐的嗓子里是不是藏了一只鸭子?” 第五章 陈治桦窘迫地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播音员也抬起衣袖揩了揩汗道:“亲爱的听众朋友们,评选仍在继续,请大家不要质疑节目的水准以及评审的专业性,也请各位不要再打投诉骚扰电话,好的,接下来有请下一位选手——苏珊小姐——诶!苏珊小姐!你在做什么!” “不好意思,我唱歌是必须边唱边跳的,否则会影响我唱歌的节奏。” “是的听众朋友们你们没有听错,苏珊小姐是个歌舞俱佳的选手,可是苏珊小姐,我们这是广播电台,听众是看不见你如此具有力量的舞姿的。” “请别影响我好吗?” “好的,你请继续。” 陈治桦揉着太阳穴问:“这位苏珊小姐不是百乐门里的歌舞女吗?诶——白虹小姐你要去哪儿?” “我去抽根烟。陈先生一起吗?” “不用 ,你速去速回。” 白虹笑道:“急什么,她还要跳上一会儿呢,难道没有人告诉她这种场合不适合穿太短的裙子吗?啊,谈先生你来的正好,待会儿记得给苏珊小姐多拍几张好看的照片,我已经开始期待明天的报纸了。” “明天的报纸头版一定是你的靓照。” 白虹摇着手里的香烟盒笑道:“别别别,我今天可是绿叶。”说着打开烟盒递上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谈司珂双指夹着笑道:“白虹小姐递的烟谁能拒绝?” 白虹努了努嘴道:“喏,那两位先生嚒。” 顾越珒正色道:“不是拒绝,是怜香惜玉,对于一个歌手来说,烟是宿敌。” 白虹依在门框,从香烟盒中取出一支香烟放在鼻尖嗅了嗅,问道:“那么对于顾先生来说,什么是宿敌啊?” 顾越珒浅笑不语,专心欣赏起苏珊的表演,苏珊?他记得她叫曼丽,百乐门里最是风情的舞女,不过她今日走错了地方,她的亮片短裙和抹胸上衣使她此刻看上去像是一个笑话。他昔日请她喝过酒,在舞厅里欣赏她柬埔寨女郎般的热情似火。他现在望着她,从心底生出一丝厌恶,连同过去一起厌恶起来。 谈司珂夹脚跟了白虹出去,陪她靠在走廊里吞云吐雾,突然他把烟夹在手指间拨开相机,兴致高涨道:“别动,就是这个姿势,棒极了。” “再拍一张我不吸烟的吧。”她把烟掐灭,又侧过身摆了个姿势。 一抹淡蓝色从烟雾缭绕的镜头前匆匆掠过,谈司珂猛地抬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白虹追随着他的视线问:“怎么了?” “没什么,白虹小姐请你把脸再侧过去一点儿,肩膀向前倾,很好,就是这样。” 她按照他说的做,却能感觉到他的心思已经随着那抹蓝色的身影一同走远了,他只是机械般的按下快门,然后收起相机礼貌的微笑。她又草草地吸了一支烟,一直燃烧到烟蒂才肯罢休。 “幸苦了谈先生,我该进去工作了。”她从流苏手包里取出一小瓶 colgate漱口水含住,又用香水往空中喷了喷,人旋转着跳舞似的穿过烟雾蒙蒙地露水小雨。 连走廊都散发着玫瑰麝香味,久久不能散去。 广播室里,播音员诧异道:“亲爱的听众朋友们,下一位参赛选手孔琉璃小姐已经站在我的身旁,喔,她的蓝裙子漂亮极了。不过,孔小姐,请问你为什么要戴着面具呢?” “我比较紧张。” 播音员笑着说:“今晚可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音乐舞会。” “是的。” “哈哈,看得出来孔小姐相当的腼腆害羞,放轻松点。” “好的。” 播音员一时语塞,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导播播放音乐。他摸着自己地中海的脑袋,实在搞不明白台里为什么要让他一个讲体育赛事的充当歌唱评选的主持人,他比较适合解说赛马赛狗,解说赛人可不是他所擅长。他摸着自己的脑门,徒然觉得自己又秃了点。 白虹神清气爽的重新回到评审席,戴上耳机,隔着玻璃观看现场状况。 她歪过头看见顾越珒冷漠的脸上隐约浮现一丝动容,凑过去说:“这声音有点儿意思,顾先生以为?” “一般。” “口是心非。”她又打算转头问陈治桦,一看,陈治桦也有些痴了呆了。她故意取出纸帕递给陈治桦,阴阳怪气道 :“陈老板快擦擦,小心口水滴到衣服上。” 陈治桦用手抹了把嘴,知道是被戏耍了,生气道:“不要胡闹。” 她倒是乐不可支,用牙齿拧开派克笔笔盖在评选表上潇潇洒洒地写了个 九分。再往上看,苏珊只得了四分。公鸭嗓的黄小姐却也有九分。 九分是很高的评价,一个给了实力,一个给了权力。 淡淡的蓝印在了玻璃窗上,有着少女特有的娇嫩和活力。陈治桦不知为何,对她一见如故,他对她似乎存在一种与生俱来的偏爱,说不清,道不明,迫使着他把黄小姐的十分改成了八分,又重重地为她写了九分。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白虹的评分表,见是一样的公允,顿时松了一口气。 顾越珒转了转手中的笔,摘下耳机对着陈治桦似笑非笑道:“我记得陈老板的女儿似乎也是十六岁?” 陈治桦的笑容僵在脸上,咽下茶水说:“顾先生好记性,小女思琪六月刚过的生日。” 白虹说:“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男人可都喜欢十六岁的女孩子。不似我,已经快谢掉了。” 陈治桦听她这么一说更加惴惴不安,埋冤自己方才言语有误,恐会害了思琪。他想到思琪,他的心肝宝贝,他是恨不得给她摘星星摘月亮放在手心里宠爱的,他是不能让她受到一点儿伤害的。他如此一想,人难免变得警惕。 顾越珒说:“白虹小姐谦虚了,十六岁的黄毛丫头怎么能与你‘海上红玫瑰’相提并论,纵使有一日玫瑰枯萎,它也还是玫瑰。” “谢谢。” “你我不必客气。” “晚上我请你吃饭。” “这顿饭应该由我来请,陈老板请务必一起。” 白虹盯着陈治桦,有点儿怨念深重的意思。吓得陈治桦连忙拒绝:“顾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晚我有约了。” “喔,可惜。”顾越珒看着白虹窃喜的样子冷漠地说:“那我们就改日再约,毕竟无陈老板不成宴席。” 白虹不悦,索性破罐子破摔,指着玻璃窗里的蓝色小人儿说:“不妨再喊上她吧,说不定日后也是个角儿,要和我抢一碗饭吃的。就不知道最后是陈老板收入麾下,还是交由顾先生一捧成名?” 陈治桦望着顾越珒讪笑道:“那要看顾先生给不给陈某这个机会了。” 第六章 暮色降临,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与车都是一样的归心似箭,城市里的每一格透光的窗户都是一座灯塔,指引芸芸众生寻到回家的路。老虎窗里的故事是几千年不断演绎的故事,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琐碎、温馨、争吵。夫妻执手做一碗羹,又各自饮下这碗酸甜苦辣咸的羹汤,其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无线电里孔琉璃小姐的《鸽子》接近尾声,盘旋在天上的鸽子也在灯塔的指引下回到笼子里,用尖尖的喙夹起玉米粒吃;先生们在巷弄里抽灭两支烟,掸掸身上的烟灰方才舍得回家。 孩子啼哭着闹饭吃。太太们说:“洗了手来吃饭。你是不是又偷偷抽烟了?抽,你就拼命抽,抽死了没人管你。” 她们的鼻子像鹰犬一般敏锐,但是她们对数学,对军事又是迟钝的不像话,倘若先生跟她们说证券交易所,说某某库券如何红了又如何绿了,她们登时捂住耳朵让先生滚得远远的,滚到交易所里打铺盖去。 先生们通常是迫于太太们的威胁才不情不愿地象征性地把手打湿,他们感叹女人对洗天生有着异常的执着,饭前要洗饭后也要洗,睡前要洗睡醒了还要洗,古人是吾日三省吾身,他们却被逼得吾日三洗吾身。 太太是如此,情人也是如此,有女人的地方都是如此。 无线电机就摆在餐桌上,亚美电台的评选仍在继续,破天荒地就着广播下饭。孔太太今天是很高兴的,嘴角始终合不拢,一个劲地给儿子夹菜。 孔天明诧异道:“不可思议,唱鸽子的那是我姐吗?她什么时候唱歌这么好听了。” 孔太太瞪了他一眼道:“阿拉老早子就晓得琉璃长大了就是做歌星的料。" 天明嗤笑着问:“那姆妈你说说我长大了是做什么的料?” 孔太太嗦了嗦筷头,戏谑道:“侬个小赤佬嘛顶多是块下脚料!” 天明不禁怀疑:“我是你亲生的吗?” 孔太太道:“捡来的。” 天明五岁的时候还真怀疑过自己是捡来的,只因为他长得不像父母,再往后读了书,就不相信这类骗小孩子的话了。 孔太太忽然胳膊肘捣了捣他,支使他去给亚美电台打电话,他不肯,埋头扒着饭,胸膛紧贴着桌子,屁股紧黏着椅子,椅子又黏在地板上。 孔太太见叫不动儿子,气得转过来指挥先生,先生也是指挥不得的,先生也是儿子。于是孔太太只好自己起身,一面拨电话一面哇啦哇啦:“在这个家阿拉还能指望谁?就阿拉命苦,阿拉就是老妈子,伊拉都是大爷!” 电话一通,孔太太登时换了副面孔,柔声道:“你好,亚美电台吗。” 孔先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亚美电台的工作人员已经接了无数通关于孔琉璃小姐的电话,孔太太的电话像是别的电话的复制品,都是一样的赞扬,一样的喜欢。 刘爱黄站在电话机旁边,不屑道:“怎样,有没有打来支持我的电话?” 工作人员恭敬道:“有的,有很多支持刘小姐的来电。” “喔?” 工作人员还列出了一张单子,说:“刘小姐请看,他们特意留下了姓名。” 刘爱黄随意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一页纸的名字,她能认出许多都是与她父亲有工作往来的,有些是平日里争抢着给她提鞋的小喽啰,还有一些李伯伯,王伯伯,各种伯伯。她气呼呼地撕了名单,随手扬了。 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为她冲了一杯绿茶,劝她消消火,半是讨好半是安慰地说道:“国外现在正流行刘小姐这样的唱腔,很特别,很有韵味。” 刘爱黄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搭话道:“喔?如何的特别?” 工作人员挠了挠头发,眼珠子滴溜直转,恭维道:“别人想学也未必学得来,在上海,您是独一份,您唱歌催人眼泪,歌声里透着阅历和沧桑,直戳人的心窝子。” 刘爱黄喜不自禁,来来回回打量他,越看越顺眼,故意不走,一杯又一杯的续茶喝。 “你接着再说说。” “我在电台工作了三年,刘小姐这般天赋异禀独树一帜的歌手可是头一回见到,一出场就被您惊艳到了……” …… 朱丹偷瞄了一眼玻璃门上紧紧贴着的相机镜头,假面下冷汗涔涔,假扮别人是有点儿屈辱的,一番劳苦也不过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这屈辱也要看是为谁,若是为琉璃,她倒是甘之如饴。 她唱罢,将话筒交还给播音员,一个人轻轻地退了出去,音乐一停,如梦初醒,腿脚也发了软,踏在云端似的。 谈司珂正将镜头对准她—— “孔小姐,面具方便摘一下吗?” “不好意思,我不大喜欢照相。” 他放下相机,诧异道:“我记得在电车上,你可是豪言壮志地说小姑娘也喜欢拍照的,不是吗?” 她怔在原地,低着头咬嘴唇上的死皮,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罢休。 “孔小姐?” 她鼓足了勇气狡辩道:“谈先生,女孩子本来就是善变的。我方才喜欢照,现在又不喜欢照了,麻烦你让一让。” 笼堂 第5节 谈司珂不情不愿地朝后退了几步,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暗暗感叹道:“这也变得太快了。” 她在云端里穿梭,爬了几个楼梯,找到了与琉璃约定的厕所,站在门口学路边的野猫叫。 厕所里也传来了几声更野的猫叫,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一角,探出半张警惕的脸。见是同伴,琉璃猛地把她拽了进来,焦急地问:“结束了吗?一切顺利吗?” “总体来说是顺利的,只不过……遇到了他。” “他是谁?” “就是电车上的摄影师。” “他不会认出你来吧?” “那倒没有。” 朱丹将面具交还给琉璃,扶着水池台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这条淡蓝色裙子其实是有一些门道在里头的,正反都能穿出去,可表可里,能屈能伸。里子是粉白色的,搭着一层层薄薄的蕾丝。接着拆下皮筋,把蜷曲的头发编成了两股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们并排立在镜子前,你是你,她是她。 琉璃望着镜子里的朱丹,朱丹望着镜子里的琉璃,她们笑起来眉眼和嘴角弯曲的弧度是很相似的,这种相似偶尔也会让人产生错觉,短暂地恍惚。 “我在十字街的咖啡厅等你。” 琉璃点点头,伸手替她抹去残存的口红,谢道:“朱丹,谢谢你。” 她的眼眶红红的,蓄着泪,朱丹亲手替她戴上面具,像是在对另一个自己说:“你我不必言谢,只希望你能如愿。” 琉璃握住她的手信心满满道:“傻瓜,有你帮我,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你可是小周璇诶,除非周旋本人来,否则我们赢定了!” 刘爱黄敲了敲厕所的门,不满道:“喂,里面的人好了没有啊,上个厕所锁什么门呀。” 朱丹闻声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躲了起来,孔琉璃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不耐烦地开了门。 刘爱黄见是她,更没好脾气,巡查似的检查了一圈,埋怨道:“上个厕所还锁门,是不是在里面偷偷摸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琉璃自然是不知道她是谁,见她来者不善,也是没有好语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瞪我!” “我偏要瞪。” “狐媚子!” “死鸭子!” 琉璃恰好击中刘爱黄的要害,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鸭子,书本上不能出现鸭子,饭桌上不能出现鸭肉,甚至身边人的名字里不能出现鸭的谐音,若是一不小心听到了见到了,她就会失去理智,如这般疯了似的上去拽扯琉璃的头发。 女人打架总是始于抓头发,终于抓头发。 似乎有罪的是头发。 第七章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刘爱黄悻悻地说,一壁用力扯下琉璃的白蕾丝珍珠假面,惊诧地张了张嘴,多好看的一张脸,稚气未脱,是一种新式的不落俗套的美。 琉璃道:“不管是谁你也不能这样蛮不讲理。” 刘爱黄看着她,蓦地自卑起来,长而尖的脸蛋,五官竭力地扭曲着,直勾勾盯着她道:“一脸狐媚样,真让人作呕。” 瓷砖上虚飘着断了的发丝,棕的,黑的,直的,鬈的纠缠成一团,仿佛笞鱼时飞溅一地的鳞片,满地银光闪烁。 “哎哎,楼上打起来了。” 工作人员挤在甬道里张望,离着一些距离,不敢凑近。 哐当,訇訇,一番厮杀闹得整栋楼都跟着震颤。 朱丹紧贴着厕门聆听,外头闹哄哄的,像是进了菜场——烂菜叶子与鱼鳞虾须铺了一地;抽水马桶噗噜噗噜反呕出一阵下水道的腐臭味,她闻着一阵反胃,捂着嘴鼻不敢喘息。 她担忧着,祈祷着,她想琉璃是否打得过对方?琉璃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她哪里会打架,她平日里连蟑螂都害怕,她怎么会打架呢? 她竖着耳朵,试图听出谁占了上风,她听见琉璃不断地骂着鸭子,她想,鸭子又有什么错呢?又听见对方不断辱骂琉璃是狐狸精,她心里却说,狐狸总是好过鸭子。 围观的人远远地劝道:“两位小姐别打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刘爱黄揪着孔琉璃鬈曲的新烫的钢丝一般的卷发,不依不饶道:“没法好好说,给巡捕房打电话,我要找中央巡捕房的王警官。” 有人默默去拨了电话,很快巡捕房的王警官赶到了现场,硬生生将刘爱黄与孔琉璃生生剥离开,像是医生在手术台上分割一对连体婴儿,稍有偏移就将两个孩子都伤着了。 刘爱黄一见到王警官眼泪就扑朔扑朔地往下掉,一改嚣张跋扈的嘴脸,哭得梨花带雨,听者流泪,闻者伤心,她哭着,喉咙里的鸭子也在呜咽着。她指着孔琉璃哽咽道:“王警官你赶紧把她抓起来,呜呜。” 刘主任对王警官有知遇之恩,他是个实诚的人,在战乱和饥寒交迫中学会了妥协,他上一世做人做累了,受够了白眼与艰辛,这一世他选择做狗,做刘家的忠犬,刘家的犬是比上海许多普通人还要高贵的,走在路上是昂首挺胸的,吃的是寻常人家吃不起的珍馐,住的是独一栋的公馆,金屋藏娇,好不风流。 他轻拍着刘爱黄起伏颤抖的背,再抬眸,神色变得凌厉,要咬人似的,对手下发话道:“把她给我拷起来,带回巡捕房审问!” “是!” 两个警官将琉璃控制,很轻松地,她也不反抗,像个木偶似的随他们摆布。她累了,人累了,心也累了。她冷眼望着众人,漠然的不像个孩子。 她走过他们的身边,淡淡地讥笑道:“不过是狗仗人势罢了。” 王警官笑了,他想自己是刘主任的狗,刘主任也是上头的狗,上头的上头还有上头。他轻蔑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手下,无名的小警官,他们也是他的狗。 王警官手上拿着警棍,腰间还别着一把m1903马牌撸子,他走过去,捏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道:“啧啧,小姑娘家家的嘴巴放干净一点,辱骂警官可是罪加一等。不过不用怕,我王某人向来最怜香惜玉了,尤其是你这样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哈哈哈哈。” 琉璃斜眼啐了他一口。 王警官抹了抹脸,歪嘴笑道:“还是个烈女子,老子喜欢。” 刘爱黄连忙说:“王警官,她就是个狐媚子,你可别上了她的当呀!” 王警官说:“刘小姐放心,王某人专治狐媚子,不论她是青狐还是白狐,都得给老子现出原形。” 琉璃说:“我要真是狐狸,定当要了你的狗命。” 他由着她骂,也不恼,一只手就将她钳住,打算亲自押她回巡捕房。 围观群众向来是不请自来,热闹看尽又哄然散去。 楼道里白茫茫一片,白炽灯管上笼罩着一层淡蓝的烟雾,故布疑阵似的,让人不由得警惕起来。 王警官有个狗鼻子,嗅了嗅,对手下说:“老刀牌香烟。呵,老烟鬼,真当戏园子呢。” 手下笑着说:“这年头,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外头下起雨来,银色的,丝线一样的斜斜飘落,停在电台门口的几辆黑色警车映着霓虹红绿色的光,飞一样地驶远了。 须臾,朱丹走到大门口,撞见谈司珂倚在门口的海报上玩弄手上的相机,街上静荡荡的,静的让人害怕。 谈司珂见她眼熟,忍不住盯着她看。她被看得不好意思,头低下去,低下去。 他笑着搭讪道:“你是……工作人员?” 她摇了摇头。 他又继续猜:“来参加评选的?不对——我没给你拍过照。” 见他不肯放过自己,她只好敷衍道:“陪朋友一起来的。” 他猛地把脸凑近了继续追着问:“孔小姐的朋友?” 闻言,她诧异地抬起头,刚好磕到他的下颚,嗳唷唷捂着头往后退了两步,关切道:“你没事吧?” 谈司珂搓揉着下巴,慧黠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得意道:“没事,看样子是被猜着了。” 朱丹红头胀脸地扭头就走,走也走不动,有人正拽着她的衣领。 “你这人到底要干嘛!” “下雨呢小姐,我有伞,去哪儿,我送你。” “不需要,谢谢。” 话音刚落,小雨骤然变大雨,老天爷不近人情的,故意让她难堪。 他与她一同站在雨幕前,撑开伞,颇为绅士地说道:“头很铁小姐,请吧。” ...... 他举着伞,偏着她打,一是护她,二是护相机,他自己倒是半个人在雨里淋着。他想问她姓名,又怕她小猫似的被惊跑。 倒是她先开口说:“烦请送我去巡捕房。” 谈司珂皱了皱眉,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孔小姐,在你出来之前顾先生已经赶去搭救,你完全可以相信顾先生。” “刘小姐的父亲位高权重,顾先生也未必能帮得上忙吧?” “那你也太小看顾先生了。再说两人只不过是打架,双方都有错的,刘小姐追究起来,是要把自己追究进去的,只要顾先生出面说一说,笔录都不用做的,你不妨回去等她。” “那我们去咖啡馆吧,我答应在那儿等她的,她出来后会来找我的。” “好。” 两人同时沉默了,踩着水,各自想着心思。直到走到咖啡馆,在檐下收了伞,她才惊呼道:“呀,谈先生,你都淋湿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积水道:“不碍事的。怎样,你没淋着吧?” “伞都给我打了。”她慌忙地从包里取出手帕贴在他西装袖上吸水,鼓着嘴,自己跟自己置起气来,内疚道:“都怪我,害你衣服潮了,这样子很容易生病的。” 他抖落抖落伞,拉开玻璃门,说:“我想,喝杯咖啡的话,我或许就不会生病了。”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着他,眼白蓝蓝的,将信将疑地点头道:“或许。” 他笑着说:“请。” 她忽然又改口道:“不对,我认为你还是得赶紧回去洗个热水澡才行。” 他被她打败了,苦笑道:“咳,我们进去再议好吗,我的手委实有点酸。” 朱丹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臂一直拉着玻璃门,侧过脸,服务员正用一种奇异地目光望着他们俩。她的脸猛地一红,连带耳朵和脖子都红了,慌乱地低下头默默往里走。 走着走着,她倏地停下来转身,不巧又撞到了他。 朱丹连忙道歉:“对,对不……起。” 她低着头看鞋子,他低着头看她的头发。 她怯怯道:“我是想问你,我们坐哪儿?” “靠窗的位置,如何?” 她看也没看就答应道:“好。” 咖啡馆里摆放的都是长方形玻璃桌,火车座软皮沙发,平日里很受文人墨客欢迎,点一杯咖啡一坐坐一下午。雨水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雨大了,敲的塔塔作响,跟来寻仇一样,把一颗心敲得七零八落。 笼堂 第6节 她向来喜欢透过玻璃看外面的景色,就像看在电影院看电影,隔着幕布,上演的都是精心安排好的,哭,是导演让你哭;笑也是导演让你笑,不由人做主的。 服务员将咖啡端上,还有一碟原木形卷筒蛋糕,是专门为她点的。谈司珂只喝咖啡,也不放糖和奶,在这方面,他倒是很能吃苦。 第八章 谈司珂呷着咖啡,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的一小块奶油渍,纯白的,蓬松的,像极了刮胡子时残留在嘴边的剃须膏泡沫。他也不提醒她擦掉,兀自欣赏起来。当她往夹住第二块方糖的时候,他蹙着眉说:“会不会太甜了。我想,苦一点的咖啡更适合配蛋糕,你说呢?” 朱丹咬着唇,犹豫道:“苦咖啡我是喝不来的,我是重度嗜甜患者,我是吃稀饭都得往里面加白糖的。” “可是甜吃多了是不健康的,还会使人发胖。” “嗯……道理我都懂,但是喜欢是不讲道理的。” 谈司珂被她说服了,亲自帮她把方糖夹进了咖啡里,宠溺道:“如果一块糖能使你开心的话,为什么不呢。” 朱丹开心道:“谢谢,我是很容易满足的。” 雨还在下,咖啡厅的店员倚在柜台旁选唱片,柜台的一侧是一整面的唱片墙,二分之一的西洋曲,二分之一的中国戏曲——其中又数梅兰芳先生的唱片最多。 中不中,洋不洋,是葛朱丹对这家店的初始印象。她清晰记得上一次来时,放的是《贵妃醉酒》,像是汤包就着咖啡吃,倒也不是不行,就是古怪得厉害。这家店的法国籍老板似乎铁了心要古怪下去,听说还专门娶了个上海太太。 店员满意地将一张黑胶唱片放到留声机上,搭上指针,是舒伯特的《听,听,云雀》。 谈司珂问她:“这家店的蛋糕好吃吗?” 谈司珂问她:“这家店的蛋糕好吃吗?” 她点点头,答:“好吃,比dd`s的还好吃。” 他又顺势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丹,葛朱丹。” 谈司珂道:“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你就像兰芝一样美。” 朱丹诧异地抬起头,不可思议道:“兰芝,我姆妈就叫兰芝!” 谈司珂惊讶:“竟有这样巧的事。” 她好奇道:“是巧,我从前都没往那一块儿想。对了, 你能将孔雀东南飞都背下来?” 谈司珂笑道:“不大能,只是有几段倒真是烂熟于心。” 他这话有谦虚的成分,朱丹想,这可真是神奇的缘分,冥冥之中注定似的。因为这层缘分,他们忽然变得亲近了些。 她用手托着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莫名的有点儿崇拜。两人开始有一句每一句的闲聊,聊李清照的词,也聊哪条弄堂口的砂锅馄饨好吃…… 窗外停了一辆黑色汽车,闪着车灯,后车门弹开,探出一把湛蓝色雨伞,伞下又伸出一双细白的女性的腿。 “琉璃,是琉璃回来了。”朱丹望着窗外喊道。 琉璃朝后座的顾先生道了谢,转身望了望咖啡厅,朱丹正趴在玻璃穿上和她招手。她也向她挥手,两人好像分开了很久很久,冲过马路相拥在一起,有种劫后余生的感动。 “你没事吧?”朱丹问。 “我很好。” “我担心死了。” “我也快被吓死了。” 她们坐在一侧,拉着手,小姐妹式的嘘寒问暖。 谈司珂为琉璃点了同样的咖啡蛋糕,又要了三杯清水,听故事似的听琉璃叙述巡捕房历险记。 “幸好有顾先生搭救,不然我可就完了。电台那边怎么样,评选不会搞砸了吧。” “不会,基本上也录制的差不多了。明天一早报纸上就会公布结果。” “你这样一说我倒是紧张了,惹了那个刘小姐我铁定没戏,你瞧我的头发,被薅了一大半,什么刘小姐,我看简直是个泼妇。不过我也不是好惹的,她都快被我薅秃了。” 朱丹检查她的头发,边翻边心疼道:“一个大小姐怎么这样泼辣,刘主任到底是什么样的官?” 琉璃满脸不屑地说道:“听说是混政界的,具体是什么职务不好打听,你也知道这年头,权利为上,有钱都不如有权。不过,顾先生去了,那个混蛋王警官立马就点头哈腰赔不是,那副嘴脸真像一只哈巴狗。” 琉璃满脸不屑地说道:“听说是混政界的,具体是什么职务不好打听,你也知道这年头,权利为上,有钱都不如有权。不过,顾先生去了,那个混蛋王警官立马就点头哈腰赔不是,那副嘴脸真像一只哈巴狗。” 谈司珂只是静静地听着,等她们聊好了,结了账,叫了辆车把她们送回了家。各自进了家门,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长舒一口气,这样惊心的一天才算是彻底过去了。静谧地下着雨的夜晚,窗台哒哒的滴着雨,更漏似的数着时间。 没有比这样的雨夜更适合去思念一个人。 次日的报纸,刊登了评选经过与结果,又粗又黑的正楷写着“歌坛新星刘爱黄小姐荣获亚美电台举办的歌唱评选第一名。” 下一行小了几号的字写着:“贺,孔琉璃小姐荣获第二名。” 换一份东方日纸,又登着,“两名女子深夜斗殴互掐是为何故”这样的文章,只是含沙射影,未敢指名道姓。 孔家人吃着早餐,人手一份报纸,孔太太愤恨道:“没天理唻,公鸭嗓子怎好得第一名的呀?评委怕不是耳朵聋掉嘞。”又道:“琉璃啊,她没伤着你吧。侬覅怕,姆妈替你出这口恶气。” 孔天明夹起一块油条淡淡道:“姆妈你可别添乱了,人家刘小姐是有后台的,不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惹得起的。” 说话间大门被敲得咚咚响,原是小报记者为了抢新闻前来打扰。 说话间大门被敲得咚咚响,原是小报记者为了抢新闻前来打扰。 孔太太喜上门梢,一面推着琉璃去亭子间换身得体的衣服,一面忙前忙后地接待记者朋友。只有孔先生没睡醒似的,饧眼坐在餐桌前吃着饭,时不时从鼻子里发出两声呼噜声。 孔太太忙得焦头烂额,对天明喊道:“天明啊,快上楼去催催你姐,弗好叫人家记者朋友久等的呀。” 孔天明领了圣旨,迅速上楼传话,一边催一边倚在门外看书。 琉璃望着一柜子的衣服,不知挑哪件适合。嫌白的没有颜色,怕自己和墙壁融到了一起去;绿的太绿,草坪似的;红的过于喜庆,像要嫁人,一番挑挑拣拣,最终选了件藕粉色的旗袍,外头一直再催,催的心烦,索性就这么下去了。 孔太太见了果然不满道:“哎呀怎么穿了这件,太素了,不出挑。” 琉璃沉着脸道:“第二名罢了,穿什么都一样的。” “你这孩子,去吧,记者等很久了。” 门又咚咚的响了,孔太太以为又是登门采访的记者。一开,见是朱丹,难免有些失落道:“呀,是朱丹啊,侬一大清早的有事体吗?” 朱丹道:“伯母早,我约了琉璃去照相馆照相。” 琉璃探出身来,忙道:“你等我会,我这边马上就要好了。” 孔太太说:“来,进来喝杯水吧。” 朱丹连忙拒绝道:“不用麻烦,我在外头等她一会吧。” 孔天明晃荡晃荡地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汽水,推了推眼睛道:“你喜欢喝的橘子味,还是冰的。” 说完把书夹在腋下,徒手替她把瓶盖起了。 朱丹微笑着说:“原来你这样子贴心。” 第九章 天明低着头笑,想到他妈妈姐姐只说他这样那样的笨手笨脚,说他读书把人都读呆掉了,他这回才认清自己并不是笨拙的人,他骨子里或许是有些体贴和浪漫的。他收起笑容问她:“一大清早的去照相馆做什么呢?” 朱丹“唔”了一声,道:“去饭店吃饭,去茶楼喝茶,去照相馆自然是为了照相,你这话问得傻气。” 她说这话表面上说得理直气壮,实际上是很心虚的,但她又觉得天明没有那样洞察人心的能力,她在他面前撒些小谎是不打紧的。 但天明接着又追问她:“是哪家的照相馆?” 她一下子吃不准他是糊涂还是聪慧,见他老老实实的一个人,眼里也藏着几分狡黠的样子。她含糊道:“在静安寺路……” 天明道:“我只知道静安寺路有家书店,两层楼,藏书甚多,外国文学也有。”说着举起自己手里的书晃了晃,“我手上这本就是,有些年头了,别家书店寻不到。” 她歪着头瞧,费了好大劲才看清楚“夜莺颂”几个字,陌生的很,她笃定自己从未读过,于是好奇着借来随手一翻,只读了两行,人便沉了进去,沉进了绿意盎然的山谷。蔷薇,玫瑰,紫罗兰盛开,远远地,仿佛听见夜莺在歌唱。 她读到最后一个字,才缓缓地回过神来,绿荫退去,骄阳似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场瑰丽的白日梦。侧过脸去,天明真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蓦地低下头,脸上火辣辣的。 里面刚巧散场,见记者三三两两离开,天明主动替她跑进去催,催了两声,琉璃忙不迭出门,屋里边孔太太还在叮嘱,她只顾应:“哎,哎,晓得啦。” 里面刚巧散场,见记者三三两两离开,天明主动替她跑进去催,催了两声,琉璃忙不迭出门,屋里边孔太太还在叮嘱,她只顾应:“哎,哎,晓得啦。” 应着应着没了声,孔太太便知她已经走出门了,抱怨道:“伊拉搞什么古怪?” 天明替她们解释道:“小姐妹约着出去玩罢了,姆妈你可别多想。” 孔太太板着面孔道:“玩什么玩,现在是什么辰光了,还跟老早子一样一门心思的只顾玩。” 天明笑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是姆妈你要翻身做阔太太的时候了?” 孔太太气得追着他训,训他没良心,训他没出息。他想他是没有出息,生在这样普通的家庭是很难有出息的。 朱丹和琉璃一见面就牵着手,琉璃的手心总是温温的,朱丹却是一双一年四季皆捂不热的冰手,手掌骨又软的出奇,使点劲好似能把骨头捏断。 一个热一个冰,琉璃觉得自己好像天生注定要给朱丹暖手。 朱丹道:“琉璃,恭喜你,真替你开心。” 琉璃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笑嘻嘻道:“应该是恭喜你,功劳是你的。” 朱丹连忙道:“还是得恭喜你,荣誉是你的。” “不不不,最最应该恭喜你,大家其实肯定的是你的实力,并非是我。” 朱丹朝她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眨了眨眼睛道:“这话可不能让别人听了去,不然我们都喜不成了,转头都得哭。” 琉璃先是被吓得张了张嘴,想了想又噗嗤笑了出来。她们今天心情好,不乐意去挤电车,走到大马路上拦了两辆黄包车,恰巧招到两名很年轻的车夫,拉着她们跑起来轻飘飘的,一路起风。两辆车一会并排跑,一会儿又一前一后,她们端坐在后座,望着车夫的背影,黑黑的,赛马似的。 两辆黄包车车轱辘并排的时候,琉璃伸长了脖子大声讲:“你方才在外头与天明聊什么呢?” 朱丹也扯着嗓子道:“没聊什么,借了他的书看了一会。” “书!又是书。天明最喜看书,你也喜看书,这天下人好似都喜欢看书,就我不喜欢看,别人看书要钱,我看书要命!” 琉璃这话说得极大声,朱丹听得见,车夫也听得见,读书的不读书的都忍不住笑她。她自己倒是不觉得是什么丢人的事,好似所有人都爱吃排骨,唯有一人不爱,吃不得,一吃就吐,谁又能取笑他有毛病呢?这世上的食物千千万万种,乐子也是千千万万种,能唱能跳,能跑能笑,她是不懂为何非要执迷于在那一页一页密密麻麻的文字里找乐子。 朱丹歪了歪身子问道:“天明交女朋友了吗?” 琉璃不假思索道:“没有,从未见他带女孩子回来过!” 朱丹说:“喔,我们应该带他介绍介绍女孩子,总不能让他一直钻在书里,会迂掉的。” “他要是肯与女孩子交往倒好了,我们全家都得去烧烧高香。” 笼堂 第7节 “他要是肯与女孩子交往倒好了,我们全家都得去烧烧高香。” 她们下了车,挽手驻足在照相馆的门口左右张望,玻璃橱窗上挂满了相片,皆是糯米团子般粉糯的上海女人,盘着如意髻,深色的嘴唇,灰白的衣服。 她们看得津津有味,对照片上的明星太太如数家珍。数着数着,数见了自己,穿着洋裙,戴着面具的自己,也是粉糯的上海小女人的样式,面具下面是一双明亮的小鹿式的眼睛。 她们握着的手攥的更紧,手心冒着汗,面面相觑道:“大事不妙。” 谈司珂正好送客人出来,瞧见她们木头般的站在外头,只当她们是不好意思,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常常是会莫名的害羞。 他请她们进来参观,问她们喝什么饮料吃什么糕点,像博物馆里的向导,随手指一件物品都能细细道来长篇大论,听得她们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但又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任性妄为,听腻了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如此失礼,双方难免尴尬。 他自己也是察觉到了,颇为难为情道:“抱歉抱歉,我这人就是这点不好,聊到摄影有关的话题就会变得喋喋不休,我其实也不是话多的人。” 她们想到初见时的场面,感叹缘分真是奇妙。 他坐在她们的对面,从口袋里取出烟盒,习惯性地递过去,客气道:“吸烟吗?” 她们倒是惊慌失措地连忙拒绝,好像递上来的不是烟而是鸦片。 他连忙道:“抱歉,上海这几年发展的很快,太太小姐们学着抽烟的习惯已经成了一种流行,我天天与这些太太们打交道,一不小心递成习惯了,但愿我刚刚没有吓坏你们。” 他连忙道:“抱歉,上海这几年发展的很快,太太小姐们学着抽烟的习惯已经成了一种流行,我天天与这些太太们打交道,一不小心递成习惯了,但愿我刚刚没有吓坏你们。” 朱丹道:“女人吸烟,样子总归不好看。” 他把烟点着,吸了一口道:“男人抽烟的样子也不好看。” 朱丹望着他,心里在想:“你抽烟的样子就怪好看的。”但她偏要口是心非道:“是不大好看。” 说完了又有点后悔,怕他误会。 第十章 他们分明昨晚刚认识,歪打误撞地吃了饭,谈了心,这样过分熟络的情景不免让人摸不清真假,毕竟她们一口谈先生谈先生的喊他,他亦是孔小姐,葛小姐的称呼回去。 说起来谈司珂昨晚邀请她们有空来他的照相馆做客,这话其实是“三分真情七分客套”,哪里想到她们这样的当了真。他与人交往向来是秉着“对认真的人认真,对虚情的人假意。”的原则。他孤身在虚伪浮华的上海呆的太久,对她们这样热情真切的闯入备受感动,顾不上年龄差距,忍不住认真起来。 他想着她们好不容易来照相馆玩一趟,天这样的热,该给她们认真拍两张照片作为回礼才好,于是询问她们的意思。一问,两人皆不愿意。 他反而委屈道:“电车上我可清楚记得,孔小姐当日言之凿凿教育我,小姑娘也是爱拍照的。怎么,今日就……?” 琉璃立马解释道:“要不是一大早就被一堆记者围着拍来拍去,这样好的事,我自然要拍的。” 朱丹却想不到理由搪塞过去,心烦地绞着手指。她想到自己一大早拉着琉璃急巴巴地跑到人家照相馆来玩,又什么都不做,岂不是司马昭之心?但她再一想到谈先生要拍她,盯着她细看,便整个人木头似的动弹不得,脑袋里生出两个小人再打架,打了好一阵功夫,劝她拍照的小人险胜。 琉璃试探着问她:“朱丹啊,你要不要试试?” 朱丹顺势应道:“试试就试试。” 说完气宇轩昂地径直走到布幔前的藤椅上坐下,始终把腰杆挺得笔直,一脸倔强,时刻准备英勇就义似的。 说完气宇轩昂地径直走到布幔前的藤椅上坐下,始终把腰杆挺得笔直,一脸倔强,时刻准备英勇就义似的。 她坚定道:“谈先生,请吧。” 谈司珂忍俊不禁道:“葛小姐,请你放轻松些。你是女学生,不是女英雄。” 她好不容易意鼓足勇气,被他一取笑顿时泄了气,退缩道:“我不大喜欢拍照的,要不……还是算了吧。” 琉璃眼见着朱丹身后平展的灰色布幔扯了扯,皱了起来,以为出现了幻觉,连忙揉了揉眼睛,再睁开,哗啦一声钻出来一只毛茸茸的东西,定睛一看是一只颜色混杂的玳瑁猫,只见它哒哒走到藤椅边,抬头向上张望了一眼,纵身跳了上去,稳稳落在朱丹的腿上。 朱丹被它沉沉的身躯压着,本能的哼了哼。它在她腿上叫了两声便开始舔毛。 琉璃惊呼道:“哪里钻出来的野猫!朱丹,你别害怕,我来赶它下去!” 朱丹说:“别,你别来,我不怕猫的。倒是你,你不是一贯最怕这些小动物吗?” 琉璃瑟瑟道:“是,我自己害怕,总觉得你也害怕。” 谈司珂道:“别怕别怕,这小东西脾气相当好,是我们店里的招财猫。”说完他唤道:“胶卷,过来。” 玳瑁猫斜眼看了看主人,不情不愿地跳了下去,抻了个懒腰,大摇大摆地踱了过去,它因为过度肥胖,走起路来总会发出哒哒的脚步声。 朱丹望着它一扭一扭的圆润身躯,笑着问:“它叫胶卷吗?” 谈司珂蹲下来将胶卷一把抱在怀里,搓揉着它的脸颊道:“是,五岁了。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在外滩附近散步,恰巧撞见它在路边啃半截脏兮兮的玉米,于心不忍喂了它一块夹心面包,谁知这小东西竟一路跌跌撞撞的跟着我走,甩也甩不掉,索性养着了。” 琉璃撇嘴道:“胶卷,一听就是照相馆的猫。” 谈司珂突发奇想道:“葛小姐待会不妨就抱着胶卷拍一张照吧,摸着它可以消除紧张的情绪。不过在此之前请容我替你稍作打扮,我想,抱着猫的少女,效果一定不赖。” 他一手抱着猫一手领她去了化妆间,在衣橱里一眼相中一件窄袖粉色滚绿边绸缎旗袍,上头坠着银白色的蒲公英,吹散状,絮絮地降落到了心里头,绒绒的,绵绵的,挠得心痒痒。 朱丹换完衣服坐在镜子前,头顶一束冷光照着她泛红的脸,她从镜子里看见他站在他的身后,棕色的西装像是她的布幔。她盯着镜子看,看得却是他的一举一动。 他替她擦粉,画眉,梳发,样样都熟练细致,是比女孩子家还要心灵手巧一些。 朱丹好奇道:“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些?” “我最早给明星拍照的时候,她们都有专门的化妆师替她们打理造型,所以拍出来的效果相当精彩,然而普通的太太小姐们虽然也会简单的打扮,终究是欠缺一些,于是我就借着认识的关系,厚着脸皮跟在他们身边学了一阵子。” “在你这儿倒是有了当明星的错觉,做梦一样,生怕梦醒,不肯出去了。” “在你这儿倒是有了当明星的错觉,做梦一样,生怕梦醒,不肯出去了。” 谈司珂迷惑道:“那就不出去了,和胶卷一样在这里住下。” 她突然想到了聊斋,把他想象成了聂小倩,唯恐下一秒他就要现出原形。他敲了敲她的脑袋,唤醒道:“你在乱想些什么?” 她微痛的“啊”了一声,憋着笑,赶紧转移话题道:“上海这地方美女如云,是挤在电车里都能发现一二,谈先生阅女无数,一般女生很难入得了你的法眼吧?” 谈司珂道:“男人欣赏女人与女人欣赏女人是不同的。同性之间不及异性对美欣赏的深刻,不仅是皮相,我还是要去看骨相的,恨不得能看到灵魂里去。” 朱丹听迷糊了,她照着谈先生的要求审视自己,她想自己的皮相着实一般,骨相她肉眼怎么看得见?她想她或许该去照一照爱克斯光,最好有什么机器也能照一照灵魂,好让她彻底了解自己,也好让谈先生彻底了解她。 她被好奇心驱使着,怯怯地试探道:“那……谈先生,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的呢?” 谈司珂抬起她的下巴,让冷光洒在她粉白的脸蛋上,用火柴棒的余温烫着她的睫毛,沉吟道:“嗯,在我看来,你是很特别的小女生。” 朱丹的一颗心在嗓子眼里跳来跳去。又听他接着说道:“像是沙滩上的贝壳,里面是纯白的珍珠,但总是蒙着沙,藏起来,故意不让人找到。” 朱丹垂着眸子不敢再去看他,脖子和脸都在发烫,烧着她。她后悔自己不该问这样的问题,是让别人犯难也让自己犯难。谈先生把她夸到了天上去,使她在虚幻中飘飘然起来,他的语言是可以组装成一架梯子,支起来,爬上去,就连天上的月亮也变得触手可及。 谈司珂说完自己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耳朵渐渐灼烧起来,发红发烫,仿佛生了冻疮。 “你经常这样夸女孩子吗?像写诗一样,把人听醉了倒是要出洋相。” 他否认道:“不,你可别这样误会我。我是偶尔会写点不成气候的诗,但夸你绝对是有感而发,真情实意。” “我相信你的。” 第十一章 胶卷用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朱丹的脚踝,朱丹忍不住俯身去摸摸它,哄小孩子似的不让它闹起来,殊不知它越发的缠起人来,一撒手便叫唤,闹着要一双手在它肚子上揉来揉去,悠着力道,与揉面团的心境相似。 谈司珂见状笑眯眯地说道:“你看胶卷多喜欢你。” 琉璃吃醋道:“奇怪,它怎么就不来蹭蹭我呢?” 朱丹抬头睨了她一眼,戳穿道:“琉璃你说这话,好似你允许它蹭一样!” “先别管我允不允许,不碍着它主动试试罢?” “要是你能克服恐惧上来摸一摸它,我想小胶卷立马就会对着你撒娇。” 琉璃往后退了两步,蹙眉道:“不要,脏死了。哼,它不喜欢我就不喜欢吧,有的是人喜欢。” 谈先生不插话,淡淡笑着。像琉璃这样娇惯的女孩子,在上海并不少见,他甚至认为每一个弄堂里都住着一个娇惯的孔琉璃,她们大多数家境普通,却被爸爸妈妈宠到了天上去。但又不是每一个孔琉璃都有一个朱丹样式的闺蜜,无条件的陪着她么胡闹任性。 化完妆,谈先生在一堆旧工具里翻出火钳子加热,将朱丹的头发分出许多股,一股股替她烫卷,废了好一阵功夫。 琉璃倚着镜子看热闹,她意识到这样的发式在参加电台评选的当日她们一齐烫过,她打量着他,弄不懂他是故意还是巧合。只不过这样精心化了妆之后再烫上卷发,与当日简陋的妆容相比,视觉上又不大相同了。 琉璃倚着镜子看热闹,她意识到这样的发式在参加电台评选的当日她们一齐烫过,她打量着他,弄不懂他是故意还是巧合。只不过这样精心化了妆之后再烫上卷发,与当日简陋的妆容相比,视觉上又不大相同了。 朱丹乖坐着,睁大眼睛去辨认镜子里的人,眼睛鼻子都不像自己的样子,她抬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镜子里的人也在重复同样的动作,她又做了几个表情,难以置信地与自己相认。 一切准备就绪,她抱着胶卷重新坐回到照相机前,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少了方才的羞怯,整个人自信了许多。 布幔也换了,油画似的森林背景,树与天空皆是模糊没有边缘的,似假非假,这点假好像也是刻意而为之。 “很好,微笑——胶卷,看镜头。” 咔嚓。伴随快门按下的一刹那,取景器里的画面定格住。谈先生有些感动,忙取下眼镜擦了擦。难得留下如此美好的一幕——永恒的,不会消逝,不容变更。 朱丹默默地退到更衣间里换衣服,也是好一阵子怅然若失,刚刚好似扮了相,上台演了一折戏。戏罢,曲终人散,余下一场空欢喜。她收拾好心情走出去,谈司珂正在和琉璃商讨中午去哪里吃饭,朱丹哪还好意思再让他破费,不听劝,执意要走。 琉璃也委屈,说:“朱丹朱丹啊,你这么这样的坏,照片也拍了,美也美了。我陪了你一早上,一顿饭也不让人请我吃!” 朱丹道:“我请你吃。” 琉璃不依不饶道:“你那几个钱只够请我吃碗砂锅馄饨,我想吃牛排,谈先生,可以吗?” 谈司珂应道:“当然。葛小姐想吃什么?” 朱丹执拗道:“我吃砂锅馄饨,谈先生要请就请孔小姐一人吧。我是得回去了。” 琉璃见朱丹生了气,噘着嘴妥协道:“好啦好啦,我和你一道回去,牛排下次再吃吧。” 这一闹,谈司珂总觉得亏欠了琉璃似的,一心想要弥补,思来想去想到了那张相片,匆匆取下包装起来赠给她,并道:“物归原主。” 琉璃原本是喜上眉梢,正中下坏。却因为一句物归原主,脸上发窘,又红又白,一半的笑容凝在嘴边,越发苦涩。 琉璃拿着它,有点儿恨,什么物归原主,她算哪门子的主?分明是狸猫换太子,自己不过是个冒牌货罢了。她越想越想恨,用力掰着相框。 朱丹心里也不好受,灵魂与肉体被生生剥离开来,自己不能与自己相认,眼看着谈先生把她当作别人,却又不能告诉他真相,一肚子的委屈只能憋在心里。 两人都心情不佳,不愿多做逗留,走得很急,一前一后,忘了挽手。 第二天各大报纸刊登了孔琉璃的靓照,两鬓的头发夹在耳后面,完全露出一张标致的瓜子脸,细长上扬的眼尾扫到了鬓角里去。 琉璃抱着报纸看了许久,对孔太太抱怨当天的发型弄得太随意了,拍出来果然显得死板。 琉璃抱着报纸看了许久,对孔太太抱怨当天的发型弄得太随意了,拍出来果然显得死板。 孔太太不以为然,还是怪她衣服选得太素了。 孔先生没戴眼镜,眯着眼睛看得津津有味,慢条斯理地评价道:“甚好。” 笼堂 第8节 母女两不约而同地追问道:“哪里好?” 孔先生一本正经道:“怀里抱的那只猫甚好。” 母女二人面面相觑,猫?哪里来的猫?孔太太一把伸手去揭孔先生的报纸,照着他方才的翻页痕迹去浏览,琉璃也歪着头凑了过来。陌生的版面,广告里配着这一张尺寸娇小的照片,紧致娇小的人,抱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玳瑁猫,新奇的搭配,又艺术又趣味。 孔太太说:“喔,辰光照相馆刊登的广告,咿,这模特是谁?怪眼熟的。” 琉璃随手弃了报纸,坐回到沙发上去,缕着头发,漫不经心道:“姆妈当然眼熟了,就是朱丹啊。” “朱丹?”孔太太吃惊极了,弯着腰把报纸捡起来看,碍于眼神不好,又没配老花镜,在家里翻箱倒柜翻出放大镜来照着看,从眼睛,鼻子,牙齿一处处挪着照,照妖镜似的,硬是要找出蛛丝马迹,逼对方现出原形。孔太太还是不信,喃喃道:“怎么可能是朱丹那丫头呢,你就算说破天去姆妈也是不信的,那鼻子眼睛嘴巴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你就是拆开了我都能一一认出来。不可能,不可能,你是不是再诓我?” “姆妈,我诓你做甚,昨天我一大早陪她去了照相馆,你忘啦?” 孔太太一下子记起来了,但还是觉得匪夷所思,执迷于在报纸上找到琉璃诓她的证据。 琉璃心里也不大高兴,先是埋怨谈司珂不该这样急不可耐地将照片登上去,虽是广告,但不该与她的采访出现在同一天同一张的报纸里。她越想心里越堵,不由得也埋怨起朱丹,埋怨她不该与她同一天照相,偏偏她还是一番精心打扮,专业拍摄,处处压了她一头。 她生了气,有意远着朱丹。 她说服不了自己原宥她。 第十二章 上海的八月是飞短流长的八月。 鸽子依旧是天一亮就出笼,麻雀却口衔流言在弄堂里游走,终日挨家挨户的听墙角,挤到下水管道里听,趴在老虎窗上听,甚至钻到人家夫妻的帐子里头听,致力于把这家说的闲言碎语传到另一家去,照本宣科式的,不做思考,不负责任。 大家像是方才知晓孔琉璃这号人物,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好话孬话轮番上阵,这些嚼舌根子的话从弄堂里游走,一经传到孔太太耳朵里,剁了一半的肉摊在砧板上,愤愤地提着一把菜刀冲去找人理论。 这样的光景闹了好一阵子。 后来孔太太记了仇,路过各家各户门口时总忍不住啐上一口方才解气。 周兰芝半掩在窗帘后面,因穿着与窗帘一样颜色的灰青旗袍,把整个人融了进去。她夹着一根烟,面目狰狞地目睹孔太太朝她门前狠狠啐了一口,浓浓的一口,闻着腥气。孔太太别扭地伸脚踏了踏,踏开了,混着沙粒匀在鞋尖。 周兰芝哗地推开窗,将手上的烟蒂掷了出去,骂道:“龌龊东西。” 孔太太也骂:“哎呦喂,大白天人不人鬼不鬼的,真是触霉头唻。” 骄阳似火,晒得孔太太睁不开眼,睁不开眼也还是得努力睁着,只为争一口气。她昂首望着阴影里的周兰芝,蜡黄的一张瘦尖脸,古墓里钻出来似的,正餳眼觑她,时不时对着窗外吞云吐雾,风一吹,雾又喷到脸上。 “抽抽抽,总有一朝抽死人哩。” 周兰芝笑道:“侬不死,祝侬长命百岁,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弗晓得侬是王八还是龟?” 孔太太原本就体胖,生了气,更觉膨胀,脸也浮肿,脚也浮肿,头顶上的大太阳烧了起来,也是要来索她命似的,忽然眼前一黑,孔太太晕倒了。 烟把窗帘烫了一个洞,那洞也是孔太太心上的洞,是孔太太梦里索命的阎王。 周兰芝摁灭了烟,下楼喊了三两个邻居一起才勉强将孔太太抬进了屋,请医生来看,说是中暑了,掐了一会子人中稍稍掐回一点儿意识,眼皮眨了眨,而后又没了动静。周兰芝一边抱怨一边忙不停地给她用酒精和冷毛巾擦身体,医生只顾动嘴,不见动手。 物理降温降了四十来分钟,孔太太又活过来了。 孔太太有点力气就开始骂,一边喝水一边骂,一边吃饭一边骂。周兰芝也不回嘴,凑在无线电的跟前,竭力扭大声音,故意让孔太太的骂声与交响乐一同奏响。 孔太太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一入家门就开始哭,声泪俱下道:“我今朝算是见到阎王唻,只是阎王说我还有几十年的活头,死期未到,又让我走,走,回去。” 孔先生搂着她问:“出了什么事体?要不去医院查查吧?” 孔太太擤了鼻涕道:“弗用查,医生看过了,讲是中暑。”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先生松了手,有点儿生气道:“吓老子一跳,中个暑至于见到阎王吗?” 孔太太拧着他松弛的臂膀,嚷道:“琉璃啊,弟弟啊,看看侬爸爸好狠的心!伊是不是巴不得我赶紧死,死了好腾出位置让伊找个年轻漂亮的小妖精!” “王倩芳!你又当着孩子的胡说八道!” 孔先生每次真的生气的时候都会直呼孔太太的闺名。但他生气的时候是极少的,很多时候他都是懒得与她计较。孔太太瘫软在沙发里,她祈祷着自己此刻也能立即昏过去,然而怎么也昏不过去,她只能佯装成极其虚弱的样子吓唬吓唬先生。 孔先生也不知是对太太了如指掌还是太不在乎,显然是一副老道的宠辱不惊的姿态,恰巧是这一份漠然最为伤人。每当这种时候孔太太总会回忆起曾经的一批批追求者,她想她终究是瞎了眼选错了人,回想当初比孔先生对她好又比孔先生条件优秀的人比比皆是,她为何偏偏选了他呢?她想如果当初换一个人结婚罢,日子都会比眼下好过。她望着孔先生,悔恨得咬牙切齿。 她将自己不幸的原因归咎到了当初的一念之间,转而对儿女的婚姻看得尤为重要。她深刻的认为,错误的婚姻是可以毁掉人的一辈子,她要她的孩子在她的指引下踏入最正确的婚礼里去。 错误的婚姻是坟墓,是用来埋葬彼此的。而她认为正确的婚姻却是医院,是救死扶伤的,是能起死回生的。 王倩芳自从嫁给了孔先生之后,孔太太就成了她的名字。她结婚之后就一连怀孕生子,顺其自然就成了全职太太。孔先生长相普通,工作也很普通,一路从印刷厂的工人升到了经理,说是经理总归也只是个普通经理,只够解决一家子温饱而已。在经济繁荣的上海,孔太太的生活其实是没有什么质量可言的。 孔太太记得有一次在百货商场买东西偶遇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追求者之一,此人姓韩,家里头是开赌场的,半个身子浸在黑道,一只手又伸出来揿着警察局局长家的门铃,她原先是瞧不上他,现在是不敢瞧他。 她在商场的柜台里见到韩先生西装革履,手上戴着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他也是老了,头顶秃了一块,皮也松垮了,鳄鱼皮带被啤酒肚撑的快要蹦开,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挽着他,店员齐齐喊她:“韩太太。” 孔太太看见韩太太就知道自己选错了人。这个年代看男人是不兴看他本身的,要看他的太太。太太的美貌是先生兜里的名片,比这个总经理那个主任更具说服力。 先生的财富是太太维持美丽的资本,互相成就,彼此作证。 孔太太要是没有偶遇旧情人受了刺激,倒也不会心态失衡。她可以大言不惭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上海一枝花,是比韩太太还要俏丽一点的。侬要是不信,可以去问问我先生,伊是可以替我作证的!” 望着孔太太如今这副膀大腰圆的模样的确是很难想象出来的,但是再看看她的一双儿女,又是能隐隐约约拼凑出她昔日的倩丽,毕竟孔先生着实相貌平平,这里头必然是有孔太太的功劳,抹不掉的。 第十三章 到了晚上孔太太仍然是纹丝不动地卧在沙发上,乜斜倦眼,间或叹息两声,刻意的要让人听见。 先生也是刻意的装作听不见。 天明放了学回来见厨房冷锅子冷灶,心头一冷,嚷道:“饿煞了呀。” 琉璃心烦道:“小孩子才不经饿,你多大个人了害不害臊!天天一张嘴就是饿饿饿,饭桶似的!” 天明不服道:“是,我是饭桶。你是仙女,仙女不用吃饭。” 琉璃面子上挂不住,赌气道:“哼,今晚我不吃了。”一甩脸,转身跑上楼去了。 天明对着她的背影喊:“有骨气,明天你也别吃了!” “要你管!” 电话铃响了,天明去接。孔太太立刻竖起一双顺风耳窃听,一听到亚美电台几个字,瞬间从沙发上弹了起来,赤着脚一路小跑到电话机旁一把抢过听筒,殷勤道:“喂,亚美电台是吗,嗳,我是琉璃的母亲,有什么事体伊跟阿拉讲好伐。” 电话那头客客气气地回道:“伯母你好,鄙人亚美电台人事部部长陈德林,再次恭喜孔小姐获奖,致电邀请孔琉璃小姐参加明天亚美电台与金色唱片公司联合主办的晚宴,地址是北四川路的新亚大饭店……” 孔太太激动地连连说:“好好好,记住嘞,谢谢侬,嗳,再见。” 天明饿得在五斗橱里找食物吃。 孔太太喜不自禁道:“哎唷,侬嗰小讨债鬼,吤好的日子还做什么饭,晚点下馆子去唻。” 说完扭身噔噔上楼去了。 琉璃听见敲门,以为是劝她吃饭,只道:“我不吃,一顿饭不吃也饿不死的!” 孔太太佯装生气道:“侬爱吃不吃,饿一饿也好,下趟有你吃的。” 琉璃忙问:“姆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孔太太突然笑道:“方才亚美电台打电话过来,讲明朝夜里厢新亚大饭店有个宴会,邀请侬去,阿拉一听,吤好的事体,赶紧替侬应了下来。” 琉璃跳了起来,“呀,姆妈你怎么不让我听电话!” “死丫头,姆妈还不能替侬做主吗?” “能是能,只是……哎呀,姆妈,这太突然了,我还没想好呢。” “你懂什么,好消息总是这么突然的。来,让姆妈看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天天看,还不是那副老样子。姆妈你今天不舒服,还是该去歇着。” 孔太太拍了拍琉璃薄薄的背脊,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阿拉已经好了,好的不能再好了。” “好了?”琉璃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心想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好了?”琉璃不可思议地张了张嘴,心想果真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孔太太哼着小曲站在壁橱前左翻右翻,翻乱了也没翻出一件中意的,一跺脚,狠下心似的折回到主卧搜刮自己的金银细软,翻出一对翡翠镯子,碧绿的,锁了一汪绿莹莹的湖水似的,在阳光下透着绿光。这是孔太太的嫁妆,祖传的,已经传了三代。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可见三代是一个坎儿,孔太太决心迈过去。 算盘一敲,心想再好的传家宝也只是死的,能抵得上活着的摇钱树?任谁来也劝不住,铁了心要当! 孔先生配合着去借车,一家人直奔南京路的永安百货,孔太太一路催促:“侬倒是开过点,人也温吞,开车也温吞,急死个人嘞。” 天明附和道:“要给我饿煞咯。” 琉璃有意唱反调,道:“阿爸慢慢开,安全第一。” 天明恨得牙痒痒,索性闭上眼睛闷不作声。 孔先生摇头道:“你姆妈是上赶着给人送钱去。” 孔太太坐在副驾,伸手就去掐他,孔先生苦不堪言,顿时住了嘴,再也不敢冒死劝谏。 车在一家名叫“如意典当”的当铺前面停下,只有孔太太下了车,步履沉重地踏进去了。 天明望着牌匾讥笑道:“如意典当呵,进去这里当东西的人有几个是如意的?恐怕是老板如意,客人失意,应该改名叫失意典当才妥当。” 天明望着牌匾讥笑道:“如意典当呵,进去这里当东西的人有几个是如意的?恐怕是老板如意,客人失意,应该改名叫失意典当才妥当。” 孔先生挤在驾驶座里呵呵发笑,笑起来还有轻微的呼噜声夹在其中。 琉璃怏怏道:“我还以为你多有文化呢,原来你的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天明终于是忍不住了,质问道:“你今日为何总是与我作对,我惹到你了?” “你惹到我了!” “孔琉璃你把话说清楚。” “你今日是不是打电话给朱丹了?” “是。” “你给她买书了?” “是。” “我不允许,以后不许你对她好。” “为什么?你们不是好姐妹吗?” “你是我弟弟,不是她弟弟,凭什么你给她买书不给我买,我们才是亲姐弟!” 笼堂 第9节 “天地良心,我没给你买是因为你平日不爱看书啊。” “你!!那也不行!阿爸,你评评理!阿爸!阿爸!”琉璃伸长胳膊摇着孔先生的肩膀,孔先生迷迷瞪瞪应了一声,接着又打起了呼噜。孔先生早就被孔太太锻炼的对一切矛盾充耳不闻,很多时候他认为装睡是一把保护伞,免于陷入纠纷,免于惹火烧身。 天明抱着胳膊,侧过头看车窗外的车水马龙,一个小男孩径直走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先生买包香烟吧,美丽牌香烟,集齐108将可换黄金二两。” 天明摇了摇头,让他走远点。 小男孩又绕到另一侧兜售:“小姐,出俏的小姐,来包太太们最爱的美丽牌香烟吧。” 他晒得黢黑,一排整齐的小白牙,一直冲着她笑。 琉璃扬起嘴角,逗他:“我好看吗?” 小男孩笑着点头道:“嗯,如果你能买一包香烟的话,你就是我见过最美丽的小姐。” 琉璃撇嘴道:“那我要是不买呢?” 小男孩也撇嘴道:“那我很快就会将你忘记。” 琉璃扑哧笑道:“小小年纪,竟也学的油嘴滑舌,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道:“东东。” 琉璃点了点头道:“给我来一包吧。” 小男孩眉眼上扬,露出一嘴的小白牙齿,用泛黄的衣袖替她擦了擦玻璃窗,连连谢道:“谢谢,谢谢,漂亮的小姐,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天明抢过香烟,扔到副驾驶上,无奈道:“女人的钱是真好骗,夸你两句你就飘飘然了,我瞧你这脑子,以后免不了被男人骗。” 琉璃也学着孔太太那样掐人胳膊,掐得天明嗷嗷直叫,这凄惨的叫声吓得孔先生战栗着从梦中惊醒,好似梦见自己刚刚被太太掐的满地乱爬。 第十四章 孔先生顺手拆开副驾驶的香烟叼在嘴里猛吸了两口方才镇定下来。后座的姐弟仍在掐架,从小掐到大的一对冤家。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孔太太从典当行推开门的一刹那天黑了,紧接着华灯初上,商铺前的灯箱点亮,霓虹闪烁。 孔太太仿佛是一脚踏错了时空,有点茫然不安,紧紧捏着手提包匆匆上了车,车里呛人的烟味令她顿时回神,但她仍是要骂:“讲过多少遍覅抽烟,侬就是不长记性!” 孔先生讪讪一笑,把烟头捺灭从车窗弹了出去,清了清嗓子道:“当了多少钱?” “三千八。” “这样多的钱?” “侬才晓得哇,在这个家最不值钱的就是伊!” 孔先生一踩油门,自嘲道:“我的确不值钱,我就是头拉磨的驴,还是头老驴,磨都比我值钱。” 孔太太哭笑不得道:“唉,侬这头老驴就是太老实,爬也爬不上去,踹也踹不动,只能随伊哼哧哼哧慢慢磨,磨到哪年是哪年。” 琉璃袒护道:“姆妈不准你这样子讲阿爸,阿爸辛苦工作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嘛,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 孔太太睃了一眼道:“亏我还给侬生了个贴心小棉袄。” 孔先生不说话,嘴里的唾沫都泛着苦烟味。他在公司受挫,回家仍是受挫,他是个善良的人,为人相当的一丝不苟,头发永远朝着一边梳成三七分,比旁人的三七分更为严谨,据说是拿尺子量过尺寸分得。而且他工作期间没犯过错误,一个错别字都没有,字写得规规矩矩,不容让人产生错觉,也不容人钻空子,连他自己也钻不得。 他已经受够了这样的屈辱,他要反抗,无声的反抗。后来太太提议去大三元吃饭,他点头说好;太太让他开快点,他就冒着撞到人的危险猛踩油门,吓得太太花容失色,敕令他慢点开,他表面恭敬照做内心却在暗喜。 惹急了驴蹄子也是会踢人的。 吃完饭后直接拐到永安百货购物。琉璃一下车就挽着孔太太的胳膊一起走,时不时凑在耳边说几句悄悄话。孔先生与天明各自双手插兜落在后头,不愿与她们凑得太近,两家人似的,生分得很。 他们略过一楼的日用品区,直奔二楼开逛。衣服专挑纱的、绸的、缎的;日常穿,舞会穿,宴会穿通通置办全了。全然一副阔太太给女儿置办嫁妆的架势,孔太太拿出老本为女儿搭桥牵线,能不能渡到那上流社会里头去全凭她的造化了,反正她操碎了一颗心,能做的都提前做了,日后的嫁妆也得靠她自己去挣了。 她宽慰地笑了,一个母亲做成她这样,该是没话说了。琉璃只沉浸在华服的世界里,哪里想到这一买是连自己的嫁妆都挥霍去了。她乐此不疲的一件接着一件试衣服,脱了穿,穿了脱,时不时皱着眉头抱怨晚饭吃多了试起衣服来显胖。 孔太太嗔怪道:“刚刚让侬少吃点侬还不听!” 孔太太嗔怪道:“刚刚让侬少吃点侬还不听!” 琉璃狡辩道:“你要是随便去个苍蝇小馆,我还真吃不下几口,花了那样多的钱,我不多吃点对得起姆妈的钱吗?” 孔太太宠溺道:“就数侬歪理多。” 她们也是逛了小半圈才发现天明不见了,只剩孔先生提着包不情不愿地跟在后头。 孔太太张嘴问他要人:“弟弟呢?” 孔先生憨笑道:“去顶楼玩去了,要知道你们女人让男人陪同逛街是很残忍的一件事,无异于坐牢。” “既然是蹲大牢,那侬怎么不跑嘞?” “我已经被驯服了,可儿子还没有啊。” 孔太太扭着肥臀回眸一笑,手一挥道:“别管了,让伊玩去,侬去给阿拉买点水喝。” 天明搭电梯到屋顶的游乐场,闹哄哄地一堆人围成一圈定睛看西洋魔术,一双双瞪圆的眼睛恨不得跳到魔术箱里一窥究竟,天明笑着穿过他们,越过滑稽戏舞台,径直往绮云阁走去,两层的屋顶小阁楼,点了杯茶坐在阁楼一侧赏夜景,将上海的繁荣尽收眼底。 他摘下眼镜,霓虹的光散开了,晕成一圈一圈交错堆叠的彩色泡泡,这黑夜是注射进玻璃罐里的钢笔墨水,浓郁的,无尽的,等待着他捏一支小吸管往里头吹肥皂泡沫。 他俯视街道只能看到鲜亮的色块以及色块的残影,他嘘嘘吹着茶杯,溜边嘬了一口,还是微微烫了一下舌头。 他重新戴上眼镜,远远看着魔术师把一个活人塞进了箱子里,再用一把一把利剑将其刺穿,该是被大卸八块的人又完好无损的从箱子里钻了出来,天明忍不住讥笑道:“呵,骗人的把戏。” “喂~孔天明!” 他听见有人在喊他,纵使游乐场嘈杂,叫喊声混着戏曲声,他仍然能够听出是朱丹在喊他,他直起身,伸长脖子来来回回地寻找,像在一屉绿豆中寻找唯一的一粒红豆,许是发现了,孩子气地挥舞着手臂喊道:“这儿,朱丹,我在这儿。” 朱丹一边招手一边笑颜逐开地向他走来,她穿着一件鹅黄色低领旗袍,无袖,露出整只胳膊,在灯光下泛着冷冷地紫光,那紫光上面也漂浮着许多的彩色泡泡。她走进了,身后始终贴着一块藏青色条纹西装背景,衬得她周身发出淡淡的黄晕。 朱丹拉着他们一块上绮云阁小坐,叫来女招待点了一壶云南普洱茶,沏开了,烫,借着夏日的热风等茶凉。 她把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腮打量对面的天明,问:“你怎么在这儿,一个人吗?” 天明故意摘下眼镜擦拭,朝镜片哈了哈气,道:“一家人都来了,他们在下面逛商场。我是不喜欢逛的,上来透透气。” “喔……对了,这位是谈先生,摄影师。” 天明立即戴上眼镜,清晰地打量着他,“你好谈先生。” “你好孔公子。” “叫我天明就行。” 他们握手,像两名主张谈和的外交官,但彼此又暗暗握得很紧,松开时各自手背泛着一圈红印,他们心照不宣地藏起来,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喝茶。 白色骨瓷茶杯上绘着紫罗兰花,一套的紫罗兰茶杯,阴影里的谈司珂手里的紫罗兰像是黑罗兰,茶杯也更灰些,但他的眼睛却是亮的,耳朵是暗红的。 天明率先饮了一口热茶,没有吹冷,烫到了心,眼睛都烫红了,却不发作,咬牙忍下去了。他摸着自己被烫疼的胸口问道:“谈先生今年多大了?” “二十七。”谈司珂说完立即补充道:“没结婚更没女朋友。” 第十五章 孔天明锲而不舍地追问道:“总归是谈过个把女朋友吧?不像我,长这么大只和两个女孩子拉过手.....” 朱丹道:“不会是你姐和我吧?” 天明苦笑道:“是呀,那还都是小时候的事,长大了更是没人与我拉手了。”他把两手交叉一握自嘲道:“我现在只能是左手握右手,右腿搭左腿,自娱自乐。谈先生一表人材,看着就招女人喜欢,总不至于混到我这步田地吧?” 谈司珂微微一笑,认真回答道:“孔公子要是想拉手,只需到舞场里待上一晚,太太们都拥着你拉,强拉硬拽要和你跳舞,你这样年轻的男士是最受太太们喜爱的,不过,不太招小姐们的偏爱,时下她们喜欢和年纪稍大一点的作伴。男人是要上了点年纪才懂得怜香惜玉的,年轻气盛的,只会欺负人。” 天明摆摆手道:“可别说这种话,男人越老越不是东西。” 朱丹朝天明使了使眼色,天明不理会,仍道:“朱丹我欺负过你吗?” 朱丹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好像没有,但是你倒是常常欺负你姐。” 天明辩解道:“她不一样,她从小也没少欺负我,我们是今生的姐弟前世的仇家。谈先生可有仇家?” 谈司珂道:“孤家寡人一个。” 朱丹道:“不,你还有胶卷。” 朱丹道:“不,你还有胶卷。” 天明吐出一个瓜子壳,问:“胶卷?” 朱丹道:“是谈先生养的猫,非常的可爱。” 于是天明与谈司珂就猫是不是家人又展开了一番探讨。她凝神听着他们谈闲天,他们总能说些超出她认知范围内的事情,领着她往更深处的丛林里走,所见的花草也是珍稀的,动物也变异了——长着翅膀和兽角。天是红色的,云朵是紫白的。 她也要变异似的,像炎炎夏夜里伺机脱壳的金蝉,从本我的身体里诞生出一个新的自己。 女招待主动送上一碟免费的点心,装着西瓜子、花生糖、赤豆糕,松子糖。邻桌的人散了,留了一地的瓜子壳,踩在脚上咯吱咯吱作响。 女招待偷偷瞥了两眼谈司珂,只面向他道:“有需求尽管喊我。” 谈司珂礼貌地点了点头,对她道了声谢谢,见她红着脸走了。 天明顺势拿起一块花生糖殷勤地递了过去,借花献佛道:“诺,你最爱吃的花生糖。” 朱丹连忙伸手接过,难为情道:“谢谢,我自己来就好。这女招待真有意思,头一次见识到绮云阁里还有免费的点心吃。” 谈司珂道:“她大概是暗示我们再续一壶新茶,我是坚信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天明笑道:“怎么谈先生对女人的心思揣摩的很清楚啊,我瞧人家就是对你有意思,送个点心献个殷勤罢了,你该去问问她的名字。” 天明笑道:“怎么谈先生对女人的心思揣摩的很清楚啊,我瞧人家就是对你有意思,送个点心献个殷勤罢了,你该去问问她的名字。” 谈司珂皱了皱眉头,不安道:“你越是这样讲,我越是不能占这个便宜。”立即叫来女招待点了壶一品碧螺春,比先前的普洱要贵上一倍不止。 女招待又是吃惊又是崇拜,有点儿误会了他的意思,故意贴着谈司珂的一侧坐着沏茶,时不时撅起抹得猩红的嘴唇,故作媚态。 倒是天明看不下去了,摁住茶壶,委婉道:“谢谢啊,不劳烦你了,我们自己沏就好。” 女招待心有不甘道:“顾客就是上帝,永安的宗旨就是服务好每一位上帝,怎么能让上帝自己亲手沏茶呢,还是我来吧。” 天明直接抢过茶壶不耐烦道:“上帝愿意自己沏茶,你再不走,上帝就要投诉你了。” 女招待把红唇抿到口腔里,一跺脚,愤愤离去。 天明耸了耸肩,学着女招待方才的媚态嘲讽道:“顾客就是上帝。呕!这样又大又鲜红的嘴巴,要把人一口吞了似的,永安怎么招这样丑的人做招待,简直就是山海经里的山精,专门来吃客人的。” 谈司珂似笑非笑道:“赵公子说的莫不是枭阳国人?” 天明放下茶壶,拍手笑道:“对对对,传说枭阳国人长着人一样的脸,嘴巴非常长,喜欢抓人吃,抓到了就咧着大嘴哈哈狂笑,哈哈哈,实在是如出一辙,谈先生你可要小心了,别一不留神就被山精抓去吃了。” 笼堂 第10节 天明放下茶壶,拍手笑道:“对对对,传说枭阳国人长着人一样的脸,嘴巴非常长,喜欢抓人吃,抓到了就咧着大嘴哈哈狂笑,哈哈哈,实在是如出一辙,谈先生你可要小心了,别一不留神就被山精抓去吃了。” 朱丹嘴里在嚼花生糖,被他们一逗,忍不住发笑,险些呛背过气去。两人惊慌中又是倒水抽纸,又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全然慌了神。 朱丹顺了一会才顺过气来,劫后余生似的。 天明道:“不能再逗她了。” 谈司珂心有余悸地点点头,三人一下子沉默下来,只顾埋头喝茶嗑瓜子,各想各的心事。 魔术散了,人也跟着散了大半。滑稽戏还在唱,唱姐夫调戏小姨子,他们索性放任耳朵去听—— 秀才酒席吃多了后头睡觉,床上一躺,翻来覆去,枕头要掉。小姨子打从路过,小姨子一瞅,姐夫的枕头要掉,过来给扶扶枕头。秀才觉得有人板脖子,不知道是小姨子,只当是妻子。回头伸手一抓胳膊,登袖子,一搂脖子。 小姨子说:怎么了这是,少有简直的,好心好意给你扶枕头,你抓我袖子,干么!一点也不规矩。念书的人,啊少有,骂你两句不好上我们家来了,不骂你气不出。墙上给你写几句。 提笔就写,写了四句坠四个字,抱委屈,写的是:好心来扶枕,不该拉奴衣,不看姐姐面,一定是不依。可恼可恼。 秀才醒了见墙上四句,赔不是配了一首:好心来扶枕,醉心拉你衣,只当我妻到,不只是小姨。得罪得罪。 …… 三人听得咯咯笑。朱丹一笑,两人就害怕,生怕她再呛着,之后任他再好笑也憋住不笑了。 夜越深,屋顶花园越来越空,气温也稍稍降下去了些。谈司珂望了望手表已经九点一刻,起身道:“很晚了,我该送你回去了。” 天明起身拉住朱丹道:“还是我送你回去吧。省得麻烦谈先生。” 谈司珂道:“不麻烦。天这么晚了,人是我带出来的,不亲自送回去我是不放心的。” 朱丹想了想道:“你爸爸妈妈回去了吗?要不然你同我们一起回去吧,三个人一道再安全不过了。” 天明松了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来告别:“你们先走吧。我把这出戏听完再回去,我还挺好奇小姨子和姐夫后来怎么着了。” 第十六章 天井里的月亮发出蒙蒙的光,纱纱的云层像长在眼珠子上的翳,它也是好心,好心遮一遮月亮的眼睛。风吹得树叶沙沙做响,孩子哭,奶娘骂,也是有意来混淆视听的。 弄堂口,谈司珂有意再往里送送,朱丹却不肯了,警惕地望了望四周道:“要是被人看见就不好了。” “你这样子一惊一乍的,像小猫一样,连我也被你弄紧张了。是怕被你爸爸妈妈看见吗?” 朱丹难为情道:“被谁看见都不好,住在这里的人虽然穷了点儿,但是想象力都是极其丰富的。只要捕到一点儿风影,酝酿一夜就能给你杜撰出一本小说来。你别笑!我认真的。” “按你这么说,你们这儿倒是人杰地灵了,文学家小说家都该诞生在此,你看我今夜有幸为弄堂文学提供一点儿素材吗?” “你愿意我可不愿意!” 谈司珂后退了两步,妥协道:“要不然你在前头走,我远远跟着,只要见你进了门我掉头就回,可好?” 他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能怎么拒绝?只能道:“好。”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时不时飘到他的脚边,他是不忍心踩她的影子,那影子也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和头发、眼睛、手指一样的需要被保护起来。他低着头,每一步都落得小心翼翼。 忽然她的影子变了形,转瞬即逝。他猛地抬起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弄里,一阵怅然若失。 朱丹刚将钥匙插进孔里门就咚地开了道口子,门缝里塞满了三分之一的身躯,一只半眯着的眼睛借着屋里透出来的光审视着她。 朱丹瑟缩道:“阿爸。我回来了。” “知道几点了吗?”葛大海一张嘴,从门缝里喷出一股热辣的酒气。 “嗯,逛晚了……姆妈呢?” “刚让吴太太喊走,说是打八圈回来。进来!” 朱丹像一只小鸡仔似的被提回了鸡笼,门一闩,跑不掉的。葛大海又重新把腿支在椅子上喝酒,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痴痴地看,醉眼朦胧的,识字又不多,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她站在池子边刷牙,漱口杯里插着三把全新的牙刷,一猜就是葛大海的牙刷厂生产的新品,她们家的牙刷一贯是随着厂里的生产线及时更替的。镜子上贴了张小纸条,写着:丹—白色、芝—绿色、我—黑色。 字不好看,像几只小蚯蚓在纸上竞跑。 朱丹拿起白色塑料柄牙刷塞进嘴里,木木的刷着。她照着镜子,蓦地里觉得镜子里的人有了颜色,像是叛逆的从古墓里逃了出来,掸掉一身的灰尘,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她从前照镜子是黑白的,现在却是彩色的——脸颊泛着婴儿粉,嘴唇上头摸着玫瑰色的唇膏,擦了凡士林打底,始终润润的。 洗漱完出来,葛大海仍是盯着报纸喝酒,看得还是那一页,她有点儿好奇了,凑过去问:“阿爸你在看什么?” 葛大海嘿嘿一笑道:“看广告。” “什么广告看得这样入迷?” “嘿——照相馆的广告。” 朱丹把头伸过去一看,吓了一跳,他在看她的照片!他为什么要这样盯着她的照片一直看!她有点儿心烦意乱地抢过报纸揉成一团掷在地上,别扭道:“都是刻意拍的,假的,没什么好看的!” 葛大海皱着脸,弯腰把报纸捡了起来,试图抹平,也是有点儿生气地说道:“不许胡说!那就是真的,我的女儿我能不认识吗?打小就是美人胚子!” 朱丹见他已经醉了,再顶撞下去指不定得发酒疯,她小时候见他发过几次酒疯,他一发酒疯就哭,哭的肝肠寸断,好像全世界都亏欠他似的。她可不愿听他哭,索性回房间睡觉,被子一蒙,眼不见心不烦。他要看就任他看去罢,还能看出一朵花来不成! 葛大海摇了摇玻璃酒瓶子,就这瓶口饮下最后一滴老白干,舔了舔,痴痴发笑。起身跌跌撞撞地趴在房门口听了一会,见里头鸦雀无声,于是轻轻打开门,径直走到床边坐下。他对朱丹房间的陈设早就了若指掌,是闭上眼睛也能准确摸到各个家具位置的那种程度,更是知悉她衣橱里有几件衣裳,什么款式什么颜色,他比她还要清楚。 朱丹不在家的时候,他经常偷摸摸进来参观,用她用过的梳子梳头;坐椅子;闻闻衣橱的薰衣草香;偷看她写的日记;焚掉别人写给她的情书。 他总把她当个孩子。这两日赫然发现她已经成熟了,像雨落一夜醒来发现树上的果子就熟透了那般惊喜。 他将手伸进被子里去一阵乱摸。 朱丹尖叫着跳了起来,以为是梦。 他顿时上去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嚷,威胁道:“好孩子,你若喊出来这个家可就散了。不过兰芝是不会和我离婚的,她老了,身上也没有钱,离开我她怎么活?她离不开我,你也离不开我,这个家离不开我。不要嚷,阿爸不会伤害你的。” 朱丹痛苦地摇了摇头,反抗道:“阿爸,你不可以这样做!” 葛大海突然啜泣道:“我不是你阿爸,我只是一个傻瓜。你姆妈是个贱货,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朱丹啊,你爱我吗?” 朱丹一时哽住,呆呆地望着他。 葛大海紧紧攫住她的肩膀愤愤道:“你为什么不回答!难道你也不爱我?我拼命工作供你念书,从小把你捧在手心里养着,你姆妈不管你,我便双倍的爱你,你为什么不爱我!” 朱丹哭道:“或许我是爱你的,是家人的那种爱,阿爸,你放开我。” “家人的爱,家人的爱!我不要什么家人的爱!朱丹啊,你懂男人吗,你知道阿爸这些年有多苦吗?自打结了婚,你姆妈何时给过我一个笑脸?她连碰都不让碰,我是一个男人啊朱丹,我苦啊呜呜。” “家人的爱,家人的爱!我不要什么家人的爱!朱丹啊,你懂男人吗,你知道阿爸这些年有多苦吗?自打结了婚,你姆妈何时给过我一个笑脸?她连碰都不让碰,我是一个男人啊朱丹,我苦啊呜呜。” 朱丹道:“我知道阿爸这些年不容易,我长大了,可以替阿爸分担了,我也可以赚钱......” “不,我不要你赚钱。我只需要你爱我!朱丹,我只需要你爱我,像我爱你一样爱我!” 朱丹崩溃道:“不,我不能那样爱你,你只能是阿爸。放开我!我要去告诉姆妈,你已经不是阿爸了,你是个魔鬼!” 葛大海突然阴沉着脸恐吓道:“你要是敢告诉你姆妈,我就说是你主动爬上我的床,你是个骚货!你勾引继父背叛母亲!” 朱丹哭着用脚蹬他,他只好腾出一只手来钳住她的脚。 静谧的,肮脏的让人作呕的夜晚。漆黑的房间里葛大海的身影看上去宛如一只凶猛的豺狼,如饥似渴的要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突然,窗户被小石子砸了一下,“咚”——又砸了一下。 第十七章 葛大海扯了扯嘴角,压着嗓子道:“肯定是哪个小册老手贱,丹你不要怕,阿爸会保护你的。”说完把脸埋进她的秀发里,细细嗅了起来。他用枕巾绑住她的四肢,一只手掰开她的嘴唇检查贝壳似的皓齿,另用一只手的食指伸进去翻搅,像是在开蚌取珠,直捣嗓子眼。 朱丹一边作呕一边咬紧牙关,用上齿两颗尖锐的小虎牙扎进他的肉里,是恨不得要将他的手指头咬断掉。 葛大海挣扎着抽回手来,接着劈手就是重重地一记耳光,破口大骂道:“贱人!” 朱丹啐道:“虚伪!禽兽!” 她的口腔里还残留着他手指渗出来的血,那血也是惺惺作态,存心来恶心她的。这一晚枉她想空了脑袋也想不到如何自救,要是待母亲打完八圈麻将回来救她,天都亮了!她不敢想象这期间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大概是像菜市场里的死鱼烂虾一样被糟蹋的断须刮鳞,这一想她便忍不住的哆嗦起来,心灰意冷地瞥了瞥半拉着的碎花窗帘,见窗台也像灵台似的;梳妆台上的黑白小照也是她预先就拍好的遗照;偏偏今天又穿了葱白色的睡衣,隐隐绣着白梅,也是寿衣的样式。 再看葛大海,俨然是阎王派来索她命的小鬼。 突然大门被人拍的“砰砰”响,一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架势,隔壁的刘寡妇忍不住开窗大叫:“要死人咯,大晚上的不睡觉敲什么敲,没宁教的东西!”骂完把窗户大力一关,钻进被窝 ,与床上的野男人再赴巫山。 没消停一会儿,又继续砰砰拍了起来。 葛大海深怕刘寡妇寻到家里头来骂,迫不得已去应门。贴着门不耐烦道:“哪位?” 外头道:“葛叔叔,我是天明。” “天明啊,大半夜的你有什么事?” “这么晚不好意思打扰了,我就是想问问朱丹在家吗?” 葛大海忽然眯起眼睛打量他,诘问道:“她今天不是和你一道回来的?已经睡下了。” 天明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他想此刻若是刻意提起谈先生是不大适宜的,难免有打小报告的嫌疑,乃小人行径。想了想搪塞道:“啊。因为我临时有事,就让她先回来了,既然她平安到家那我就放心了。”转身准备回去。 突然屋内传来“轰咚”一声,虚张声势的样子。 葛大海神色慌张道:“去去去,快回去吧。” 说话间又传出一丝异常的动静,之后就偃旗息鼓了,故意闹着玩似的。 见葛大海着急忙慌的要关门,天明连忙把胳膊伸进门缝里头制止,纤细的手骨被压得嘎吱作响,他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撞开了门,连带葛大海一同撞翻在地,乘机直奔朱丹的闺房,惴惴不安的打开门。 她正倒在门后,手脚被捆,话也说不出口。 天明鼻子一酸,连忙替她取出嘴里的手巾,染了血,一团团的,宛如画上去的牡丹花。 “天明……救我……” 他还来不及多问,葛大海已经追了进来,拽着他道:“小册老,覅要多管闲事。” 天明愤怒的一拳揍了上去,他忘了自己的手已经受了伤,这一拳实在是伤敌一百自损八千。 莫名挨了一记打,吃了痛,葛大海原本醉醺醺的脑袋瞬时清醒了许多,抡起拳头揍了回去,边揍边骂:“妈勒个搓比,敢打老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 葛大海一把掐着他的脖子,使出浑身解数要他断气。 天明涨紫了脸,全凭一只手拼死抵抗,就在快要断气之际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狠狠举起双指插入他的眼睛。 “册那——”葛大海捂着右眼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朱丹瑟缩在门后,惊恐的问道:“天明,你还好吗天明?” 她的声音打着颤,上齿磕着下齿,洁白的牙齿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寒光。天明扶着墙喘了许久方才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走到葛大海身边补了一脚,沙哑道:“没事了。” 她告诉他控制灯开关的位置,他摸索着捻开了,那光也是给予她的一点力量。他这才有空替她松了绑,望着她苍白纤细的四肢上勒出一条条深深的红印,一壁替她搓着回血一壁哽咽道:“他怎么忍心这样伤害你?都怪我,都是我来晚了,不,我就该送你回来,该好好看着你。” 笼堂 第11节 朱丹道:“与你何干?赖谁也赖不到你的。” 朱丹道:“与你何干?赖谁也赖不到你的。” 她盯着地上的葛大海瞧,他蜷缩着一动不动,受伤的左眼像一汪泉眼似的正在汩汩地冒着血水。 朱丹惊愕道:“他死了吗?” 天明也是惶恐,凑过去探了探鼻息道:“还有呼吸,大概是晕过去了。”顿了顿,又道:“朱丹,你想他死吗?” 朱丹怔怔地望着他,茫然道:“我不知道,他死了我也害怕,不死我也害怕……或许该死的是我——” “呸呸呸!你在说什么糊涂话!他这个畜生是不是对你……” 朱丹木纳地摇了摇头。她忽然抓住他的胳膊,像是抓住一点理智,冷冷道:“天明,你懂男人吗?” 未待他开口,她又接着说道:“我讨厌他,我现在一看见他就恶心。但是,天明,我也同情他,他是一个可怜的男人,是姆妈和我害了他。他可恶极了,可他罪不至死。” 朱丹睨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不忍道:“或许我们该救救他,他说的对,姆妈离不开他的。” 天明将她拉到怀里紧紧抱住,心疼道:“那你呢?” “我?我恨不得连夜逃跑,走都嫌慢。” 她起身环顾了一圈凌乱的闺房,承载了她迄今为止所有的梦和痛,她拿起梳妆台上的小照,毋庸置疑 ,唯一 一件没有争议的属于她的东西,其余的都是他买的,她没权利处置。她最后照了照镜子——惨白的脸和唇,眼白发着灰,眼底无光。一偏头,下颌描的却是殷红的轮廓线,伸手一摸,血迹已经干了。 她起身环顾了一圈凌乱的闺房,承载了她迄今为止所有的梦和痛,她拿起梳妆台上的小照,毋庸置疑 ,唯一 一件没有争议的属于她的东西,其余的都是他买的,她没权利处置。她最后照了照镜子——惨白的脸和唇,眼白发着灰,眼底无光。一偏头,下颌描的却是殷红的轮廓线,伸手一摸,血迹已经干了。 她对着镜子里的天明道:“还是送他去医院吧。” 第十八章 医院是个什么地方? 大抵是——有钱人的炼丹炉,小瘪三的索命符。 医院有的是空房间,不交费宁愿空着也不让人住,说是规矩。三等病房至少也要三十块钱一日的住院费,特等病房更是所费不赀。交得起就住,交不起就走廊里头打地铺。 幸好葛大海刚发的工资,兜里翻出七十块钱来交住院费。 每间病房的床头柜上都摆着兰花、暖水瓶、水果篮,漱口杯。白色的铺盖久经风霜,长出一块块五颜六色的老年斑。暗红色的血渍,褐色的呕吐物,淡黄色的药渍,洗不掉,索性也就随他去了。 朱丹忙着铺床,听有人倚在门口讲话,歪头一看,一胖一瘦,穿着白褂子,胖护士道:“你听听,隔壁六号床的病人又在吵着吃咖喱牛肉丝,一把年纪,怎么这样的馋!” 瘦的道:“让他喊去吧,刚割的痔疮!” 胖的笑了笑,又道:“那五号床的病人更是可恶,我一去查房隔老远就嚷着疼,我一走立马在枕头下面翻出香烟来抽,他还当我蒙在鼓里,天天在我跟前演戏呢,他那病又怎么会痛!” “呀,是不是那个生花柳病的舞厅小开?” “是,我去给他打针,总要拉我的手,龌龊东西。” “不龌龊怎么会生脏病!你啊,可得离他远点。” “不龌龊怎么会生脏病!你啊,可得离他远点。” 天明走过去问道:“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候诊?” 胖护士朝着病床上躺着的人望了望,撇撇嘴道:“这大半夜的只有一个值班医生,忙着呢,我看问题也不大,死不了,等明早吧。” 说完拉着另一个走了。 天明咬牙切齿道:“这医院可真黑。” 卧在走廊里呻吟不止的又是另一种人了,棚户区的下等人,芦苇席子往走廊边一铺,倒也将就是一张病床,他们是笃定了医院不会见死不救。真要见死不救,死在医院里要比死在外头体面许多,死了倒是有人来管的,架子一抬,白布一盖,终归在停尸间里也算是混到一个床位了,不要钱的。 “生”存在差距,“死”倒殊途同归了。 挂号、候诊、就诊。繁琐的步骤,漫长的等待,生了病倒不怕,就怕等不到挂上号就先行挂掉。 朱丹和天明并着两张椅子休息。半夜葛大海醒了,虚弱的喊了声:“丹——” 朱丹从梦中惊醒,浑身打战。 天明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别怕,一切由我来。”说完走到床边察看情况。 葛大海睁着一只眼,嘴唇干得像一副盔甲一般坚硬,他望着天明喊得仍是:“丹啊——囡囡啊——” 葛大海睁着一只眼,嘴唇干得像一副盔甲一般坚硬,他望着天明喊得仍是:“丹啊——囡囡啊——” 朱丹忍不住上去甩手一个耳刮子,气道:“闭嘴,不许你喊我囡囡。” 葛大海动了动手,试图拉住她,刚触上一点儿指尖就被她甩开了。 “丹啊,你恨我。” “是!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救阿爸?你让阿爸死了算了。” “我是恨不得你死掉的,只是别死在我跟前,污了我的眼,害我作孽。” 护士闻声进来阻止:“这里是医院,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你们不休息别人还要休息呢!” 朱丹强忍着泪水冲了出去,踢翻了蚊香,火星子飞溅到绣花鞋面上,很快又灭了。 天明担忧着立马跟了出去,陪着她坐在医院花园的公共木椅上直到破晓。天明替她拍着蚊子虫子,感叹道:“你这样的细皮嫩肉是最招蚊子的。你看,它们都不叮我。” 朱丹哀伤道:“这可怜的蚊子,吸了我的血,它们也要同我一道难过了。” 早晨八点钟,医生风尘仆仆赶来上班。 就诊室里窗帘是白的、桌子是白的、纸是白的、褂子也是白的,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的医生的头发也是花白的,梳着中分,像扫帚分了叉,怎么拢也拢不回去。 就诊室里窗帘是白的、桌子是白的、纸是白的、褂子也是白的,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的医生的头发也是花白的,梳着中分,像扫帚分了叉,怎么拢也拢不回去。 医生戴着老花镜,架在鼻梁骨上,看人时不自觉捺下脖子,眼珠子往上翻,掠过镜片,砸嘴道:“咿,什么情况,一张挂号单进来三个病人?没有这样的规矩。” 护士道:“王医生,你仔细看好,是中间的那个年纪大的男人。” 王医生又习惯性的举起挂在脖子上的放大镜照了照。一个断手,一个瞎眼,一个头破。少见,问:“你们两个不看病吗?” 朱丹与天明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王医师叹着气对护士讲道:“处理完伤口之后打一针盘尼西宁,嗯,再吊瓶营养液。”说完又问道:“你们两个确定不看一看,别仗着年轻麻痹大意。” 两人知晓剩余的钱不多了,不假思索道:“不用。” 王医师摆手道:“出去吧,喊下一个进来。” 夏日医院的走廊是很难闻的,汗馊味、狐臭味、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每个人身上都淌着汗,旧汗馊了新汗又淌,搓出一手泥来,搓不尽,还真是个泥人。 到了晚上,门口突然嘈杂起来,一排黑色汽车的车灯照亮了时济医院的大楼,车上下来穿礼服的、警服的、西装的、灰袍的,仔细数数竟然有四十六人,医院里一时香水弥漫,酒气熏天,灯光一闪,就怕要跳起舞来。 一群型男靓女挽着搂着聚在医院大厅,刻意留出一条通道让行。一位手臂纹满老虎刺青的壮汉正背着一人匆匆上楼,去的是顶楼的一等病房。 一名洋医生和两名中国护士紧随其后。 王医师探出头来,问一旁的小护士:“这么大阵仗,哪位人物?” “听说是顾先生。” “顾先生?喔,那位顾先生,怎么搞的?” “说是食物中毒。” 警察厅厅长宋启睿也在,光头,八字胡,恰巧受邀参加新亚大饭店的晚宴,偏偏遇上这样的事,不知该如何向上头交代,气不过,踹着旁边的下属撒气。“查查查!给我彻查到底!” 下属揉了揉大腿请示道:“局长,你看从何查起?” 宋启睿抬腿又是一脚踹,不满道:“他妈的,你问老子老子问谁?” 转而又对另一个看上去较为精明的下属道:“你——知道怎么查吗?” 第十九章 下属狡黠一笑道:“知道。该是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有个交代。” 宋启睿满意地点了点头。至于要怎么交代,就又是一门学问了。 医院门口又是一阵骚动,宋启睿敏锐拔腿就往外跑。出去一看,顾老爷子亲自驾到,连忙殷勤的上去搀扶。 顾老爷子根本不领情,用拐杖戳了戳他的皮鞋,叱责道:“我让你保护人,你倒好,保护进医院了?” 宋启睿谄媚道:“老爷子您消消气,这件事情是宋某失职,你放心,两日!就两日!宋某必会给您一个交代。” “吾儿眼下是死是活?” 宋启睿惶恐道:“顾大少爷要是死了,宋某哪还有脸活着站在您的面前。宴会的人我全都压到医院来了,一个都没放走,都在等大少爷醒呢。” “越城。”顾老爷子喊了喊身后的小儿子,道:“你也看到了,在你大哥痊愈之前,帮里的事就暂且交由你来代管。” “爸爸,我怕我管不好。” “混账东西,娘子军你倒是管得好!少啰嗦,这是命令!” 顾越城乃是三姨太所生,比越珒晚两年生,过了年也将好三十岁了,碍于大哥还未娶妻,他的婚事也跟着一再耽搁。他也无所谓,没太太有没太太的好处,玩起来更是肆无忌惮。他自幼性子野,尤其在风流方面很是遗传他老子,常常是温柔乡里签公文,一边签一边闻。 顾越城乃是三姨太所生,比越珒晚两年生,过了年也将好三十岁了,碍于大哥还未娶妻,他的婚事也跟着一再耽搁。他也无所谓,没太太有没太太的好处,玩起来更是肆无忌惮。他自幼性子野,尤其在风流方面很是遗传他老子,常常是温柔乡里签公文,一边签一边闻。 顾越城搀着顾老爷子进了医院大厅,误以为走错了地方,要不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刚巧下楼,他还以为自己进了舞厅呢。 顾老爷子望着这群红男绿女,跺了跺拐杖,骂道:“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实际上屁也不是!” 宋启睿道:“老爷子您不能这么说,那边的银行行长,电台台长好歹是个屁。” 顾老爷子瞟了一眼,哼着鼻子上楼去了。一位名叫小艺的女护士连忙赶来接待,齐耳短发,护士帽上夹着银质百合花发卡,顾老爷子很是满意,拉着小艺的手问:“里头进展到哪一步了?” 小艺细着嗓子道:“欧文医生正在给顾先生洗胃,大概要洗上半个小时,顾老先生你不必过于担忧,欧文医生技术很好的。” 这一说顾老爷子彻底不担心了,转而问:“你在医院负责什么工作?” 小艺一愣,道:“负责照顾病人吃药打针。” 顾老爷子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好好好,打针好!我每周都要让太太替我打营养针,虽然她也能打,但是终归不是专业的,时不时扎错地方,我成了她的小白鼠了。以后就由你来吧。越城,去,给小艺护士留个地址电话。” 顾越城只好不情不愿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自来水笔在病历单上留了信息,紧接着附在顾老爷子耳边道:“大哥还在里面做手术呢,爸爸你别太过分。” 顾越城只好不情不愿地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只自来水笔在病历单上留了信息,紧接着附在顾老爷子耳边道:“大哥还在里面做手术呢,爸爸你别太过分。” 顾老爷子抬起拐杖就是当头一击,不悦道:“臭小子还敢管你老子了!越珒只是洗个胃,死不了!”说完有点儿心虚地转过去问小艺,“死不了吧?” 笼堂 第12节 小艺微笑道:“死不了。” 顾越城平日里自己泡妞是一回事,见他老子泡妞又是另一回事,他泡妞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老子泡妞是沾一下就黏住了,越是年轻越是狗皮膏药一张,不粘个名分势不撒手。 他想着顾家的姨太太聚起来,够凑三桌麻将,眼前这个趋势,大概是又要新开一桌了。算起来他老子今年也五十八了,花白的寸头,干瘦的身躯在灰袍里晃荡,人老了眼睛却没老,一双鹰眼囧囧有神,盯得人发怵。 半个小时后,顾越珒被重新推回了病房,医生拿着他的胃液交给警察化验成分。 顾越城百无聊赖地倚着栏杆发愣,大厅里的红男绿女勾肩搭背,窃窃私语,他们纵使站的腰酸背痛也是不肯屈尊坐在地上的,有点儿众神下凡不知人间疾苦的意思,走廊里的病人望见他们,黑黑的眸子越发暗淡,他们闻着浓郁的香水味连连打喷嚏,那份上流社会的珠光宝气狠狠刺痛着他们。 顾越城回过神来,眼神锁定在一个穿着玫红色礼裙的少女身上。她的胸前系着粉纱蝴蝶结,像是月老的红线牵引着他来寻她。 他令人去喊宋启睿,宋启睿马不停蹄奔上了楼,殷勤道:“顾二少爷找宋某有何事情?” 顾越城往空中指了指道:“那边那位穿洋红色礼裙的小姐,你认识吗?” 顾越城往空中指了指道:“那边那位穿洋红色礼裙的小姐,你认识吗?” 宋启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认了认,笑道:“认识认识,是孔小姐。咿?二少爷你最近没看报纸啊?孔琉璃小姐可是亚美电台歌唱评选比赛的第二名,最近也算是上海歌唱界小有名气的新人。” “喔,第二名......第一名是谁?” “刘主任的千金刘爱黄小姐。” “她?”顾越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俊不禁道:“孔小姐知道自己输给一只公鸭嗓,大概是气得要砸电台吧?哈哈哈!” 宋启睿摘掉帽子擦了擦汗,心里头想笑却不敢笑,盘算着顾家刘家他都得罪不起。 护士来喊:“顾先生醒了!” 顾越城转身进了病房,走到床边坐下,关切道:“大哥你终于醒了,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顾越珒煞白着一张脸,蹙眉道:“老爷子来过了?” “来过,看你死不掉又回去了。” 顾越珒道:“空手回去的?” 顾越城笑道:“哈哈!不愧是大哥啊!不出意外老爷子这回可是给我们找了一个护士小妈,嗲得很,倒也不用为难五姨太苦练注射技术咯。” 顾越城笑道:“哈哈!不愧是大哥啊!不出意外老爷子这回可是给我们找了一个护士小妈,嗲得很,倒也不用为难五姨太苦练注射技术咯。” “那你呢?” “我?” 顾越珒一言不发,只顾盯着他看,隐约在笑。 顾越城偏过头道:“咳咳,我嘛…….我这后浪自然不能被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目标有了,刚要下手,这不刚好你醒了。” 顾越珒道:“嗯——这医院可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顾越城伸手在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削着吃,削得果皮四处乱飞,削刀削面似的,有一块直接飞到了顾越珒的鼻尖上,他连忙上去掸掉,赔笑道:“失失失误!大哥,你说咱哥俩也老大不小了,总不能好事都让老爷子占尽了,趁着住院这段时间你索性就谈谈恋爱罢?我给你挑全上海最好看的护士来照顾你,你赶紧抢在老爷子前头把婚事办了,气气他。” 顾越珒道:“喝水。” 顾越城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 “我说我要喝水。” 顾越城颇为尴尬的又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端过去扶他饮下,继续吹着耳边风道:“大哥,时不我待,天时地利人和呀!” 顾越城颇为尴尬的又重新倒了一杯温水端过去扶他饮下,继续吹着耳边风道:“大哥,时不我待,天时地利人和呀!” “你看我这样,人和吗?” “那也是天时地利呀!” 顾越珒点破道:“你想结婚了?” “我……” “我结婚了是气老爷子,我不结婚的话气得就是你——嗯……容我想想。” 第二十章 当晚顾越城就热情地替他物色了几位不错的护士人选,俄国的、日本的、中国的,印度的护士。一对对黑的,蓝的眼睛在病房里虎视眈眈,一双双白的黄的手在病床上争先恐后,护士服在她们身上大的太大,像小孩子偷穿妈妈的衣服;小的太小,又像妈妈偷穿孩子的衣服。 他可以确信,她们绝不是“南丁格尔”,至少不全是。这样的女人是最难应付的,她们是出了名的交际花,也是情场高手,是比男人还懂男人的存在。因此,她们成了他最讨厌的一类女性,最终不是做某男人的妾就是情人,好像她们生来就带着那样的使命——破坏人类婚姻的使命。 顾越城颓然坐在椅子上,脖子往后一仰,挫败道:“大哥你也太难搞了,中国女人你不喜欢,洋妞你也不喜欢,你不妨直接了当的告诉兄弟,你喜欢什么样的?还是说你压根就不喜欢女人?”说完自己都觉得可笑。 顾越珒一手端着牛奶,一手扶着白色的窗台往外头看去,阴的天,纯净的玻璃窗也似乎罩了一层灰玻璃纸,窗子外面对着花园,棕榈树的叶子看上去很深,褐绿色,另一边的垂丝海棠树旁一男一女正在拉扯,男人块头很大,留着寸头,青色的手臂。他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就是他的手下陈虎平,不悦道:“阿城,你来。” 顾越城起身走了过去,学着他扶着窗台东张西望,困惑道:“怎么了哥。”刚说完,大概是瞄到了什么,索性把半个身子探到窗外去细细确认道:“这不是大傻虎吗?” 顾越珒道:“嗯,是他。他这人没什么坏心眼,只是长相坏了点,常常是你在欺负他,别人却觉得他在欺负你。我不太放心,你替我过去看看。” 顾越城缩回身子,顺手抢过他手里的牛奶一饮而尽,抱怨道:“在这个家里,能指挥我的只有老爷子和你,而我呢?我能指挥谁?我连我自己都指挥不得!唉!”感叹完又将空玻璃杯重新放到他的手里,一眨眼就溜了。 顾越城缩回身子,顺手抢过他手里的牛奶一饮而尽,抱怨道:“在这个家里,能指挥我的只有老爷子和你,而我呢?我能指挥谁?我连我自己都指挥不得!唉!”感叹完又将空玻璃杯重新放到他的手里,一眨眼就溜了。 到了花园里,陈虎平还在与小姑娘拉拉扯扯,越城突然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使者,不自觉地昂首挺胸,迈着阔步,扬声道:“大傻虎!你干嘛呢!” 陈虎平一见是自家二少爷,顿时老虎变小猫,柔声道:“二少爷,我……我助人为乐呢。” “呸,我看你是趁火打劫!姑娘,你别怕,你告诉我,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不是。” “不是?”顾越城一时摸不着头脑,回过身朝着顾越珒的方向挠了挠头,耸了耸肩,做了个手势。接着回过头继续盘问道:“那你们在这里拉拉扯扯的干什么?” 陈虎平道:“我想帮帮她,她朋友的手受伤了没钱治,我想借她点钱,她不肯要。” 顾越城恍然大悟道:“喔,你瞧人家姑娘长得好看,就想助人为乐,然后人家姑娘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 陈虎平尴尬道:“二少爷你误会了,我就是瞧她可怜,想帮帮她。” 陈虎平觉得二少爷比自己还傻,有些心里头的小九九怎么能当着人面戳穿呢。 顾越城不怀好意地笑了笑,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朱丹。” “他给你钱你就收着呗,你别看他长得凶,其实就是一个傻大个,我替你作证,不用你以身相许。” 朱丹道:“你要是这么说,那我就更不能收了,那不是欺负人傻么?” 陈虎平愣在原地,心里委屈得很,哭丧着脸道:“二少爷,你快些走吧。” 轻轻推了推,推不走,顾越城反而凑近了朱丹跟前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看这位小姐眼下也确实缺钱缺得紧,我这里有一个生财之道,你可有兴趣?” 朱丹狐疑道:“正经的赚钱路子吗?” 顾越城笑道:“这个你放心,是个苦差事,谁会上当吃苦呢!” 朱丹一听要吃苦,登时消除戒心,歪歪头等他继续说。 顾越城道:“只需你替我照顾一个病人,我给你劳务费。” 朱丹道:“多少钱?” 顾越城道:“一天一百。” 朱丹又惊又慌,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要花这么多钱请人伺候,或许是植物人?总之少不了端屎端尿,洗衣擦身。累虽累些,总是能将葛大海的住院费和天明打石膏的钱垫付上。不仅如此,离开医院之后她是需要一大笔钱去租房子,她从前是很少为钱发愁的,现在是一分钱都令她手足无措。 朱丹又惊又慌,到底是什么样的病人要花这么多钱请人伺候,或许是植物人?总之少不了端屎端尿,洗衣擦身。累虽累些,总是能将葛大海的住院费和天明打石膏的钱垫付上。不仅如此,离开医院之后她是需要一大笔钱去租房子,她从前是很少为钱发愁的,现在是一分钱都令她手足无措。 她在心里一番盘算,实在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故意犹豫了一会儿才答应,不想人家把她想得太见钱眼开。 顾越城带她去了厕所,让日本护士将身上的护士服脱下与她交换,很是合身,为她量身定制似的,帽子一戴还真有几分实习护士的样子。 朱丹心虚道:“我不是护士,为什么要穿这身衣服?骗人似的。” 顾越城笑笑道:“这样显得比较专业,懂吗?” 朱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她随他上了楼,一迈进病房就把头低下去,额前两撮碎发垂在脸颊边,风一吹,吹到了嘴里,她也忍着不去拂掉,因为她要显出专业的样子,好让别人心甘情愿的付她钱。 顾越珒转过身来,漠然地注视着她,她的个子不高,站在越城旁边垂头耷脑的,显得更加娇小。护士帽戴歪了,低头也不掉,原是帽檐边用着发卡固定死了。 他望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一点儿突出的眉峰和鼻子,但他却能想象出她此刻的表情,执拗,严肃。 顾越珒忽然冷不丁问道:“会做饭吗?” 朱丹道:“会。” 顾越珒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会打针吗?” 顾越珒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会打针吗?” 打针?朱丹想着她哪里会打针呀!顿时吓得不敢作声,紧紧地捏着衣服边,抬眸瞥向一旁的顾越城,张了张嘴,唇形是在说:“我不会。” 顾越城眼珠子一转,道:“这个小葛护士打针技术一流,打一针是要收费的。”他这话看似是对顾越珒说,其实是在暗示朱丹。 顾越珒饶有兴趣道:“喔?多少钱?” 朱丹恨是恨自己的,她现在怎么这么挡不住钱的诱惑? 一咬牙,昧著良心道:“一针十块。” 顾越珒爽快道:“好。” 第二十一章 朱丹惊讶着抬起头来偷偷看了他一眼,不巧,他也正在看她,面无表情,苍白着一张脸,一张顶好看的脸。 只是一眼,她连忙又把头低了下去,低得更低了,手指却在大腿外侧勾勒着他的模样,浓眉之下是一双大而深邃的眼睛,鼻子是挺拔的,山一样,嘴唇有点儿偏薄,没有血色。下颌像是用刻刀刻下去的,立体的仿佛混了一点儿西方血统在里面,不似纯粹中国人的长相。可是真拿他和租界里的混血相比,肃肃如山下风,爽朗清举,他又中国的不能再中国了。 顾越珒问她,“ 你为什么总是低着头?” 她仍是低着头答:“因为我不敢看着你的眼睛说话,也不愿你看着我的眼睛,眼睛是脸上的第二张嘴,也是会讲话的,我嘴笨,最不会说话。” 他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嘴笨?我看你倒是伶牙俐齿得很。” 越城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忍住笑,看戏似的。 顾越珒道:“抬起头来,你这样低着头,好像旧社会的丫鬟,弄得我们时刻要训诫你一样。” 笼堂 第13节 朱丹稍稍抬直了点脖子道:“也就多亏时代变了,生在过去,我可不就是丫鬟命……” 顾越城闹着弓起身子去瞧她的表情,见她已经涨红着脸,嘟着嘴,更是忍不住去逗她:“不不不,你这样姿色的丫鬟,铁定是要被卖去长三堂子做小先生的,谁家的小姐能容得丫鬟比自己好看?” 朱丹歪过头来瞪了瞪他,腮帮子气得鼓了起来。 越城见状扑哧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我的意思是,你也是天生的小姐命。” 顾越珒赞同道:“嗯。落魄人家的小姐。” “……” 朱丹觉得自己需要做点什么转换一下心情,她也不是生气,只觉得他们拿她当猴耍,见椅子上堆着衣服,主动请缨道:“你们慢慢聊,我去把顾先生的衣服洗了。” 顾越城不舍道:“再聊聊嘛,衣服晚点再洗。” 朱丹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两兄弟欺负人起来没完没了的! 他大约是读懂了她的眼神,朝着她笑了笑,那笑也是有点儿明知故犯的意思。见她抱着一叠衣服气鼓鼓的出去了,门都关得响些。顾越城咧着嘴笑,反坐着椅子骑马似的骑到床边,八卦道:“我不理解,风姿卓越的美人你不爱,这样平淡无奇的小丫头怎么就留下了?” 顾越珒反问道:“嗯?平淡吗?” “看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但是年份不对,发酵不够,缺少韵味。” 顾越珒伸手摁住椅背,淡淡道:“你倒是1907年出产的,发酵了29年,还在骑板凳,你要发酵到何年何月才够?” “我……”越城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正襟危坐道:“说她就说她,扯我干嘛。再说了,要不是弟弟鞍前马后,你能有今天的艳福嘛!” “我……”越城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正襟危坐道:“说她就说她,扯我干嘛。再说了,要不是弟弟鞍前马后,你能有今天的艳福嘛!” 顾越珒浅浅一笑,沉吟道:“有些人,你见她第一眼就知道,未来会和她有一段故事。” 至于是什么过程什么结局一概不知,只是从心里隐隐约约滋生一种感觉,她绝不是一个过客,是有名有姓的角色,她或许不是主角,但也绝不是无足轻重的龙套,至少是戏份很足的配角。这种相遇倒也不像算命,算不出来的,她不站在眼前他是万万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但她一旦出现了,切实见着了,脑子霎时钻出一丝丝电流,火光里冒出几束前世的记忆,却又像是受损的电影胶片,放出来也是支离破碎的影像。 顾越城对此更是深表赞同,一个劲儿地点头道:“是的,我每次泡妞的时候都是这种感觉,这些女人注定要和我纠缠不休,害,躲不掉。” “你闭嘴,出去——等下!我饿了。” “好的好的,请问,等下是要我喂还是小葛护士喂?” “我自己有手。” 越城坏笑道:“死鸭子嘴硬。” 这一层楼只有一间病房,另外的房间是浴室、厨房、麻将室、阅读室、吸烟区,简直堪比公寓,设备齐全,全然不像个医院样。 越城跑来浴室寻她,门半掩着,她正洗得专注,肥皂泡沫迸到衣服上,久了变成一块一块的水渍,脸上也是大汗淋漓的。 他倚着门框,敲了敲,道:“小葛护士。” 朱丹猛地回头,不慎打翻了盆子,水哗啦泼了一地,鞋子也跟着湿了,当下一片狼藉。越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立马跑去房里拿了双拖鞋给她换上,过意不去道:“吓着你了,我是来告诉你顾他饿了。” 朱丹道:“没事,是我自己不小心。顾先生是要喝粥吗?” 越城点头道:“你去食堂打点粥吧,记得,白粥就好,什么都别放。” 朱丹突然拉住他小声嘀咕道:“那个,明天要是打针怎么办?我长这么大,连被打针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 越城知道她在担忧什么,开口道:“放心,我今晚找人教你。” “一晚上怎么能学会?没个一年半载的我看也是学不会的!” “你懂什么,纸上学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只要你学会了基础操作,够骗骗他了,剩下的就拿着顾他练呗。” “这样又长又细的针,哪能随便扎呢?” “没事,他也不傻,扎疼了会叫的,叫了就说明扎错了。” “你真的是他弟弟吗?” “当然,亲弟弟。” 朱丹想说是不是兄弟关系不和睦,但又想到方才病房里的气氛又觉得不像,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顾越珒饿了一天没有吃东西,只喝了几杯清水,她盛了一碗白粥来,白的毫无食欲的米粥,一碗雪似的,他蓦地皱着眉头不啃张嘴。 她觉得他这么大一个人了,怎么像个孩子似的挑起食来,舀起一勺吹凉,耐着性子道:“吃了饭才能快快好起来,医生说生病的时候吃白米粥最是养人。”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的张妈就是这样哄他吃饭的;他肚子里长了蛔虫,他母亲也是这样骗他吃六神丸的。 她说话突然老气横秋起来,真把他当孩子似的哄道:“顾二少爷说只能盛白粥,小菜也不兴放,不过我偷偷放了许多白糖,别看它白的寡淡,其实是甜的,不信你试试。” 他将信将疑的张嘴吃了一勺,一入嘴就知道上当了,一面往下咽一面幽怨地望着她。 她格格笑道:“不是我故意要骗你,是医生说的,白糖也不行。” 第二十二章 顾越珒默默不说话,只是一勺一勺的往下吞咽,她的笑映在搪瓷勺底,瓷釉反着光,清晰地映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笑脸,刚好露出六颗米粒似的小白牙齿,糯糯的,也该是微甜的。 就这样他就着她的笑靥吃光了一碗白粥,竟也不觉寡淡无味,她递帕子给他擦嘴,他见帕子上面绣了一只猫,煤炭似的脸,憨态可掬,不忍弄脏,折了两折才擦得下嘴。擦完又翻回去继续欣赏道:“这帕子是你自己绣的?” 朱丹瞥过脸道:“绣着玩的,不能细看。” “我还以为现在的小女孩都不兴学这些了,你绣成这样,已是很好了。” “不兴学是不兴学,可我们穷人家的孩子,袜子通了也是要自己补的。我这人是有点不喜欢和别人一模一样,在学校所有人都穿清一色的蓝布衫校服,我是要背地里在袖口上面绣一点小花样的。” “还在念书吗?” “不念了,初夏刚毕的业。” “怎么不继续念大学,家里催着让你嫁人吗?” 一说到家,她的神情忽然就暗淡了,嘴角抑制不住的往下挂,快要挂到下巴上去了。他知晓说错了话,立马转换话题,从抽屉里取出梳子道:“两天没梳头了,睡得像稻草一样乱了。” 朱丹接过梳子,替他轻轻地梳头发,梳着梳着发现一根白头发,不知该不该讲,索性自作主张替他拔了。 顾越珒猛地一痛,皱了皱眉头,问:“白头发吗?” 朱丹心虚道:“一根而已,拔了就没了。” “拔了也是自欺欺人,说明根子里就已经白了。再长也还是白的。” “顾先生年轻,一根白发也不碍事,谁不长白发呢,有些孩子从小就满头白发呢。” 顾越珒苦笑道:“满头白发的孩子也终究是孩子,人老了即使一头黑发也还是老人,头发可以骗人,年纪是骗不了人的。” 她把他的头发梳来梳去,往前梳不对,往后梳也不对,茫然的炒菜似的翻来翻去,怎么炒都觉得味不对。 顾越珒笑道:“幸好我不是戴的假发,不然可是要露馅了。” 朱丹住了手,倾斜着身子去瞧他的表情,一看非但没生气,嘴角还是扬着的,顿时又安了心,替他找了面镜子照,说:“顾先生你看,你前面的长头发应该往哪边梳呢?” 顾越珒指挥道:“你去抽屉里翻一翻有没有头油。” 朱丹困惑着跑去哗的拉开抽屉一看,一个铁盒子,打开一看白的凝固的膏体,像熬的猪油冻住了,味道闻起来有一股子淡淡的香味,举起来询问道:“是这个吗?” 他点点头,让她站在前面举着镜子,自己熟练的用梳子蘸着头油将前面的长发做四六分,往后一梳,额头露了出来,人顿时精神许多。 他点点头,让她站在前面举着镜子,自己熟练的用梳子蘸着头油将前面的长发做四六分,往后一梳,额头露了出来,人顿时精神许多。 朱丹终于忍不住道:“你爸爸妈妈都是中国人吗?” 他把镜子往下移了移,看着她的眼睛道:“是。” “我还以为你多少有点儿英国血统在里面呢,你爸爸妈妈也是这样的浓眉深目吗?” “这么好奇?我说不算数,还是有机会,让你亲自见上一面?” 朱丹蓦地红了脸,收起镜子、头油放回抽屉里,避开他的目光道:“我哪有机会见顾先生的家人,我只是好奇罢了,我看那位顾先生就长得中国得很。” “喔,你说越城啊,毕竟我与他不是一妈所生,难免不太像。” 朱丹觉得自己打听人家的家事打听多了,怪异得很,立马拿起碗勺准备去洗。 他看出她是想逃了,故意问道:“洗完还回来吗?” 朱丹期期艾艾道:“回……会回来的。” “好,我等你。” 她刚一抬腿,他又道:“回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去大厅拿一份报纸。” 朱丹利索的洗完碗放在池子里沥水,然后按照他的吩咐下楼去拿报纸,小护士见了她都在捂嘴偷笑,她们在笑什么?她摸了摸脸,也不觉得脸上有脏东西,是因为自己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而显得滑稽吗? 朱丹利索的洗完碗放在池子里沥水,然后按照他的吩咐下楼去拿报纸,小护士见了她都在捂嘴偷笑,她们在笑什么?她摸了摸脸,也不觉得脸上有脏东西,是因为自己穿着不属于自己的衣服而显得滑稽吗? “丹——” 她吓得浑身一颤,不情不愿地转过身去,眼睛在地上转来转去,始终不愿意转到对方的脸上。 葛大海窘迫地站在原地,左眼裹着白纱布,白纱上渗出一块黄色药渍,头发油了,塌在脑门上。他抬腿走近了两步,她尖叫道:“别过来!” 葛大海见状欲言又止,只剩下一只老鼠似的眼睛望着她,那眼睛是她长年累月的梦魇,她想,他为什么还有一只罪恶的眼睛? “丹,我想和你谈谈。” 她排斥道:“天明弄伤你的眼睛是他不对,但你也使他受伤了,他是无辜的。” “我不怨他,更不怨你。” “你怨我?没杀你已经是我仁慈了!” 许多双眼睛都在窥视他们,他们这样说话的确引人注目,于是朱丹把他带到了大楼外面的花园。 他跟在她的后面,她直走他便直走,她转弯他便转弯,每一步都是完美复制了她的足迹。她特意选了一处僻静的地方,两人之间隔着一条长椅的距离说话。 太阳往下沉,往下沉,噗通掉进了海里——沉到海底。朱丹想,海与天应当是连在一起的,海的尽头一定有一条神秘的甬道通往天上去,所以太阳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出现又消失,变魔术似的,躲进密道里藏了起来。 太阳往下沉,往下沉,噗通掉进了海里——沉到海底。朱丹想,海与天应当是连在一起的,海的尽头一定有一条神秘的甬道通往天上去,所以太阳就是这样周而复始的出现又消失,变魔术似的,躲进密道里藏了起来。 她的心也沉了下去,沉到肚脐眼,肚脐也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甬道。 天黑了,又飘起毛毛雨来。 他们各自坐在长椅的两端,沉默、争吵、沉默。他们大多时候是沉默的,极致的沉默比争吵还要骇人。 雨渐渐大了,他才决心饶过她,短暂妥协道:“我同意你出去住一段时间。” 她回去的时候鼻子是红的,偷偷哭过。身上淋湿了,躲在浴室里拿着一条干毛巾拼命擦,咬着牙不让自己再哭出来,对着镜子一遍遍确认自己是否看起来无异样。 她平静下来,漠然的把报纸递到他的床上。 笼堂 第14节 “你知道我等这份报纸等了多久吗?” 顾越珒故意抬起腕表看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你知道我等你等了多久吗?”但是他的嘴不允许他说这样的话,他这辈子除了出生的时候在娘胎里等过,之后再也没有等过谁,也没有谁敢让他这样等。 朱丹连忙解释道:“对不起顾先生,下去之后遇到一点事情需要处理。” 他唰地翻开报纸盖住脸,一面心猿意马地盯着标题,一面随口问:“事情处理好了吗?” 她在一旁垂着头道:“嗯。” 他瞥了她一眼,冷冷道:“我说过你不要总低头。”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天还是阴的,雨一会大一会小,一会停,一会又下,没个定性。 周兰芝收了伞,用力地抖落掉挂在伞瓣上的水珠转身进了医院。蓝色绣花鞋淋潮了,深浅不一,小腿肚上溅上几滴褐色的泥沙,也是她一路奔波的证据。 她今天化了妆,脸扑得黄白,黒眉一笔连到鬓角,牛血色的唇,穿着一身深紫色绸旗袍,嵌丝硬花盘扣,这一件在箱底压了十六年,里外一股子散不去的樟脑丸的味道,她是欢喜嗅这味道的,和烟味一样,有一种深沉的寂寞的芳香。 她走去服务台问护士:“请问,六号病房在哪?” 坐班的胖护士正在剪指甲,咯嘣一剪子险些剪到肉,不耐烦地指了指,“前面走廊走到底左手边倒数第二间就是。” “谢谢侬。” 她敷衍的道了谢,有意地掸了掸衣服。 胖护士歪着嘴巴酸道:“穷讲究,装什么装,贱人样!” 周兰芝许久没有听到这样的酸言酸语了,她顶知道女人的语言系统是怎么一回事,女人之间的夸赞是不能作数的,十句里有八句都是虚假之极的恭维话!绵里藏针是女人惯用的伎俩,她们损起人来简直像是再朗诵赞歌,是要憋着一股劲把人吹到天上去,捧得老高老高的,再一松手,让人跌得粉身碎骨。但女人骂女人,那骂又是一门学问了,也是不能认真计较的,是带有不理智的情绪的宣泄以及人皆有之的恻隐之心。 她们见别人家的丈夫出轨小三,她们要骂那小三是狐狸精,尽管那小三并没有勾搭她们的丈夫。 那是一点可悲的,女人的同理心在作祟。 一个女人如果出轨了一个男人,她们便会笃定,这个女人具备出轨天下所有男人的条件,只看哪个傻瓜去上她的当,去上她的床! 她一面走一面这样想,心里痛快得很,走路的姿态也不禁跟着扭捏作态起来,有一种死去的希望在心里重新燃了起来。 到了病房外,身体又蓦地沉重起来,两条腿顿时像灌了铅似的,抬也抬不动了。 病房里的病人纷纷探着头往门口瞟,他们在想这花枝招展的女人又是哪位大兄弟的太太?可这病房里的男人都是这么的朴实,他们的太太是不这么穿的,他们的太太是有生活气的,衣服是烟熏火燎味的;她太瘦了,骷髅架子外面套了层皮,皮外又套了件褂子,她像是缝在旗袍上,严丝合缝的,平坦的没有一点儿褶子。 葛大海跟着转过头去,第一眼没有认出来,也以为是人家的情人,刚想笑,认出来了,笑容夭折在嘴边,抽搐了两下算是祭奠。 过了许久他才朝她招了招手,她走了过去,站在床边,俯视着他,照爱克斯光似的把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照了个遍,最后目光定在他的眼睛,笼着一块四方白纱布,看着看着眼泪扑朔扑朔地往下掉, 捂着脸哭。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葛大海见她这样,鼻子也跟着一酸,眼底也有泪在打转,但他忍住了,他怕一哭,另一只眼睛也要哭瞎掉。 她哭着哭着突然骂道:“你这个畜生,挨千刀的。” 葛大海一怔,惊恐的说不出话来,听她的语气就知道这一趟是来兴师问罪的,来讨伐他的,那么她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罪行呢?他吃不准,他只能侥幸的想,她只是在弄堂的麻雀嘴里听到了一点儿流言。 她从床尾搬来一把椅子坐了下来,瞪了一眼看热闹的人,叫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吵架啊!” 对床的大爷正在下棋,若无其事道:“夫妻嘛,床头床架床尾和,什么事情说开了就好啦,哎,吃你的马!嘿嘿!” 周兰芝用手背揩了揩泪,妆揩花了,脸颊旁的雀斑若影若现,葛大海想起了她身上这件衣服的来历,当年她就是穿着这身衣服在电影院里应了他的求婚,昔日的她是美得惊心动魄的,美得不容人拒绝的,衣服没变,一条多余的褶子都没长出来,然而人怎么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呢? 葛大海忍不住道:“你怎么想起来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穿了?” “呵,我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我穿什么呢!” “你这话说的,只是这几年你不打扮了,衣服换来换去都是一个样子。”“老妈子似的。”后面这句他咽了回去,没敢说出来。 周兰芝无声地扶着床沿痴笑,在她这里,笑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笑累了,她用他的被子揩了揩手道:“葛大海……我们好聚好散吧。” 周兰芝无声地扶着床沿痴笑,在她这里,笑是另一种悲伤的表达。笑累了,她用他的被子揩了揩手道:“葛大海……我们好聚好散吧。” 她揩完了才发现他的被子是那样的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觉得手更脏了。 对床的大爷拍着大腿激动地喊道:“哎哎哎——你这高老头怎么耍赖,放回去放回去!落子无悔呀!” 高老头道:“我是不记得刚刚走哪了,不作数,我反正是要攻卒的,我这卒一步过了河,可就大显身手咯。” 大爷一掀桌:“去你妈的,项羽乌江自刎好歹是个英雄,你高老头淹死在楚河里也只是个猪猡——” “你,你咒我死啊——” 周兰芝从皮夹子里掏出香烟点燃猛地吸了一口,镇定道:“房子给你,女儿我带走。” 葛大海眉毛一颤,惊愕地望着她,嗓子被什么糊住了,说不出话来。 护士进来劝架,收拾散落一地的棋子,一闻到烟味立马扭头训道:“喂——那边的家属,这里是医院,不能抽烟的,赶紧灭了。” “啰嗦。”周兰芝不悦地把烟随手往地上一丢,一脚踩灭,斜眼道:“你说话呀,别给我装死。” 要想经营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装死是必要的手段,但是开始和结束一段婚姻的时候,装死是苍白又无力的挣扎。有些话说得再脏,也没做得事脏。他把脏事做尽了,这一刻脏话竟然也说不出口了。 周兰芝起身道:“你装死也没有,等你出院我们就去办离婚。” 葛大海道:“你是在意气用事,你没有工作,没有钱,现在房子也不要,离开我,你们只能去大马路上要饭了。丹丹说她要搬出去住,她闹独立,我答应了,女孩子长大了就是泼出去的水,早晚是别人的,但是兰芝,我们是彼此的,我们是一家人。” “呸!”邻床的老太太把嘴里的橘子吐了出来,对她孙女抱怨道:“这橘子——酸 !” 第二十四章 孙女拿起帕子替往奶奶擦了嘴,嗔怪道:“娘娘,这是花旗橘,又贵又甜的!” 王奶奶砸吧砸吧皱成橘子皮似的嘴唇,撒娇道:“侬再给我掰一瓣试试。” 孙女依着她,又掰了一瓣递到她的嘴边,王奶奶咕滋咕滋一嚼,点头道:“诺,这一瓣是甜,是甜。” 高老头拍手笑道:“无牙老太太恰橘子,一半酸一半甜。” 王奶奶瘪着嘴骂:“高老头,癞皮狗,落了子,撤回走。” 高老头捂着心脏大口喘气,喊救命。 护士跑进来骂:“不许吵架!把人气死了谁负责!” 周兰芝望着雨珠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棂,每一拍都在她的心里掀起千层浪涛,踱步道:“这天气太糟糕了!等天晴了,我们就办离婚!” 她的声音忽大忽小,也是跟随她心里的浪涛载浮载沉。 葛大海钻进被子里,蒙住头,愤愤道:“离吧离吧,什么晴不晴,雨不雨,下刀子老子都陪你离。” 王奶奶拉了拉孙女道:“乖乖,侬不要靠在窗户下头,当心被雷劈着!” “娘娘,我站在屋子里头嘞。” “侬覅热昏了头,侬就是钻在被窝里头,雷公照劈不误的啊好呀。” 周兰芝莞尔一笑,瞥了一眼床铺,他把自己捂得严实,唯独落了一只脚没遮全,同床共枕了小半辈子,她倒是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脚——黄黑的脚背,宽扁的脚趾头,趾缝两侧藏着污垢,指甲壳又长又厚,化身成一柄柄刀刃攻击着她,她受了刺激,捂着嘴冲到厕所里头一阵呕吐,吐出一池子残碎的指甲壳。她扬起脸来,惊恐地望着镜子里的女人,质问道:“侬是撒宁?” 镜子里的女人也惊恐地指着她问:“侬是撒宁?” 她对她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也说:“周兰芝,多年不见,侬怎么变得这样又老又丑了?” 她勾着身子拧开水龙头洗脸,一捧清水一捧眼泪,再昂起头来,脂粉全无,脸颊的雀斑像一颗颗金黄的麦穗。 灯泡坏了,忽明忽灭,麦穗也跟着忽亮忽暗,暗了也就淡了,美是要见光的,天光不够还要借助灯光;丑则是要往暗的地方藏一藏的,天要黑,灯要暗,眼要半眯着,朦胧之中也就含混过去了。 八卦的小护士忍不住跑去楼上找朱丹,声情并茂地跟她讲说,医院来了一个疑似是她母亲的女人,呆在六号病闹了一阵,闹到要离婚,现在看样子是要走了。 朱丹正点了酒精灯煮针头,预备给顾越珒注射一剂0.2mg胃长宁,她虽苦学一夜,但手生得很,见状立马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望向顾越珒。 顾越珒伸出手臂摊在桌子上,道:“一百块。” 护士挖了挖耳朵,难以置信道:“顾先生,你看我行不?我技术很好的。要不咱们老熟人打个折,五十?” 顾越珒缩回手,淡淡道:“不用,我和你不熟。”又对朱丹道:“酒精炉先灭了,回来再煮,我看会报纸,希望这次不要让我等太久。” 朱丹蹬蹬蹬一路小跑下楼,悄悄地探了一眼六号病房,找来找去,不见周兰芝的身影,顿感失落。 王奶奶的孙女恰巧出来扔橘子皮,见到她鬼鬼祟祟的不免盯着看。瞧她长得与方才闹离婚的太太神似,走上去问道:“你是不是找人?” 朱丹点头。 “她去厕所有一会儿了,不知走了没。” 朱丹道了谢。 “她很勇敢,这世道,有几个女人敢跟丈夫离婚!” 朱丹茫然地走到厕所门口,门开了,周兰芝走了出来,用手帕擦着手,额前的发丝湿了,一绺一绺贴在耳鬓。 “姆妈。” “姆妈。” 周兰芝一怔,沉默了一会儿,道:“侬两天么得回家,去哪儿了,有地方住没?” 她说完下意识地从皮包里取出纸烟衔着,火柴一划,蓦地想起医院禁烟,立马吹灭,迫切地吸了两口冷烟解馋。 朱丹道:“我暂时住在医院。” 周兰芝侧着头打量她,一头雾水道:“侬这么穿这身衣服,演的哪一出?” 朱丹解释道:“治病住院把钱花光了。上面病房刚好有个病人找看护,给钱,我就应下了。” 周兰芝敲了敲烟身,思忖道:“事情我都晓得啦……我跟他讲——出院就离婚,什么也不要,就带着你走。” 朱丹惊愕地看着她,诧异道:“姆妈,你是说,要跟他离婚?” “不错呀,这样的畜生还跟他住在一起作孽么!我晓得你在担心什么,侬给我几天时间,我接你回家,不是原来的那个家,是新的家!” 朱丹冲上去抱住她,伏在她的胸口哭,一只眼睛淌着悲伤的泪,一只眼睛淌着喜悦的泪。 周兰芝一下接着一下地抚摸着她的头,她诧异她的头发何时这样长了,乳房也发育了,她简直就是十六岁的自己——十六岁的周兰芝——十六岁的周兰芝在哭! “侬要记住, 覅靠男人,覅信男人。” 朱丹仰起脸,望着映入眼帘的尖下巴,感受到某种前所未有的骇人的力量。对于她翕动的嘴唇里所迸发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令她毋庸置疑。 笼堂 第15节 朱丹激动地浑身战栗,手脚冰凉,紧紧抱着她,使劲点头道:“我记住了,姆妈,呜呜,我等你带我回家。” 周兰芝掰过她的小脸又是揩眼泪又是拨头发,交代道:“明日我让天明给你带包换洗衣服来,侬是不是两天没换内裤了?” 朱丹低下头道:“没得条件换,澡是有洗的。” “女孩子家最不禁脏,一脏就要生病的,阿晓得?” “嗯。不过姆妈,你要找天明得上他学校去。他因为帮我受了伤怕回去被孔太太纠缠,躲到学校养伤去了。” “行,我去学校找他。” “你在孔太太面前注意别说漏了嘴。” “放心,我跟她不讲话。互相看不惯。不过呀,天明不错的,我看他对你蛮上心。” “姆妈,我和天明琉璃一块长大,我是拿他们当兄弟姊妹的。” 周兰芝眉眼弯了弯,笑道:“女儿啊,不要轻易拿人家当弟弟呀,伊不一定拿侬当姊姊!” …… 第二十五章 宋启睿的脑袋活像一颗被盘得油亮的棕红色核桃,凸起的青筋宛如一条条潜伏在头皮下的蚯蚓,好似专门以吸食他的怒气得以生长,他一怒,它们便猛地肥硕起来,围着他的头顶缓缓蠕动。 “实在是胆大包天,太不像话!谁借他的胆子!”宋启睿一面怒骂一面在床边踱来踱去。他的胁下夹着黑色大盖帽,露出圆圆的一寸蓝底白色太阳的帽徽。 顾越珒板着脸不说话。 朱丹一进来就被吓住了,“顾——”后面“先生”两字连滚带爬地一路爬回到了肚子里化作一声肠鸣。 顾越珒放下报纸,原本竖着的眉毛顷刻弯了下来,道:“顾?我们什么亲密到这种地步了。” “顾——”朱丹通红着脸,刻意又拉长音调复述一遍,紧接着短促的补上:“先生。” 这一声冗长的顾先生被她喊得头重脚轻,像小孩子玩耍时调皮地呼朋引伴,扮着鬼脸拉长音调,简直稚气。 顾越珒卷起报纸竖起来支在腿上,视线越过宋启睿去看她。就在刚刚,他发现自己突然间不喜欢听她喊他顾先生了,先生二字俨如一道屏障,把他锁住了。但他这人心思向来藏得深,言不由衷是常有的事。 宋启睿走来走去,像一块飘忽不定的乌云似的,一会儿遮住了朱丹一会儿又露出她半个身子,他自己毫无察觉,自顾自说道:“他娘的,审了两天,忙得警察局人仰马翻,嗨,终于给老子查清楚了!”他一面拍着脑门,一面指挥朱丹道:“小丫头,替我把衣架上挂着的公文包拿过来。” 朱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做。在这里,好像谁都能吩咐她去做这做那。 朱丹不由自主地乖乖照做。在这里,好像谁都能吩咐她去做这做那。 宋启睿接过包,掀开拿出一份文件递给顾越珒,阐述道:“说是一种ddt的新型农药,他娘的,能吃死人的。” 顾越珒靠在病床上从容地翻着材料,翻了两页看见了犯人的信息,来了兴致,道:“钱富仁?” “害,别看名字取得人模狗样,他娘的,小瘪三一个,蹲在舞厅里头给人擦皮鞋的。” 顾越珒道:“那要看都给谁擦了。” 宋启睿双眼一亮,拍着核桃脑袋佩服道:“哎呀呀,不愧是顾家大少爷啊,我调查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可不是一般的野狗——” “喔?” “这他娘的是复兴社的军犬啊!” “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不不,顾大少爷你误会了,在宋某心里,永远是与顾家是一家人。不过啊……确实,刘主任的面子也不能驳,宋某也是难办的很。其实呢这件事全是女人的小心眼在作祟,扯不上刘主任更扯不上复兴社。” 顾越珒听他这么一说,心下知晓了几分,向他确认道:“你是指刘小姐的那件事吗?” “是呀,钱富仁的口供讲,刘小姐的旨意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拉拉肚子,跑跑医院。不过小瘪三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他娘的脑子瓦特掉了,泻药买成了农药,幸好他也没敢多倒,宴会当天也就往你的酒杯里偷偷滴了几滴,宋某知道就凭这几滴就足以一枪毙了这狗东西,可是,他娘的,他学精了,见情况不妙一口把刘小姐给供了出来,册那,这不是逼着我去提审刘小姐!” “是呀,钱富仁的口供讲,刘小姐的旨意就是要让你吃点苦头,拉拉肚子,跑跑医院。不过小瘪三懂什么,大字不识一个,他娘的脑子瓦特掉了,泻药买成了农药,幸好他也没敢多倒,宴会当天也就往你的酒杯里偷偷滴了几滴,宋某知道就凭这几滴就足以一枪毙了这狗东西,可是,他娘的,他学精了,见情况不妙一口把刘小姐给供了出来,册那,这不是逼着我去提审刘小姐!” 顾越珒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文件,良久道:“罢了,宋厅长此事我也不追究了,就当是我还刘小姐一个人情。” 宋启睿连忙笑着感激道:“顾大少爷大人有大量,哈哈哈,切莫跟小女子和狗东西置气。你看你,脸色不好,人也瘦了,明日我让贱内做些你爱吃的淮扬菜送来,她这半年手艺又灵了不少。好了好了,你快躺着休息,我得赶紧回去把案子结了,那就先告辞了。” 宋启睿一走,朱丹听脚步声确认下了楼,关上门,猛地噗嗤笑出了声。 顾越珒觉得她笑的没头没脑,严肃道:“你笑什么?” 朱丹道:“我在笑刚刚那位警长。他呀。”她掰了掰手指头,“他方才一共说了七句‘他娘的’。” 顾越珒石板一样的脸骤然裂开了,抖了抖肩膀,跟着噗嗤笑出了声。 朱丹咯咯笑道:“他要是再待上一会儿,准保我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我现在就怕到了晚上眼睛一闭,满脑子都是这三个字。” 顾越珒替他解释道:“宋厅长从前当兵的,说两句脏话是很正常的,现在收敛多了,大概只有急了气了恼了才会口不择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同时想起了什么似的,互相对视了一眼。 朱丹走到床边,望着他试探道:“你当真等着我打针呢?” 顾越珒也看着她的眼睛,诚恳道:“当真。” “你……你可别后悔!” 说完就开始划火柴点酒精灯,跟他置气似的默默背着他消毒针头,之后有模有样地捏着钳子将针头嵌入注射器,转身命令他将袖子卷起,直到露出上臂。 他不说话,始终默默配合。 朱丹望着眼前肌肉紧实的臂膀,捏了捏,拍了拍,弹了弹,心里直泛嘀咕。 顾越珒冷眼看着她不太寻常的操作,又是期待又是恐惧,他是知道她昨夜临时抱佛脚学了一夜,也知道在昨夜之前她对医学一窍不通,但她既然为他刻苦学了,他又有什么理由退缩呢。此情此景,他突然想到了老爷子,一个叱咤风云的青帮老大被自家五姨太在屋里打针打得嗷嗷直叫,或许,顾家的男人终究是难逃此劫。 他这么想着,记忆里老爷子的叫声与自己的叫声重叠到了一起。 朱丹连忙拔了,紧张道:“呀,好像扎错了。” 他缓了一下神,还没来得及开口,新的一针又扎了下去。他咬紧了后槽牙,不允许自己再叫出声来。 朱丹对他的表情很是满意,缓缓推动注射器。她想,打针也不是多么难的事,看,第二针就不叫了。 拔了针,她见他开始拉袖子,制止道:“慢着!马上还有一针10ml葡萄糖氯化钠呢。” “……” 第二十六章 第二天临到中午,宋太太果然是出现了。齐耳的短发,薄刘海吊在柳叶眉上。身后跟着一道来送饭的佣人。赵妈一手提着一个食盒,密实盖着,但那香气盖也盖不住,直往人的鼻孔里钻,勾着肚子里的馋虫作怪。 宋太太简直白得不寻常,白漆喷得人一样,她又偏偏穿着白旗袍,脖子上围着一圈珍珠项链,白丝袜,白皮鞋,白成了一团云,走起路来也是软绵绵的,坐下来,一只手臂支着下巴颏,右腿自然搭到左腿上,露出一大截葱白的肉,宛如西施舌蛤蜊开壳时吐出的一团白肉,诱着人去看。她一坐定更觉热,从包里取出一把折扇急急地摇着手腕,扇面写着“玉”字,力透纸背,反面也映出一个“玉”字。 朱丹凝神望着她,脑袋里霎时迸出两句谪仙人的诗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曾向瑶台月下逢。”朱丹睫毛一颤,宋太太便成了她心里的玉环,也穿着云裁的衣裳坐在那里,身上淌着玫瑰露珠一般的汗。 宋太太自己坐着歇息,吩咐赵妈把食盒里的菜一样样小心端出来,不许洒汤,不许破坏卖相,一通叮嘱,赵妈嘴上应道:“好的太太,是的太太。” 宋太太这才放心拉起家常,问他:“身体可好些啦?” 顾越珒道:“本就不是什么大病,休息两日即可,也是快好了。” 宋太太擦着头上的香汗道:“什么大病小病,但凡生个病都是遭罪的,你说是吧。” 顾越珒点点头。 宋太太又道:“我昨日白天在陈太太家打牌,刚好你三妈妈和五妈妈都在,她们是提也没提你生病的事,不然这牌是打不下去的,就不该打,我最后输了五万块,陈太太也输了不少,输的我心肝疼,启睿晚上回来道你生病了,让我来探望你,我虽是气她们气了一夜,一大早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做这顿饭。” 宋太太又道:“我昨日白天在陈太太家打牌,刚好你三妈妈和五妈妈都在,她们是提也没提你生病的事,不然这牌是打不下去的,就不该打,我最后输了五万块,陈太太也输了不少,输的我心肝疼,启睿晚上回来道你生病了,让我来探望你,我虽是气她们气了一夜,一大早还是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做这顿饭。” 顾越珒宽慰道:“宋太太勿气,所谓情场失意,赌场得意,她们也不是平白无故一道这样好运。” 宋太太倾了倾身子,八卦道:“喔?听你这话……我是猜出来几分来了,这一次又是个什么角色?” 顾越珒道:“护士。” 宋太太猛地侧过身子打量着朱丹,吓得朱丹顿时煞白了脸。 顾越珒连忙道:“不是她。” 宋太太长舒一口气道:“我还想说,老爷子口味越来越挑剔了,这样嫩的草,还冒着青青气呢,他也能下得去手!哈哈哈,不过你这样一讲,我心里倒是好受多了,你是没看见你五妈妈昨日那个得意劲!” 赵妈道:“太太,顾先生,菜摆齐了,快趁热吃吧。” 宋太太热情的舀了一碗煮干丝递到顾越珒的面前,细细讲道:“这里头有白豆腐干,大海米,鸡脯肉,菜心,唔,还有金华火腿,又鲜又爽口,来,尝尝,都是补身子的。” 顾越珒浅尝了一口,夸道:“好吃,味道似乎与从前不大相同了?” 宋太太道:“刀工长进了,配料也改进了一些。” 顾越珒道:“从前那样做已经是很好了,现在是格外的好,乾隆皇帝下江南吃的那碗九丝汤也莫过于此了吧。”说完又尝了一口,这一勺里干丝夹着鸡丝和火腿丝,口感丰富鲜美,又道:“说不定我这碗还胜过乾隆那碗。” 宋太太被这么一夸,难为情地摇了摇扇子,眼睛笑成了月牙。 顾越珒感叹道:“羡慕宋厅长呀,好大的福气。” 宋太太道:“启睿这人嘴叼的很呢,天天哄着我下厨,说是不爱吃佣人做的饭,就爱吃我做的家常菜,我凭白无故变成免费的老妈子啦,你看这样下去,我迟早要变成黄脸婆。” 顾越珒一面吃一面笑道:“那你还惯着他。” 宋太太道:“他要是个废物点心我也是不依他的,该骂骂,该闹闹,可人家堂堂警察厅厅长,我不惯他,他还不惯我呢。” 赵妈道:“先生对太太是极好的,太太不该说这话。” 宋太太不悦道:“你看,家里家外,没人向着我。” 顾越珒不知怎么劝她,只能一个劲儿地夸她厨艺了得,并道:“别光我一个人吃。” 宋太太道:“我是吃过来的,你慢慢吃,每个菜都尝一尝。” 顾越珒让赵妈摆副碗筷在自己的左手边,喊朱丹过来一道吃,朱丹见到生人不好意思,缩在角落里不肯过来。宋太太给赵妈使了个眼色,赵妈反客为主地跑去拉着她的手拉她坐下来一道吃饭,朱丹坐过去的时候,碗里的汤已经盛好了,宋太太看热闹似的,弯着一双桃花眼笑道:“不必客气,快尝尝好吃吗?” 朱丹点头称赞道:“比饭馆里大厨做的还好吃。” 宋太太道:“我呀是生错了性别,只能屈在自家的厨房里头团团打转,要是生成个男儿身,那就不一样了,我定要征服所有上海人的胃,什么杏花楼、梅园、大三园都得败在我萧玉园手下。” 朱丹从碗里抬起头来,茫然问道:“什么是萧玉园?” 顾越珒一旁讲解道:“萧玉是宋太太的闺名,她这人是欢喜拿自己的名字当招牌的。” 宋太太道:“是的呀,我是欢喜大家天天嘴里喊着念着我的名字哩,不过,都是梦话罢了,说出来要惹人笑的。” 笼堂 第16节 朱丹捧场道:“以后不管是街上还是梦里,只要看到萧玉园的招牌我铁定是要进去海吃一顿的。只是别收费太贵就好,梦里梦外我可都是个穷人。” 宋太太笑得乐不可支,有感而发道:“可不是,梦也是不由人做主的,我连梦里都想苗条,但梦里照镜子,也还是胖的,醒来照镜子,又是胖的,我是顶不爱照镜子,真实的让人讨厌!我想那镜子或许是会出错的,就喊赵妈过来比一比,一点不出错的,赵妈还是那个赵妈!” 朱丹由衷地奉承道:“宋太太你这身材是很好看的,比月份牌女郎还要好看。” 宋太太道:“呀,莫不是我把糖当作盐放了,怎么嘴这样的甜。” 像宋太太这样丰腴的美人,再过个十年也是不显老的。 除了九丝汤,宋太太还做了西施含珠、红烧狮子头、香菇油菜、白袍虾仁,桂花糯米糕。宋太太一直聊到他们吃完才走,她是喜欢欣赏别人津津有味吃她做的饭的场景,吃完了让赵妈将碗碟收拾干净一道带了回去。 宋太太一走,朱丹立马贴着墙壁呆住了。 顾越珒打趣道:“吃饱了就开始面壁思过?” 朱丹嗓子都变粗了,叹了一口气道:“不是饱,是撑了。顾先生,我怎么觉得这墙有点软,要倒似的,房子怎么也在晃......晃得厉害......” 第二十七章 眩晕中,一切都是虚的,软的,水门汀化作泥石流,拽着人的身子直往下沉。她抱着马桶,抱不住,马桶也像是软泥捏的。 顾越珒拍了拍她的背道:“大概是积食,吐出来会舒服些。” 朱丹像是领了旨意,感受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鼓着嘴,搡了搡他,支支吾吾地赶他出去。他一走,她终于无所顾忌地一吐为快,虚脱的扶着马桶盖冲水,来来回回冲了好几遍,接着漱口,洗脸,整个人复又活了过来。 她蜡黄着一张脸走了出来,脸上还滴着水,顾越珒坐在远处,一手端着热水,一手夹着格子手帕,远远道:“过来。” 朱丹走了过去,像一只落水小狗一样听话。 顾越珒道:“把热水喝了。” 朱丹接过杯子小抿一口,一尝是刚好入口的温度,有些诧异地望着他。他却是冷着一张脸,手伸在半空。 朱丹本能的把脸凑过去,却听他冷冷道:“想什么呢,自己擦。” “喔。”她窘迫地应着,接过帕子转过身去,走到窗前,推开窗户透气,风一吹,雨水冲洗过后的青草香气充斥鼻腔,最是提神醒脑。 顾越珒望着她的背影,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受过罪的缘故,她忽然显得瘦削了,小小的身躯缩了一圈水似的,让人望着心疼,他想到她最近都是跟着他吃病号饭,吃的肚子里也没有油水,也难怪她今日会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饱饥撑破肚皮。 顾越珒望着她的背影,也不知是不是刚刚受过罪的缘故,她忽然显得瘦削了,小小的身躯缩了一圈水似的,让人望着心疼,他想到她最近都是跟着他吃病号饭,吃的肚子里也没有油水,也难怪她今日会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饱饥撑破肚皮。 他越是心疼,便越是生她的气,冷着她,要让她长记性。 陈虎平进来禀报:“大少爷,陈先生一家来看你了。” “快请。”顾越珒话音刚落,见朱丹已经放下水杯一溜烟退到角落去了,他刚想调侃她真是没出息,陈治烨已经走了进来,身后是他的一对龙凤胎儿女。 “哎呀!早该来看你了,这两日刚好有事耽搁了,顾先生莫要见怪。”陈治桦握住他的手,抱歉道。 顾越珒道:“陈先生太客气了,其实也不必特意跑一趟,嗯……这位想必就是你常常挂在嘴边的思琪,是吧?” 陈治桦拉了拉两个孩子的手道:“没错。小女思琪,小儿念之。问顾叔叔好。” 两人异口同声道:“顾叔叔好。” 顾越珒委屈,这一声叔叔可真催人老啊,但按照辈分,是该如此称呼。说来两个孩子与朱丹是一般大的,他这么一想便不快乐了,不动神色地瞥了一眼朱丹,生怕她学坏跟着喊他叔叔。 陈治桦随着一瞥,愣住了,思琪连忙摇了摇他的手臂道:“爸爸,顾叔叔请你坐。” 说完,又悄悄对念之道:“你去逗逗她。” 念之道:“她?你讨厌她?” 思琪朝他吐了吐舌头,俏皮道:“哎,我可没说!” 念之道:“那不然呢,你总让我去逗你讨厌的女孩子。”他嘴上虽然这样埋怨,人却径直走了过去,缠着朱丹问东问西,这是思琪式的恶作剧,引以为傲的。 思琪穿着一件淡紫色乔其纱长裙,学生头,戴着深紫色的发箍,珍珠耳环,她其实是近视的,只是不大严重,只有读书的时候才戴眼睛,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正是爱美的时候,节假日也是坚决不穿校服的。 她自己不这样做,也不准念之这样做。念之就好像是她的分身一样,也不论她说得在不在理,一概言听计从。 顾越珒感叹道:“真没想到,思琪念之都长这般大了。” 陈治桦道:“可不是,小孩子窜得快,到了我这个年纪,几年都没有个变化,好像长大是一夜之间的事,老也是一夜之间的事。” 思琪撅嘴道:“爸爸,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都可以嫁人了!” 陈治桦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女孩子家的,说这种话害臊不害臊!” 思琪凑到顾越珒面前道:“顾叔叔,你说十六岁还算小孩子吗?” 顾越珒端起朱丹落在桌子上的水呷了一口,思忖道:“你这话说得就很孩子气,再说,你就算是长到二十六岁,在父母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顾越珒端起朱丹落在桌子上的水呷了一口,思忖道:“你这话说得就很孩子气,再说,你就算是长到二十六岁,在父母眼里也还是个孩子。” 思琪道:“那顾叔叔,你的孩子多大了?” 陈治桦连忙教育道:“思琪,没有礼貌。顾叔叔还未结婚呢。” 思琪心里咯噔一下,倏忽静了下来,看珍稀动物似的观察着他,她对他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更是风度翩翩,比电影里的男一号还要帅上几分。论他的家世,才华,容貌都是顶好的,她实在难以相信他居然至今独身。 陈虎平端了茶水进来,又问思琪要不要吃什么点心。思琪是在家吃惯了好东西的,嘴挑得很,道:“什么也不吃。念之也不吃。” 说完又唤念之来喝茶,念之冲朱丹笑了笑,他自认为这样的笑容是极具杀伤力的,从以往的经验来看,她也该迷上他了。 朱丹却突然问他:“你是不是近视?” 念之茫然地点了点头。 朱丹道:“果然,我有一个朋友也是近视,不戴眼镜的时候也是有点双眼无神。” 念之对自己方才的表现产生了质疑,挫败地坐回到思琪身边,捏着大腿,与自己生气。 思琪将茶杯塞到他的手里,嘀咕道:“战果如何?” 念之不语,端起茶杯就喝,结果烫了嘴,立竿见影起了泡。 陈治桦骂道:“怎么回事!这么大个人真是让人操心,要不要紧啊。” 思琪顶嘴道:“爸爸你方才不是还说我们是孩子吗,现在又是大人了,一会大一会小,当我们变戏法呢。” 陈治桦揉着太阳穴道:“让顾先生见笑了,孩子都被我宠坏了,唉……” 思琪哼了哼鼻子,指着朱丹道:“那儿不是有现成的护士吗,让她过来给念之看看呀。” 顾越珒招她过来,附在她的耳边道:“医院有冰块,喊虎平一道去取点。” 朱丹急忙去取,思琪望着她的背影嘀咕道:“什么护士,笨笨的,看着真不专业,该不是走后门进来的吧!” 顾越珒听她这话莫名心虚,转换话题道:“对了,孔小姐的唱片准备得怎么样了?” 陈治桦道:“曲已经做完了,词还有点差强人意,等你出院了来公司帮着参谋参谋?” 顾越珒道:“一定,明天我就得出院了。我这一休息,可累坏越城了,一天几通电话打来诉苦。” 第二十八章 朱丹携着一小盒冰块回来,念之捏起一块放在唇齿之间,镇着水泡,上唇被冰块撑着凸得老高。 思琪捧起他的脸一看,噗嗤笑道:“爸爸,顾叔叔,你们快看,念之这样翘着嘴唇,像不像雷震子!” 念之一把打掉思琪的手,不怎么高兴,把脸瞥到另一边去,嘴里嘟囔道:“始作俑者。” 思琪听见了,贴过去哄道:“好哥哥,都赖我,好不好?” 思琪知道,这是她的杀手锏。果然,念之瞬间消了气,扭捏道:“真的很像雷震子吗?” 思琪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抿着嘴,眼睛却在大笑。 陈治桦见惯了他们胡闹,笑了笑,眼角的褶子使他看上去像一个慈父,他端起茶杯,乌紫的嘴唇贴着杯沿嘘嘘地吹散茶叶,抬头睨了一眼朱丹,他有些话想要问问她,例如她的年纪,她的父母,他见她实在面熟,总觉得是在哪里见过,可究竟是哪里呢? 朱丹见他一口接着一口灌水,误以为他口渴,举着暖水瓶来替他加水。 陈治桦像是逮到机会似的,咳了一声道:“小葛护士是吧,我瞧你与思琪念之差不多大,可看上去可比他们懂事多了,水灵得很。” 朱丹腼腆道:“要是可以,我也是不愿意懂事的,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是被逼着快快长大的。” 她这两句话一说,陈治桦更觉不一般,身子往椅背一靠,聊道:“上过学?” 她这两句话一说,陈治桦更觉不一般,身子往椅背一靠,聊道:“上过学?” 朱丹道:“惠中女校刚毕业呢。” 陈治桦纳罕道:“读书是极好的事,怎么不继续念了,家里困难?” 朱丹道:“我这样的家庭能供我读完中学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再往上读,那得读到何年何月才能自立呀?总不能一直伸手朝父母要钱……” 陈治桦望了一眼思琪,恨恨道:“我是拿着钱求她给我好好读书,她倒好,一门心思只想恋爱!眼下打算着送他们去国外喝几年洋墨水,回来兴许还有点用处。” 思琪跳起来道:“谁说我要出国了?” 陈治桦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上周才说好的事,我电话都打到美国去了,你现在跟我说反悔了?哼,去不去由不得你。” 思琪耍赖道:“不去了不去了,我就要呆在上海,哪儿也不去。” 父女两人叫起劲来,同时耷拉着脸,谁也不理谁。念之想了想,道:“思琪不去,我也不去。” 陈治桦气得将杯子重重掷在茶几上,吹胡子瞪眼道:“好!好!这书甭念了,你们做什么我不会管的,可别伸手问家里拿钱!” 思琪叫道:“钱钱钱,你只剩钱了!” 顾越珒见状只好出面调解道:“其实上海的大学也多得是,陈先生何必舍近求远呢,思琪念之要是愿意,学校方面我倒是可以帮上忙。” 顾越珒见状只好出面调解道:“其实上海的大学也多得是,陈先生何必舍近求远呢,思琪念之要是愿意,学校方面我倒是可以帮上忙。” 念之顺着台阶应道:“谢谢顾叔叔。我们也是舍不得家,出了国难免是要吃苦头的,我想着要是能进圣约翰,也是极好的,思琪你觉得呢。” 思琪不说话。 念之又问陈治桦:“爸爸你觉得呢?” 陈治桦哼了哼鼻子道:“是我剃头挑子一头热。” 大家一下子都不说话了,只听到嘎吱嘎吱声,思琪歪头一看,念之正在嚼着冰块吃,旋即抢回盒子道:“这东西也是能吃的? 仔细吃坏肚子!” 顾越珒道:“念之要是想吃点心,我吩咐底下人去买,开车去也是很快的。” 念之惶恐地摇了摇头。思琪替他解释道:“顾叔叔你不知道,念之他啊生得一双金刚石牙齿,从小啃惯了硬物,我记得十岁那年,他吃饭的时候因为发呆看戏,当真用门牙咬断了一根木筷子,说是门牙松动了两日,也不见掉,长着长着竟然又长回去了。” 笼堂 第17节 念之扯了扯她系在腰间的蕾丝飘带,示意她别再继续说下去了。偏偏思琪说上了瘾,止不住,一件件抖落他的糗事。 念之待不住了,起身要走,思琪拉住他道:“才三点钟,好哥哥,再待一会吧!” 念之冷冷道:“莎士比亚说,要一个骄傲的人看清他自己的嘴脸,只有用别人的骄傲给他做镜子。” 念之冷冷道:“莎士比亚说,要一个骄傲的人看清他自己的嘴脸,只有用别人的骄傲给他做镜子。” 他说这话时霍然换了一副面孔,把手插在兜里走到门口,拉着门道:“顾叔叔再见。” 思琪谁的话都可以反驳,唯独莎士比亚不行。 陈治桦起身道:“害,顾先生莫要见怪,你有所不知,胎教其实是很重要的,我太太怀孕的时候沉迷于莎翁的戏剧……”又上前握住他的手道:“过两天请你吃饭。对了,日后结婚千万注意胎教,这真的太重要了,我现在恨不得把他俩塞回娘胎里回炉重造!” 顾越珒笑道:“那可不能再读文学了!” 陈治桦道:“什么也不读,音乐都不兴听!” 思琪一回家便钻到卧房里去,攫住粉白的蕾丝纱帐盖在头上,宛如新娘的头纱。她只捻开一盏台灯,望着墙上映出庞大的黑色影子,默片似的,遂即赤脚走到书桌旁取下插在玻璃花瓶里的鲜花,重新回到床上蒙上纱帐,翕动着嘴唇道:“把玫瑰叫做别的名字,它还是一样的芬芳。” 她换着姿势,换着台词,拍电影似的,全然入了戏。一个人的独角戏是凄凉的,她又用衣架搭了个影子,套了件风衣,权当是她的男一号。 她盯着银幕瞧,影子生出了顾越珒的脸,她转身紧紧搂住风衣,影子里的两个人也在相拥。 她垫着脚尖去开无线电,旋着按钮调频,她要一点音乐,浪漫的交响乐。衣架子成了顾越珒在陈公馆的替身,陪着她演了一晚上的戏。 是他偏要闯进她心里来,拦不住,只能把心挖空了让他住下,如此一来,他就走不得了,他已然是她心的一部分。 她追求的不是俗套的婚姻,她要的只是爱,罗曼蒂克的爱,戏剧化的爱,喜剧是爱,悲剧也是爱,她要的是纯粹炽烈的爱,烧起来足以把一颗心烧焦的爱。 叔叔又怎样,男未婚女未嫁的,怎么就不能相爱呢? 第二十九章 朱丹脱下护士服,换上自己的衣服,仿佛做了一场诡谲的梦。制服大概存在一种神秘的力量,穿上什么衣服就成了什么人,尽管在外人看来或许是穿龙袍不像太子,但自己没道理的入了戏,演得认真,生怕辜负了这身行头,辱了该行当的人。 这一场戏她算是演完了,谢了幕,她又是她自己了。 顾越珒西装革履地立在镜子前,在打一条蓝黄织色提花领带,配色衬得人很绅士。头发还是乱的,但他仍嫌不够,又自己揉了揉,揉完像是在床单里打滚了一夜似的,飞的飞,翘的翘,简直是场灾难。 他这才满意地看着镜子里蓬头散发的模样,自觉坐好,漫声叫朱丹过来,然后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她,由她去猜他的心思。 朱丹叹了口气,拿起平头梳站在他的身后理着发丝,密密的梳齿撕咬着他的头发,扯的他跟着摇头晃脑。 朱丹道:“顾先生,你是顶好的商人。” 顾越珒从镜子里望着她的手,问:“为什么这样讲?” “你付了我工钱,可着劲使唤我,生怕亏了本似的。” 顾越珒看着镜子里自己在笑,收了收表情,道:“也是最后一次了,好好梳,以后可遇不到这样好赚钱的差事了。” 她已经学会怎么样用头油替他梳造型,比他还仔细,又带着女性的审美,简直是要把他梳进上海女人的春梦里去。 她已经学会怎么样用头油替他梳造型,比他还仔细,又带着女性的审美,简直是要把他梳进上海女人的春梦里去。 金子一样的太阳洒了进来,照着什么都像是刷了一层金水,熠熠生辉。 朱丹道:“天气真好,就是太晒了些。但是也好,这几日雨下的,人都潮湿了,衣服也不知是晒干了还是没干,穿着软趴趴的。” “我看你也是软趴趴的,也该出去晒晒。” 朱丹放下梳子道:“顾先生你看,你梳不梳头还是很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朱丹道:“诺,梳了头看上去更会做生意了。” 他们说说笑笑下了楼,越城正倚在门口的圆柱子上和人说话,他整个人沐在阳光里,发着光,他的影子里站着一个女孩,朱丹走进才认出来那是琉璃,怔住了,不敢上去相认。 琉璃看见她,也是觉得匪夷所思。人是天天见不觉变化,一旦分开一段时间就莫名变得疏离,两人都有点变样。 越城刚要开口介绍他的女伴,越珒倒是抢先道:“孔小姐?” 琉璃道:“顾先生,恭喜出院。” 越城挠头道:“你们认识呀?” 琉璃道:“顾先生是歌唱比赛的评审呢。”说完又去主动拉住朱丹的手,还是那样的软。 经她这么一拉,好似胜过千言万语。两人都是一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四目相对,一种无声的交流。 越城道:“搞了半天都是朋友啊,啧,这得是什么样的缘分。咱们也别站着当门神了,庆祝庆祝,我们去跳个舞怎么样?” 琉璃道:“大白天的跳什么舞!” “那你是想喝咖啡还是看电影?” 琉璃摇着朱丹的手道:“朱丹,你觉得呢?” 朱丹远远见到周兰芝下了黄包车,不得已婉拒道:“好琉璃,我姆妈来了,我得跟她回去了,我们改日再约。” 琉璃扭头望了望,确实看到一个妇人正在走来,模样像是周姨,撅着嘴道:“好吧,我等你电话。” 朱丹捏了捏她的手,松开了,又向两位顾先生道了别,朝着周兰芝走去了。 越城一手牵着琉璃,一手搭着越珒的肩膀,笑嘻嘻道:“走,咱们也回家找妈去。” 幸好黄包车没走,周兰芝上了车,又让车夫拉回淮海中路。 周兰芝淌了一身的汗,混着香水味。朱丹从一见面就察觉到她的异样,她新烫了头发,浓妆艳抹,穿着宝蓝色的旗袍,踩着红色高跟鞋,艳丽的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像舞女,像姨太太,就是不像酱油弄里生活了十几年的周兰芝。 朱丹一路傻傻地望着她,一直望到了下车。 她们站在马路上,梧桐树遮着阳,周兰芝朝着一栋轮船似的大楼喷出一团烟雾,缓缓道:“诺曼底公寓,我们的新家。” 朱丹围着公寓转了一圈,梦游似的,她甚至把耳朵贴在红砖外墙上感受一栋大楼的心跳声。周兰芝笑着骂她没出息,拉着她进了大楼,开电梯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汗湿掉的背心拉开电梯的铁栅栏门,搭话道:“周太太,这是你女儿啊?” 周兰芝笑着点点头道:“哎,是的。” 男人道:“看得出来,跟你长得像嘞。” 朱丹听着电梯工东工东地往上升,一颗心也咚咚跳着,铁栅栏哗地被拉开,男人道:“周太太,五楼到了诶。” 铁栅栏又哗地被关了起来。 朱丹进了家,脱了鞋,在冰凉的瓷砖上踱来踱去,好像刚学会走路,随时都会跌跤似的。所谓的新家是精致的,却也是陌生的,冰冷的,和地上的瓷砖一样冷。 周兰芝在厨房烧水,她跟了过去,趴在门框上问道:“哪里来的钱?” 周兰芝在厨房烧水,她跟了过去,趴在门框上问道:“哪里来的钱?” “大人自然有大人的办法,小囡不必操那个心,没偷没抢的,侬干嘛哭丧个脸,晦气!” “姆妈我不是小孩子了,这样一笔钱,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住得踏实?而且,你也变了,姆妈你变了。” 周兰芝转身点了点她的脑袋道:“傻孩子,化个妆穿件衣服你姆妈就不是你姆妈啦?” “这样的房子,哪是我们能住得起的?” “侬当真要知道?” 朱丹揪着一颗心道:“好姆妈,你快告诉我吧。” 周兰芝冲洗着两只玻璃杯,倒扣在池子里沥水,擦了擦手上的水,淡淡道:“我去找那个人去了……这房子是他买的。” “那个人”是她们的暗语,是这个家的疮疤,是朱丹一听到就浑身抗拒的三个字。 “姆妈你疯了!为什么要去找他!因为钱吗?我宁愿睡大街也不要他的钱!” 周兰芝双手攥着水池边,强忍着泪水道:“养一个孩子有多不容易侬不会晓得的,我就是要让那个人负点责任,那是他欠我们的。” 第三十章 朱丹认为,曾经许诺了而未能兑现才算是欠,而他连一块糖也没许诺过她 ,他又欠她什么呢? 水烧开了,煤气炉上的水壶呜呜地叫着,像小孩子在哭,喷出一团雾气,银色的铝制水壶下方一圈蓝色的火焰摧残着它的崭新。周兰芝一扭按钮 ,蓝火骤然熄掉了,哭声戛然而止。 周兰芝拎起水壶灌水,叹息道:“侬覅管大人间的事,从今朝起,天塌下来了由我顶着!呀,去四处看看,新家还欢喜吗?” 见她不说话,睨了一眼道:“去鞋架拿双拖鞋穿上!” 朱丹旋即去鞋柜里翻出一双拖鞋趿着,客人似的参观着房子。卧室,浴室,阳台挨着逛了一遍,摸摸红木桌子,坐坐沙发,就连水晶门锁都盯着把玩了半天,穿衣镜,梳头镜,浴室镜统统照了个遍。 周兰芝在浴室门口看见她穿着衣服躺在浴缸里,笑着骂道:“神经哦,要洗澡我给你放水,哪有人像你这样子把浴缸当床睡!” 朱丹红着脸道:“姆妈这浴缸真大,真舒服。” 周兰芝道:“有什么好躺的,跟躺在棺材里一样。” 朱丹连忙爬了出来 ,被吓出一身冷汗,狼狈地逃去了卧室。 她的卧室有一整面墙的书架,空的架子,由她去填。蓝紫花卉被套罩着柔软的弹簧床,往后一仰,倒进云里似的,连带四肢都要一同化在床上。墙上挂着莫里索的油画,画着一个正在梳头发的白裙少女,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床边立着一盏快赶上她个头高的铜台灯,碧绿的罩子,雕着几何图案,灯一开,发出荧绿的光,像是将几百只萤火虫倾倒在里面发出来的黄绿色的光。 她的卧室有一整面墙的书架,空的架子,由她去填。蓝紫花卉被套罩着柔软的弹簧床,往后一仰,倒进云里似的,连带四肢都要一同化在床上。墙上挂着莫里索的油画,画着一个正在梳头发的白裙少女,幽幽地看着她,看得她怪不好意思的。床边立着一盏快赶上她个头高的铜台灯,碧绿的罩子,雕着几何图案,灯一开,发出荧绿的光,像是将几百只萤火虫倾倒在里面发出来的黄绿色的光。 这屋子简直像是一位浪漫的法国女郎,曳地窗幔宛如她缎子般柔顺的秀发,水晶吊灯则是一双含情脉脉的深邃眼眸,她或许出生在法国南部的马赛,见过一望无际的薰衣草花田,爱橄榄酱和葡萄酒,为了她的爱情,她登上了“诺曼底”的巨轮,远渡重洋来到了上海,只为了寻找她的爱—— 突然,法国女人开腔,嗓子里呜出一声脏话:“噗噗噗。” 顿时击碎了朱丹浪漫的遐想,原来她的马赛美人生着一副破锣嗓子! 朱丹悻悻然走到客厅,周兰芝正蹲在地上捻无线电,还是原先家里的那一个,好似换了新家不高兴,刺刺噗噗在闹情绪,东西总是比人长情。 朱丹好奇道:“房子都换了,为什么不趁机换个新的无线电,他总不至于计较这点小钱吧?” “我看你也是个喜新厌旧的主!” “也……这也字是随了谁?难不成你在骂我像那个人!” “你身上流着他的血,不像他像谁?” “要是可以,我是真恨不得把我这一身血抽干换掉!” 周兰芝变色道:“你也不必这样恨得咬牙切齿,血缘是改变不了的!你就算是恨死他,他也是你爸爸!” 朱丹叫道:“我没有爸爸!” 电话铃响了,周兰芝起身去接,坐在沙发上,拿起话筒道:“喂,你哪位。”接着又说:“你先别来,我再问问她。好,十分钟之后你再打来,嗯,就这样。” 她挂了电话,面无表情道:“把香烟递给我。”又道:“来,坐到我身边来。” 笼堂 第18节 朱丹坐了过去,惴惴不安道:“谁打来的电话?” 周兰芝一口接着一口的吞云吐雾,一只手兜在下巴下面接着烟灰,直到一根烟快燃烧殆尽了方才开口道:“那个人,他想来见见你。” 朱丹不假思索道:“不见,我这辈子都不要见他。” 周兰芝厉色道:“你能不能懂事点!我们需要他,需要他的钱,需要有个人来管管我们娘俩的死活!” 朱丹执拗着一张脸,细细想着她的话,终究是忍不住,伏在她的腿上落泪道:“姆妈,我可以去挣钱,再苦再累我都不怕,我会赚很多很多钱,姆妈,你相信我。” 周兰芝动容道:“傻孩子,这年头钱哪是那么好赚的,你一个女孩子,没权没势的,你能找到什么好的工作!” “穷点苦点又算什么呢,只要和姆妈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害怕的。” “你是什么都可以不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离了婚没有本事的女人带着孩子 ,我拿什么养你,我又拿什么养活我自己,难道要像以前的人一样去昧着良心卖掉女儿换钱吗?” “你是什么都可以不怕,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一个离了婚没有本事的女人带着孩子 ,我拿什么养你,我又拿什么养活我自己,难道要像以前的人一样去昧着良心卖掉女儿换钱吗?” 朱丹惊愕地抬起头,眼泪噎在嗓子眼。 周兰芝不去计较她天真的傻话,她倒是宁愿她永远不知人间疾苦,永远这般天真烂漫。她从前活得像一只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得过且过 ,现在抬起头了,就没道理再低下去了! 很快,电话铃又响了,掐着点响的,周兰芝从容的接起电话道:“嗯,讲好了,你晚上过来吃饭吧。” 周兰芝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的菜,等着他来。朱丹在房间里坐立不安,小猫似的,听到一点 动静立马竖起耳朵,提高警惕。她听得见电梯工东工东攀升的声音,她总是在猜这一趟上来的是不是他。 她不知道他长皮肤是黑还是白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中年男人的大肚子,更不知道他的假发下面会不会是一片地中海。她对他简直一无所知。 电梯停了,朱丹严阵以待,不一会儿门被敲得咚咚响。 周兰芝在厨房忙得抽不出身,使唤朱丹去开门,一遍遍催,催得人心烦意乱,朱丹只好硬着头皮去开。 门一开,双方都怔住了。 周兰芝从厨房探出头来问:“来了吗?” 朱丹回应道:“啊,来了。”又对站在门口的陈治桦道:“陈……陈先生,请进。” 周兰芝笑容满面地端着一盆清蒸鲈鱼走了出来,道:“来得正是时候,刚好开饭。” 见两人尴尬地站在原地,一对木头似的,叹息着放下菜,款款走来挽住陈治桦的手臂,介绍道:“这就是咱们的女儿朱丹 。” 又拉着他往客厅去了。 朱丹关上门,慢吞吞跟在后面 。 陈治桦惊愕道:“我真没有想到你竟然就是我的女儿。” 朱丹冷冷道:“我也没有想到陈先生竟然就是陈世美。” 陈治桦百口莫辩,站不住,跌倒在餐椅上。 周兰芝睁大眼睛道:“你们见过?” 朱丹冷笑道:“我还见过陈先生的宝贝儿女,陈先生对他们疼爱的很。”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针一样的刺进陈治桦的心窝子里,他连椅子都坐不住了,人直往下滑,周兰芝扶住他,凑近了道:“喔?治桦啊,从前怎么样我不管,以后你可要一视同仁。朱丹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亏待了她。” 第三十一章 陈治桦道:“你们这些年好吗?” 朱丹嗤笑道:“好不好的,你现在才来关心是不是太晚了?好有怎样,不好又怎样,不都长大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是我亏欠了你们,我没有尽到一个做父亲的责任,你恨我怨我,我都能接受,但你以后能不能给我弥补的机会,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在我能力范围内,我全都答应你。” 朱丹红着眼,鼻子一酸,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她还警惕着他,连眼泪都不敢轻易落下。她想,如果他不是陈世美,他一定是一个很好的父亲。那么她会像思琪一样被宠着长大,或许也会变得娇惯跋扈,养一身小姐脾气,但那也无妨,那是被人宠坏掉的证据。 周兰芝替他倒酒,举杯道:“今天是个好日子,都高兴点,来,为我们一家团圆干杯!” 朱丹默默喝了口橙汁,埋头扒饭。 陈治桦替她夹了块糖酥排骨,和蔼道:“多吃菜。” 她的一滴泪啪地滴进了碗里,一颗浑圆的泪珠立在酱油色的肉上,她就那么夹起送入嘴里,把自己的眼泪吃了下去。 四方的桌子,一人坐着一边,留着一个空位子。她突然想到了葛大海,这些年来他一直填着桌子的一边,也是一家三口的样子,却是隔着心,贴不到一起去。 朱丹咬了咬筷子尖,嗫嚅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吗?” 朱丹咬了咬筷子尖,嗫嚅道:“从今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吗?” 陈治桦与周兰芝一齐应道:“当然。” “那……在你心里,我和思琪念之一样,一样重要吗?” “不,从此你比他们更重要,他们已经得到了完整的父爱,但是朱丹,我却在你的成长中迟到了十六年,我很遗憾,我多想知道我的朱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读书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一定是很可爱的吧。但是这些,我都没有看见,朱丹,欠你的,容爸爸加倍补给你,好不好孩子?” 朱丹呆呆地听着,豆大的泪珠扑簌簌地往下掉。他的话说得实在动听,松动了她根深蒂固的恨意。她又试探道:“我才不信呢,思琪念之是你的宝贝,我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野孩子,怎么可能比他们重要。” “什么野孩子,胡说!你是我陈治桦的女儿!我第一次在医院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好孩子,兰芝你教育得很好。” 周兰芝连忙摇手道:“这功我还真邀不了,我这些年连自己都懒得去管,更是没心思管她,全凭她自觉。” 陈治桦一愣,更是心疼她了。正因为他感受过一个孩子从娘胎里诞生乃至长大成人的整个过程,如今朱丹亭亭玉立的站在跟在,倒不像是凡胎肉体了,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好似她生来就是个大人样。 再看周兰芝,美人迟暮。宛如一朵半枯的玫瑰,花瓣已然发皱发黑。然而玫瑰自怜,不忍凋零,擅自用画架子上的颜料补了色,诞生出一种畸形的旖旎的美感。 想到这,陈治桦不禁抬起袖子揩了揩眼眶,忆起往事。 后来他喝醉了,絮絮地说了许多事。兰芝留他过夜,他也没有拒绝。 朱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想,他不应该留下来的,这算什么?她实在不能不去想他的另一个家,不去想的他的太太和孩子。 他在餐桌上提了一嘴他的太太,好像是叫文珊,是个任性的资本家小姐,他娶她,说是迫于当时的经济压力,一结婚就变卖了她的嫁妆去救公司。 他又说,当年如果不是面临公司倒闭的危机,他一定会娶兰芝,他爱的是兰芝。 朱丹气鼓鼓地锤着枕头,可他终究没能娶她,他还是为了钱娶了别人!朱丹原本都要原谅他了,这么一想,又恨了起来。 她跳下床,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听到客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开门望了望,沙发上侧躺着一个人影,只开了一盏立地台灯,微弱的暖光罩着她细长的身躯,头是亮的,脚已经趋于棕黑了。 她一只手吸着烟,另一只手在拍腿上的蚊子。 朱丹走到客厅倒起一杯水,怯怯问道:“姆妈,这么晚就别抽烟了,对身体不好。” 周兰芝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的确是大人了,开始管起妈了。” 朱丹举着水杯踌躇着,她的脚在昏暗的客厅冒着寒光,周兰芝不厌其烦道:“又不穿鞋!” 朱丹举着水杯踌躇着,她的脚在昏暗的客厅冒着寒光,周兰芝不厌其烦道:“又不穿鞋!” “我的拖鞋总是东一只西一只,找起来太麻烦了。” “得找人把拖鞋焊你脚上才行!” “姆妈,你喝水吗?” “嗯,倒一杯吧,我要喝凉的。”见朱丹端来,又小声吩咐道:“”哎,别端过来,放茶几上就行,我等会喝,你去睡觉吧,多晚了。” “你都说我长大了,大人是有晚睡的权利的,不是吗?” “行,让你读书,读出一堆歪理来和我顶嘴,也好,未来不必担心你嘴上吃亏。” 朱丹讪讪一笑,坐在她的脚边,一面喝水一面发呆。 周兰芝顺势将脚架在她的膝盖上,翻身趴下,撒娇道:“替我捶捶小腿肚子,胀得很。”说完朝放在地上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 朱丹放下水杯,握着拳头在她的小腿肚上又是捶又是揉,手法像是在揉面团。 周兰芝突然诘问道:“你是不是憋着话?连拳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以后会经常来吗?” “什么他不他的,你该叫爸爸。” “我叫不出口。” “荒唐,亲爹为什么叫不出口,你这样嘴不甜,以后怎么争得过那两个孩子?” “思琪和念之吗?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争。” “你不争那就派你没份呀,凡事人家先拿,你啊,只能跟在人家后头捡剩的。 ” 周兰芝气得坐直了身子,翘起二郎腿依着她的肩膀道:“想当年我也是可以争一争的,虽然他需要钱,但是我要是告诉他我怀孕了,以我对治桦的了解,他还是会娶我的。” 朱丹并不懂这样的一种爱。 第三十二章 此后陈治桦三天两头就往公寓跑,他是有钥匙的,但仍然喜欢敲门,并且有自己敲门的节奏,不疾不徐,用刚好的力道敲上两遍,静等屋子里的人反应过来。再回忆起住在酱油弄时,门是常常被敲得震天响,急促地乱拍着,像是上门催债似的。 陈治桦每次来总要带些礼物,有时是小女孩才会喜欢的洋娃娃,是外国广告画上吃牛奶的小孩模样,有时又是买几件她暂且穿不出去的礼服,闪着亮片和流苏,只能拿去镇着衣橱。 他一会拿她当孩子,一会又拿她当大人,她像是液体的,套在哪个模具里就是那种形态。 她自己倒是忙着一趟趟去书店选书,不想让那红木书架上头空荡荡的,没有书的书架和没有血肉的人一样,看起来都有点骇人。她费了几日工夫,才算是让它看上去像个单薄的人了,再要使它胖一些,得耐下性子一口一口地喂了,草率不得,疑有滥竽充数之嫌。 下午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往孔家打了电话,听筒里传来孔太太上楼的声音,一阵实一阵虚,再喊琉璃接电话。接着是轻快的年轻的脚步声,“喂,朱丹吗。” “琉璃,是我。” “你怎么才来电话,都几天了!” “家里有点事,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借口!我就不信你拨个电话的工夫都没有!” 朱丹吃吃笑了起来,道:“你怎么像是在训男朋友一样,我下意识都快要去跪搓衣板了。” “你胡说什么呢,对了,你是搬家了吗?弄里都在传……传你父母离婚了,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你爸爸也搬走了。” “是,他们的确是离婚了,我现在住在……” “住在哪儿?” “住在霞飞路那边的公寓。发生了许多事,电话里我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我们出来见一见。” “好,那我去找你。” 朱丹不敢直接邀请琉璃来新家参观,害怕随时撞见陈治桦回来。于是只能约在外面见面。琉璃说想吃dd’s家的蛋糕,也在霞飞路上,离朱丹家近,于是她先到店里坐着等她。 笼堂 第19节 服务员是个俄罗斯女人,会说国语,甚至还能说上几句荒腔走板的上海话。朱丹告诉她,她在等朋友,要等朋友来了才能点单,店员递了两本杂志供她打发时间。 杂志草草翻完了,琉璃还未出现,她只能透着玻璃窗看看街上的行人或是看看服务员端着咖啡蛋糕在店里走来走去。 她趴在桌上东张西望,不经意间看见了一个背影长得很像思琪的女孩,对面坐着一个相当胖的女孩,应该是她的姐妹,胖女孩梳着一字型刘海,思琪式的短发,遮着脸颊富余的肉,可是她一撩头发,那肉便哗地倾泻出来,像一块发酵中的面团突然膨了起来,朱丹满眼都是她的一张大白脸,无边无际的,五官集中在面中,看上去小鼻子小眼睛的。 她实在是胖,还穿着旗袍,腰间的赘肉被勒得溢了出来,像是用席草捆绑的东坡肉。 她实在是胖,还穿着旗袍,腰间的赘肉被勒得溢了出来,像是用席草捆绑的东坡肉。 大概是朱丹盯得太久,胖女孩迎上了她的视线,不悦地皱了皱眉头,对着她对面的女孩嘀咕了几句,那女孩蓦地转过头来,努着嘴,竖着眼睛瞪她。 两人同时愣住了。 朱丹立刻转过头去看外面,一颗心砰砰乱跳着,果真是思琪。 过了几分钟,琉璃来了,身后跟着越城,但是越城独自坐一桌,翘着腿,远远和朱丹打了个招呼。 朱丹这才意识到两人不大对劲,到哪儿都是一起出现,审道:“他怎么也来了?”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他刚好在我家,知道我出门见你,非要送来。我说我们姐妹有悄悄话要说,他向我保证,说不会影响我们说悄悄话,等会吃完咖啡,再让他带我们去兜风看电影。” “你和他,是在恋爱吗?” “呀!朱丹,别那么大声!恋爱还算不上,他倒是在追我。” “那你想让他追上吗?” 琉璃吐吐舌头道:“不好说,还得看他表现。” 这时俄罗斯女服务员走近,拿出菜单道:“那桌的先生说,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他买单。” 琉璃笑道:“跟他出门也是这点好,轮不到我掏钱。” 琉璃笑道:“跟他出门也是这点好,轮不到我掏钱。” “让他听见了,不得气死,以为你图他钱呢。” “傻瓜,要想验证一个男人爱不爱你,光靠嘴上说可不行,得看他舍不舍得为你花钱了。尤其是他这种小开,更是不必替他去省。” 她们点了一样的食物,拿铁咖啡和红丝绒蛋糕,外加一份手摇刨冰。 琉璃嗦着冰,捂着嘴道:“你阿爸阿妈怎么就离婚了,我姆妈说你阿爸在外头有别的女人了,是这样吗?” “听谁说的?” “那个刘寡妇。” “听她胡说八道,我姆妈说她就是个野鸡。” 两人陷入沉默,埋头一勺一勺吃刨冰,吃完了又接着有一搭没一搭的挖着蛋糕吃。从前的她们无话不谈,是一点幼稚的琐碎的小事都要喋喋不休说个半天,像两个小老太太,聚在一起有一堆陈谷子烂芝麻的琐事可以闲聊,现在心事多了,说起话来也是犹犹豫豫。 她们又浅聊了一会,琉璃担心让越城一人呆得太久,匆匆要了电话,说下次单独再约。 朱丹笑了笑,不大当真。 琉璃站在中间,一边挽着越城,一边挽着朱丹,夹在中间有说有笑。三个人接着去看电影,结果买票的时候又撞见了思琪和那个胖女孩,且就坐在他们后排。 琉璃站在中间,一边挽着越城,一边挽着朱丹,夹在中间有说有笑。三个人接着去看电影,结果买票的时候又撞见了思琪和那个胖女孩,且就坐在他们后排。 看电影的时候越城忍不住八卦道:“那个思琪,好像是对我大哥有意思。” 琉璃压着嗓子道:“那你越珒大哥喜欢她吗?” 越城也是小声说:“目前没看出来,有待观察。” 琉璃又问:“她旁边那个胖子是谁,怎么吃得那样胖。” 越城笑道:“你也胖一点,摸着舒服。” 琉璃掐了掐他,悄声骂道:“没个正经!” 越城嘿嘿道:“那个胖胖的是警察局厅长太太的侄女,叫婉因,你们可别乱嘲笑人家,小心被警察抓起来。” 后来朱丹才知道胖女孩是宋太太的侄女,叫萧婉因,苏州人,到上海来嫁人的。朱丹因为对宋太太印象好,连带着也突然对萧婉因有了好感,看她胖也觉得是憨态可掬,是福相。 萧婉因喜欢念之,爱屋及乌,也喜欢思琪。 来上海三个月了,宋太太给她安排了五六次相亲,都没有成功,不是婉因嫌对方太老,就是对方嫌婉因太胖。不过还是婉因嫌弃对方的时候比较多,只因一条,婉因还是个处女,他们对处女是有很好的包容性的。 宋太太很是挫败,消沉了一阵子,让她自己去交朋友,但圈子里年纪相仿的小姐少爷都有意在排挤她,只有思琪念之经常约她一道看电影逛商场喝咖啡。 尤其是念之,初见就对她讲:“现在是很少能见到你这样肉肉的女孩了,上海的女生都嫌自己胖,要学洋妞当排骨精,可是南方的女人骨架子天生就小,那样一瘦简直快成竹竿子了,没有男人是喜欢抱着竹竿子的,嫌硌手。” 婉因少有的因为自己的一身肉而感到自豪。 念之当面喊她“咪咪”,背地里却喊她“猪”。 思琪结合了一下,喊她:“猪咪”。有那么两次当着婉因的面顺嘴喊了出来,吓死了,忙解释说是洋文啾咪,亲亲的意思。 婉因在老家苏州读的是私塾,先生只教国文,对英文一窍不通。三个人出去约会的时候,思琪和念之时不时蹦出一句洋文来——pig cat 。 是在用英文喊她猪咪。 第三十三章 一周后的早晨,陈治桦刚走,客厅的电话铃声乍响,周兰芝正坐在马桶上看报纸,扬声喊朱丹起床。 朱丹被迫起来接听电话,懒懒道:“你好。” 周兰芝问:“谁的电话?” 朱丹用手遮住话筒孔,歪了歪脖子道:“是琉璃。” 周兰芝继续念起报纸,这是她的早课,她现在只有坐在马桶上才能津津有味的看进报纸杂志这类读物,顺便还要抽上一支烟,掩盖气味。 电话那头,琉璃贴着话筒支支吾吾说了半天,说不清楚,急得落泪。 朱丹理着头绪问道:“你的意思是——公司安排你今晚在百乐门演出是吗?” “对。让我试唱新歌,看看反响如何。我……我怎么唱,朱丹,这歌是为你写得,不是我呀,得你来唱才好,我是一定唱不了的,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朱丹压着声音说:“我知道,但是现场演唱,我怎么帮你呀。我说你呀!你就不该签约!我们当初说好的,只是参加电台比赛获个荣誉奖项,你现在又是商演又是唱片,不是等着露馅吗?” “呜呜呜,我承认,我虚荣心作祟,我见钱眼开。但是朱丹,我有你,你可以帮我的对不对,我们是好姐妹,我要是现在解约,得赔三倍的违约金呢,万一再一登报纸,我还怎么待在上海!” “撒一个谎要用一百个慌来圆,琉璃我真后悔。” “撒一个谎要用一百个慌来圆,琉璃我真后悔。” “事已至此,你要是不帮我,就是眼睁睁看着我去死。” 朱丹倒抽了一口凉气,感觉到话筒里面伸出一把小刀低着她的下巴,琉璃成了人质——怎么会有人既是绑匪又是人质?朱丹摇了摇脑袋,扶着额道:“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替我唱,就像是演双簧那样,你懂吗?” 朱丹张了张嘴,缴械投降道:“大概懂。” “朱丹,你真是我的救星!” 两人依旧是约在了dd’s,琉璃满头大汗的赶来,拿着文件夹,里面装着乐谱和歌词。 “一共两首歌,今晚的演出费。”琉璃伸出两根手指头在胸前比了比。 “两百?” “什么呀,两千!” 朱丹瞪直了双眼,端起咖啡杯咕咚咕咚往下灌,非但没有压惊,心脏跳得更加剧烈了。 “不过你放心,咱们姐妹一人一半。” 朱丹眨了眨眼睛,有些意想不到,再一细想,又是情理之中,那是用来收买她的钱,偏偏她又是这样的不禁诱惑。 她们一直在咖啡厅里待到了七点钟,期间只喝了咖啡和清水,什么也吃不下,一直忙着记歌词。然后小声哼着练习,再对着玻璃窗对着口型,路过的行人常常匪夷所思的睃她们一眼,只见她们无声的翕动着粉红的嘴唇,卓别林似的幽默。 幸好她们有十几年的默契打底,配合起来心照不宣,一致的断气吸气,一致的表情,宛如一朵双生花,连着一枝梗子。 练着练着,朱丹忽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透明了,渐渐消失在玻璃窗上,只映照着琉璃漂亮的嘴型,她好像成了琉璃的嗓子,替她发声。 她们喜极而泣,又泣极而悲。 望了望墙壁上的钟,七点半了,琉璃起身说该走了。 朱丹收拾着乐谱,问:“几点的场?” “八点。” “呀,那怎么来得及?” 琉璃笑道:“我姆妈说做歌星了凡事不能那样的积极,要让场子等我,而不是我等场子,掉身价的。” 朱丹打趣道:“大歌星,你现在是什么身价?” 琉璃昂了昂小尖下巴,得意道:“一首一千的身价,今夜唱好了,以后还得看涨。你看,你姆妈又不让你唱歌,我呢又需要你唱歌,我们真是绝配,以后你就跟着我演出,挣了钱我们对半分,可好?” 琉璃昂了昂小尖下巴,得意道:“一首一千的身价,今夜唱好了,以后还得看涨。你看,你姆妈又不让你唱歌,我呢又需要你唱歌,我们真是绝配,以后你就跟着我演出,挣了钱我们对半分,可好?” 朱丹苦涩笑道:“早上还说是救命呢,这会子又要分赃了。我看你啊,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两人站在咖啡店门口叫了辆黄包车,朝愚园路的百乐门去了。 车夫打量她们一眼,搭讪道:“看两位小姐文文静静,嘿嘿,不像是百乐门的舞小姐。” 朱丹和琉璃噗嗤笑出了声,问他:“我们怎么就不能是舞小姐了,你去过百乐门吗?” 车夫脚下生着风,喘着粗气道:“我这样的穷人怕是连入场费都交不了,嘿,几百块,要我脚不停的跑上半年呢!但是,我常常拉客人去,在门口见过,也拉过那些舞小姐,大白的胳膊和腿……” 他说到这累了,缓了一会儿又道:“大白的胳膊和腿露在外面,简直比路灯还要亮。” 琉璃皱着眉头道:“我们的确不是舞女,我们是去玩的。” “那地方乱的很,你们两个女孩子,得小心着。” 琉璃撇了撇嘴,附在朱丹耳边嘀咕道:“要他管。” 朱丹拉了拉她的手,笑笑不再说话。 远远地就能看见百乐门的圆形玻璃钢塔发着蓝光,建筑两侧拉着长条的蓝色霓虹灯。广告箱里面似乎睡着一轮新月,亮着鹅黄的月光。 这个时间点门口停满了汽车,有三两个俄罗斯舞女站在门口嚼着口香糖,见人抛着媚眼,她们要比华人舞女便宜许多,却更为生猛,上海男人不大能招架得住。 黄经理站在门口苦苦等候,脚下围了一圈烟蒂,抬腕表的速度几乎能够赶上舞女咀嚼口香糖的次数,绝望之际见到琉璃下车,立马凑上前去,发着牢骚道:“小姑奶奶,你知道几点了吗?还有十分钟就到你上台了。” 笼堂 第20节 说完指着自己的手表,琉璃也凑到表盘上扫了一眼,道:“不是还有十分钟嘛。” 黄经理领着两人上楼,白瓷砖铺的旋转楼梯光可鉴人,她们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二楼的舞池,玻璃舞池晃着五彩的灯光。台上乐队正在演奏,穿成孔雀似的舞女正在舞池中央跳着狐步舞,她的舞伴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士。 黄经理莫名笑道:“那是百乐门的舞皇后,密斯贺。” 琉璃感慨道:“她的脖子真长,手臂也是那样的长,她是哪里人?” 黄经理思索道:“密斯贺啊,好像是南京人,她的家世不怎么好,不过女人嘛,嫁得好也是一样的。呀,不能再扯闲话了,小姑奶奶待会就该你上场了。” 她们拉住彼此的手紧跟着黄经理身后,都有点手抖,是被密斯贺的气场吓到了,在风情万种的舞皇后面前,她们简直就像两个刚入宫的丫鬟。 进了化妆室,黄经理急忙道:“演出服已经熨烫好了,你快换上吧,妆……来不及了,姑奶奶你换好衣服就在那边候场吧。”转身又道:“这位小姐随我去舞池吧。” 琉璃紧紧攥着朱丹的手道:“不行,你不能带她走,她是我的姐妹,还是我的伴唱。” 黄经理皱眉道:“公司没说还有伴唱啊。” “我的私人伴唱,你待会也要拿一个麦克风给她,这新歌要是没有她,效果是要打折扣的!到时候公司怪罪下来,你负责吗?” 黄经理抓耳挠腮道:“那她也要出场吗?” “那到不用出场,幕后和声就行。” “行,我拿麦去。” 琉璃架足了气势,三言两语就将黄经理唬住了,在换衣室里眉开眼笑,大有一种阴谋诡计得逞的快感。 朱丹一颗心都快跳了出来,不禁佩服道:“我看你现在啊,没有什么是不敢的!” “杀人放火我就不敢!” 第三十四章 姚经理递给贺雪一只高脚玻璃杯,倒了小半杯洋酒,捏了捏她的丰臀道:“顾先生来了,你去转转。” 贺雪扫了一圈场子,迟疑道:“在哪?” 姚经理指了指二层,贺雪往上一瞥,讶异道:“兄弟两人一道来的?” 姚经理狡黠道:“怎么,招架不住了?” 贺雪一把打掉他正在往里探的肥手,理了理裙摆道:“癔怪!再乱摸小心我剁了你的手!” 贺雪袅袅上楼,搡开扑上来预备搂她的客人,高举着酒杯摇摇晃晃一路,到了顾家兄弟位子上才算是将酒晃进了胃里,借着酒劲倒在顾越珒的怀里,坐在他的双腿之间娇媚道:“顾大少爷,赏脸跳一支舞吗?” 越城调侃道:“几年了,你何时见过我大哥跳过舞?” “那我是不管的,你来一次,我便问一次,你的第一支舞只能是我贺雪的!” 越珒推开她的身子道:“我不会跳舞。” “我可以教你,包教包会。”贺雪勾了勾他的脖子,纤长的红色指甲轻轻地刮着他下巴的胡茬。 “我这人笨得很,教不会的。” 越城招了招贺雪到他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腰肢道:“腰似乎比上个月要粗了些。”又往下移了移,“唔,屁股也大了些。” 越城招了招贺雪到他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腰肢道:“腰似乎比上个月要粗了些。”又往下移了移,“唔,屁股也大了些。” 贺雪捶着他的胸脯,嗔怪道:“还不是喝酒喝的!我天天晚上转台子,至少得喝一瓶洋酒,遇上像你们这样戏弄人的阔少爷,那更是不知道得喝多少杯了,我现在算是知道了,这酒也是胖人的,喏,给你给你,我再也不喝了!”说着把酒杯往他怀里塞,指甲刮到杯壁发出清脆的叮叮声,她的指甲长而窄,猩红的像一把嗜血的小刀,刮烂过另一个货腰娘的脸。 越城接过酒杯拿在手里把玩,扬声笑道:“喔,密斯贺这身肉,是夜夜用酒喂出来的,说起来,在座的都有功劳。” 邻桌的客人听见了,都跟着起哄,拍手喊着再一杯!再一杯! 贺雪招架不住,被迫又饮了一杯,抖了抖奶子道:“你看,就是你们哄我喝酒,过几日又要说我长胖啦!” 她是丰腴的那一类胖,四肢是纤细的,胖都胖在了胸和臀上,她这样的身材穿太正式的衣服也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她穿旗袍的时候,太太们是要跟在后头指指点点的,好好的一件衣服叫她这么一穿,倒也是犯罪了。 爵士乐骤停,主持人踢踏着上台报幕,他的嗓音透过麦克风的修饰更加富有磁性,他一拍手,灯光骤然暗淡,人们在昏暗中灼灼望着舞台的方向,等待某个奇迹似的目不转睛,舞台中心洒出一圈紫光,光打在脸上太亮,看不清五官,月牙白的连衣裙也染成了粉紫色,坠着银色的亮片,布灵布灵的,飘着仙气。 琉璃望着台下,黑魆魆的坐满了人,一双双蓝而亮的眼睛射在她的身上,她娇羞的张嘴唱到:“我一见你呀,就喜欢喜欢喜欢你;你一见我呀,心中就欢喜欢喜欢喜……” 琉璃望着台下,黑魆魆的坐满了人,一双双蓝而亮的眼睛射在她的身上,她娇羞的张嘴唱到:“我一见你呀,就喜欢喜欢喜欢你;你一见我呀,心中就欢喜欢喜欢喜……” 缤纷的灯光开始闪烁,她一手握着落地麦克风的支架,将嘴凑近了麦的发声位置,随着音乐轻轻摇晃着四肢,她是天生的演员。 舞女拉着客人跳舞,紧紧贴着,皮鞋与高跟鞋的踢踏声卡着节奏,是除了萨克斯、小号、吉他,小提琴以外的另一种打击乐器。 越城拉着越珒一道伏在栏杆上,炫耀道:“怎么样,我家小琉璃的歌声是不是宛如天籁。” 越珒呷了口酒道:“是不错,可惜,被陈总签了。” “金色唱片的资源也不错,我家小琉璃有实力,签给谁都能火。” 越珒觉得这酒越喝越酸,蹙眉道:“一口一个你家你家,追到手了吗?” “你……你放心,迟早是我的!” 越城喊来经理,吩咐他去买九十九朵红玫瑰花送上台去。 贺雪拈酸吃醋道:“唷,我都不记得上一次收到玫瑰花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嗐,向来只见新人笑,哪里闻得旧人哭。” 说着佯装抹泪,拨了拨纤长浓郁的睫毛。 越城连忙喊住了姚经理,望着贺雪道:“另外,再来一束九十九送给密斯贺。” 姚经理乐开了花,点头如捣蒜。贺雪咬了咬指甲,朝着他啐出指甲壳,傲慢道:“犯嫌死了,我堂堂舞皇后竟然和一个小歌女收一样的东西,顾二少爷是诚了心要作践我!” 姚经理乐开了花,点头如捣蒜。贺雪咬了咬指甲,朝着他啐出指甲壳,傲慢道:“犯嫌死了,我堂堂舞皇后竟然和一个小歌女收一样的东西,顾二少爷是诚了心要作践我!” 越城被她缠住了,左右不是,气得连灌自己两杯白兰地。 越珒突然开口道:“姚经理,那就替我送密斯贺九百九十九朵晚香玉,不许拒收,你要不喜欢可以丢掉。” 他是顶懂花语的,送花就像是挑衣服一样,讲究适合两字。他思忖着送百乐门的“埃及艳后”晚香玉,再适合不过了,都是危险的东西,鸦片一样,不吸有瘾,吸了有毒,是在危险的边缘攫取一丝快乐。 越城不耐烦道:“姚经理,快去呀,再晚些台上可就唱完了!” 姚经理连忙吩咐手下全城买花,九十九朵玫瑰兴许一个花店就能买到,九百九十九朵晚香玉,怕是要费些功夫,开了几辆汽车去买,幸好在最后一曲的尾音赶来了,姚经理亲自捧着一束硕大的红玫瑰上台,对着麦克风道:“九十九朵红玫瑰,代顾越城先生赠。” 琉璃这才知道,顾越城也来了,又惊又喜,抱着花,在一片掌声中退了场,急忙跑到后台去寻朱丹,激动地抱着她久久不肯撒手,趴在耳边小声道:“好朱丹,你实在是太棒了,不愧是小周璇!” 黄经理走过来传话道:“顾越城先生邀请孔小姐去上面坐坐。” “好,我们这就来。” 朱丹婉拒道:“我就不去了吧,我在化妆室等你。” 朱丹婉拒道:“我就不去了吧,我在化妆室等你。” 琉璃挽住她的胳膊往外拽,劝道:“哎呀,来都来了,好好玩一玩嘛。” 朱丹蹙眉道:“我不大适应这样的环境。” 琉璃笑嘻嘻道:“凡事都有第一次,适应适应就适应了。” 越城一见琉璃,便主动搂了上去,咬着耳朵道:“唱得极好,我脑子里全是喜欢喜欢喜欢你。” 琉璃别过脸道:“那是歌词!你少自作多情了,谁喜欢你啊。” 越城笑道:“这歌好,下次多唱给我听。” 琉璃掐了掐他大腿,难为情道:“别闹,这么多人看着呢!” 越城这才注意到朱丹也在,故意提高嗓门道:“唷,这不是葛小姐嘛!” 越珒耳朵一颤,不受控制地转头看去,只见她徐徐走来,羞赧道:“顾——先生,好久不见。” 第三十五章 越城殷勤地替琉璃拉开椅子,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转头冲越珒龇牙咧嘴道:“你看,听我的,没白来。” 越珒不理他,绅士地拉开椅子,道:“葛小姐,请——” 朱丹道:“谢谢。” 越珒坐在旁边架起腿道:“你我不必客气。” 他抬起胳膊打了个响指,服务生旋即走来,弯身道:“您请吩咐。” 越珒问道:“想喝什么?” 朱丹道:“果汁吧。” 越城咂嘴道:“来百乐门喝果汁太扫兴了,这样,我来点,两杯红酒。” 琉璃抱不平道:“喝果汁怎么了!” 越城哑言。 越珒笑着解围道:“红酒又叫葡萄酒,也算是果汁。” 朱丹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我自从习了这首诗,一直认为葡萄酒就该装在夜光杯里才是。” 越城晃了晃高脚玻璃杯道:“夜光杯……怎么觉得有点耳熟。” 越珒道:“你忘了,家里刚好有一套,八杯一壶,墨绿色,说是祁连山的玉。” 朱丹惊喜道:“那夜光杯可真的会发光?” “嗯,碧绿的光,有点像夜明珠发出的光。” 朱丹撇嘴道:“你拿了一样我没见过的东西比喻另一样我没见过的东西,就算我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琉璃一面嗑瓜子一面起哄道:“的确,我看你们两个就是故意的!这些东西在古代寻常老百姓也见不着,更别说现在了。” 越城闻言,眉飞色舞道:“巧了,我家什么不多,就是宝贝多,夜明珠还真有。” 琉璃将信将疑,见越珒笑着点点头,她才算是信了。 越城坏笑着从琉璃手心里取出几粒瓜子嗑道:“这样的宝贝我是很想带你们看看的,但是吧,顾家的规矩,外人是不能掌眼的,不过,要是你们嫁进顾家的话,别说看了,宝贝送你都行。” 贺雪方才转到对面的陈老板那里喝了两杯酒,收到花,吃力地捧过来感谢,从一大捧晚香玉中探出头来,偏了偏,斜扫了一眼朱丹道:“原来两位顾先生今晚有人陪了呀。” 越城道:“不及你密斯贺,夜夜有人陪。” 贺雪眼里只有男人,没有女人。她已经把女人做到极致了,还有什么女人能入得了她的眼呢? 笼堂 第21节 自从1927年南京城被炮轰,她活着从南京逃到上海已经九年多了,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在百乐门蝉联一届又一届的舞皇后,是有点孤独求败的意思。 她记得刚逃难到上海的时候,姚经理在街上追了她一路,请她在路边吃了三碗馄饨,就将她哄到了百乐门当货腰娘。姚经理说:“即使你穿一身破布棉袄,但我一眼就知道你是吃这行饭的料,你是骨子里的骚!” 这话当时听着刺耳,现在回想起来,倒不得不佩服姚经理慧眼识珠了。 茶叶大亨李老板一来就嚷着要见密斯贺,姚经理一面擦着额头的汗一面请她赶紧过去。 贺雪扭了扭腰肢,把花丢在地上走了。 朱丹望着贺雪的背影感叹道:“她真是按照男人梦里的样子去长得。” 越珒听见了,惶惑道:“怎么,你有窥见别人梦境的本事吗?” “还需要去窥吗,你们男人的心思不是向来都写在脸上,尤其是你们的眼睛,最诚实了!” 越珒眨了眨眼睛道:“有多诚实?” “喜欢不喜欢,看眼神就知道了。” “喔?那你替我看看。”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睛,微笑着,等着她的答案。 她起先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言论,认真凑近了观察,想要从中读出只言片语,对视了一会儿,她忽然愣住了,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四周静谧,只有一颗心强有力地跳动着。 他原本戏虐的眼神突然变得深情,他的睫毛那样的长,她是误闯进去的一粒沙,出不出来,由不得她。 她扭过头去,赫然发现越城和琉璃已经不见了。 他猛地凑近道:“他们大概是跳舞去了,葛小姐,赏脸跳一支舞吗?” “我不会跳舞。” “没关系,我教你。” “我笨手笨脚。” “我包教包会。” “你这样自信?” “你这样没有自信?” 越珒含笑看着她,看得她发窘,她现在最害怕看他的眼睛了,一看就心慌意乱,胡思乱想。她忽然脱口而出道:“哼,老男人,果然狡猾。” 越珒闻言一怔,又气又无奈,用力将她拉到怀里,松松地挽着腰,无辜道:“我才三十二 ,很老吗?” 越珒闻言一怔,又气又无奈,用力将她拉到怀里,松松地挽着腰,无辜道:“我才三十二 ,很老吗?” “我才十六。” “啊,该喂你吃什么,才能让你长得快些?” 朱丹频繁踩着他的脚,在他怀里磕磕绊绊道:“我又不是小猫小狗,倒是你,可别老得太快。” “这点你放心,我二十二岁的时候就长现在这样,再过个十年二十年,我还是现在这副模样。” 朱丹扑哧笑道:“这么说,你少年老成咯。呀,我实在跳不来,我都说我太笨了,教不会的。” 越珒沉思道:“要不要踩在我的脚上感受一下?” 她真踩了上去,他的脚背托着她整个人的重量,在舞池里旋转着,她像一只刚学会飞的鸟,领略到了新的风景。 “你还没说,你刚刚从我的眼睛里读到了什么?” “我忘了,不过我现在读到了,嗯......你的眼睛在说,你的脚很痛。” “我的脚的确是有点痛,但是痛得很开心。” 朱丹笑道:“我看你痛,我也挺开心的。” 越珒道:“你这样的坏。” 她从他的脚背上跳下来,依着惯性,她倒是学会了最简单的羽步,赞扬道:“别说,你这方法还挺管用的,就是对你残忍了一点。” 越城难以置信道:“铁树开花啊。”他被吓得节奏全无,不停地踩着琉璃的脚尖。 琉璃抱怨道:“脚痛死了,你搞什么呢!” 越城回过神来,朝着越珒的方向甩了甩头,道:“说来你可能不信,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我大哥跳舞,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学的……” 琉璃同样纳罕道:“奇了怪了,这狐步舞我怎么教朱丹她都学不会,这一会工夫,她就学会了?” 第三十六章 琉璃全然没了跳舞的心思,从舞池里挤了出来,退到中心吧台点冰水喝。越城狼狈地紧跟其后,坐下来用脚来回踩着她的旋转座椅问道:“怎么不跳了?” 她一甩头,发尾扫到他的脸上,不大高兴道:“累了。”又道:“我问你,你大哥是不是对朱丹有那么一点意思?” 说着把拇指和食指一捏,具像出一点的分量。越城领略到她的意思,掰了掰她的手指头,使严丝合缝的两个指头分开老远,笑着说:“不是一点,是好几点。” 琉璃缩回了手,自讨没趣道:“我不大信,你大哥那样成熟的男人,会喜欢一个刚成年的小女生吗?” “怎么不能,我不就喜欢你吗?” “你能一样嘛,你比起你大哥,可幼稚多了!” 越城脸色一变,朝吧台内的服务生要了杯酒,呷了两口,重新笑道:“你觉得喜欢一个人,和年纪有关系吗?” 琉璃答不上来,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你一直不肯接受我,是因为年纪吗?” “我说的是他们,不是我们。” “那你说说我们。” “那你说说我们。” 她哪里知道怕老的不止是女人,男人也是怕的。顾越城怕老,怕死,怕一切用钱解决不了的事情。 他平常凡事都嘻嘻哈哈的,琉璃觉得他没谱,他现在这样郑重其事,她又蓦地害怕起来,又不要他太认真了。 琉璃扭过头去观赏舞池里的一对对俊男靓女,一片片裙摆飘起,纠缠,像鸟类的羽毛,轻轻扬扬地抓心挠肺。 舞池热闹的像一锅沸腾的汤圆,朱丹和越珒则是漂浮在滚水上最白最大的两只粘连在一起的汤圆,琉璃咬了咬嘴唇——他喜欢谁都好,偏偏不该喜欢朱丹。 她心里明镜似的,虽然越城和越珒是亲兄弟,但是一个掌权一个只顾玩乐,顾家以后还不都是他大哥说了算?照此下去,她日后岂不是处处矮她一截! 她一直当朱丹是贴心贴肺,知冷知热的小姊妹。可即使是亲姊妹,也还要互相攀比着,争长争短,拈酸吃醋,是希望姊妹过得好,又不希望姊妹过得比自己好。 想到这,她转过身子对越城道:“婚姻大事,我是要好好想清楚的。” 越城又饮下一杯酒,醉醺醺道:“好,我陪你慢慢想。” 朱丹下了舞池,琉璃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夹在两人中间,笑嘻嘻道:“你看,顾先生的皮鞋都被你踩皱了!” 朱丹一瞥,皮鞋上面的凹陷褶皱与她的鞋尖几乎吻合,赖也赖不掉,心虚道:“这皮鞋我能赔得起吗?” 越珒反问道:“你先说说,这鞋子踩起来可还舒服?” “很软——倒是挺舒服的。” 越珒满意道:“这就足够了。” 琉璃望了望朱丹痴傻的表情,心想,纵使是块木头,也该动心了。她也不是要人人都爱她,但在她和朱丹之间,他们应该要爱她才是! 琉璃在百乐门的首演相当成功,金色唱片公司随后发行了她的黑胶唱片《玫瑰与夜莺》,短短数日,歌坛新星“夜莺”家喻户晓。公司通知她拍宣传照,问她可有心仪的摄影师,她第一反应就是推荐谈司珂,论拍照,在上海没有人比他更专业了! 许久不见,谈司珂一见到她,连忙握手道:“恭喜你,夜莺小姐。” 琉璃笑道:“你也拿记者给我取得诨号打趣!” “报纸天天写,我天天看,耳濡目染。” “你怎么不来听我唱歌?” “我买了你的唱片,下了班钻到房间里听,抽抽烟,喝喝酒,直到给我听困为止。” “咿?你确定你没买错唱片吗?我唱的可是流行歌,又不是阿妈哼得催眠曲。” “阿妈可出不了唱片。” 两人都笑了。弄堂阿妈唱——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月亮亮,家家小囡出来白相相。 琉璃眸子一亮,对着化妆镜里的自己说道:“上一次,坐在这里的还是朱丹。” 谈司珂有一阵子没见到朱丹了,关切道:“是呀,今天怎么没一起来?你们不是形影不离的嘛。” 琉璃用指甲刮了刮眉尾,笑道:“从前敢说形影不离,现在可不敢这么说了,谁又当真是谁的影子呢!更何况她现在搬到淮海中路去了,见一面怪麻烦的。” 谈司珂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她最近还好吧?” 琉璃捏起帕子的一角扣着指甲壳里嵌入的眉粉道:“好得很,你要不放心,我替你约她出来见见。” 谈司珂连忙道:“好啊,我请你们吃饭。” 琉璃歪了歪嘴唇笑道:“别吃饭了,跳舞吧,朱丹刚学会了跳舞,你该陪她多练练。不过啊,你得记得当天穿一双好皮鞋出门,踩上去要够软够舒服!” 谈司珂见她笑得古怪,追问道:“这是为何?” 琉璃掩嘴笑道:“当然是给朱丹踩啦!太硬的鞋子踩起来可不舒服!” 谈司珂笑着,默默记下。他又问琉璃如何打扮。 琉璃努努嘴,意思是按照橱窗里的女明星样式打扮,一张小脸扑得惨白,眉毛却是描得仔细,宛如丹青勾勒在白纸上的细长笔触。旗袍领子选得很低,露出一截颀长的脖颈儿,脖子没有扑粉,照片洗出来时要比脸灰些,这灰也是橱窗里统一的灰,女明星的灰。 琉璃对着镜头微笑,烂熟于心的。她姆妈从老早就逼着她对镜子训练表情,笑要练,哭也要练,哭也是要哭得楚楚动人的。 镁光灯一闪,她的笑容瞬间收了回去,不亚于川剧变脸的速度。 琉璃重新坐会镜子前,端详着自己,问道:“谈先生,我们待会去哪儿拍外景?” 谈司珂正将柯达袖珍相机挂在脖子上安装胶卷,随口一说:“湖心亭怎么样?” 琉璃高兴道:“湖心亭好啊,我怎么没有想到,我上一次去还是小时候阿爸带我去的。” 谈司珂笑道:“你跟你爸爸关系很好?” 琉璃昂了昂下巴道:“自然,我阿爸是个好男人,人老实还顾家,不像朱丹她阿爸——” 她忽然捂住了嘴。 笼堂 第22节 谈司珂抬起头来,疑心问道:“朱丹她爸怎么了?” 第三十七章 琉璃道:“还不是她阿爸在外头玩女人被发现了,父母闹离婚呢,不过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她这个爸爸啊——不是亲的!” 谈司珂下意识掏出香烟衔在嘴里问道:“那她亲爸呢?” 琉璃伸手取过他刚点的香烟,浅吸一口道:“没人知道,她啊,从不和我说这些事,大概是嫌丢人,她不说也不好问的,揭别人疮疤的事我不喜做。” 谈司珂望着她青涩的吸烟姿势,诧异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吸烟?” 琉璃朝他脸上喷了口浓雾,吃吃的笑道:“谈先生,别总拿旧眼光看人,来,擦擦眼镜。” 谈司珂取下雾蒙蒙的眼镜,接过她递来的手帕随意擦了擦重新戴上,莫名发出一句感慨道:“看来这世上唯一不变的就是变化,唯一不可能的就是可能。” 琉璃望着他笑道:“你说话真有意思,虽然我不喜欢读书,但是我喜欢和读书人聊天,听不懂也要听。” 谈司珂从湖心亭拍完外景直接回了家,脱了鞋,搭上留声机的唱针,倒在沙发里喝酒,他近来只听《玫瑰与夜莺》这一张唱片,听着睡觉,那声音是对他的一点陪伴和安慰。 胶卷从衣柜里跑了出来,在沙发角蹭了蹭,伸了个懒腰,跃到他的肚子上踩奶。谈司珂用指腹摩挲着它滚圆的脑袋,对它讲道:“儿啊,你要记住,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说谎,小心被骗。” “喵呜。” 谈司珂从怀里的皮夹子里取出朱丹的小照,叹息道:“一次又一次,你何苦替他人作嫁衣赏,真是姐妹,她又怎么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胶卷用鼻尖嗅了嗅,欢喜的蹭着小照,谈司珂将胶卷赶了下去,移步到书房坐下,落笔写道:“关于孔琉璃小姐假唱一事。” 自来水笔笔尖涩得难以下墨,他斟酌了一番,终还是撕了作罢,思来想去,还是从琉璃那儿要了朱丹的电话,拨了过去。 接电话的却是周兰芝,冷冷地问他是谁。 谈司珂只得自报姓名,稍后朱丹接了电话,他一听到她的声音,一颗焦躁的心瞬间平复下来,客气了几句便约她明天出来看电影。 周兰芝正坐在沙发上听她讲电话,看她支支吾吾犹犹豫豫,立马小声讲道:“侬也该出去交交朋友。” 朱丹一面睨着周兰芝的神色,一面支吾应道:“好,我知道在哪儿,你不用接我,好,明天见。” 她一挂电话,周兰芝立刻审问道:“这位谈先生挺有礼貌的,有女朋友了吗?” “姆妈,我和他只是朋友。” “谈朋友不都是从朋友谈起的嘛。对了,他是哪个谈?” “就是你谈来谈去,谈恋爱的谈。” 周兰芝笑道:“侬年纪也不小了,也该谈谈了。” 朱丹嗔怪道:“姆妈,我们能不能别再提谈了。” 周兰芝往厨房一钻,扬声笑道:“侬爱谈不谈,我是觉得谈先生谈吐得当,不错的!” “可这谈先生年纪也不小了,姆妈你不介意吗?” “年纪大点好呀,年纪大的会疼人,不过,不会是家里有妻室吧?” “那倒没有。” “喔,难道离过婚?” “也没有。” “那有什么要紧,那简直不能再好了。” 朱丹心里想的是她的顾先生,赞同道:“是的,像他这样的男人,好得简直不能再好了。” 周兰芝摘着菜叶道:“有空带回来让姆妈看看,这男人靠不靠谱,我看他面相就能看出来。看着坏的不一定坏,看着好的也未必就好,侬小,分辨不出来,姆妈替你把把关。” “人家谈先生就打了一通电话约我去看个电影,你倒好,说得我跟他明天就要结婚一样!我和谈先生真的只是朋友,姆妈你不许胡思乱想。” “侬还真当自己小呀,赶上最好的花季,这时候还有得选,再过个几年,侬只有被人挑的份了!对了,约了明天几点?” “五点,约在大光明影院。” “不吃饭呀?” “看完了吃吧。” 第二天傍晚朱丹掐点赶到电影院,谈司珂已经买好票站在门口等她,朱丹走过去打招呼,道:“好久不见呀谈先生,等很久了吗?” 谈司珂道:“不知道等了多久,我没看表。” 他们并排往里走,检了票坐下,朱丹道:“你今天怎么穿得这样白!” 谈司珂解释道:“为了显眼,电影院门口人多,我怕你一时半会找不到我。” 朱丹认可道:“效果很好,我一眼就看到你了。” 两人看了一场《海棠红》,看得入迷,电影散场时,天都黑了,朱丹眼睛红红的,抱不平道:“海棠红真惨,摊上陆怀任这样一个赌鬼丈夫,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我还以为女人地位低下是因为挣不到钱的缘故,靠着男人养,难免忍气吞声,可海棠红这样的名伶,丈夫倒靠她养了,还是受气!”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愤世嫉俗。” “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样的愤世嫉俗。” “我是见不得坏人嚣张,好人受委屈。” 谈司珂欲言又止道:“我还以为你是大善人活菩萨,不分善恶,普度众生呢。” 朱丹惊道:“谈先生,你这话什么意思?” 谈司珂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风一吹,话就飘走了。他有意带着她往人少的小道走了一会,确认前后无人了方才缓缓启齿道:“你还记得我给你拍的照片吗?” 朱丹道:“记得,你还背着我登了报,现在说起来我还是要生气的。” 谈司珂道:“这件事是我鲁莽,我向你道歉,我这人就是这点讨厌,拍到了好的照片光自己欣赏还不够,恨不得广而告之,逼着人家去看一眼才罢休。” 他说完忽然停住了脚步,正色道:“不过,我方才说的不是这一张照片。” 朱丹不禁“啊”出了声,红润的脸庞瞬间变得煞白,盯着他的皮鞋道:“橱窗里的那张?” “是。”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当我第二次从镜头里看见你的时候。” 第三十八章 朱丹由衷佩服道:“二郎神也不过三只眼睛,谈先生你啊,有五只眼!” “我如何就五只眼了?” “诺,你的眼镜,还有——”朱丹指了指他胸前的相机,接着道:“你这第五只眼可真吓人,照妖镜似的,我下次是不敢再找你照相了,怕是我一肚子的弯弯肠子都要被你看光了,在你面前,真是一点坏事都做不得!” 谈司珂真担心她日后躲着不见他,急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做你的坏事,我就算照出来你是只千年老妖也还是会替你瞒着的,你尽管在人间兴风作浪。” 朱丹眸子闪了闪,难以置信道:“当真缄默不言?“ “你要是想让我言我则言,你要让我闭嘴,我是一个标点符号都不往外说的。朱丹,我……我只是替你委屈,我也是见不得好人受委屈。” 朱丹感动道:“谈先生,你是很好的朋友,我真高兴认识你。” 谈司珂也同样受了感动,生出许多推心置腹的话要说,刚要开口,巷子里突然钻出几个腿高的孩子拿着半块肉包追着赶着逗一个小乞丐,跟在后头的一个小不点刚学会走路似的,跌跌撞撞跟在他们后面。 小乞丐也是个孩子,灰头土脸的追着包子,他们让他学狗叫,叫一声喂他一口。 谈司珂见朱丹一双眼追着那些孩子看,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讲道:“那点大的孩子,没大人看着,走两步就要摔的。” 谈司珂见朱丹一双眼追着那些孩子看,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讲道:“那点大的孩子,没大人看着,走两步就要摔的。” 话音刚落,那孩子被一个小石子绊倒,迎面摔了下去,张着嘴哇哇大哭。 朱丹没好气道:“你这嘴呀,怕是开过光!”说完连忙跑去扶起孩子,用帕子擦着她脸上的灰,两下一抹,白帕子变成了黑帕子,脸也还是个花脸。 谈司珂见状赶紧贡献出自己的手帕,蹲下来替小女孩子擦着胳膊上的沙土,“呀,这里都摔破了。” 小女孩哭着喊:“呜呜,哥哥,哥哥。” 他哥哥在前头逗小乞丐,听到哭声跑了过来,害怕道:“完了,阿爸非要打死我不可。”又伸出黑黢黢的小脏手抓着谈司珂葱白的衣袖,哭丧着脸道:“叔叔,你救救我,我阿爸打人可痛了。” 朱丹问道:“你爸妈呢?” 小男孩皱着八字眉指了指后街的一条里弄,委屈巴巴道:“刚吃完饭,在家打牌呢。” 谈司珂原本是想教育小男孩,现在反倒觉得更有必要教育教育他的父母。 小男孩忽然凑到妹妹的伤口处,吹了吹气,哄道:“小霞不哭,呼呼就不痛了。” 朱丹顿时觉得一颗心都化了,拉住谈司珂的另外一只葱白的衣袖哀求道:“给孩子处理一下伤口再送回去吧。我姆妈也爱打牌,我知道,人一旦上了牌桌可是六亲不认的。” 谈司珂一把抱起小霞道:“看看附近有没有药房,买点药水擦一下。” 小男孩激动道:“叔叔,我知道哪里有,我带你们去。” 朱丹路上问他:“你妹妹叫小霞,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男孩忽然腼腆道:“我叫——” 小霞在怀里奶声奶气抢答道:“狗子哥。” 朱丹噗嗤笑了出来,狗子的脸刷的红成了猴屁股,报复性地去拽小霞的鞋子。 谈司珂制止道:“你是哥哥,不可以欺负妹妹。” 小霞脸上的泪已经干了,拍着手喊:“狗子哥。” 狗子突然像个小大人似的解释道:“大房东的儿子跟我一样大,叫刘备,我阿爸不服大房东,就给我起名曹操,但是刘备前两年病死了,我阿爸说可能是名字太硬了人压不住,贱名才好养活,当晚就给我改叫曹狗了。” 朱丹震惊道:“好像是有这种说法,但也用不着猫啊狗啊的。” 狗子嘿嘿一笑道:“我爸管我叫狗子,把我名给了我家那条大黄狗,我有的时候都分不清我阿爸是在喊我还是在喊狗。” 走着走着两人发现又走回了电影院这边,这一晚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药房的柜台员正在嗑瓜子,见来了客人,当下拍了拍手里的瓜子屑道:“先生太太需要买点什么?” 谈司珂孤寡久了,对这样的误会也觉得是幸福的,将错就错道:“孩子跌跤了,你看,手肘这里都破皮流血了。” 柜台员熟练地在货架上取出一瓶紫药水,结账道:“两块钱,小孩子磕磕绊绊是很常有的事情,抹抹紫药水啊,伤口两天就结痂了。来,我给她稍微清洁一下。” 谈司珂道:“好的,谢谢。” 笼堂 第23节 “侬太太看着可真年轻,不像是生了两个孩子的女人。” 狗子瞪着她道:“什么呀,她不是我姆妈!” 柜台员讪讪道:“喔喔,难怪,我还想说什么父母自己穿得体体面面,把孩子弄得灰头土脸的,来,直接抹紫药水就行,少沾水。”说完擦擦手上的水,又去柜台上嗑瓜子去了。 狗子问小霞还痛吗,小霞摇摇头。 朱丹道:“小霞真乖。” 小霞冲着她笑,露出几颗米粒似的乳牙。 两人把狗子和小霞送回了家,站在牌桌前千叮万嘱狗子爸妈不要打孩子,狗子爸一手托着水烟筒,一手摸牌,睃了一眼孩子又睃了一眼谈司珂,不耐烦道:“老子最烦别人管我教育儿子,这狗东西一日不打上房揭瓦,这位先生,谢谢侬归谢谢侬,教育孩子的事你勿要插手,哎——莫动——老子胡了!清一色!嘿嘿,给钱给钱。“ 狗子爸点着钱心情大好,喜笑颜开道:“算了算了,今天老子手气好饶了你个狗崽子,去房里念书去,别哭哭唧唧的杵在这里败老子风水。”又换了语气道:“先生小姐你们是贵人,但这牌桌上我挪不开身,就不留你们喝茶了,且回吧,狗子送送。” 出了弄堂,两人的肚子唱戏似的你一句我一句,一个音九转十八弯,唱的都是“饿”,也不讲究了,就近找了一家苏州面馆点了两碗三虾面充饥。 谈司珂抱歉道:“本来是说看完电影好好请你吃顿饭,遇上这样的事,把我的计划全打乱了。下一次见到孩子我先把眼睛闭上,五只眼睛都闭上!” “下一次兴许不是遇上孩子了,也许换做别的什么事了。” “什么地方是没有人的?” “什么地方都有人,有路的地方就有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一个人呢,然后拉着你的衣袖可怜道‘先生,好心人,救救我吧。’” 谈司珂这才留意到自己的衣袖上面盖着一块黑黑的小手印,甚至连手指的螺纹都印了上去,他的衣服又是那样的白,宛如在白纸上签字画押一样,幡然醒悟道:“还是黑色耐脏。” 朱丹道:“我是喜欢白色的,至少脏了你还知道哪里脏了。看不出来的脏,才可怕嘞,穿绸子吃粗糠——表面光。” 第三十九章 他们吃完面出来的时候天下起了毛毛雨,朱丹张开手,感受羽毛似的轻飘飘的一滴雨落在手心,似有若无,让人怅然。 谈司珂也学着她张开手掌接雨,半天等来一滴雨,浸入手纹有种久旱逢甘霖的喜悦,仰头望了望天,不安道:“得快些送你回去了,只怕这雨待会要下大。” 朱丹连忙踮起脚捂住他的嘴,恨不得把他说的话从空中攫住塞回去。因为先前的一语成谶,谈司珂自己也没了信心,默默地走到路边的梧桐树上摸了两把,不敢再言,急急叫了两辆黄包车。朱丹怎么也不肯让他送她回去,谈司珂拗不过她,只好匆匆道别,各自往家奔去,半道雨越下越大,倾盆之势,朱丹到家时浑身湿透,像是从江海里打捞上来的落水狗,尽管及时洗了热水澡,仍然还是生病了,她原本就是那种不大能受寒的体质。 她脑袋烧着,像一个小炉子,文火炖着,仿佛听得见脑浆咕噜咕噜冒着泡的声音。人烧糊涂了,总是在做梦,一个梦接一个梦,志怪小说似的梦,人都变了样,扭曲了,时空也扭曲了,天旋地转的。 周兰芝给她降温到半夜,迟迟不见退烧,慌了神,狠下心去拨通了陈公馆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老妈子,不大高兴的问她是谁。 “这么晚打电话实在是打扰了,我找陈先生,哎,我是他公司的同事,公司临时出了问题,能麻烦你通知陈先生来听个电话吗?” “喔。半夜三更的,公司再有事不能明早说吗,这个点了,不好去叫醒的,这样,您留一下名字,我待明早先生一睁眼,我就转告他。” 王妈见对面挂了电话,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那女人说是公司的,可她不信,她以往可没少接公司打来的电话,男的女的都有,没有她这样式的,说话不清不楚,藏着猫腻。 王妈也是赌一赌这通电话对陈先生重要,冒着危险上去敲了敲门。 “谁呀。”文珊梦中惊醒道。 “太太,是我。” “王妈,你这大半夜不睡觉,做什么鬼。” “太太,公司有急事找先生。” 陈治桦猛地睁开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思索了片刻道:“谁找我?” “没说。” 文珊又问:“男的女的。” 王妈如实道:“女的。” 文珊捻亮床头灯,判官似的冷冷注视着陈治桦,审问道:“女的,哪个女的?” “我怎么知道!你继续睡会吧,我去公司看看。” “你不许走!” 文珊攀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坐回床沿,不让他走。但陈治桦疑心可能是公寓那边打来的电话,心急如焚地推开她,缓了口气道:“我去去就回。” 文珊攀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坐回床沿,不让他走。但陈治桦疑心可能是公寓那边打来的电话,心急如焚地推开她,缓了口气道:“我去去就回。” 陈治桦拉开门,王妈还在外头候着,连忙上前提醒道:“先生,还穿着睡衣呢!” “你进去帮我把衣服拿出来,我去书房换。” “好的先生。” 文珊见到王妈进来,气得把床头柜上的水杯掀到地上,碎了一地的玻璃渣子,王妈避着玻璃渣子去衣橱里取两件衣裳,叮嘱道:“太太你可千万别下床,我待会就来清理,你坐会消消气,马上就来哎。” 晚上应声大,一点儿动静都听得真切,思琪赶来看见一地狼藉,心生恐惧道:“妈妈,出什么事了,爸爸呢?” 文珊不说话,一脸的失魂落魄,她的魂魄也被打破了,碎了一地。 念之站在门外看了看,觉得无事又插着兜回去睡觉了。 文珊受了刺激似的嚷道:“他像谁?这样的没心没肺!” 思琪搂着她安慰道:“他像爸爸,我像妈妈。” 王妈拿着扫帚进来扫地,叹了口气道:“太太,电话是我接的,那女的真的只说公司有事,旁的话一句没说,你让先生去看看也好,有事处理事情,没事自然很快也就回来了。” “那女的年轻吗?” 王妈回忆道:“唷,还真不年轻,听着挺成熟的。” 文珊的心咯噔一沉,她倒是宁愿是个年轻的,她顿时不安地抓住思琪的手臂,想了想道:“女儿,你得帮帮妈妈,妈妈只有你了。” 思琪道:“怎么帮?” 文珊睨了一眼王妈,王妈察觉到了,利落的扫完退下。文珊确认她走远了方才小声道:“往后你得盯着点你爸爸,在公司见什么人,下了班去哪儿应酬,都得回来告诉我。” “你要我跟踪爸爸?” “是为了这个家,你爸爸外头可能有别的女人了。” 思琪简直不敢相信,摇头道:“不可能,就算全天下的男人不忠,爸爸也不会的,他是最好的丈夫,也是最好的爸爸。” “从前敢这么说,现在可不敢保证了,你要知道女人在婚姻里是完全是一只猎犬,猫偷不偷腥,一闻就知道了。你爸爸这段时间好几次夜不归家了,我没告诉你,是因为我也被他骗了,以为他睡公司,现在想想,哪有什么业务需要他那样黑白颠倒的忙!” 周兰芝守着朱丹,看着墙上钟表的指针转了一圈又一圈,无线电开着却没有声音,只有一点点蓝光忽闪忽闪。 朱丹迷迷糊糊中睁开红红的兔子一样的眼睛,没头没脑的来一句:“姆妈,他嘴开过光。” 兰芝忙问:“谁嘴开过光?” 她又闭上眼睛睡着了。 门被敲响的时候,周兰芝整个人为之一振,她几乎是不能自控的紧紧抱住他,从中汲取某种力量。 见她这样,陈治桦连问也不用问,一下子笃定了是她打的电话,而他幸好来了。 周兰芝试着唤醒朱丹,轻声道:“看看谁来了,好孩子,阿拉这就上医院去。” 朱丹微微睁开眼睛看了看陈治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呢喃道:“爸爸。” 陈治桦喜极而泣,握住她的手把耳朵凑到她的嘴边,一遍又一遍,认真地听她喊他爸爸。 周兰芝也颇为感动道:“她现在肯认侬当爸爸,等伊清醒了,又弗晓得肯不肯认唻。” 陈治桦捏了捏她滚烫的手道:“没关系的,认不认我们都是一家人,赖不掉的,孩子烧的实在厉害,兰芝你把东西拿好,车就在下面候着。” 第四十章 朱丹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她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看世界都是两样的,像是有人趁她熟睡时擦洗了她的眼球,一睁眼,窗明几净,看什么都是亮白的,崭新的,唯独人是旧的,泛黄的,憔悴的。 窗外有鸟啁啾,掠过窗前,也是来探病似的。 朱丹轻声唤了唤“姆妈。” 周兰芝正倚在床边打盹,听到一点儿声音立马惊醒,愣了愣,高兴道:“终于醒了。”又上前用额头试了试温度,发现烧也退了,这才安心,问道:“饿不饿?” 朱丹摇了摇头。 “那晚上回家给侬炖排骨汤……爸爸在外面一直陪着呢,我喊伊进来!” 朱丹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袖不让她走。 周兰芝有点失望道:“傻孩子,侬昨晚喊伊爸爸还记得吗。” 朱丹否认道:“不可能。” “侬果然是病糊涂了,但是囡囡啊,侬喊伊爸爸,伊高兴,我没见伊这样高兴过,好孩子,听姆妈的话,别在拗了喔。” 她是听人劝的,陈治桦进来的时候,她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仍是喊出了那句“爸爸”。他高兴地落了泪,象征性的几滴,他这样成功又上了年纪的男人,眼泪是比黄金还要珍贵些的。 她是听人劝的,陈治桦进来的时候,她做了好一番心理斗争,仍是喊出了那句“爸爸”。他高兴地落了泪,象征性的几滴,他这样成功又上了年纪的男人,眼泪是比黄金还要珍贵些的。 陈治桦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眶,摸了摸她凌乱的头发称赞道:“好孩子。” 朱丹心里说不出的奇怪,她觉得自己不像是十六岁,像六岁,因为嘴甜喊了人被夸是好孩子,可是这样的好又有什么意义呢? 病房门是虚掩的,探出个脑袋,弱弱喊了声“陈总”。 朱丹认出是黄经理,顿时慌了神,脑子里生出许多不好的念头。 黄经理也是一眼认出了朱丹,脱口道:“葛小姐?” “你们认识?”陈治桦问朱丹。 朱丹迟疑地点点头,黄经理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直接钻了进来,毕恭毕敬道:“陈总,葛小姐也是我们公司的员工呀。” 黄经理看陈治桦的表情显然云里雾里,又接着解释道:“葛小姐是公司派给孔小姐的伴唱,您不知道这件事啊?阿对了,我这趟着急赶来是为了向您汇报,这孔小姐啊联系不上,今晚的演出估计是要泡汤了,要不要安排公司别的艺人顶上?” 陈治桦摩挲着无名指的金戒指,沉思片刻道:“让小白云去吧。” 朱丹听到这方才想起今晚琉璃在天蟾舞台有场演出,她这一病,倒是耽误了琉璃的大事。之后解释定是要解释的,但现在还得再让她恨上一会儿,她这么一想,心里更是烦躁不安,蹙着眉,满脸的不愉快。 朱丹听到这方才想起今晚琉璃在天蟾舞台有场演出,她这一病,倒是耽误了琉璃的大事。之后解释定是要解释的,但现在还得再让她恨上一会儿,她这么一想,心里更是烦躁不安,蹙着眉,满脸的不愉快。 黄经理很暧昧地瞥了一眼朱丹,讪讪笑道:“葛小姐这是哪里不舒服?” 周兰芝替她答道:“受了点风寒。” 黄经理还想问点什么,陈治桦率先下了逐客令,差他速回公司办事去。他一走周兰芝便发作道:“什么伴唱?什么艺人?你们父女两人瞒着我在搞什么鬼?” 笼堂 第24节 陈治桦委屈道:“兰芝你先消消气,这事我也是刚刚知晓,朱丹啊,你告诉爸爸,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朱丹觉得忽然有一副枷锁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方才她还是个病人,一眨眼的工夫,她就成了带着镣铐的犯人,人一旦被逼到了绝境,竟也什么都不怕了,坦然道:“是的,黄经理说的没错,我去百乐门唱歌了。” 周兰芝听到这里气不打一处来,甩手就是一个耳刮子,捂着胸口骂道:“下贱货!我苦口婆心劝侬覅唱歌,覅唱歌,侬都当作耳旁风欸,非要气死我侬才罢休是伐!” 她这一掌甩得极其用力,朱丹险些从床上翻下去,半个身子悬在床边摇摇欲坠,陈治桦连忙上前去扶,痛心道:“兰芝你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干嘛打孩子!”说完弯下腰来面对面问朱丹:“你是公司签的歌女吗?” 朱丹捂住耳朵,耳鸣过后方才听清人声,陈治桦又重复问了一遍,她倔着一张脸道:“不是,我什么也不是,我只是一个伴唱而已。” “别骗爸爸了,公司可没有什么伴唱。” “别骗爸爸了,公司可没有什么伴唱。” “有的。” “你要不说,我待会就去公司查,你别忘了,我是总经理!” 朱丹望了望虚掩着的门道:“爸爸,你去把门关起来我再讲。” 陈治桦关门的时候赫然发现黄经理正贴在门上偷听,一拉门,怒道:“黄经理,你好大胆子!什么也别说,你被解雇了!” “陈总,不妥吧,我刚才可是听到了不少东西呢。” “怎么,凭你也想敲我竹竿?” “还不是您先不仁我才不义,我也不图什么,只要您别辞退我,这件事我保证替您瞒得严严实实的,不然,也别怪我在您太太面前多嘴多舌,搅得您家里头不得安宁。” 陈治桦反倒笑道:“我刚好烦恼不知怎么跟太太开口,不妨就劳你替我去通知一声罢。” 黄经理见唯一的筹码也没了,愤愤道:“好!好!你等着吧,我这就去告诉陈太太去!” 黄经理前脚刚走,陈治桦后脚就去医院前台打了通电话—— “顾先生,是我治桦,眼下有一桩急事需要拜托你……哎,谢谢,此人是我们公司的经理,姓黄,名白延——多谢多谢,择日一聚,哎,好的好的,那就拜托你了。” 陈治桦打完电话仍心有余悸,也不敢在医院继续逗留,拿了药直接送周兰芝母女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点了一只雪茄抽了起来,周兰芝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抽着烟,翘着腿,两种烟草气味交织弥散,宛如在罂粟地里放了一把火,妖红的罂粟花瓣被火焰一寸寸吞噬,似乎连盘旋升空的烟雾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陈治桦打完电话仍心有余悸,也不敢在医院继续逗留,拿了药直接送周兰芝母女回了公寓,坐在沙发上点了一只雪茄抽了起来,周兰芝坐在沙发的另一侧,抽着烟,翘着腿,两种烟草气味交织弥散,宛如在罂粟地里放了一把火,妖红的罂粟花瓣被火焰一寸寸吞噬,似乎连盘旋升空的烟雾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 朱丹端着一条餐凳坐在上风处,眼睛追踪着飘渺的烟雾,谨慎地说:“这事错在我,希望我说完爸爸不要怪罪琉璃,也不要解约她,可以吗?” 陈治桦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定睛望着她道:“私事我可以听你的,但是要是涉及公司,那得按照公司的规矩办。” “爸爸!求求你了!” “你这孩子,事情还没说,先开口求我了,看来这件事情不小啊——你先说,我看情况处理。” 朱丹这才鼓起勇气道:“我……我替琉璃假唱了。” “什么!?”陈治桦和周兰芝几乎同时从沙发上弹了起来,面面相觑片刻,又同时坠回沙发里,烟灰弹的到处都是,两人连忙掸掉身上的烟灰,诘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第四十一章 朱丹嗫嚅道:“从电台举办的评选开始……” “啊?” 两人的表情是一致的愤怒、震惊以及难以置信。朱丹赫然发现他们此时看起来很具有所谓的夫妻相,又从他们衰老的五官上隐隐约约联想到自己的未来。 陈治桦道:“女儿啊,你们这样任性胡闹可曾想过后果啊。” 周兰芝气道:“呸,她们能算到什么后果,还不是脑子一热,想一出是一出,我以为侬是个温吞性子,想不到,侬胆子大得很哩,两个小姑娘 ,倒是把全上海的明眼人都骗了!” 朱丹反唇相讥道:“说起来都得怪你。” 周兰芝叫道:“怪我?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要不是姆妈你不许我唱歌,我至于这么憋屈吗,琉璃现在拥有的一切,本该是我的,就是因为你,我只能躲在面具后面唱,躲在幕布后面唱,我已经退到这一步了,你还要我怎样!” “侬个没出息的丫头,好好读书学习不好吗 ,我说过的呀,除了唱歌,侬做什么,我都不管,侬偏偏要唱,存心气我!” 三人默然相对,咄嗟之间天黑了下去,客厅里暗淡无光,渐渐地连人脸都看不清晰,每个人的表情都成了迷,唯有两卷烟蒂燃着微弱的红光,周兰芝厌烦地起身在空中胡乱一抓,趿着拖鞋去捻客厅和厨房的灯,恼道:“连蚊子都来作践我!”一面咒骂一面掰开涡卷蚊香盘,取下嘴里衔着的香烟对着蚊香头点火,点着了,屋子里顿时又多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朱丹闻不惯这味道,像庙里燃的线香,忙不迭地捂住鼻子。 三人默然相对,咄嗟之间天黑了下去,客厅里暗淡无光,渐渐地连人脸都看不清晰,每个人的表情都成了迷,唯有两卷烟蒂燃着微弱的红光,周兰芝厌烦地起身在空中胡乱一抓,趿着拖鞋去捻客厅和厨房的灯,恼道:“连蚊子都来作践我!”一面咒骂一面掰开涡卷蚊香盘,取下嘴里衔着的香烟对着蚊香头点火,点着了,屋子里顿时又多了一股呛人的烟味,朱丹闻不惯这味道,像庙里燃的线香,忙不迭地捂住鼻子。 陈治桦也有点闻不惯 ,咳嗽道:“为什么不许你唱歌?” 朱丹僵着脸道:“不知道,反正从小我一唱歌姆妈就打我,还用针扎我,我是被打怕了,可是我不服,我是真心喜欢唱歌,高兴了忍不住要唱,不高兴了也要唱,你不让我唱歌等于是让我做了哑巴。” 周兰芝捏住香烟的手指不禁颤抖起来,她用力咬住手指,冷静之方才说道:“我宁愿侬是个哑巴,也勿要侬做朵昙花,侬小辰光一张嘴我就知道侬长大了是块唱歌的料,侬越是能唱,唱得越好,我越是害怕欧。” 陈治桦若有所思道:“兰芝,你这又是何苦呢。” 朱丹道:“就是,唱歌又不是去打仗,有什么好怕的,还能要了我的命不成!”说完去挠脖子上新叮的蚊子包,越挠越痒,于是用指甲掐了个“十”字,又掐“米”字,仍是不起作用,气得横竖一阵乱掐,大有砧板上剁肉馅的气势。兰芝自己被叮只是一个小红点 ,朱丹却是隆起一块大包,兰芝看她抓得难受,起身去厨房拿出一块水瓶木塞往包上一烫,烫的朱丹跳脚,但是止痒效果立竿见影。 兰芝面目狰狞道:“我怕什么?我怕侬走了我的老路!索性告诉你吧,我在生侬之前也是唱歌的嘞,治桦,侬告诉她!” 回忆过去对周兰芝而言是一种酷刑,是将她整个人架在火上烧烤,她是旧小说里的悲剧人物,谁听了都要为她叹息一声——天可怜见! 陈治桦饧眼道:“唉,你姆妈可怜啊。小辰光被父母卖到堂子里去,不过,老鸨见你姆妈嗓子好,长得俊,没舍得让她卖身,让她跟着一个苏州堂子学唱评弹,学了两三年出来卖唱,一唱成名,就此当了书寓先生,我当年是被朋友硬拉着去听,一去发现是独门独院的寓所,牌子挂着:‘兰心别院’,院子里种满了菊花,我俗,只认出青蟹一种。” 周兰芝闭着眼睛,兰心别院的一草一木都刻在了脑子里,不免伤感道:“还有九连环、满月、巫山积雪,绿衣红裳,金凤舞,侬这么多年,还是没得长进!” 陈治桦笑道:“人老了,更是记不住东西咯。不过,我还记得两句唱词——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大观园。” 朱丹听他哼了两句评弹,新奇道:“这是什么唱词?” 兰芝懒懒道:“黛玉焚稿。” 陈治桦道:“我唱的不行,兰芝要不你来一段?” 兰芝狠狠瞪道:“唱什么唱,我是唱够了!“ 她从前抱着个琵琶没日没夜地唱,寒来暑往,醒了唱,梦里也在唱,梦里忘了词立马惊醒去掏枕头下面的唱词本来看,她现在仍然常常梦见自己坐在兰心别院的穿堂里弹琵琶,打扮成赛金花模样,那时脸上还有肉嘟嘟的婴儿肥,二郎腿一翘,唱:“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高墙柳……”那光景扬言要替她赎身的大有人在,恨只恨,所托非人。 陈治桦道:“唉,可惜了,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们母女。” 兰芝回过神来,轻蔑一笑,道:“可不是你对不起我们,我做书寓先生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日日卖唱陪笑,倒是你出现——毁了我!” 陈治桦难为情道:“是,是,当着孩子面,有些话咱就别说了。咱们说女儿的事。兰芝啊,时代变了,女儿的情况也与你不同,你不该因噎废食,就此拘着她,她不是你,她也不会成为你。”说到这里蓦地停了下来,嘬了一口雪茄,又转去问朱丹:“电台评选是你唱的,公司给琉璃新录的唱片也是你唱的?” “是。” 陈治桦叹了口气,摸着自己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陷入了沉思。 朱丹移坐到沙发扶手上,攀住兰芝的脖子道:“姆妈,我不知道过去你受过这种苦,你该告诉我的,我保证以后听话,你别生气了。” “我供侬读书就是想让侬呀改改命,侬偏要往火坑里跳!是,时代不同了,不叫卖唱的叫歌星,听上去是体面多了,实际呢,还不是那么一回事!” 陈治桦道:“兰芝你听我说,从前的我人穷志短护不了你,但是现在我敢保证,谁也伤不了我女儿一根汗毛。” “谁又知道她是侬女儿!” “呃。” 陈治桦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涨红着脸。 陈治桦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喉咙,涨红着脸。 兰芝让步道:“侬敢公开女儿的身份,我就允许她唱!” 第四十二章 这夜陈治桦回了公馆,他一进门,文珊正歪靠在沙发上看画册,也不抬头看他,拉了拉真丝睡衣外套道:“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王妈伺候着替他脱了西装外套,嘀咕说:“太太等你一晚上,饭都没吃呢,喝了点酒。” 陈治桦坐过去搂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不吃饭?” “气都气饱了。” 陈治桦伸手摸了摸她的肚子,笑道:“的确是不用吃了。” “好哇,你嫌我胖!” “你也不胖,只是肚子上有些肉。” “你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替你陈家传宗接代,我现在还是小蛮腰嘞。你现在儿女双全,倒是开始嫌弃我膀大腰圆了,我去哪里说理去,王妈,你说,他怎么这样的狼心狗肺。” 说完把画册朝他脸上一掷,转过脸去生闷气。 王妈赶忙上前拾起书,查看他的脸有没有受伤,急道:“哎呦,太太 ,这书壳子硬,你真下得去手!” 陈治桦的脸被刷的火辣辣的疼,脸色一沉骂她泼妇。 文珊一听泼妇两字瞬间炸了锅,叫道:“陈治桦,你什么意思,外头养了个什么妖精,要么夜不归宿,一回来就骂我是泼妇!好啊,说我是泼妇,合着外头供的是菩萨还是圣母啊?” 文珊一听泼妇两字瞬间炸了锅,叫道:“陈治桦,你什么意思,外头养了个什么妖精,要么夜不归宿,一回来就骂我是泼妇!好啊,说我是泼妇,合着外头供的是菩萨还是圣母啊?” “不可理喻!“ 思琪和念之闻声下来,茫然道:“怎么了妈妈,你们为什么要吵架。” 季妈赶在后面送拖鞋。 陈治桦从茶几上顺过烟来抽,喊王妈递洋火,一手夹烟一手示意他们坐下,深沉道:“既然你们都在,我刚好有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文珊不安地捂住耳朵道:“你闭嘴,我不要听!”她有一种预感,她害怕他接下来的话,她白天方才花了一大笔钱撬开了其中一个司机的嘴,得知了诺曼底公寓的事,她知道他在外头有人,可她想着只要他一日不提,她便一日装傻。谁想他竟这样的沉不住—— “经过我再三思虑,该是要告诉你们了,其实爸爸还有一个孩子,和你们年纪一般大,她是个可怜的孩子,思琪念之我希望你们可以接受她,这周末我会在家设宴,我要让那孩子认祖归宗。” 思琪简直不能相信,瞪大了眼睛道:“爸爸,这不是真的,另外一个孩子,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野种,爸爸你当心被人骗了!” “混账!野种也是你能说的?我心意已决,你们回房去吧。” 陈治桦见文珊也不哭不也闹,试探道:“你早就知道了 ?” 文珊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做,还在乎我知情吗?” 文珊冷笑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敢做,还在乎我知情吗?” “你想要怎样?” “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我离开这个家,好让那对母女搬进来,呵,你做梦,陈治桦我告诉你,我死都不会离开这个家的。你要认女儿可以,但是有一条,外头那个女人永远不能踏进陈家一步,否则我就一头撞死在门上,做鬼也缠着你们不得安生!” 陈治桦想道兰芝对他说过,她这后半辈子什么也不求,唯独求他照顾好他们唯一的孩子。这么一想,文珊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夺君子之腹。 陈治桦熬夜拟了一份宴客名单,政商军界皆有一二好友,要请都得请,另外,表哥陈新国一家尚在上海,小妹陈美菱旅居欧洲不得联系,陈家到了他这一辈人丁单薄,故而他越是上了年纪,越是看重孩子。至于文珊的娘家人都在香港,不用他说,文珊自己也会打电话去诉苦,她是那种受了委屈恨不得天下皆知的性子,他且由着她的性子,倒是省去他多费口舌。 笼堂 第25节 他第二天一早就拨电话到公寓,吩咐兰芝带着朱丹去逛百货公司选两套周末宴会的礼服,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疲惫但心情是愉快的,兰芝也高兴,在电话里吻了他一下。 思琪偷听了电话,气得回屋翻乱衣柜里的礼服,钻在柜子里抱头痛哭。 季妈是思琪和念之的奶妈,比王妈年轻些,一直负责照顾龙凤胎的日常起居,季妈也钻到衣柜里问:“小姐为什么在哭。” 思琪啜泣道:“我讨厌那个野种,我恨死她了,她要来和我夺爸爸,她要拆散我的家!“ 季妈也是恨的咬牙切齿,随手拿起一件散落的礼服揩着她的泪,道:“来,擦擦,哭肿了眼就不好看了,小姐你听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那野种是夺不走的,我们小姐福泽深厚,以后还要嫁个好人家,福气在后头嘞,那野种或许大字都不认识两个,我的傻小姐,她拿什么跟你争喔。” 季妈也是恨的咬牙切齿,随手拿起一件散落的礼服揩着她的泪,道:“来,擦擦,哭肿了眼就不好看了,小姐你听我说,是你的就是你的,那野种是夺不走的,我们小姐福泽深厚,以后还要嫁个好人家,福气在后头嘞,那野种或许大字都不认识两个,我的傻小姐,她拿什么跟你争喔。” “季妈,你给我找出最贵最闪的裙子,这是我的家,她休想在我面前出风头!。“ 季妈搂着她道:“好嘞,我记得去年你过生日的时候太太送的那件银色礼服裙就很闪得嘞,我待会给你翻出来熨烫好挂起来。” 到了周末,思琪故意打扮的喧宾夺主,惹人注目,她朝窗外一瞥,瞥见一个女孩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并没有荡,只是坐在那里想心事的模样,对季妈说:“你下去把她赶走,那是我的专属秋千,只有我能荡。” 仔细一看,又觉得面熟,改口道:“算了算了,我自己去吧。“ 离得近了才发现是医院里的小护士,走到旁边握住秋千绳道:“你怎么来了?” 朱丹回过神来看向她,也是一惊。 思琪见她不语,不耐烦道:“我问你,你怎么来这儿了!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朱丹点点头,怯怯道:“陈公馆。” 思琪双手交叉在胸前,颇为得意道:“哼,知道就好,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谁带你来的?顾先生?” 朱丹昂起脸来困惑道:“顾先生也来了吗?” 朱丹昂起脸来困惑道:“顾先生也来了吗?” “喔,你原来不知道啊。顾先生来不来关你什么事,你给我下来,这是我的秋千。” 思琪把她从秋千上赶了下来,推搡到草地上,命令道:“大门在哪儿,你赶紧走吧。” 王妈出来寻人,见到朱丹趴在草地上连忙上前扶了起来,一壁替她掸身上的灰草一壁讲道:“哎呦大小姐你这是作甚,怎么能对客人如此无礼,先生要是看见了,还不得骂你。” “客人?她算哪门子客人,一个呆头呆脑的小护士罢了,你有请柬吗。” 陈治桦一早就嘱咐过王妈要好生照顾这位葛小姐,王妈人精,她一眼瞧见朱丹就看到了几分陈治桦的影子,她在陈家也呆了十年了,比起太太,她心里更是向着先生,先生待她更好些。 王妈白眼一翻,道:“小姐不妨去问先生,我一个下人不好多嘴多舌。” 王妈拉着朱丹走了,思琪气得在后头跺脚尖叫。 王妈将朱丹带到了自己的房间,悄声说:“葛小姐你暂且坐在这儿稍等一下,我去拿件小姐的礼服给你换上。” 朱丹连忙制止道:“不必麻烦了,不打紧的。” 王妈眼睛一夹,指了指衣柜前挂着的一块碎裂的镜子道:“不行的呀,衣服后面都拓灰了,谁让你穿得这样白,白是最不耐脏的。” “你别麻烦了,思琪要是知道我穿了她的衣服,大约会不开心的。” “小姐衣服多,有些衣服几年了都没见她穿过一次,我给你拿件她没穿过的,来,你喝口糖水,我快得很。” 第四十三章 王妈一走,朱丹逡巡走到镜子跟前扭过身子照着背后,仔细一瞧,衣服果真是跌脏了,别着手去拍身后的灰,拍不掉,像是车轮轧在白雪上的辙,一时不知是怪雪太白还是怪车辙煞风景。 碎裂的镜子扭动着,一抹黑覆盖上去,朱丹猛地一回头,是念之。 “好久不见啊葛小姐。”他一臂撑着镜子,附在她耳边道。 “好久不见。”朱丹不自觉地缩了缩下巴。 “莎士比亚说:‘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都容易为表面的装饰所欺骗。’”说着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支灰玫瑰插在她的发鬓,莞尔一笑道:“名称又有什么所谓呢?即使玫瑰不叫玫瑰,她依然芳香如故。” 他贴的太近,朱丹本能的用手抵住他的胸膛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世人都是傻瓜,傻瓜又怎么能听懂圣人之言呢。” “这也是莎士比亚说的?” “喔,这不是,这是我说的。” “我猜也是。” “你……“ 王妈进来见念之贴着朱丹,惊骇道:“少爷!” 念之抽回手插在兜里,瞪了一眼王妈,话也不说转身走了。 王妈关切道:“葛小姐你还好吧?我们家少爷是有些古里古怪的,我瞧他是读书读傻掉了,张口闭口都是那个比亚比亚的说,你说那个比亚咋这么能说呢!” 朱丹憋住笑问:“他从小就这样吗?” 王妈眼珠子一翻,想了想,道:“小时候也不这样呀,小时候话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来,也就是从上了中学开始,天天比亚比亚的,我老妈子是一句听不懂他在嘀咕什么东西。来,葛小姐,你看这件礼服成吗,你这身材与我们家小姐差不多,应该是能穿上的,你试试。” 王妈心思玲珑,知道她喜欢白色,又特意找了一件样式差不多的吊带礼服,蕾丝料子,长至脚踝,背后层层叠叠堆着纱,唯一露骨的是背后大胆的倒人字形开口,两片蝴蝶骨仿佛蛰伏的翅膀呼之欲出。 朱丹对着镜子皱了皱眉,嫌背后过于露骨,忸怩道:“好是好,可这背后穿不出去。” 王妈笑嘻嘻地从腋下抖出一块苹果绿披肩,上面绣着郁金香和蓝色的知更鸟,用的是法式刺绣,上面缀着亮片和珠子,熠熠生辉。 朱丹眼睛一亮,披在肩上,爱不释手道:“这披肩真好看,王妈你眼光真好。” 王妈反倒不好意思了,挤着脸上的皱纹道:“我一个老妈子能有什么眼光,葛小姐,随我去大厅吧,客人也该到齐了。” 青天白日的,整个陈公馆已经捻亮了所有的吊灯,即使这样,也不及各位太太小姐身上的宝石翡翠璀璨夺目,每个人的身上都滚动着流光,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缝在了衣服上。 青天白日的,整个陈公馆已经捻亮了所有的吊灯,即使这样,也不及各位太太小姐身上的宝石翡翠璀璨夺目,每个人的身上都滚动着流光,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缝在了衣服上。 宋太太一眼瞧见了她,拉着婉因走来打招呼道:“是小葛护士吗?” 婉因歪头打量着她,觉得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只是客气地说了声“你好。” 宋太太今天穿着紫罗兰的缎子旗袍,蓝宝石项链,流苏似的戴在脖子上,宛如夜晚的一轮月牙儿,发着幽幽的蓝光。 婉因也是隆重打扮了一番,私人订制的大号深蓝色礼服,大概是宋太太认为深色显瘦,原也是一番心思,但装饰过多,珍珠玛瑙钻石一股脑儿地堆在身上,俨然一棵耶诞节摆的圣诞树,不过也是喜庆的模样。 陈治桦走过来诧异道:“怎么,你们认识?” 宋太太笑道:“巧了不是。” “宋厅长没来?” “原本一道要出门了,局里临时有事又给他拽走了。” 陈治桦护着朱丹去别处打招呼,婉因追随着背影问道:“姑姑,她和陈先生什么关系?” 宋太太也吃不准,心里猫挠似地摇了摇头:“不清楚的,总不会是情人吧?男人就是这样的呵,永远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又瞥见顾越珒,连忙走过去打招呼道:“顾先生,好久不见,你可听闻到什么事?” 宋太太也吃不准,心里猫挠似地摇了摇头:“不清楚的,总不会是情人吧?男人就是这样的呵,永远喜欢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又瞥见顾越珒,连忙走过去打招呼道:“顾先生,好久不见,你可听闻到什么事?” “什么事?” 宋太太见他毫不知情,尴尬一笑,不再往下说了。 陈治桦缓缓站到高处,牵着朱丹的手对众人道:“诸位都是陈某的至亲好友,今日邀请诸位前来自然是因为有要事宣布——我必须隆重介绍一下我身旁站的这位女孩,她叫朱丹,葛朱丹,但是从今天起她就不再姓葛了,诸位也勿要再喊她葛小姐,因为她其实是我陈某的亲生女儿。” 大厅一片哗然,思琪愤然将玻璃杯砸到朱丹的脚下,发作道:“骗子!她才不是我爸爸的女儿,她就是个骗子,来人啊,把她给我轰出去!” 陈治桦厉色道:“思琪,不许无理取闹,季妈!带小姐回房。” 季妈过来扶着思琪,小声劝道:“小姐,眼下人多,闹起来不好看的,你得给先生一点面子,等客人走了再说。” “哼,我哪儿也不去,我就要在这儿待着,我倒要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 王妈迅速拿着扫帚抹布过来清理碎片,看到朱丹脚脖子流着血,惊道:“呀,葛小姐受伤了呀。” “去给孙医生打电话。” 朱丹自己弯腰看了看伤口,只是割了个口子,连忙道:“不碍事的,不用喊医生。” 顾越珒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横抱到沙发上,冷冷道:“怎么不碍事?玻璃都嵌在肉里了,你是没有痛觉吗?” 顾越珒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横抱到沙发上,冷冷道:“怎么不碍事?玻璃都嵌在肉里了,你是没有痛觉吗?” 朱丹悄悄地凑到他耳边道:“嘘,我当然是痛的。” 他这时才注意到她头上别的玫瑰花,伸手摘了下来,道:“这花怎么这个颜色。” “不知道,念之给我的。” 越珒吃醋撕着花瓣,撕完手指黑了一片,才反应过来此灰玫瑰原是用墨染的灰,朱丹笑他,他索性捏了捏她的脸,捏成了个小花猫。 朱丹气道:“连你也欺负我!” 那边吵得厉害, 陈治桦当着众人逼思琪道歉,思琪不肯,一把甩开季妈的手,从簸箕里捡起一块玻璃渣子割破自己的手心,笑道:“这样就扯平了。” 季妈刚要去喊太太,文珊已经听着动静跑下楼来,抱住思琪流血的手揪心道:“你以为你伤害自己别人就会心疼你吗,我的傻女儿!” 陈新国的太太阮梅道:“弟妹我看这事你可不能忍气吞声,今日带个野种进门,明日谁知道还会领什么猫啊狗啊的进家门,那我们陈家成什么了,收容所吗!” 陈新国喝道:“你闭嘴吧,就数你话多。” 宋太太道:“这是陈家的家事,阿拉不好多嘴的啊,不过啊陈太太,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孩子呀,孩子是无辜的对吧。” 宋太太道:“这是陈家的家事,阿拉不好多嘴的啊,不过啊陈太太,大人之间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孩子呀,孩子是无辜的对吧。” 文珊咳声叹气道:“宋太太说的是,我原本也不反对他认女儿,可是思琪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偏心啊。” 第四十四章 朱丹卧在沙发上,盯着自己的脚踝冷冷发笑,她一时觉得这玻璃扎得恰到好处,扎得痛快至极,外人只看到她脚上流的血,没人看见那伤口处也在淌泪,一颗一颗的泪珠滚落在地板上,与那些玻璃渣子一道被扫进了簸箕里,他们看不见她的泪。 顾越珒弹了弹她的脑袋,柔声问道:“傻笑什么。” “你听到方才陈太太说的话了吗?”她眨了眨眼睛,学着文珊的语气道:“思琪也是你的孩子,你不能偏心啊!” 说完她的神色忽然落寞下来,黯然道:“我好像是闯入这个家的贼一样,是来偷一点父爱的。不怕你笑话,这里老妈子的房间都比弄堂里的亭子间要好,我是羡慕思琪的,我差点以为我也要成为思琪了,幸好,这一点儿痛让我清醒过来!我是不属于这儿的,我注定是弄堂里的鸽子,不是豪宅里的金丝雀。” 他轻轻地摸着她的头道:“这儿未必就是什么好地方,你羡慕她,她指不定还羡慕你呢。” 佣人跑来喊道:“太太,先生,孙医生来了。” 笼堂 第26节 文珊立马吩咐季妈:“去,把孙医生请到这里来。” 越珒半路拦住孙医生道:“请先看这边。” 季妈急道:“孙医生,太太请你过去呢,那边受伤的可是陈家小姐,耽搁不起。” 越珒脸色一沉,道:“要说陈家小姐 ,这边躺着的也是陈家小姐,你这个老妈子似乎老糊涂了吧!” 越珒脸色一沉,道:“要说陈家小姐 ,这边躺着的也是陈家小姐,你这个老妈子似乎老糊涂了吧!” 季妈撇了撇嘴不敢顶撞,朱丹扯了扯他的衣袖,挤眉弄眼道:“算了,让他去吧。” 陈治桦却道:“孙医生你还愣着干嘛,按照顾先生说的办!” 孙医生擦了擦额头的汗,利索地替朱丹处理伤口,顾越珒立在旁边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盯的他拿镊子的手微微发抖,仿佛身后有把枪抵着他似的。 季妈一跺脚,气道:“先生,你就忍心看小姐受罪!” 陈治桦冷冷道:“哼,她那是自讨苦吃。”他这话是说给顾越珒听的,他看得出来,顾越珒对朱丹有心,如此他心里更是偏向她去了。 文珊抹泪道:“表嫂表哥,你们要替我做主啊,我嫁进来的时候你陈治桦一无所有,不仅如此,还欠着外债,是我倒贴嫁妆助你翻身,我倒也不求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但你也不能过河拆桥啊!” 陈新国站出来斡旋道:“容我说句公道话,治桦这些年待你们母女不薄啊,一心一意都为了这个家。据我所知,这孩子是你们结婚之前的事,那就是个意外,治桦现在愿意认这个孩子,也是说明了他心善,有责任心啊,作为妻子你该体谅他的难处,何苦为了一个孩子闹到这步田地。” 阮梅走过去替文珊揩了揩眼泪,嘀咕道:“谁说不是呢,弟妹,咱们女人不能太较真,要一个男人一辈子心都放在你那儿,比登天还难哩!你可别再闹了,你仔细把他闹跑了!” 朱丹厌烦了哭哭啼啼,堵住耳朵,等到孙医生一替她包扎好,立马对顾越珒请求道:“顾先生,能不能烦请你带我离开此地。” 顾越珒歪了歪头,皱眉道:“主角走了,这戏还怎么唱?” “好好一出花好月圆硬是唱成了秦香莲,你瞧,眼下陈太太才是主角。” 顾越珒想到家里的十二位姨娘,无奈笑道:“女人多了的确是麻烦。” 朱丹瞪了瞪,他又道:“没有也不行…….咳,直接送你回家吗?” 朱丹一想到回去姆妈指定问东问西,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努着嘴道:“我就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待一会。” “好,你待我去和你爸爸打声招呼。” 听她要走,陈治桦连忙走过来安慰道:“朱丹你听爸爸解释,好好的一个宴会闹成这样,我实在是心里过意不去。” “我想我呆在这儿只会让你的太太和女儿更加生气,她们一时不能接受我是可以理解的。” “脚不要紧吧?” “不要紧的。” “行,那顾先生就麻烦你替我照顾一下朱丹了。” “放心吧陈先生,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好好好,你们慢走。” “好好好,你们慢走。” 顾越珒拎着鞋子,把她抱上了车,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她的伤口。司机已经是惊得闭不上嘴,露着微龅的上牙,偷瞄着后视镜问道:“大少爷,我们去哪儿?” “去公寓。” 车停在诺曼底公寓的路边,朱丹探出头看了看,道:“你怎么把我送回来了?” 顾越珒不答,下车把她重新横抱在怀里,任凭她蹬着晃着也不撒手。一进公寓大厅,电梯员笑道:“哟,顾先生好久不见啊。” 朱丹立即把脸埋进他的西服里,不敢吭声,听见铁栅栏哗的一拉,又埋得更深些。 电梯员谑笑道:“这还是第一次见您带女朋友回来。” 顾越珒喉结一滚动,笑着道:“是的,以后要常见的。” 朱丹暗暗拽着他的领带,越扯越用力,电梯员察言观色道:“唷,顾先生你脸怎么这么红,没事吧?” 顾越珒摇了摇头,笑着下了电梯,贴在她的耳边沙哑道:“你要谋杀我?” 朱丹松了手,昂起脸看着他紫红的下颏,嚷道:“放我下来。” “不行。” “那你把我放在家门口就行了。” “那你把我放在家门口就行了。” “你家?”顾越珒向前踱了几步,道:“钥匙在左边口袋里。” 朱丹狐疑着把手伸进他的西装裤口袋里一阵摸索,摸出一串钥匙扣,叮铃叮铃作响。 他笑着指挥道:“努,那把银色的,开门。” 朱丹将信将疑的将钥匙插进锁眼里,门果然开了,诧异道:“这是你家?” 他将她轻放在沙发上,叉着腰道:“嗯,不然呢?” “这是几楼?” “四楼。” 朱丹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家住在我家楼下!” 顾越珒松了松领带道:“准确说,这里不算家,算是我的避难所。” “避难?避哪门子难?” 他又脱下西装外套,挽起衬衫袖口道:“一个陈太太都闹得天翻地覆,我们家,十二位姨娘共处一室,那戏唱得才叫精彩。这房子平日里都是闲置着,一旦家里吵得不得安宁,我就偷溜出来躲个清净。” 朱丹抬手摸了摸沙发和茶几,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是崭新的一般,屋内的盆栽绿的绿红的红,葳蕤蓬勃,比她活得还要好些,问道:“你这避难所窗明几净,有人来打扫吗?” 朱丹抬手摸了摸沙发和茶几,一尘不染,所有的家具和摆设都是崭新的一般,屋内的盆栽绿的绿红的红,葳蕤蓬勃,比她活得还要好些,问道:“你这避难所窗明几净,有人来打扫吗?” “我们家的老妈子每隔一段时间过来做做卫生。” 朱丹撇撇嘴道:“少爷就是少爷,避难了还有老妈子跟在后面伺候着。”又见他忽然在解手表,接着是解开衬衫领口的两粒纽扣,慌张道:“你……你干嘛?” “实在是热,你不热吗?” 朱丹犟嘴道:“我不热。” 顾越珒笑着坐到了沙发上,手臂支在沙发背上含情脉脉的望着她,另一只手去揩她鼻尖的汗珠,揭穿道:“还说不热,要不要把披肩脱掉?也好凉快些。” 朱丹也不知自己是热还是什么,整个人蓦地发烫起来,脸红成了蜜枣,盯着他袖口的纽扣,吞吞吐吐道:“不…….不用了,我真的不热。” 第四十五章 顾越珒笑着起身去了卧室,抱着一台电风扇依在门框,戏谑道:“当真不热?” 朱丹看出了他是诚心要戏弄自己,拨了拨额头的汗珠,拉了拉披肩道:“顾先生,心定自然凉,你心浮气躁不行。” 他把电扇放在茶几上,对着自己吹,他的头发抹了太多的头油,强风拂过竟也纹丝不动,自嘲道:“不得不佩服你啊葛小姐,心如止水,我就不行,我现在是一锅沸腾的开水,你看看我的头顶,在冒烟没?” 朱丹不接他的话,只是望着他,隐约在笑,笑他红着的脸。 越珒也笑,突然握住她的手放在脸旁,风把他的声音吹得颤抖,一个字一个字往她耳朵里吹:“我真高兴你是陈先生的女儿。” “我总得是某人的女儿。” “但如果是陈先生的话,我想,他不会反对我追你的,我们是极好的朋友。” 朱丹猛地抽回了手,七魄吓飞了三魄。她也曾猜想过他是否对自己有些喜欢,可她常常笑自己胡思乱想,不当真的,一当真连见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在他面前是自卑的,渺小的,即使亲耳听见他这么说,她仍是觉得虚幻的,不切实际的。 他的声音吹来:“朱丹,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 她木讷地点了点头。 “朱丹你知道吗,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竟然会喜欢上一个小女孩,在你面前,我是要恨自己早出生了几年的,朱丹,告诉我,你讨厌我吗?” 朱丹胆怯地睨了他一眼,斟酌道:“不讨厌的。” 他多了几分信心,又进一步问:“那你喜欢我吗?” “我……”朱丹皱了皱眉头,不断吞着口水,想了又想方才嗫嚅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怎么样才算是喜欢,我喜欢很多人的,我喜欢琉璃,喜欢谈先生,喜欢……” 越珒突然附身堵住了她的嘴,伸手蒙住她睁大的双眼,极其温柔的品尝着她的唇瓣,又软又甜,像芒果的果肉。她搡他,双手却被他一手钳住,她用没受伤的右脚大力蹬他,却又被他反压在身下,她无计可施,只好狠狠咬住他的唇瓣。 越珒吃了痛,舔着血松开了她。 “你……无耻!”朱丹擦着嘴骂道,她的口腔里还有他的腥甜的血味。 越珒望着她娇憨生气的面庞欢喜难忍,笑着把风扇头转向她,自己又往风扇口凑近了些,缓缓道:“你说错了话我才惩罚你的。” 他的唇变成了紫红色,毋庸置疑,那是他动情的证据。 “我想我该回家了。”她刚要起身被他用力拉了回来,连着惯性跌进了他的怀里,头磕到他的下颏,两人都痛的皱了皱鼻子,他揉着她的脑袋央求道:“别走。” “顾先生你……你……” 他抱着她问:“我怎么了?嗯?” “你卑鄙无耻。” “还有呢?” “你衣冠禽兽!” 越珒捋着她被吹乱的头发,苦涩道:“三十岁也该进化成禽兽了,但我保证,我是顶好的那种禽兽,只对你禽兽。” “顾先生!” “好,我不说这些了,但是你能不能喊喊我的名字。” “顾禽兽。”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朱丹咬了咬嘴唇道:“顾越珒。” 他乐得合不拢嘴道:“真奇怪,我从来都不觉得我的名字好听,可是你一喊,这三个字就变得格外动听。” 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后背,光滑的肌肤使他指尖一颤,他忽然明白了她修女似的不肯脱去披肩的原因,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轻轻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他的手不小心触碰到了她的后背,光滑的肌肤使他指尖一颤,他忽然明白了她修女似的不肯脱去披肩的原因,情不自禁的俯下身去轻轻在她额头啄了一下。 他还想继续留她吃晚饭,奈何家中连杯热水都没有,朱丹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同情起一个阔少爷,忸怩问他要不要到楼上吃顿便饭。 他立刻抱着她冲出了门,电梯也不等了,直接去爬楼梯。 笼堂 第27节 兰芝一开门,怔住了,半天才回过神来请他进屋,啰嗦道:“唷,侬这腿是怎么搞的,参加宴会还是去打仗了?侬说侬这么大个人了,一天天净出状况,你个小囡囡真不让人省心!烦请侬给她丢沙发上去。” 越珒腾出手,兰芝给他递了一杯凉白开道:“喝口水,谢谢侬啊,幸苦了,侬是谈先生吗?” “姆妈!这位是顾先生!”朱丹提醒道。 兰芝道:“喔,顾先生是伐,哈哈哈,来,顾先生侬请坐,覅客气啊,我去切点水果,梨子侬吃不吃啦?” 顾越珒连忙摇手道:“伯母你不用麻烦,我这就要走了。” “别走别走。”兰芝将他重新按回沙发上道:“都这个点了,顾先生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顾越珒故作矜持道:“太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我饭都做一半了呀,我再加两样菜,家常便饭,顾先生勿晓得吃不吃的惯喔?” “我吃什么都行的。” 朱丹躲在一旁捂嘴偷笑,想着他与方才在自己家简直判若两人。 吃饭的时候她又故意往他的汤碗里倒了许多辣椒和陈醋,兰芝责备道:“侬搞这些乱七八糟的,让人家顾先生怎么吃饭,这样,我再去给侬盛一碗。” 朱丹制止道:“别呀姆妈,人家顾先生就是喜欢重辣重醋,他口味重,是吧顾先生?” 顾越珒皮笑肉不笑地端起汤碗呷了一口,忍住咳嗽道:“我嘴里没味,口味难免重些,朱丹她是很懂我的。” 兰芝眉毛一挑,殷勤地给他碗里夹了一块牛肉,道:“没想到小囡还有顾先生这样的朋友,顾先生是做什么工作的呀?” 越珒道:“公司经理。” 兰芝不便往下细问,认为冒昧,心里却是怎么看怎么欢喜,称赞道:“顾先生长得一表人才,父母都是中国人?” “是的伯母,我父母都是上海人。” 聊着聊着,兰芝已经不喊顾先生了,改喊小顾,问:“小顾,家住哪儿呀?” 越珒被她灌了几杯酒,没醉,装醉道:“伯母,我就住在你家楼下呢!” 兰芝又替他斟满酒杯,高兴道:“原来是邻居,小顾,有空常来玩啊,阿姨给你做菜吃,侬喜欢吃什么?” 他望着朱丹道:“伯母做得我都爱吃。” 兰芝捂嘴笑道:“这小顾嘴真甜。” 第四十六章 兰芝收拾了桌子,饭后沏了壶绿茶让他醒酒。其实他的酒量极好,可谓千杯不醉,但他一贯装作酒量很差劲的样子,惯用伎俩是装一杯倒,越装越像,后来连老爷子都吃不准。每逢酒局,父子两人便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真话假说,假话真说,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他在兰芝尖锐的目光下应付着饮了半盏茶,抬手望了望手表,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兰芝起身送到了门口,客气道:“小顾,有空常来玩啊。” 他连哎了几声,下楼去了。 次日清晨,一辆斯蒂庞克轿车驶入顾公馆花园,佣人正在打扫喷水池,站在台子上擦拭一人高的阿芙罗狄忒雕像,偷偷地就着喷泉水洗抹布,女神雕像脚边伏着四个小丘比特雕像,也在徐徐地喷着水。 小杏听见了汽车喇叭声,挥着抹布大喊:“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 杪悦手里还抓着苹果片,从刘妈怀里挣脱开来,蹬蹬蹬跑下台阶,刘妈急的追在后头喊:“六小姐你跑慢点,哎哟,慢点,小心别摔着!” 杪悦一路小跑,摇摇晃晃抱住越珒的大腿道:“大哥,阿悦想死你了,阿悦想吃一人一口酥。” 越珒蹲下来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擤了擤鼻涕道:“悦儿原来不是想我,是想我给你买吃的!一人一口酥,谁教你的?” “是五哥昨晚讲的睡前故事。”杪悦吞了吞口水又接着讲:“馋的我昨晚都没睡好。” 她还不识字,人名和故事全然忘记,只记得吃了。 刘妈追了上来,笑道:“这六小姐也不知像了谁,一肚子的馋虫。” 越珒吩咐司机道:“立即去买盒酥来。” 刘妈难为道:“大少爷,这甜食六小姐吃多了坏牙,十姨太知道了又要吵死人。” “没事,买来让悦儿吃一块解解馋,其余的你们搁好就行。” 杪悦贴了贴他的脸颊,撒娇道:“大哥待阿悦最好了,姆妈坏,姆妈不让我吃糖,大哥你要天天回来,这样我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了。” 刘妈道:“六小姐人小鬼大,大少爷可别惯坏了她。去给二姨太请个安吧。” 婉萍正坐在自己房里的沙发上饮中药,捏着鼻子往下灌,苦得很,见越珒站在门口,眉间的川字纹旋即平复,抿了抿头发请他进来坐。 “母亲。”越珒请安道。他五岁那年大太太金云因患肺痨去世,紧接着二姨太婉萍的孩子不幸夭折,一个丧母一个丧子,一对可怜人。老爷子索性让二姨太养着他,逼他改口叫娘,小孩子是很容易被感动的,谁对他好,他便跟谁亲,遗憾的是母亲去世的太早,他记不住她的样子。 小杏拧了块热毛巾来给他净脸,越珒从脸揩到脖子,末了擦了擦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老爷子呢?” 小杏看了一眼二姨太的眼色,怯怯道:“这会子还在六姨太房里呢,小梅去看了,说是还没起呢。” 小杏看了一眼二姨太的眼色,怯怯道:“这会子还在六姨太房里呢,小梅去看了,说是还没起呢。” 越珒皱眉道:“老爷子向来早起,身体无碍吧?” 婉萍道:“他身体好着呢,越老越结实,你多余担心他。” 小杏告状道:“大少爷你这两日不回家不知道,六姨太研制了一种香,勾的老爷天天去她屋里睡,要睡到日晒三竿才起呢!” 越珒追问道:“什么香?” 婉萍脸一沉,斥责道:“死丫头休要在大少爷面前胡言乱语。” 小杏叫屈道:“哪是我胡言乱语,是六姨太屋里的小梅亲口跟我讲的,那香一股子怪味,勾人魂魄的,叫什么催情香。” 婉萍愠怒道:“好了别再说了,你下去吧,不许到处乱嚼舌头,不然我让人绞了你的舌头。” 小杏捂着嘴退了下去,越珒陪着她拉了两句家常也退了出来,二姨太有头疼的毛病,喜静,话说多了便头疼,也听不得别人多言,小孩子吵更是不行的。 司机买了酥回来,杪悦一手拿着酥一手拿着苹果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吃得津津有味,刘妈手里端碗水跟在一旁伺候着,生怕她吃噎了。 四姨太蝶仙正在一棵桂树下面吊嗓子,吊了一会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小踱两步,手腕一转,将水袖甩至越珒的脸庞,含笑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四姨太蝶仙正在一棵桂树下面吊嗓子,吊了一会儿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小踱两步,手腕一转,将水袖甩至越珒的脸庞,含笑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越珒拍手称好,杪悦脚一蹬,晃了起来,也跟着乐呵呵地拍手,结果手里的半块酥和苹果块啪嗒掉到了草坪上,她一急从秋千上摔了下来,哇哇大哭,一面哭一面还要伸手去捡酥渣,刘妈打了打她的手阻挠道:“六小姐别捡了,哎呦,掉地上的东西咋还能吃,脏死了。”又连忙将她抱起来,喋喋不休道:“我说六小姐你是忘了老爷太太怎么教育的,吃东西要有吃东西的样子,吃有吃相,站也得有站相,这规矩你得记住。” 杪悦哭得更大声了,比四姨太的嗓子还要脆亮。 越珒连忙走过去哄道:“悦儿不哭,让大哥看看受伤没。” 刘妈道:“大少爷我检查过了,没摔着。” 杪悦张开手臂嚷着要越珒抱,又趴在他的肩膀抽搭道:“酥,酥,阿悦的酥没了。” 越珒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悦儿不哭,大哥让他们再去给你拿一块,只是这一块可不能再掉了,吃了也不许再闹第二块吃,听到没?” 杪悦在他的肩上啄了啄 ,道:“好,就一块。” 蝶仙绕起水袖,伸出葱葱玉指从佣人小枣手里接过凉茶,翘着兰花指缓缓饮下,用帕子在唇边轻轻沾了沾,睨着他道:“瞧你多讨小孩子喜欢,杪悦都五岁了,你要是抓紧结婚生个孩子,兴许还能给杪悦做个伴。” 越珒道:“这么多年了,我更是盼着四姨娘早日有喜。” 越珒道:“这么多年了,我更是盼着四姨娘早日有喜。” 杪悦仿佛听懂了似的,奶声奶气道:“阿悦也想四姨娘生个小弟弟。” 蝶仙红着脸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真是的,都给你们教坏了!”眉毛一抬,又道:“女人能不能生孩子是要看命的,我蝶仙不过是个戏子,福薄,注定是孤老的命。” 再说,这顾家福薄的女人又何止她蝶仙一人? 远远地,翠芳踩着高跟寻了过来,杪悦兴奋道:“姆妈姆妈,阿悦在这儿。” “哟,大少爷舍得回来了,连续两日没个人影,我还想是不是在外头有个小公馆了呢。”翠芳搭讪着从他怀里抱过杪悦,抱了一会儿又嫌胳膊累,转身交给刘妈去带,拉着蝶仙和越珒坐下喝茶。 第四十七章 翠芳与越珒年纪相仿,说起话来更为随意,她这几年没少忙着给越珒介绍女朋友,奈何她身边的那群小姊妹,小姊妹的小姊妹,越珒一个也看不上,到头来反倒是伤了人家姑娘的心。她也是灰了心,随他去了。 佣人端来了新沏的玫瑰花茶,又摆了几碟瓜子花生配茶吃。 蝶仙捏起几粒瓜子窝在手心,一面磕一面讲道:“我刚溜溜嗓子,你们诚心来扰,害,看来我今朝这功算是练不成了。” 越珒笑着道:“怨我,要不然待会吃了午饭我陪四姨娘接着练?” 蝶仙呷了口花茶,润了润嗓子道:“别介,胃撑着,气还怎么顶得上去!” 翠芳呸掉瓜子壳,道:“四姨太真是讲究人,要我说,这不吃饱了哪有力气唱,人一饿,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蝶仙一抬头,瞥见三楼六姨太屋里的窗帘拉开了,不一会儿窗也推开了,六姨太穿着一件薄薄的椒房色真丝吊带睡裙立在窗前梳头发,雪白的胸脯隐约可见,仿佛有两只玉兔在里面跳来跳去。 “得,老爷起了。”蝶仙笑道。 翠芳扭过头去看,恰巧看见老爷子光着半个身子走到阳台抽雪茄,原本就精瘦的身躯一夜之间似乎又消瘦了一圈,身上泛着红,像是北平烤鸭的红皮。翠芳摇了摇手,朝老爷子抛了个媚眼,正过头来捂嘴说道:“还真不能小瞧了老爷,那身子骨比年轻人还结实。让六姨太连着折腾几日,那玩意还行呢!” 蝶仙低着头嗔怪道:“越珒还在呢,你一个做长辈的臊不臊得慌!”说完眼尾扫了扫越珒,见他嘴角挂着笑,更是羞恼。 翠芳笑得花枝乱颤,扶了扶烫的乱蓬蓬的卷发,拉住蝶仙的水袖认错道:“好姐姐,怪我嘴上没个把门,你别跟我一般见识,不过咱们大少爷这么大个人了,别看他打着光棍,指不定懂得比咱们还多呢!” 又去逼问他:“是不是?” 越珒应付道:“懂自然是懂一些,从小到大耳濡目染想不懂也是很难,但要论及多寡,着实不敢在两位姨娘面前班门弄斧。” 蝶仙对他讲道:“我劝你少和十姨太说这些个污秽东西,自打她生了孩子之后,越发不正经了!” 翠芳歪了歪身子,伏在蝶仙耳边细语道:“老爷就喜欢我这样式的不正经。”说着用指甲刮了刮她的银蝶耳坠,直起身子笑道:“论正经,自然属二姨太最是正经,但要论不正经,这家里谁能比过六姨太?也不知是暗地里炼了什么香,勾的老爷五迷三道的,你们且看吧,老爷今晚还得钻她屋里去!就算是年轻人也禁不住这么折腾哇,且让她作,我看总有一天老爷非得累死在她床上不可!” 蝶仙白了脸,抬手赏了她一个耳刮子,叫道:“够了!越发口无遮拦,还有什么话是你不敢说的?你也是做母亲的人,嘴里没个把门小心把孩子教坏了!” 翠芳心里不服,暗暗骂她是个不下蛋的母鸡,没人爱的婊子,眼泪一擦,捂着脸楚楚可怜道:“四姨太骂得是,我再也不敢胡言乱语了。” 越珒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调解道:“十姨娘一贯的心直口快,其实也并无什么坏心,四姨娘也别与她深究,好了好了,老爷子看着呢,待会儿问起来又多出一事。” 蝶仙看在他的面子上就此作罢,水袖一拂,独自进屋去了。待她走远了,翠芳擦着汗道:“容我提醒你,以后娶妻纳妾的千万别找四姨太这种女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娶回家来自找晦气!” 越珒手指叩着桌子,袒露道:“十姨娘不必操心我。首先我不纳妾,我这辈子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其次,爱神保佑,我已经被丘比特之箭射中。”说着他一手覆在胸膛,仿佛在摩挲那支贯穿心脏的金黄的箭簇。 翠芳惊得推翻了茶杯,眼见温热的胭脂红的茶汤大片洒到裙子上头,尖叫道:“啊——布,块拿布来!” 佣人跪下来替她擦干了汤渍,湿掉的一块贴在大腿上黏糊糊的,翠芳横竖不满意,起身跺脚道:“我去换件衣服,哎呀,你也来,你去客厅里等着我,我换好衣服还要接着审你呢,你可不许开溜!” 她爬上二楼,趴在旋转楼梯的扶手上往下俯视,见不到人影,不放心似的,扬声道:“小杏,给我看住大少爷!” 笼堂 第28节 越珒理了理西装,痴笑着坐在沙发上翻看报纸。他算准了十姨太藏不住话,他是故意说给她听,好让她散播出去。 六姨太裴秋趿着绣花拖鞋,吊带外头罩了件真丝睡袍,打着哈欠款款下楼,见越珒坐在沙发上目不暇接的看报纸,走过去道:“陈妈,把咖啡面包端到这儿来吃。” 越珒头也不抬道:“六姨娘早。” 客厅的德国落地时钟“当当”的敲响,六姨太吃着咖啡道:“你是不是在想,这都十一点钟了吃什么早饭。” 越珒道:“六姨娘过的是外国时间,自然是与我们错开了。” 裴秋皱着鼻子道:“在中国过外国时间,那外国人又在中国过中国时间,非马非驴的,说出去让人笑话。不过我起床晚,起来了也没什么胃口吃油腻的东西,我是到了晚上才食欲大开,属夜猫子的。” 他放下报纸,环顾一圈道:“老爷子怎么没跟你一道下来?” 裴秋往面包片上塌了点果酱,咬了一小口,耸着肩膀道:“让十一拉走了,讲是肚子疼得厉害,在床上打滚呢。” “给唐纳医生去电话了吗?” “能不打吗,这会子大概都在路上了。”裴秋又重新开了花生酱的玻璃罐,舀一勺塌在另一半面包上,窃笑道:“我下来之前跟着去她屋里看了一眼,听说,近来好像是吃了什么生发的药水,结果……” 越珒被她吊住了胃口 ,追问道:“结果如何?” 裴秋细嚼慢咽地吃完面包,勾了勾手指道:“耳朵凑来。” 等到越珒坐了过去,她方才伸长着脖子小声道 :“说她头上的毛没见长得多快,那私处的毛倒是变得又密又长,眼下又愁着怎么剃毛了!” 越珒不经意间低头看见她胸前一片雪白,自觉地又坐远了些,沉着脸道:“这下人怎么回事,主子的事怎么到处去说。” “也没到处说,只是伺候她的阿桃原是我房里的人,难免跟我亲近些,这话我自然也不会乱说,只是你追着问我才说给你听的。” 翠芳换好了衣服匆匆下楼,听到了点尾音,八卦道:“你们悄悄在说什么秘密?”见两人都沉默着,又道:“算了,越珒,还是仔细给我说说你的事!老实交代,她是哪家的姑娘!” 裴秋忽然睁大了眼睛道:“等等,听十姨太的意思,咱们越珒是有喜欢的人了?” 翠芳抿嘴笑道:“可不是,也不知进展到哪一步了?” 第四十八章 越珒道:“目前只是我单方面喜欢她。” 翠芳笑他:“搞了半天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咱们大少爷犯的竟是单相思。你说说,那么多喜欢你的你不喜欢,偏要去喜欢一个不喜欢你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裴秋问:“她叫什么名字?” 茶几上刚好有本记号码的电话簿,越珒从怀里取出自来水笔,垫在膝上用心写下“朱丹”二字,用的是瘦金体,他最后一笔落下,翠芳一把抢来阅览,评价道:“字是好字,可这名字倒是普通了些 ,朱丹,是姓朱吗?” 越珒捏着笔帽转了起来 ,摇头道:“不是,她姓陈,耳东陈。” 裴秋讥笑道:“十姨太自己的名字就平平无奇,倒是嫌弃起别人来了,甭管姓甚名谁,能是咱们家大少爷看中的人,定是非比寻常。” 越珒点头道:“自然,她自然是极好的。” “有多好?” “从头到脚,哪哪儿都好,无可挑剔的好。” 他这话一说,裴秋笑道:“完了,我看越珒这次是真的沦陷了。” 越珒撕下那一页纸折叠攥在手心里,微笑道:“我情感方面实在笨拙,还想向二位姨娘讨点追女孩子的技巧,我追得太紧怕吓坏人家,追得太松又怕她误以为我不上心,左右不是,横竖不是。” 越珒撕下那一页纸折叠攥在手心里,微笑道:“我情感方面实在笨拙,还想向二位姨娘讨点追女孩子的技巧,我追得太紧怕吓坏人家,追得太松又怕她误以为我不上心,左右不是,横竖不是。” 翠芳笑道:“你问我们大概是问错了,你该问问你爸爸去才是!” 裴秋也跟着一道嗤笑,蓦地忆起老爷子当年追她时,一日寻一种名香相赠,足足赠满三百六十五种香之后她方才答应嫁他。男人只要肯花心思和钱,什么样的女人追不到? 裴秋道:“男怕女追,女怕男缠,你只要多花些心思对人家好,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姑娘追不到手?我刚好自制了一瓶龙涎香香水,滴一滴在帕子上能香上半个月,你不妨拿去讨好讨好人家姑娘。” 越珒搓了搓手道:“那就谢谢六姨娘了。” 翠芳道:“得得得,我这儿也有一件好东西。” 越珒嘴上说着:“怎么能让十姨娘破费呢。”身子已经偏过去,客气两句便问:“什么好东西?” 翠芳拧了拧他的胳膊,又气又笑道:“男人果然都是心口不一的主!哼,我那可是顶贵的法国货,香奈儿的珍珠项链!” 越珒对女子的物品一窍不通,可想着法国货应当差不了,加之裴秋也在一旁说那项链极好,故而也不推辞了,笑着应下,心里暗暗地惆怅着寻什么借口把东西送出去。 唐纳医生来了,管家领着他径直上了楼,翠芳叫来小杏,派她上去打探,说着把手上的翡翠镯子取下送她,小杏得了镯子,激动道:“好嘞,十姨太你放心,我待会准一个字不落的说给你听。” 翠芳拍了拍她道:“快去。” 过了一会儿小杏下来绘声绘色地复述道:“唐纳医生问十一姨太可是吃坏了肚子,让她仔细想想这两日都吃了什么,阿桃掰着手指头说:‘早上吃了碗鸡丝粥,一个红糖馒头,一碟小菜,中午晚上下去用的餐,傍晚吃了两块栗子糕配一壶大红袍,临睡前吃了药,便睡了。’唐纳医生就问吃的什么药啊?阿桃就去把药瓶子翻出来给他看,唐纳医生打开闻了闻,说:‘老爷,十一姨太肚子疼大概就是这药的缘故了。’” 翠芳听得起劲,绞着手帕道:“瞧这丫头,记性还真是好欸!让你去果真没错,然后呢,你接着说。” 小杏向她讨了杯水喝,翠芳亲自为她倒满,她一饮而尽,用袖子揩了揩嘴,接着道:“唐纳医生又问:‘十一姨太这药水哪儿买的?’十一姨太说:‘下人去药店买的,其余的我也不知。’唐纳医生戴着眼镜把那药瓶上头的蝇头小字仔细读了读,拍着大腿说:‘哎呀,此款生发药水,并非口服,而是涂抹在需要生发处,十一姨太这是吃错药了呀!’”小杏学完,忍不住捂嘴偷笑。 翠芳笑出了鹅叫声,揩着泪道:“下人糊涂,主子也跟着糊涂,一对的糊涂虫。” 小杏道:“也不怪阿桃,我偷偷瞧了眼,那瓶子上写的是洋文,她哪能看懂哩!” 裴秋蓦地感到一丝寒意,拢了拢睡袍,问:“老爷怎么说?” 小杏答:“老爷搂着十一姨太骂,骂她作贱自己,还说什么当初疯了似的剃发出家就该做好觉悟,现在这头发又不是不长,只是长得慢些,着什么急!” 翠芳轻蔑道:“谁还不知道她那点心思,生怕老爷不要她呗——咿——越珒呢?” 裴秋道:“走了,他不喜听这些的。” 裴秋道:“走了,他不喜听这些的。” 翠芳道:“我看他是犯了相思病了。”又连忙吩咐小杏:“你去我屋里把衣柜里的那串山茶花珍珠项链包好给大少爷送去,说归说,笑归笑,咱们可不能耽搁了大少爷的好事!” 裴秋呷着咖啡暗笑,她想这十姨太上辈子指定是个大痣媒婆。 越珒胁下夹着长方形的蓝色礼物盒,在楼梯口踌躇半天,兰芝开门惊道:“呀,这不是小顾嘛!来了怎么不敲门呢?” “我……我刚好上来,伯母,你这是要出门?” “可不是,我这刚好要去打牌,来,侬进屋坐,朱丹在房间里看书呢,侬刚好去和伊谈谈心。” 越珒站在过道局促不安道:“我还是别打扰她看书了……” 兰芝拍了拍他,笑道:“打扰什么,还不知躲在屋里头看什么小人书呢。”瞥见他胁下的盒子,笑容更大了,鼓励道:“厨房里有点心和茶,侬覅客气,我也不招待侬了,牌桌不等人,侬进去吧,这门我来关。” 越珒笑着弯身换了拖鞋,在厨房端着一小碟点心走去敲门,朱丹道:“怎么了姆妈?” 屋外传来浑厚的男声,道:“我,顾越珒。” “啊——等下,你先别进来!”话音刚落,里面忽然一阵碰撞声,进了贼似的,翻箱倒柜,抱头鼠窜。 他笑着夹起盘子里的一块花生糖塞进嘴里,靠着门框听里面交响曲似的动静,要不是这公寓的楼层高,他甚至都疑心她是否趁机翻窗而逃。 他嚼了一块糖,又嚼了一块糖,屋内方才平静下来。 门开了,她头发散乱在肩上,素面朝天,腮帮子上喝醉酒似的染着一抹嫣红,羞答答道:“你怎么来了?” 她的睡衣外面又套了件长睡衣,袜子也是一高一低,他似乎能猜到她身上的哪些累赘是后面手忙脚乱添加的,她把他想的太坏,这样的热的天总恨不得把自己裹成粽子。他尽量使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压着笑意道:“为了表示感谢你上次请我来家里吃饭,特意前来送份薄礼。” “花生糖?”她想这礼确实挺薄的,仍是从他手上接过碟子,从中捡起一块放入嘴里,越看碟子越觉得眼熟。 他随她进屋,忙不迭解释道:“不是,这花生糖是在你家厨房端的。” 朱丹噎住,连忙端起桌上的茶杯喝水,难怪……眼看着他将一个蓝色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凑过去好奇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他注视着她的面庞道:“你打开看看。” 第四十九章 朱丹启开一看——顶奢华的一串珍珠项链,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发着光,她想起什么似的,在书架上一阵乱翻,又要去搬椅子,越珒也不知道她要寻什么,只能替她挪挪椅子,守在旁边怕她随时跌下来。她的闺房处处都弥漫着少女的香气,洗发水的茉莉香,肥皂的奶香,每一处气味都在勾着他的魂。 “找到了!”她高兴地从书架上抽出一期杂志,站在椅子上欢欣鼓舞,顾越珒托她下来,她乖巧地坐在床边,把杂志摊在膝盖上翻阅。 “顾先生你看,是不是和你送我的项链一样?” 他挪了挪椅子坐在床边,双臂抱在胸前,眉一挑,道:“嗯,是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你仔细看,分明一模一样!” “那就一模一样,怎么,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这是法国的牌子,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你不肯收我就权当你是不喜欢,明日我重新再送你一份别的。” 朱丹凝视着他道:“别了,谢谢顾先生,我很喜欢。”嘴上说着喜欢,语气却是咬牙切齿的。旁的女人收到珠宝开心的像条水蛇在他身上缠来缠去,她倒好,不情不愿,委实难伺候,这么一想,板凳上面顿时冒出许多小刺扎着他的臀部,索性起身道:“我该回去了。” 她立马拉住他的衣袖,低着头,委屈巴巴地说:“顾先生你是不是生气了?” 他不说话,背对着她,心里却钻出一丝甜。 她又道:“顾先生送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我真心喜欢,只是我收下如此贵重的东西心里不安……” “你怕拿了我的东西,就不好拒绝我是吗?”他转过身蹲下,她的手心攥出了汗,一抬头,她的整张小脸发着红,汗如雨下,嘴巴倒是白了。 他连忙道:“快把衣服脱了!” “啊?” “我说把外面这件长衫脱了,你都快捂中暑了。”他一面说,一面上手剥去她多余的衣服,她的确是热昏了头,香汗淋漓,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 他从桌上随手拿起一张薄纸折几折当作扇子替她扇着风,他方才一层一层解她的衣服,解到最后只剩一件水色吊带睡裙,看得他直吞口水,心想她那样防着他,也不是毫无道理。他走到窗前点燃了一支香烟,她的青涩时常是折磨他最好的利器。她赤着脚走了过去,学他看着窗外,热风一阵阵拂面,她过了半晌开口道:“顾先生,我其实并不讨厌你。” “嗯。” “我的意思是——欸,你非要我说出来吗?” “嗯——嗯??” 顾越珒猛地把烟头摁在窗台上,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她,她冲他微微一笑,这一刻,烽火戏诸侯的周幽王他也懂得。他一把将她搂在怀里,轻抚着她滚烫的脸颊郑重问道:“你喜欢我?” 她羞红着脸点了点头,又迟疑道:“我可以问你一些问题吗?” “当然。” 她用手指绕着他的领带玩,一面绕一面问:“你之前交过几个女朋友?” “那可有点多了,算起来两只手都不一定数的过来。” 笼堂 第29节 她气得在她怀里拼命挣脱。他攫住她的手道:“我错了,我逗你的。我至今也就谈过一次恋爱。真的,那还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你们为什么分手呢?” “她去德国学医去了,跟她表哥一起去的。” “那你还喜欢她吗?万一她突然回来了怎么办?” “她要不要回来我管不着,中国这么大,我拦不住她。可是我的心只有这么一点地方,只够装你一人,你一来,谁也都装不下了。”他把她的一双小手贴在自己的胸前,发誓似的讲道:“我父亲娶了很多姨太太,我痛恨极了,我向你保证,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人娶你一人。”说完他又亲了亲她的手指和额头,不啻珍宝。 朱丹踮起脚尖在他脸庞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口,转身旋开无线电的开关,邀请他共舞一曲,舞累了她坐在他的腿上吃花生糖,他扫着桌面铺开的书问:“我来之前在读什么书?” 朱丹踮起脚尖在他脸庞蜻蜓点水似的啄了一口,转身旋开无线电的开关,邀请他共舞一曲,舞累了她坐在他的腿上吃花生糖,他扫着桌面铺开的书问:“我来之前在读什么书?” 朱丹也往他嘴里喂了一块糖,伸手把书合上给他看书封。越珒歪头一看——《金粉世家》,待把糖嚼碎了咽下去之后方才讲道:“原来是鸳鸯蝴蝶派点通你的情根。” 她把头别过去不去理他,自顾自把书翻得哗哗响,撇嘴道:“你要是像燕西这样,我才不要和你在一起。” 越珒掰过她的身子,拧了拧她气鼓鼓的脸颊道:“你读书归读书,可不许把我往里面带入定罪。我是我,他是他,你这小脑袋瓜切勿胡思乱想。” “好了好了,你回去吧,我要自己读会书了。” “我陪你一起读也是一样的。” “我姆妈待会就要回来了。” “咱妈打牌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买。” “唔,我想吃海丝娃冰砖。” “好,那你乖乖看书等我回来。” 他前脚刚走,她竟然就有些想他了,书也看不下去,趴在窗台往下看,捡起他没抽完的香烟捏在手心观赏,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左一层右一层将自己差点捂中暑便觉得丢人,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把头发梳顺挽在脑后,哼着小曲给他烧水沏茶,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他前脚刚走,她竟然就有些想他了,书也看不下去,趴在窗台往下看,捡起他没抽完的香烟捏在手心观赏,冷静下来想到自己左一层右一层将自己差点捂中暑便觉得丢人,跑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重新把头发梳顺挽在脑后,哼着小曲给他烧水沏茶,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越珒买了冰砖回来,放在小碗里让她拿着勺子慢慢挖着吃,自己却坐在一边吹着她泡的热茶喝,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泡的茶格外的好喝。 他也从她的书架上找了本《春秋繁露》陪着她一道看了起来,翻两页便要抬头瞄她两眼,看书是假,看她是真。 临走前,他问她:“你姆妈打牌到几点回来?” “估计得打到晚上八九点。”或许她还说早了。 “晚上我让饭店送两样菜来,你想吃什么写给我。” 朱丹也不推辞,点了一份炒三鲜和扬州干丝,他把纸条紧紧捏在手心,揉着她的脑袋道:“等我忙完了给你打电话。” 朱丹把他送出了门,又趴在阳台亲眼看见他的汽车驶远方才失魂落魄地踅回屋里坐下,她把无线电扭大,好使音乐给她一点陪伴和安慰。 第五十章 这天晚上琉璃给她拨了电话,也没说什么,只说在百乐门门口等她。 她叫了一辆黄包车匆匆赶去,路面湿的,刚下过雨,朱丹刚抵达便一眼瞧见了琉璃,她夹着一根烟靠在走廊廊柱围观员工撕扯海报,她的模样成熟了许多,烫着鬈发,踩着高跟鞋,背影看上去像是某位电影女明星的复制品,美是美的,可这份美反而使她变得平庸,让人一时叫不上姓名。 朱丹走到她的身边,陪她静静呆了一会儿,两人都没有开口,唯有一缕烟熏着她的眼睛,直到海报被彻底清理干净,琉璃方才开口道:“再好的夜莺印到了纸上也不过是个哑鸟,就算现在把纸撕了也无济于事,它已经死在了纸上,你知道这鸟怎么死的吗?” 朱丹睁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琉璃似笑非笑道:“这墙后面有一把刀,你看见了吗?”说着指了指原先挂着海报的位置,又猛地一转,指着她道:“还装呢,你方才没看见他们将我的海报全都撤了,她们要我做个不会唱歌的哑巴歌星,真是可笑,你见过哑巴做歌星的吗?”她把头一扭,黑色的眼线膏放大了她的凤眼,眼尾细细长长的一笔飞扬着扫到了太阳穴,她眼睛一瞪,翕动着涂得乌紫的嘴唇讲道:“金色唱片的陈总和你什么关系?葛朱丹,不对,应该叫你陈朱丹才是,我拿你当姐妹,你亲爸是陈治桦这么大的事瞒着我,瞒着也就算了,你自家的事不想让我知道我也不怪你,可你怎么和他说的,说我欺负你逼着你替我假唱?” “琉璃,你误会了,我没讲过这种话。” “呵,误会,陈总亲自找我谈的话,他是你爸爸,你们才是一家人,你自然什么都跟他交代了,你的委屈,你的心思也一并交代了吧?” “我是和他说了我们的事,可我让他千万别为难你,琉璃,我当真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我只是想着我们总是这样骗人不是办法,撒一个谎就要撒无数个谎来圆,谎言是没有尽头的,琉璃我只是感到累了。” 琉璃气得将烟蒂掷向她的脚边,险些烧到鞋面,她望着她避开的动作,心里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她忽然拉起她的胳膊冷冷笑道:“哄人的话就别在说了,我应当恭喜你,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只是这枝头高,你可仔细了别摔下来粉身碎骨才是!” 朱丹嘶地倒吸了口冷气,琉璃正把指甲用力嵌入她的肉里,朱丹咬着牙道:“不管你怎么想我,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好姐妹。我们错了就该认错,我若是放任你一错再错,那不是为你好,那是在害你!” 朱丹想去握住她的手,却被她振臂甩开。 “别提姐妹两字,我嫌恶心!从今以后,你攀你的高枝,我走我的花路,你我不再是朋友。” 友情与爱情一样,一旦变了质,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徒劳。 第二天琉璃剪了短发,原本就尖瘦的下巴显得更加锋利,犹如一柄利剑刺在朱丹的心里,报纸上登:“夜莺与金色唱片公司解约。”又写说:“夜莺因声带不适退出歌坛,但广大歌迷朋友不必伤心,孔小姐已与顾氏电影公司签约,已确定出演《烽火佳人》的女一号。” 朱丹这才醒悟,琉璃原本也不是痴迷于要做什么歌星,只要能红,做什么星对她而言都是一样的。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翻过去想,她之所以对陈治桦的事情讳莫如深一半是因为她不愿意想起养父的所作所为,翻过来又想,纵使是亲姊妹也不能要求她扒开伤口来给人看!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是顾越珒打来电话,他在她房里特意装了电话,他知道很多话她不好意思当着父母说出口。电话就安在床边,她拉一拉电话线,甚至可以埋在被子里讲悄悄话。 他在电话那头柔声道:“我猜你还没睡。” 她伸手捻开了床头的壁灯,靠着枕头,努了努嘴,道:“倒也不是谁都可以沾了枕头就睡。” “有心事?” 她突然没了声音,半晌叹了口长气,贴着听筒道:“琉璃她误会我了,我笨嘴拙舌也不知要怎么跟她解释,她现在恨死我了,别说姐妹,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听筒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也是半天没有声音,她生气道:“喂,你有没有在听!” 越珒连忙道:“我在听,你不许挂电话。”他方才给自己斟了杯酒,呷了一口道:“难怪前段时间越城突然嚷着要投资一个电影公司,我还以为他开窍了,弄了半天是为了哄孔小姐开心,嗯......你说她为什么好端端的不唱歌改行演戏了?” 朱丹思忖着也没什么好瞒的,索性就将自己假唱的始末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 越珒闻言一口洋酒喷了出去,看着桌面上的黑胶唱片陷入了沉思,他一直欣赏孔琉璃的歌声,绕了一圈,夜莺竟是自己的女朋友?他扶着额,摩挲着唱片缓缓道:“没了她,你接下来怎么打算?” “我姆妈已经不反对我唱歌了,越珒,我想唱,你支持我吗?” 越珒笑道:“支持,当然支持,只是宝贝,你要不要考虑来我的公司……” 越珒笑道:“支持,当然支持,只是宝贝,你要不要考虑来我的公司……” “你的公司?” “亚美公司呀,连亚美广播电台都是我的,怎么样宝贝,你考虑考虑。” 门忽然被从外头拧开,兰芝搂着陈治桦尴尬笑道:“我们起夜路过,你爸爸来关心关心你。” 陈治桦黑着脸气呼呼地接过电话骂道:“你休想挖我墙角,朱丹是我的女儿,必然是与我一条心的!” 越珒不服道:“她现在也是我的女朋友,准岳父,我捧自己的女朋友合情合理吧。” 陈治桦哼了哼鼻子道:“男朋友能和爸爸比吗?再说了你们谈得长谈不长还不一定,朱丹孝顺,怎么可能为了区区男朋友而抛弃爸爸呢,对吧女儿?” 朱丹往被子里一缩,捂住耳朵道:“我不用你们管。” 越珒立即挂了电话,放下酒杯,穿着拖鞋杀上楼去。 第五十一章 陈治桦坐在沙发上 ,架起腿,撇嘴道:“你这睡衣也是朱丹给你买的?” 两人穿着一样式的深灰色真丝睡衣,胸前的口袋上绣着一朵指甲大小的红玫瑰,互相窘着在对方身上来回打量,竭力找出不同之处,找了一圈连走线纽扣都是一模一样的,横竖看对方不大顺眼。 朱丹哪里算到越珒会穿着睡衣登门拜访,嘟囔道:“是我买的,永安百货做活动,买一赠一。” 陈治桦道:“唔——谁是买一谁是赠一?” 朱丹哄道:“哎呀,原本那天是去给爸爸挑的睡衣,偏偏要送我一件一样的。” 越珒捂着嘴咳了起来,想他堂堂顾家大少爷竟然沦落到穿赠品的地步?他是怎么也不愿相信的,低头看着胸前的红玫瑰刺绣陷入了沉思。他和陈治桦原本是称兄道弟的关系,从前相遇还会毕恭毕敬地唤他一声“顾先生”,现在倒好,直接跟着兰芝喊他小顾。 兰芝笑道:“一样就一样的,我瞧着你们爷俩穿得正适合,改日我再去替你们选上两件。” 朱丹附在越珒耳边悄声说:“你可别生气,我是哄他的。” 陈治桦道:“又没外人,有话说出来,别当着我的面窃窃私语。” 兰芝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责怪道:“侬今朝怎么回事,处处刁难,我看侬是成心要拆散伊拉。”又立马换了副面孔笑盈盈道:“太晚我就不沏茶招待了,喝点酒罢?听说睡前小酌一杯还有助于睡眠哩。” 越珒道:“那就麻烦伯母了。” 兰芝笑着摇手道:“不麻烦的。” 陈治桦道:“也给我来一杯。”说着起身去架子上取出一盒上等的雪茄盒,红木盒子上印着银色的皇冠和royal crown的字样。 陈治桦打开盒子置在他的面前道:“英国产的,来一支?” 越珒笑着取出一支放在鼻尖嗅了嗅,忍不住称赞道:“陈总真会享受。” 陈治桦替他剪掉雪茄头,任他自己去点洋火。 朱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缓缓吐出一缕青烟,出奇的,很淡的烟味。 窗外的雨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倒,风一吹,雨便从阳台的玻璃门缝里斜斜地入侵进来,朱丹起身合上阳台的门,地板上打湿了一块,她的拖鞋底一脚踏出一个鞋印子。迎着灯光,那鞋印子分外昭著。 兰芝指着鞋印子啰嗦道:“侬那脚踩了水也不去垫子上踏一踏,地板都给侬踩花了,我是不能使唤侬做一点小事。” 朱丹听不得她念叨,踮着脚踩到浴室拿了拖把,应付道:“哎呀我这就来拖干净。” 头顶的水晶吊灯在每个人的脸庞投射出不均的阴影,一会儿照得人慈眉善目,一歪身子又照得人侃然正色。陈治桦缓缓吐出烟雾,这一团又与越珒的那一团纠缠在了一起,难分难解,各有气势,宛如两匹玉骢相竞,踢踏着在雨幕里发出一阵阵嘶鸣。待烟雾消弭,陈治桦餳眼望着越珒的面庞道:“亚美旗下歌星无数,眼下你们顾家又投资了电影公司,人嘛,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小顾你虽是个能人,但难免也分身乏术,就不劳你操心小女的事业了,我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自己的女儿。” 头顶的水晶吊灯在每个人的脸庞投射出不均的阴影,一会儿照得人慈眉善目,一歪身子又照得人侃然正色。陈治桦缓缓吐出烟雾,这一团又与越珒的那一团纠缠在了一起,难分难解,各有气势,宛如两匹玉骢相竞,踢踏着在雨幕里发出一阵阵嘶鸣。待烟雾消弭,陈治桦餳眼望着越珒的面庞道:“亚美旗下歌星无数,眼下你们顾家又投资了电影公司,人嘛,再有能耐也不过是一个脑袋两只手,小顾你虽是个能人,但难免也分身乏术,就不劳你操心小女的事业了,我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自己的女儿。” 顾越珒脸上浮着假笑,晃了晃杯子里的琼浆玉液,慢条斯理地呷了几口,点头道:“准岳父说的是,可俗话说‘能者多劳’,我既然有这个能力就得操那份心,况且我家朱丹的确是在贵公司受了委屈,这里面有许多话我又不大方便直说了,陈总你还是好好享受生活,安心把朱丹交给我吧。” 兰芝突然唱道:“你说你公道,我说我公道,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一面唱一面给陈治桦递眼色,陈治桦叹气一声,投降道:“罢了,再争下去就不成体统了,只是往后你可不能亏待她,我可一直盯着你呢。” 越珒笑道:“放心吧准岳父,我亏谁也断不会亏朱丹,我的实力你还不放心吗?” 陈治桦心里服嘴上却不服,道:“实力是一回事,放心又是另一回事。” 越珒挑了挑眉毛不去理他,转而对兰芝讲道:“我还在想我们家朱丹这嗓子随了谁,原来是随了母亲。” 兰芝笑颜逐开道:“优点都是随我,缺点都是随伊。” 朱丹坐到他的身旁,目光灼灼道:“什么时候签约?” 越珒握住她激动的双手,笑道:“明天一早我就去公司命人拟好合同,准岳父可要过目?” 陈治桦摆手道:“不必了。” 第二天一早顾越珒便来接她一道去公司,她刚起床不久,手忙脚乱地在换衣服,换了一件又一件,他就坐在客厅里翻着报纸等她,兰芝买了早点回来,手上忙着给他盛碗豆浆配油饼,嘴上喋喋不休地催朱丹快点收拾。 平日里怎么穿都觉得好,今日他一来,怎么穿都觉得不好,来来回回试了一遍,最后还是穿了最初试的香芋色薄纱旗袍,特意戴上他送的珍珠项链,在他面前转了一圈,想听他说一声好,结果他却啃着油饼说:“伯母这油饼味道真好,哪家买的?” 笼堂 第30节 她气得没了胃口,随便对付了两口豆浆便跟着他出了门。 天阴沉沉的,仍在下雨,他替她撑伞,开车门,自己倒是半个身子都在淋雨。一进公司便把外套脱下,亲自给她泡咖啡喝。 她去上厕所的时候听见员工议论道:“好大的面子,顾先生自己给她泡咖啡。” 另一个女员工问:“长得好看吗?” “就那样呗,我觉得还不如我嘞。” 朱丹抱着好奇心,特意探出头来瞧瞧这位女员工的尊荣——面若银盆,上牙微龅,唯有一双眼睛还算炯炯有神,谈不上丑,但和美也沾不上半分关系,朱丹只是匆匆睨了她一眼,装作若无其事地大步走回越珒的办公室,倒在沙发上笑得直不起腰来。 过了一会儿那位面若银盆的女员工端着一碟奶油蛋糕递到她的面前,皮笑肉不笑道:“请用。” 过了一会儿那位面若银盆的女员工端着一碟奶油蛋糕递到她的面前,皮笑肉不笑道:“请用。” 朱丹也客气道:“谢谢。” 待她一走,朱丹便忍不住问:“她是谁?” “小李,公司的文书。” “喔……怎么买了蛋糕?” “我看你早上只喝了两口豆浆,不吃早饭怎么行呢。”说着用银匙挖了一小勺递到她的嘴边,哄小孩子似的哄道:“啊——” 朱丹羞耻地撇过头,伸手去夺银匙,顾越珒连忙避让,铁了心要喂她吃一口。朱丹看在他为自己买蛋糕的份上,张了张嘴配合他。 越珒替她擦了擦唇边的奶油,高兴道:“真乖,好吃吗?” “好吃。”她一把夺回银匙,自顾自吃了起来。 第五十二章 越城不请自来,一开门,见两人暧昧的坐在一起,闪电似的遮住眼睛,戏谑道:“非礼勿视,我可什么也没看见啊。” 说是非礼勿视,手指头中间兀自露出一双桃花眼来,弯成了月牙儿,朱丹心里别扭,下意识地往一旁挪了挪,不去理他。她一向觉得顾越城说话流里流气的,亏他穿得衣冠楚楚,不至于将他归到流氓一类。再加上他和琉璃的那一层关系,在他面前一言一行,一字一句都格外慎重,生怕被他抓到话柄子,辩白都来不及辩白。 越珒架起两条修长的双腿,掏出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淡淡道:“十点二十五分,你是算好了时间来蹭饭的?” “饭有什么好吃的。”越城嬉笑着坐在老板椅上,随手翻了翻桌面上堆着的文件,翻两页便觉头疼,踩着椅子转了一圈,把腿抬到桌子上,摇了摇脚脖子道:“我家小姑奶奶第一次拍电影,怎么也得找个有名的男演员搭戏,赵丹你知道吧?人帅戏好,就是开价高了点,大哥,这个数。”说着伸出三个手指头比了比,耸了耸肩膀道:“我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男主角到位。整个剧组可都等着这笔钱开工呢,我有预感,这部电影定会大卖!到时候赚了钱,我再把钱还你。” 朱丹正在看刚拟好的合同,无心听他们谈话,越珒从怀中取出自来水笔递给她,对越城讲道:“我可不指望你还钱,电影好好拍,难得你认真对待一件事,钱可以给你,不过我有一项附加条件。” “什么?” “电影里的插曲得交由我公司的人唱。” 越城意味深长地盯着朱丹认真的侧脸笑道:“害,这还不是大哥你一句话的事,别说插曲,插个角都行,那我去会计那儿支钱?” 越城意味深长地盯着朱丹认真的侧脸笑道:“害,这还不是大哥你一句话的事,别说插曲,插个角都行,那我去会计那儿支钱?” “去吧,不许多支,我会查帐的。” “放心放心,就这个数。对了,宝爷今晚约你福州路的广和梨园听戏,晚上七点,你可千万别迟到了。” 宝爷是正宗的瘪三出生,老爷子收的大徒弟,“通”字辈,爱穿一袭黑色长衫,终年佩戴一顶玄色巴拿马帽,脚边卧着一只大黄狗,叫大富,他去哪儿都把大富带在身边,即使去堂子快活他也得给大富找条母狗一道拴在门口作伴。 大富不是儿子,是保镖,早些年救过宝爷的命。因此宝爷常对手下人说:“人不如狗,狗比人精,狗咬你一口你他妈的敢咬回去吗?” 今晚广和梨园唱的是《贵妃醉酒》,台上的青衣小月仙是宝爷捧红的角儿,说起来与顾家四姨太蝶仙还是表姊妹关系,上了妆,她的眉眼之间还当真有几分蝶仙的影子,可惜身段差了那么一点意思。 宝爷一叫好,大富便起身在桌角转上两圈吠上两声,它也懂戏,只懂小月仙的戏。 宝爷万万没有想到长年不近女色的顾越珒竟然带了一个女伴前来赴会,女方更是面庞粉糯,透着青气,仿佛捏一下便要泪眼汪汪地哭出声来,看得宝爷直摇头,忍不住在他耳边教育道:“你这口味太清淡了,这种女娃娃没得意思,女人嘛,过了三十才有劲。” 越珒点了点头,不好直言反驳,只能敷衍道:“宝叔说的是,奈何我就好这一口。” 宝爷气得鼻孔喷气,斜睨了他一眼 ,颇为失望,弯身在大富身上摸了两把,咂嘴道:“你瞧小月仙如何?” 宝爷气得鼻孔喷气,斜睨了他一眼 ,颇为失望,弯身在大富身上摸了两把,咂嘴道:“你瞧小月仙如何?” 越珒道:“宝叔指的是哪方面?论戏我就外行了。” 宝爷笑道:“算了算了,听戏。”说完从怀里取出一条扁长的盒子递给朱丹,睨着她道:“你以后就跟着越珒喊我叔。” 朱丹也不知盒子里装的是什么,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不知所措地望着越珒。 越珒伸出下巴,示意她可以收下。 朱丹照他的意思收下,大大方方道:“谢谢宝叔。” 宝爷又重新打量了她一番,这才觉出点意思。 广和梨园听完戏,宝爷又笑呵呵请他们去浴室泡澡,南京路的乌龙浴室的老板是个苏北人,姓江,名德发,私底下捣鼓鸦片买卖。 宝爷在此处有一间私人包厢,挂一木牌,黑墨写着“雅室”二字,里头置了一张红木梨花烟塌,宝爷枕着瓷簟,小月仙在一侧伺候着煨茶,宝爷用烟签拨弄着枪斗里的烟膏放在烟灯上方烤软,吸一口鸦片吞下,直入丹田,接着迅速饮下一碗热茶,过瘾道:“不愿皇帝招驸马,一口烟子一口茶。” 小月仙躺在他的对面,接过一竿烟枪,朱唇紧贴在白玉枪嘴上吸食起来,浓烟一喷,骨头霎时酥软,形骸放浪,好似贵妃在烟塌上醉生梦死起来。 越珒和朱丹干坐在烟塌一旁的红木太师椅上饮茶,眼前白雾腾腾,朱丹望着烟塌上的情景惊骇的说不出话来,越珒握住她冷汗涔涔的手心,懊悔带她过来受罪,他是闻惯了见惯了,业已麻木,她却是第一次见闻鸦片,脑袋一阵阵发晕,隐约作呕,又怕惹怒宝爷,硬生生靠茶水把胃里翻起的嗳气压下去,越珒见她脸色泛白,二话不说携她出了雅室,两人使劲耸着鼻子呼吸新鲜空气,犹如久旱逢甘霖,把鼻腔内的污浊之气一股脑的宣泄出去。 越近问她:“要不然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 她却摇头道:“临阵脱逃,懦夫行为。” “你不是懦夫,你是小女子。” “小女子怎么了,时下提倡男女平等,来都来了,哪有中途遁走的道理,那宝爷待会儿指不定说我拎不上台面,小家子气嘞。” 越珒忽然觉得自己素日小瞧了她,颇为惊喜的拉紧了她的手,奉承道:“宝叔今晚可是把给小月仙准备的礼都送了你,谁人还敢背地里说你坏话?而且你今晚表现得很好,进退有度,容止可观,纵使是那名伶小月仙在你面前也要逊色三分,对了,那礼你拆开看了吗?” “还没有呢,我想着当面拆礼不大礼貌,放包里了。”说着在包里翻找起来,打开一角,光芒四射,竟然是条红宝石项链,朱丹顿时觉得盒子烫手,欲往越珒手上塞,却被他一把制止,笑道:“你权当是我送你的就好,改日我再送小月仙一份就是。” “就算是你送我如此贵重的礼物我也是不能收的。” “刚说不小家子气的,怎么还越发见外了。” “刚说不小家子气的,怎么还越发见外了。” 朱丹连忙道:“是是是,我可大气了,此后我来者不拒。” “除了我,别人还是要拒的。” 待宝爷从梦中醒来,精神抖擞,让小月仙领着朱丹去了女汤,自己则领着越珒去往男汤。 宝爷脱的一丝不挂的坐进池子里,手上的翡翠戒指在水里发出幽幽的一道绿光,除去帽子,寸头上隐约可见许多红黑的疤痕,那都是年轻时候在赌场欠了钱被人用滚烫的烟头摁在头上烫出的疤,那时候他还叫狗金宝,是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越珒解衣入水,宝爷眯着眼睛扫了一眼,邪笑道:“贤侄不错啊。” “宝叔才是宝刀未老。” 宝爷嘿嘿一笑,闭上眼睛道:“世道变了,自从苏家小姐出国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你把女人带在身边,怎么,贤侄也动了凡心咯?” “我本就是凡夫俗子,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一样不能幸免。” “嗯……说得好,你我都是凡夫俗子,俗人就得做俗事,有女人就得玩,有架就得打,有就钱就得挣,这才痛快!” “宝叔不妨有话直说。” 第五十三章 宝爷遽然睁开一双鹰眼,盯着他,咔咔转着脖子道:“老子想干票大的,在上海,烟土这块肥肉吃的人太多了,油水就少了,阿猫阿狗都妄想在老子的地盘上抢饭吃,做他姥姥的春秋大梦!” 越珒不语,干笑两声。 宝爷又道:“要论开公司还是贤侄你有经验,我想请你来当经理,叔不识字,管不好。” “听宝叔的意思,是想要创办进口公司垄断上海的烟土市场?” 宝爷颔首道:“没错,得劳你替叔去打通法租界工商局的关系,另外上海的什么巡捕、督军你也都熟,你尽管打点,钱由我来出,贤侄你只需要出面交际交际就好,我知道,这对你而言算不上什么难事。” 越珒感到厌烦,缓缓浸入水里,宝爷仍在絮絮说着,他听不大清。他素来不喜老爷子和宝爷身上的那一股子匪气,挣钱也跟土匪抢钱似的,手段卑劣,常说,不管黑猫白猫能逮着老鼠就是好猫。然而他自幼读书,熏的是文人气,近几年有染了些商人气,他与上海的三教九流混在一起,多半是替老爷子应酬,身不由己。他一向认为,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虽身在乱世,但不改初心。 好一会儿他才从水里伸出脑袋,用手抄起贴在额前的湿发,婉拒道:“我有我的原则,帮里有帮里的规矩,我不拦宝叔财路,但鸦片的生意,我不愿沾。” 宝爷不悦道:“呵,贤侄你啊还是年轻气盛,狗屁原则,你生是青帮的人,死是青帮的鬼,你择的干净吗!光靠赌场和收烟馆的保护费一年能赚几个钱,一盏烟枪三角钱,嘿,他姥姥的,你们顾家讲原则,但老子没有原则,老子的原则就是钱,钱就是祖宗,挡老子财路就是欺师灭祖!你要是还拿我当叔,你就帮帮叔。” 宝爷不悦道:“呵,贤侄你啊还是年轻气盛,狗屁原则,你生是青帮的人,死是青帮的鬼,你择的干净吗!光靠赌场和收烟馆的保护费一年能赚几个钱,一盏烟枪三角钱,嘿,他姥姥的,你们顾家讲原则,但老子没有原则,老子的原则就是钱,钱就是祖宗,挡老子财路就是欺师灭祖!你要是还拿我当叔,你就帮帮叔。” 两人聊得面红耳赤,不大投机。沉默了许久之后越珒才勉为其难道:“不妨你我各退一步,法租界的关系我去打点,其余的还得靠宝叔自己操劳。” 宝爷闻言面色稍缓,只要他肯去打点关系,这路就算是走通一半了,想到这又不禁开怀大笑,这一笑,简直像是红烧猪头。门口,江老板早已等候多时,听闻里面传来笑声,方才敢笑呵呵的领着两名按摩师进来,介绍道:“这两位是混堂的招牌技师——大乔小乔,搓背、扦脚、敲背样样拿手,不知两位爷是否满意。” 大乔和小乔是一对孪生姐妹花,由于过于相似,怕客人混淆,于是大乔便在眉间点了一粒蓝痣以此区分。 宝爷涎着脸道:“我瞅着甚好,哪个是大乔?老子喜欢大的。” 大乔小乔穿着一件白色的泳衣,赤着脚走到池子边坐下,宝爷握住大乔的小腿举起来一看,“真他姥姥的结实,一瞧这腿就有劲儿!” 大乔道:“宝爷说笑了,没劲怎么伺候爷搓背。” 宝爷乐道:“哈哈哈哈哈,不愧是招牌啊,专业,哎呀,贤侄你怎么跟块木头似的,真当自己是那柳什么玩意的啊坐怀不乱。” 小乔掩嘴笑道:“爷说的是柳下惠吗?”说完刻意的用指腹扫过顾越珒的后背,调戏道:“爷的背真宽厚,让我来给爷搓一搓灰。” 越珒触电似的火速撤离水池,腰间围上一条白毛巾躺到椅子上吸烟,小乔跟在他的身后,有些无措,用毛巾替他揩了揩身上的水,陪坐在一旁不敢吱声。 宝爷搂着大乔浮在水池里鸳鸯戏水,玩得酣畅淋漓,然后筋疲力竭地往大理石板上一趴,道:“痛快!” 大乔面色绯红的替他按摩,粗壮的小腿压着他的背,踩的宝爷闷哼不止,宝爷睃了越紧一眼,劝诫道:“嗯哼,贤侄你这样可就没劲了,嗯哼,一味压制自己,小心压出毛病来。” 小乔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越珒又点了一根烟,望着她道:“你给我扦个脚吧。” 宝爷气得差点儿从大理石板上滑下去,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以示服气。 另一边的女汤是小型的土耳其浴室,内壁砌的是白色的琉璃砖,透明穹隆顶,浴室中间凸起一块圆形水池,泡澡之前得先去角落用莲蓬头把身子冲洗干净,接着用毛巾裹住私处,浴室里更是各种服务应有尽有。 米黄色的灯光昏暗朦胧,加之热气升腾,宛如雾里看花,华清池里沐婵娟。 小月仙趴在池边,含笑问她:“咖啡还是茶?” “咖啡,谢谢。” 小月仙将咖啡递给她,歪着头问道:“你和顾先生在恋爱?” 朱丹抿着额前打湿的一绺发丝,夹到耳后,腼腆道:“嗯......那月仙小姐和宝爷呢?” 朱丹抿着额前打湿的一绺发丝,夹到耳后,腼腆道:“嗯......那月仙小姐和宝爷呢?” 笼堂 第31节 小月仙往咖啡里夹了两块方糖,一面用勺子缓缓搅拌,一面解释道:“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宝爷可不会娶我,他只是欣赏我的戏。再说了,他身边的女人多了去了,我又算什么?” 朱丹不解道:“那你为什么还跟宝爷在一起呢?” “有什么法子,你方才也看见了,他教我吸鸦片啊,我一吸就着了他的道,这辈子都离不开他了。” 小月仙端着咖啡慢慢呷着,一双藕臂挂满水珠,挺着碗状的乳房,整个人像一粒瓷白的汤圆漂浮在锅里,一头秀发湿湿地贴在脖子上,叹道:“这男人呀真是顶奇怪的东西,你说他爱你吧,他又不愿娶你,不愿娶你却又愿意为你一掷千金,呵呵,你要猜他心里怎么琢磨的简直比登天还难。” 朱丹忽然觉得有些冷,其实是心寒,因为月仙的一番话而感到难过,一刹那,她把自己当作了小月仙,而越珒或许也会像宝爷一样只爱不娶,那她又离得开他吗? 她想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劝道:“鸦片是害人的东西,月仙小姐何不咬咬牙戒掉它。” 月仙嗤笑起来,拍了拍水道:“陈小姐真是有趣的很,劝一个人去戒大烟无疑是叫他去绝食,擎等着去死。” 小月仙见她不说话,以为吓着她了,又道:“你是不是在想这人真奇怪,刚认识就跟你说这些话。” 朱丹怔怔看着她,下巴轻点着水面。 “我自己也纳闷呢,一见你就觉得分外亲切,憋了一肚子牢骚就想找个人说说,你别放在心上,我的话你且左耳听右耳出,出了门便忘掉罢。” 朱丹越发觉得她人不坏,不仅不坏,还有些可怜。便有一句没一句的聊了起来,她问她:“依月仙小姐看,顾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你对他不了解?我只能告诉你,顾先生和宝爷不是一类人,别人怎么议论他你不能全当真的,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心。” 第五十四章 她们洗得太久,宝爷和越珒早已移步休息室吃点心,老规矩,浴后吃一屉蟹黄小笼包,品一盅广式凉茶,真真是快活似神仙。 女人的洗浴时间普遍长于男人,论泡澡又更长了,长到足以小憩一觉。洗浴的过程有点类似煮鸡蛋,一番蒸煮之后简直是脱胎换骨,皮肤蜕下一层浊皮,变得白嫩光滑,宛如剥去壳的鸡蛋,吹弹可破。那面颊的红晕使人看上去白里透红, 嘴唇红润润的,明明素面朝天,反倒给人一种上了淡妆的错觉。 她们进到休息室的时候,一头秀发只用毛巾吸了水分,半干不干的搭在肩上,额前垂下两绺龙须似的刘海,风扇一吹,龙须飞舞。 江老板又亲自送上两屉小笼包和凉茶,说是泡澡耗人体力,小泡小补,大泡大补。 越珒殷勤地调制了一碟醋辣蒜蘸料置在她的面前,递上筷子道:“快尝尝。” 小月仙看热闹道:“没想到陈小姐口味这么重。” 越珒一脸坏笑道:“可不是,她就好这一口。” 朱丹没想到他这么记仇,又不甘被他戏弄,佯笑着夹起一块,蘸了蘸调料递到他的嘴边,细声道:“我知道你也好这一口,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快乐是要分享的啊是啦,这第一口嘛一定要敬你的,要不是顾先生带我出来见世面,我哪里能玩得这样开心。” 越珒连忙蹙起眉头道:“喔,开心吗?” “开心的呀,我和月仙小姐很是投缘,方才在浴室聊了很多贴己话呢。” “开心的呀,我和月仙小姐很是投缘,方才在浴室聊了很多贴己话呢。” 小月仙点头道:“我很喜欢陈小姐,一见如故。”说着低头吸溜了一口汤汁,睁大眼睛道:“呀,就是这个味道,真鲜,你们也快尝尝。” 越珒摇头道:“等你们的时候我和宝爷已经吃过了,陈小姐不必与我客气,快吃吧。” 朱丹手举的有些酸了,筷间的小笼包往下坠着,随时要破皮流汁似的,情急之下只好一口塞进自己的嘴里,蟹黄的味道是一点儿也没尝出来,满嘴浓郁的辣醋味,皱着眉头咽下,心底暗暗咒骂他小肚鸡肠。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心里的怨念,附耳道:“不许记仇。” 朱丹不屑道:“我偏要记。” “冤冤相报何时了?” “没完没了。” “那我吃一口,恩怨两清好不好?” 朱丹审视着他诚恳的面庞,眼珠子咕噜一转,抿嘴笑道:“好。” 小月仙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还真是一对重口。” 宝爷咬着牙签说:“你以为都像你似的,整天清汤寡水的,吃的有什么滋味。” 小月仙翻了翻白眼,道:“有什么法子,我得护着嗓子,辛辣刺激最是伤嗓子了,宝爷喜欢听破锣嗓子唱戏吗?你若喜欢,我天天放开了吃。” 小月仙翻了翻白眼,道:“有什么法子,我得护着嗓子,辛辣刺激最是伤嗓子了,宝爷喜欢听破锣嗓子唱戏吗?你若喜欢,我天天放开了吃。” 宝爷咬断了牙签,呸了呸嘴里的竹屑,又去用另一头掏耳朵。 越珒听闻她这样一说,顿时紧张道:“辛辣伤嗓子吗?” 小月仙道:“可不是,我们唱戏之人可不兴吃辣,吃一口能哑上半天呢。” 越珒连忙给朱丹奉上凉茶,催促道:“快喝,洗洗嗓子。” 小月仙柳眉一抬,道:“怎么,陈小姐也唱戏?” 朱丹道:“不唱戏,唱歌。” 醋辣碟见效很快,嗓子已经哑了。 小月仙见越珒一副小孩子做错事的神情,捂着嘴笑道:“偶尔一次不碍事的,来,漱漱口,待会儿多喝点水清清嗓子。” 江老板提议道:“一人闷的发慌,两人眼睛发光,三人啥也不成,四人麻将一场。四位刚好凑一桌,要不要打几圈牌?” 小月仙拉着朱丹的手问:“陈小姐会打牌吗?” 宝爷咂嘴道:“上海小囡,哪有不会打牌的。” 朱丹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小囡都会打牌,但她的确是会,功劳全在兰芝,弄堂里谁家三缺一都习惯喊她做牌搭子,她准去,而且牌技很好,赢多输少。朱丹小时候常在麻将桌边搬个小板凳做作业,耳濡目染,也不用刻意去学,自然而然就会了。起先兰芝如厕时,便喊她上桌替她打两圈,待她如厕回来,牌已经胡了。胡的次数多了,大家都不愿朱丹上来顶桌,宁愿嗑瓜子干等兰芝上厕所回来。 朱丹也不知道是不是上海小囡都会打牌,但她的确是会,功劳全在兰芝,弄堂里谁家三缺一都习惯喊她做牌搭子,她准去,而且牌技很好,赢多输少。朱丹小时候常在麻将桌边搬个小板凳做作业,耳濡目染,也不用刻意去学,自然而然就会了。起先兰芝如厕时,便喊她上桌替她打两圈,待她如厕回来,牌已经胡了。胡的次数多了,大家都不愿朱丹上来顶桌,宁愿嗑瓜子干等兰芝上厕所回来。 朱丹自那之后许久没有摸过牌了,乍一听打牌浑身一哆嗦,小辰光的弄堂牌局历历在目,太太们在牌桌上都有些怵她,骂她是小老千,小瘟神,叫她学什么都好,就是别学人打牌——作孽的。 小月仙见她没有否定,笑眯眯道:“看来是会了,宝爷看人准没错。” 朱丹瑟缩道:“会是会,可我身上没带钱。” 小月仙欲慷慨解囊,可宝爷瞪了她一眼,她这才反应过来人家哪里需要她帮。 越珒从怀里取出一张空白支票交到她的手上,“和我出门还需要带什么钱,我不就是你的皮夹子,放心玩,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你确定?” “当然,我何时骗过你。” 朱丹双手合十,搓了搓支票,求佛祖耶稣玛丽亚保佑,又想到琉璃说过,东西方的神明都敬,反而是都不敬,心中抉择了一番,摸了摸木头椅子,重新祈求佛祖保佑。 四人移步到隔壁的牌室,一张八仙桌,一壁古玩柜,一套法式高背扶手椅沙发,八仙桌上铺着毛毯,提盒里整齐码着一套定制的竹骨麻将以及一粒玉骰子,四张花牌刻的是空城计的连环画,听用牌面刻的是梅、荷、兰、菊。 四人移步到隔壁的牌室,一张八仙桌,一壁古玩柜,一套法式高背扶手椅沙发,八仙桌上铺着毛毯,提盒里整齐码着一套定制的竹骨麻将以及一粒玉骰子,四张花牌刻的是空城计的连环画,听用牌面刻的是梅、荷、兰、菊。 古玩花瓶里供着鲜花,百合、玫瑰、晚香玉按照颜色交错叠放,晚风一吹,香风细细。宝爷坐东,说是紫气东来,谁都不能挡了他的运。于是小月仙坐宝爷对面,越珒和朱丹各坐南北。 “七条。”越珒道。 “碰。”朱丹出手如闪电。 “又碰?”小月仙诧异道。 “发财”宝爷掷牌。 朱丹笑道:“胡了,混一色碰碰胡,谢宝爷,宝爷发大财。” 宝爷苦笑道:“狗屁发财,老子底裤都快输没了,没想到陈小姐手气怪好的。” 大富汪了一声,蹭着宝爷的裤腿放了一个响屁。四人两两相望,嗅出了一些臭味,皆面不改色的憋着气,手里相继掷着骰子。 又“噗”了一声,宝爷察觉出是大富作祟,抬脚一踹,骂道:“狗东西,老子说狗屁,不是叫你放屁!” 大富委屈的哼哼唧唧,倒在地上装死。 江老板想起了什么似的,蹲下凑近大富的嘴边闻了闻,揣测道:“呀,哎呀,大概是吃了掉在地上的炒胡豆,嘴里还有味呢。” 江老板想起了什么似的,蹲下凑近大富的嘴边闻了闻,揣测道:“呀,哎呀,大概是吃了掉在地上的炒胡豆,嘴里还有味呢。” 大富吐了吐舌头,江老板更加笃定道:“确实是炒胡豆味。” 宝爷气笑了,笑得桌子发颤。 “他姥姥的吃什么不好,吃炒胡豆,难怪老子今晚手臭,大富,滚外边呆着去。” 大富一骨碌爬了起来,乖乖的走到门口罚站,听话得很。 第五十五章 小月仙在桌下踢了宝爷一脚,嗔怪道:“你对大富好一点,自己手臭,怪狗做什么。” 宝爷一手伸到桌下揉腿,另一只手趁着小月仙抓牌的时候扪住她的芊芊玉手,鸡蛋白似的滑溜溜的手背,指甲涂得亮晶晶的,是最新潮的金箔蔻丹,强光灯金光闪闪。 “放开我的手,抓牌呢,别坏了我的手气!” 江老板挨个递上冰毛巾,薄荷水浸过,用它揩面有提神醒脑的作用。可不是要醒醒脑,输了一圈又一圈,人都输糊涂了。朱丹闷不作声一赢到底,渐渐的宝爷和小月仙越发沉默,摸了一晚上的牌,一把没胡,小月仙咬着指甲上的金箔,局促不安道:“鬼嘞,我可不信邪。” 越珒夷然掷出一张八万,有意给小月仙递牌,缓和气氛道:“别急,风水轮流转,人人都有机会。” “人人可不行,得人人人人。” 朱丹赢得有些不大好意思,后四圈刻意放水,赢的钱一圈圈又输了回去。小月仙脸色渐渐回转,赢高兴了,这才肯放他们回去。 从乌龙浴室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街上冷冷清清,只有两辆黑色汽车停在门口,打着灯。小月仙拥抱了朱丹,道:“改日再约。” 她微笑说:“好。再见。” 他们目送着宝爷搂着小月仙上了车,方才转身钻进车内。他突然说:“我知道你后面放水了,你牌技很好,但放水的技术似乎不太高明。” 他们目送着宝爷搂着小月仙上了车,方才转身钻进车内。他突然说:“我知道你后面放水了,你牌技很好,但放水的技术似乎不太高明。” 朱丹别过脸看向窗外,“高不高明不重要,让人高兴了才重要。” “那你高兴吗?” “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从头到尾输赢都不是我的钱。” “你今晚着实惊到我了,你这双手简直是个宝,你还有多少惊喜瞒着我?” “会打牌有什么用?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怎么没用?” “呵,她们要的是输钱的傻瓜,不是赢钱的牌搭子。”她举起自己的手指,车内黑乎乎的,偶有路灯的光微弱的照亮一下。 笼堂 第32节 她说:“我一直以为我这双手漏财,你看,都是缝隙,透光。” 越珒握住她的手仔细研究起来,“只是因为太瘦了,肉填不满指缝,迷信的话不可全信。” 他的手掌特别的温暖,也不知为何,她感到肌肤一阵蚂蚁爬过,酥酥麻麻的,恍惚着抽回手,摸出方才的空白支票交还给他,道:“赢的钱我可以用来买冰淇淋吃吗?” “当然。只不过你这样贪凉,大概五脏六腑都是冰的,你看手也是冰的。” “不。手和肠子是冰的,心总归是热的。” 朱丹回到家的时候只亮了一盏过道灯,兰芝不在家,留了一张字条,说是在新认识的邻居家打牌,让她先睡,不必等。朱丹倒是第一次对姆妈打牌的行为感同身受,她此刻在牌桌上要么是大杀四方要么是一败涂地,总之输赢都会使人冲昏头脑,赢了不肯罢休,输了更不肯罢休了。 说到底还是一个“贪”字。 她换了睡衣,坐在床沿,电话响了,是他。 “都说了一天的话了,怎么还打电话来。” 她已经筋疲力竭,匀不出力气和他讲电话。她从前想过,两个人一辈子说的话大概是有定数的,起先腻歪多了,把一辈子的话说尽,后面怕是坐在一起呆上一天也憋不出半个字来。她宁愿是平淡的,一直平淡到老,到死。 越珒抬头睨了一眼墙上的钟表道:“还没过十二点,怎么能算一天呢?你看看,还差九分十二秒,十一秒,十秒,九秒……” 她打了个哈欠,整个人化作一滩水泼在床上,没有形状,简直要渗进棉絮里去。 越珒在咕哝什么,她已经听不大清楚了,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声音变得很远很远——然后十二点的钟声响起,他独自道了声晚安,缓缓挂下电话。 九月中旬,朱丹接到录制新电影插曲的工作,唱腔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唯独情感欠缺,越珒特意带她去了片场,冀望她能从中获得灵感。 片场和电影是全然两回事,前者像是孕妇分娩时的产房,杂乱的,喧嚣的,声嘶力竭的。医生护士握着各种冰冷尖锐的工具凝神于狭窄的洞口,此处可以窥探到艺术的雏形,也是艺术的诞生地。后者则是已经教育成熟的人,已成长为姣好的完整的形态,有故事,有修饰,一颦一笑都是供人推敲的。 越珒牵着她的手穿梭在乱中有序的片场,时不时有工作人员认出他,匆匆打一声招呼便回到自己的岗位。摄影棚里,灯光骤亮,导演盯着眼前的镜头目不转睛—— 镜头推到灵堂,接着是灵柩,接着是女人白墙似的脸,眉眼如墨,泫然泪下。 朱丹被现场吸引,驻足观赏。 棚里,琉璃扮演的曼珍正披麻戴孝扑在丈夫的灵柩前恸哭,她轻抚着肚子告诉长眠的丈夫,“阿昌,你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以后可怎么活!阿妈她逼我改嫁,我是宁愿去死的,可是我们的孩子,他不能死!” 一小脚妇人迈进灵堂,生生挤出两滴泪,背对着花圈道:“曼珍啊,曹老爷家底殷实,你嫁过去是享福的嘞。你说你怀了孕,身无分文,总不能叫我一个老婆子养着你吧,你孝顺的话得养我老婆子才是。至于阿昌,他一定可以理解的,这世道,乱啊,死的死了,活的还要活啊。” 这小脚妇人是曼珍的后母,心眼儿不大好,因抽鸦片烟而败了家,只等着把曼珍嫁去换钱,但她自觉是为曼珍好,这样的乱世,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是别想有好日子过的。又因她刚怀孕两月,还不显孕,瞒着,火速再嫁,以求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这小脚妇人是曼珍的后母,心眼儿不大好,因抽鸦片烟而败了家,只等着把曼珍嫁去换钱,但她自觉是为曼珍好,这样的乱世,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是别想有好日子过的。又因她刚怀孕两月,还不显孕,瞒着,火速再嫁,以求瞒天过海,偷梁换柱。 曼珍愤愤道:“阿昌尸骨未寒 ,阿妈你行行好,过些日子再卖我吧,我要替丈夫守灵的。” 镜头闪至后母的马脸。薄唇,吊梢眼,吸着水烟,冷冷道:“肚子一大就不是这个价钱咯,到时候你就算是贴钱贱卖,人家也不要你,一张嘴变两张嘴,曹老爷吓都吓跑嘞!” 朱丹落了泪,越珒掏出手帕递给她,“都是演戏,假的。” “外头打仗天天都在死人,指不定就有一个曼珍正在哭坟呢。”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他弯身抱住她,是安慰她也是在安慰自己,想了想道:“你放心,我身体很好,很强壮,活到七十不成问题。” 第五十六章 朱丹被他逗的破涕为笑,简直出洋相。拈着帕子的一角轻拭眼眶,帕子拂过鼻尖,能闻到淡淡的香味,不似女人钟爱的花香,是另一种沉稳内敛的木香,略带微微的辛辣气,大概是小豆蔻和胡椒之类的香辛料。 他这样的精致,帕子熏香,西装笔挺,皮鞋锃亮,从内而外处处讲究,无微不至。她紧捏着手帕,垂着眸子,忽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他。他从相貌到家世样样出众,勿说鸡蛋里头挑骨头,就连一根刺也挑不出来。 她摇摇头,闻了闻帕子的香味使自己镇静。“真好闻,是你的味道。”她喃喃道。 “人就在这儿,闻帕子做什么。” 他一把搂她入怀,附耳道:“当然是身上的香味更足。” 她细细嗅着,娇羞道:“是是是,鼻子都要香掉啦!” 导演突然喊道——咔——欧开——准备下一场。 片场开始混乱起来,两人一惊,连忙分开,东张西望,仿佛是上一场戏的男女主角。 朱丹转移话题道:“琉璃演得真好,她很适合做演员。” 越珒接着她的话说:“嗯……不得不承认,孔小姐在演戏方面确实比唱歌有天赋,她哭起来有些像阮玲玉,笑起来就不像了。” 琉璃正在棚里寻镜子。灵柩里突然钻出一个男子,脸摸得煞白,很瘦,笑着从棺材里往外爬,手指骨节分明,乍一看像根根白骨一样骇人,也大概是因为他演的是死人,容易诱着人往那不吉利的方面想。 琉璃正在棚里寻镜子。灵柩里突然钻出一个男子,脸摸得煞白,很瘦,笑着从棺材里往外爬,手指骨节分明,乍一看像根根白骨一样骇人,也大概是因为他演的是死人,容易诱着人往那不吉利的方面想。 琉璃从镜子里瞥见了熟悉的身影,有些难以置信的扭头确认,真真是她!立马将镜子随手丢给一旁的助理,径直朝她走去。 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冷冷地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来参观学习。” “学习?怎么……你也对演戏感兴趣?”琉璃警惕的觑着她,仿佛她来者不善。 朱丹连忙向她解释:“不是的,我要为这部电影演唱插曲,演戏这样的事,我是没有天赋也没有兴趣的。琉璃,你演的真好,我刚刚都感动哭了。” “谢谢夸奖。”琉璃松了一口气,抬起下颏,扬声道:“这电影能不能好好拍啦,一群走后门的,这后门比前门都敞亮。”又随手抓住路过的场务逼问道:“你是不是也是走后门的?” 场务吓得直摇头,趔趄着躲开了。 她发着牢骚,这话不仅是对朱丹说的,另外暗指顾家四小姐顾家萱和导演的女友蒋小花。 顾四小姐饰演曹甫的青梅竹马范小姐。小花饰演范小姐的丫鬟鹊儿。 小花正坐在导演身旁吃橘子,一瓣喂自己,一瓣喂导演,耳朵一竖,听出琉璃话中有话,当下不悦的把橘子皮朝着她的方向狠狠一扔,扯着嗓子道:“戏还没演完呢,就当自己是明星了!唱歌唱得好好的怎么跑来演戏?是嗓子坏了,还是侬脑子瓦特啦?” 小花正坐在导演身旁吃橘子,一瓣喂自己,一瓣喂导演,耳朵一竖,听出琉璃话中有话,当下不悦的把橘子皮朝着她的方向狠狠一扔,扯着嗓子道:“戏还没演完呢,就当自己是明星了!唱歌唱得好好的怎么跑来演戏?是嗓子坏了,还是侬脑子瓦特啦?” 琉璃使劲碾踩着橘子皮,眼一横,仿佛有冷冷的剑光射出。 导演连忙用橘子塞住小花的嘴,起身打圆场道:“有什么好吵的,戏比天大,一个个别傻站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偷懒罚工钱啊!” 嘉萱刚到片场,戏里戏外都是贵小姐的派头。她先是看到越珒,小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喊道:“大哥!”又见气氛古怪,问:“咿——发生什么事了吗?” 越珒道:“没事,导演训人呢。”又问她:“你来做什么?” 嘉萱道:“今天有我的戏,我演女二呢,也是个小姐。” “你怎么也跟着胡闹!” 嘉萱嬉笑着不当回事,绕着他转了一圈,指着他身旁的女伴猜测道:“想必这位就是朱丹小姐吧?” 越珒和朱丹都很诧异。 “你如何猜到的?” 嘉萱噗嗤笑道:“全是从十姨娘那儿听来的,连家里的佣人都知道——大少爷呀铁树开花,老牛吃嫩草,春心荡漾……” 嘉萱噗嗤笑道:“全是从十姨娘那儿听来的,连家里的佣人都知道——大少爷呀铁树开花,老牛吃嫩草,春心荡漾……” 越珒连忙捂住她的嘴,摇头笑道:“没有一个好词。” 朱丹被她说的不好意思,眼神一直在地上扫来扫去。她能感觉到四小姐的眼睛一直在她脸上转着,于是把头低得更低,有些窘。 嘉萱道:“反正家里传遍了。不仅仅是大哥,连孔小姐和二哥的事也都知道,都在猜你们谁先带女朋友回家呢。一个是未来大嫂,一个是未来二嫂。” 朱丹简直羞红了脸,难为情道:“顾小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嘉萱笑道:“不是我想的哪样啊大嫂——”她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长,坏笑着看她的鼻尖,像桃子尖上的那一点红。 琉璃哼了哼鼻子道:“四小姐,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呢,可不能乱叫的。” “未来二嫂吃醋了?” 琉璃睨了她一眼,冷笑道:“酸掉了牙。你们聊吧,我还要去换衣服呢。” 嘉萱朝着琉璃的背影吐了吐舌头,主动挽上朱丹的胳膊,凑在她的脸上一阵端详,用指尖戳了戳她的鼻尖,抿嘴笑了笑,道:“五官娟秀,鼻子娇俏,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真是个小美人。要我说,还是大哥的眼光更好。” 越珒笑道:“这会儿又满腹绝妙好辞了。” 越珒笑道:“这会儿又满腹绝妙好辞了。” “见到美人,自然才思泉涌。难道大哥你不泉涌嘛?我想起来了,啊!我在报纸上见过你,是照相馆的一则广告,我还特意带着自己的宠物去拍了一套,改日你来家里玩,我翻给你看。那家照相馆的技术还是很不错的,只是我不及你漂亮,效果难免差强人意。广告就是这点讨厌,总让我觉得我和模特之间只差了一个摄影师,拍了之后才死心,原来是摄影师之间差了一个漂亮的模特!” 越珒道:“你可要好好欣赏她的丑照,狗比人上相。” 嘉萱生的三角脸,高颧骨,尖下巴,眼睛像玩偶用玻璃弹子缝嵌的眼珠子,又圆又亮。骨架子很细,不盈一握,竹竿子似的直条条的身材,分不出前后。 导演来请:“四小姐,该准备准备对台词了。” 嘉萱遗憾道:“你们等等我欸,待我拍完戏,一块去吃饭。”她接过台词看了看,跟着导演进了棚。 朱丹拽着他的胳膊肘咕哝道:“你妹妹说话真犀利。” 越珒笑道:“四妹性子直,说话直来直去,不像个女孩子。” 朱丹道:“她看上去年纪不大。” “十八,在圣约翰大学读文学,你瞧她的样子,哪像学文学的?” 朱丹微笑道:“看着像学数学的。” “为什么是数学?” “相对于文学的拐弯抹角,数学可直白多了,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商榷的余地。” “嗯,有些道理,依你看,我像攻读哪门学科的?” “唔……历史。” “怎么说?” “在我看来历史庞杂,神秘,深奥,很符合你的气质。” 言辞之下,他仿佛是历史本身,她读起来是吃力的,却又孜孜不倦。 第五十七章 片场即将收工的时候顾越城慢悠悠地插兜下了车,戴着一副圆框墨镜,身穿米色条纹西装,棕色皮鞋,弯身照着后视镜拨了拨眼前的一绺刘海,吹着口哨迈进了片场。 墨镜是简易的滤掉色彩的镜头,墨镜之下的世界呈现出一种浑然天成的电影质感。如果说红、黄、蓝是绘画的三原色,那么黑白灰无疑是胶片电影的三原色。这与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不谋而合。 透过墨镜看片场,一砖一瓦,一棚一景,一男一女都是胶片里的一幕,尽心设计的桥段。 越珒一见他便兴师问罪道:“四妹是你拉来的?” 笼堂 第33节 越城摘下墨镜别在西装口袋里,觑着嘉萱,努嘴说:“冤枉呐大哥,四妹哪是我能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家是冲着赵丹来的,戏里有个女二的角色和赵丹有对手戏,本来这角色是给小花的,嘿,她非要抢去,最后弄得导演只能安排自己的女朋友演个丫鬟,你说她野蛮不野蛮。” 越珒冷不防道:“喔,和四妹比,她确实比较像丫鬟。” 嘉萱拍手笑道:“还是大哥有眼光!” 琉璃却听不得这话,哂笑道:“当初抢角色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一口一个二哥好,这会子大哥来了就瞧不上二哥了?呵,四小姐原来是株墙头草——” 嘉萱蒙住了,瞪圆了眼睛觑着她,转念一想,她也是为二哥叫屈,又不当真与她计较。 “四小姐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就你那演技,演个丫鬟都费劲,你知道人家导演背后怎么说你吗?” “四小姐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就你那演技,演个丫鬟都费劲,你知道人家导演背后怎么说你吗?” 越城赶忙拉住她,吼道:“好了琉璃,别再说了!干嘛啊这是,都是一家人。” 琉璃气得直跺脚,委屈道:“我就是看不惯别人说你不好!” “这是自家妹妹,说两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 “我在这儿替你鸣不平,你倒向起自己妹妹了,我可真是自作多情,自找没趣!” 琉璃掐了他一把,一扭身,跑了出去,越城只好追出去哄。他在哄女孩子方面很有一套,三言两语便哄得琉璃回嗔作喜,前后也不过十来分钟,两人又勾肩搂腰的缠在了一起,甚是甜蜜。 越珒打心底佩服他的手段,趁抽烟的功夫虚心请教道:“你怎么哄的?” 越城凹着嘴唇缓缓吐出泡泡似的烟圈,窃窃分享道:“第一:认错。不管她说什么你都认错,对也是你错,错也…错就别死鸭子嘴硬,总之不要纠结对错。第二:承诺。你就跟她保证下次绝不再犯,态度要诚恳,言辞要煽情。” 越珒打断问:“那下次再犯如何?” 越城拍了拍他的胸脯笑道:“下次再犯那就再保证一遍就得了。” 越珒不禁皱起眉头,又听他继续说道:“还有第三:花钱,给她买点衣服化妆品啊包包什么的,花钱消灾,小灾花小钱,大灾花大钱,亲测好使。” 这一番高谈阔论听得越珒备受震撼,捏着他的肩膀佩服道:“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越城眉飞色舞道:“和你比没意思,我要比也和老爷子比,但他那都是老一套,过时的,哄哄姨娘还行。” “这东西也会过时?” “当然,动物在进化,社会在进步,女人也在变化,咱们得与时俱进,在两性关系中要学会突破与创新。” 越珒无奈道:“你就不能把这种精神用在事业上吗?” 越城摆了摆夹着烟的手指头,又摇了摇头,嬉皮笑脸道:“没兴趣。” 后来五人开车去霞飞路的罗威饭店吃了晚饭。点了芥末牛排、奶油野菌汤、炸猪排、水果色拉、烙蜗牛以及圣詹姆斯朗姆酒。 她们吃饭像小猫似的细嚼慢咽,酒也是浅呷了几口,怕醉。是因为越城说酒能更好的衬托食物的味道,才将信将疑的照着尝试,发现他所言不虚。 “别看这家西餐馆去年才开,墙还是新的,味道却不俗。”越城用刀叉切下一块牛排塞进嘴里,咽下之后擦嘴说道。 嘉萱不足为奇道:“家里的菜也好,外头的菜也好,反正我吃起来都是一个味。” 越珒道:“嘴太挑剔不是件好事,四妹你现在太瘦了,外人见了还当家里不给你饭吃呢。” 嘉萱挨着朱丹道:“他们男人不懂,我是幸幸苦苦才瘦成这样。” 嘉萱挨着朱丹道:“他们男人不懂,我是幸幸苦苦才瘦成这样。” 朱丹道:“四小姐已经很瘦了,用不着减肥。” 嘉萱泛起苦涩的微笑:“减肥不是阶段性的事情,是一辈子的事情。要是以为瘦下来就随心所欲的吃吃喝喝,没多久又胖回去啦,胖了瘦,瘦了胖,简直没完没了。” 越城笑道:“你们别看她现在这样瘦,小时候可是个小胖妞。” 嘉萱腾地站了起来,挥舞着叉子叫道:“住嘴!不许提小时候!!” 越珒道:“都别逗她,疯丫头一个,坐下,好好吃饭。” 嘉萱低头看着盘子里的食物暗自神伤,她有多热爱美食就有多恨美食。她吃饭的时候耳边常常出现幻听——她那么胖,我怎么可能喜欢她——她的脸简直像是猪头—— 这话旁人也说,她虽然听到了也难过一阵,却不及盛家那位少爷说出来伤人,同样的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就是剜肉挖心的疼。因为她一直默默的、默默的喜欢着他。 她变成今日这幅模样也是拜他所赐。 饭后几人开车到黄埔公园散步,三位女士走在前面,两位男士插兜走在后面,也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朱丹抿着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安静地走了一段路,终是琉璃开口道:“朱丹啊,今晚,来我家睡吧?” 朱丹怔怔地看着她,步子也乱了。 “怎么你不愿意?嫌弃我的亭子间又小又破?也是,你现在可是住公寓的人了,我那样的小床你怎么睡得惯。” 朱丹忽然觉得方才那一刻,她还是她的琉璃,红着眼眶道:“我愿意的。” 琉璃微笑道:“以前你一受委屈,半夜就要哭哭啼啼来找我,我们就一起躺在床上聊啊聊到天亮,说不完的话。” “琉璃。”朱丹喃喃的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心还是那样的温暖,给予她一些安慰。 她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误会砌起了一道墙,把她们的小姊妹情谊生生断开。 嘉萱扭头告状道:“两位嫂嫂一起睡觉都不带我!” 越城道:“岂有此理,这种好事怎么也不带我!” 嘉萱震惊道:“二哥,你可太下流了。” 第五十八章 汽车驶到酱油弄弄口,嘉萱从车窗探出头来,不可思议地环顾四周,有孩子在弄堂口追逐嬉戏,青黄的鼻涕流到嘴里又被手掌胡乱揩去,接着往衣服上一塌,那鼻涕才算是找到了最终的归宿。 修鞋摊,馄饨摊,小人书书摊;喧嚣声,叫卖声,炉火声。这些嘈杂热闹的市井气息对于嘉萱而言既新奇又感到厌恶。可眼下的上海,高楼之下是地狱。耶稣与菩萨共存,撒旦与阎王共存,黑眼睛与蓝眼睛也是共存的。 孩子们围着汽车打转,调皮点的男孩子已经开始往汽车顶爬,脏兮兮的小手出了汗,印出一个又一个的手印。司机烦躁的长按喇叭,孩子像惊弓之鸟般落荒而逃。 琉璃发牢骚道:“这点大的孩子最调皮了,顶讨人厌。” 嘉萱附在越城耳边小声嘀咕道:“听她的意思,会不会以后不想生小孩呀?” 越城点了点她的脑门,训道:“什么时候轮到你操起我的心了。” 嘉萱护着脑袋吐着舌头,往后退了几步,听见琉璃道:“送也送到了,你们回去吧。” 兄妹三人一致认为:“来都来了,干脆送到门口吧。” 老妈子望着呆,瓜子嗑到嘴里却忘了吐壳出来。老虎窗被推开,刘寡妇半个身子探出去,“哟,小少爷卖相老好额。” 鹦鹉头一甩,夹着嗓子学道:“哟,小少爷卖相老好额。” 越城朝着鹦鹉吹了个口哨,那鹦鹉受到鼓舞似的,一直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哟,小少爷卖相老好额——哟,小少爷卖相老好额。 越城朝着鹦鹉吹了个口哨,那鹦鹉受到鼓舞似的,一直摇头晃脑喋喋不休——哟,小少爷卖相老好额——哟,小少爷卖相老好额。 刘寡妇笑着对鹦鹉说:“闭嘴。” 鹦鹉头一歪,又一歪,对着刘寡妇说“死鬼,死鬼。” 佩琳不知怎么爬上了屋顶,趴在老虎窗上偷看李太太家刚出生的小娃娃。 李太太提防着她,好像她是偷孩子的贼似的,一面抱紧孩子一面驱赶道:“贼头狗脑,侬快点走,否则阿拉报警啦。” 佩琳仍是紧贴在老虎窗上,像是张贴在窗上的年画,一动也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李太太怀里的襁褓,嘴上喃喃道:“孩子……我的孩子…….” 李太太对着先生埋冤:“侬还有心思看报纸,快想办法把伊弄下去,伊一个疯子,要是不小心摔死了阿拉讲不清楚嘞,侬听见了没?” 李先生抖了抖报纸朝窗外睨了一眼,看见佩琳的长裙掀了一角,隐约可以窥见里面的纯白内裤,多纯洁的少女,李先生暗暗心潮澎湃,报纸上的墨字一个接着一个的揿下去,噼里啪啦掉了一地,空白的报纸上佩琳的身子跃然纸上,他再用力地将白色的内裤揿下去。 孩子突然啼哭,那哭声扰乱了李先生的思绪,他不耐烦道:“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李太太道:“月月饿了呀。” 月月是这孩子的乳名。月月是李太太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李太太的心头肉。婴儿的哭声是一门语言,饿哭与尿哭有着不同的音调与节奏,然而这门语言只有李太太独自掌握了。她熟练的一只手绕到后背去解乳罩的勾扣,把月月的小嘴指引到乳房上。李先生见到这一幕有些感动,鼻子一酸,报纸上的字又一个一个往下揿,剩下一只瓠瓜似的乳和吮吸的粉唇。 月月是这孩子的乳名。月月是李太太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也是李太太的心头肉。婴儿的哭声是一门语言,饿哭与尿哭有着不同的音调与节奏,然而这门语言只有李太太独自掌握了。她熟练的一只手绕到后背去解乳罩的勾扣,把月月的小嘴指引到乳房上。李先生见到这一幕有些感动,鼻子一酸,报纸上的字又一个一个往下揿,剩下一只瓠瓜似的乳和吮吸的粉唇。 李太太一扭头,老虎窗上的佩琳遽然不见了踪影。 佩琳的乳很贫瘠,不曾有甘甜的溪流灌溉河边萌芽的痕迹。她在屋顶的边缘走着,摇摇晃晃,她试图张开双臂以求保持平衡,像一只雨燕,一直飞一直飞,不敢停下。 她蓦地回想起她被白大褂的男人摁在手术台上的场面,一股骇人的力量掰开了她的双腿,注射了一剂麻药之后意识渐渐消散,她的孩子被人从她身体里面取走,有那么一把剪子剪断了藤上未熟的瓜,藤与瓜都感觉到了被硬生生分离的痛楚。 吴桂芬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哄佩琳从屋顶上下来,透明的糯米糖纸上头撒了桂花粉。 佩琳坐在边缘荡着腿,抿着头发说:“姆妈你上来。” 在吴桂芬看来,上房揭瓦和九天揽月是一样的可望而不可即。天还未完全的黑下去,天的尽头是一片灰蓝,佩琳的身后是一轮浅白的上弦月,她高高的,仿佛是月亮里钻出来的人。 “蜉蝣!我在这儿!”她忽然激动地站了起来,拼命挥手。 朱丹从吴桂芬手中接过冰糖葫芦,寻找上屋顶的路径。越珒拦住她道:“太危险了,还是我去吧。” 朱丹摇头道:“佩琳又不认识你,可别吓着她,那才是真的危险。” 朱丹摇头道:“佩琳又不认识你,可别吓着她,那才是真的危险。” 越城躲在后面抽烟,心里烦躁得很。佩琳——多么熟悉的名字,在他的众多段的露水情缘中,依稀记得有一个叫做佩琳的水仙一样美丽的女孩。 琉璃挽住他问:“怎么了,不太高兴?” “没有。”越城敷衍道。 “你少骗我。”琉璃不悦地抢过他指尖的香烟掐灭,“你一心烦就点烟,一根接着一根,才一会的功夫,你瞧瞧你都抽了多少根了。” 越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边围了一圈的烟蒂,踢了踢,敷衍道:“有些睏了,抽烟提神。” 琉璃转身对越珒和嘉萱说:“今天你们也累了,不妨早些回去休息吧。” 嘉萱笑道:“未来大嫂正飞檐走壁,我大哥一颗心都悬着呢,这时候哪能走呀,还是等她安全下来再说吧。” 琉璃撇了撇嘴,此时朱丹已经成功爬上了屋顶,拉住佩琳的手道:“吃了糖就跟我下去好不好?” 佩琳接过糖葫芦抿了一口糖纸,入口即化,点头道:“好。” 吴桂芬松了一口气,抽出帕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扬声道:“朱丹啊还是侬有法子嘞。” 佩琳道:“我喜欢蜉蝣,她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朱丹闻见她衣领上别着的桂花胸针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凑近嗅了嗅,笑道:“是,佩琳也是我的朋友。” 朱丹闻见她衣领上别着的桂花胸针散发出淡淡的香味,凑近嗅了嗅,笑道:“是,佩琳也是我的朋友。” 她们一落地,吴桂芬连忙死死攥着佩琳的手,仿佛一松手她又飘到月亮上去了。她寒暄道:“真是谢谢侬了朱丹,幸好有侬在,侬这些日子好吧?兰芝好吧?” 笼堂 第34节 朱丹道:“都好呢。” 佩琳见眼前站着的几人陌生,小声嘀咕道:“姆妈,他们是谁?” 吴桂芬笑道:“朱丹的朋友呀。” 佩琳乖巧地点了点头,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们看,突然佩琳扔掉了糖葫芦,蹲在地上尖叫道:“救救我的孩子,他要杀我的孩子。” “谁要杀你的孩子?”吴桂芬抱住她问。 琉璃站了出来,指着佩琳说:“你们别忘了,她是一个疯子!疯子说的话你们也信!” “疯子?”越城心中一惊,转过头去。 “可不是,发起疯来吓死人呢。” 佩琳忽然冷静下来,指着顾家兄妹说:“他——就是他——是他杀了我的孩子——” 第五十九章 顺着佩琳勾着的手指头看去,那厢站着的正是朱丹的几位朋友,模样好、派头足、吴桂芬常年在华懋大饭店伺候名媛美容,替她们梳头、美甲、做脸、熨衣服,见惯了各式珠宝项链,丝绸锦缎,说起价钱和牌子也是头头是道。以她美容专家的眼力劲来看,这几位从头到脚都有讲究,是的的刮刮的有钱人。 她这么一想,佩琳的指认就更像是无稽之谈了。在她的心里早就勾勒出挨千刀男人的轮廓,贼眉鼠眼、流里流气,长着一张典型的为非作歹的脸,一眼就能断定他恶行累累。她认为有钱人即使是作恶,也是作的大恶,行善,也是行的大善。她又试探性地小声问佩琳:“侬指哪个?” 佩琳仍只是重复说:“他。” 他她它都是他,谁又知道他是指哪个他?更何况佩琳的手指伸都伸不直,勾着,像在比九,话又说不清楚,吴桂芬只好拉回佩琳的手教育道:“呸呸呸,胡说八道,侬还是大姑娘唻。” 吴桂芬向来不肯承认佩琳堕胎之事,她自己骗自己,也试图去瞒骗所有人。你要问她佩琳怎么疯的,她只会说见到脏东西迷了心智,再问就要问候祖宗十八代了。 越城闻言立马松了口气,方才只要在对着他指控一番,他险些要不打自招了。可是越珒却从中看出了端倪,他一把搭住越城的肩膀,用力往下压着,命令道:“今晚不准去野,回家。” 越城心虚道:“我哪日不回家,大哥你别污蔑我啊,琉璃听见了又要跟我吵!” 越珒的确说不出具体的日期,毕竟他又不天天在家查他的岗。 朱丹陪在佩琳身边,见他们要走,抽不开身,心里着急。只见越珒远远地朝她比着手势,一手托着,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作小人的腿在手掌心踱步,接着又比成电话听筒放到耳边摇了摇,朱丹学着也把手指话筒放在耳边摇了摇,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朱丹陪在佩琳身边,见他们要走,抽不开身,心里着急。只见越珒远远地朝她比着手势,一手托着,另一只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比作小人的腿在手掌心踱步,接着又比成电话听筒放到耳边摇了摇,朱丹学着也把手指话筒放在耳边摇了摇,他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围在这厢凑热闹的是某家从不上班的太太、做完家务活的老妈子、刚应酬完回家的先生。手里分别是抓着一把葵瓜子,一卷毛线、一个公文包。 罗太太嗤笑着说:“佩琳是没见过生人,怕生唻。” 姓陶的老妈子手上捣着毛线,勾着脖子望了望蹲在地上的佩琳,她的眼珠子发灰,长了许多翳子,眼皮上吊着褶子,扯了扯指尖的红色毛线,起哄道:“乖乖,阿是大姑娘又看见了什么脏东西罢?辰光不早咯,吴太太晚上把门窗关关牢,勿要半夜三更的放出来弗杀头!” 罗太太笑着凑到她的手上瞧了瞧,鲜红的毛线团,捞起荡到膝盖的一缕搓了搓,道:“陶妈吤早就打毛线啦,还是羊绒的,打给哪个穿啊?” 陶妈笑着说:“欸,大房东支使我给伊先生打一件过年穿,今年是他本命年。” “刚入秋,冬天还早着呢。” “带着慢慢打,不急诶,打完先生的那一件指不定还要打太太的唻。” 再后来巷子里变得冷冷清清,一抬头,一格一格的窗户溢满亮光,朱丹不由自主地去寻那扇旧窗,灰的窗,她曾经趴在窗台上看琉璃家的月亮,她的童年都在那扇窗里关着,没有光,最终成了一所空房子。 朱丹惊奇地发现破旧的鸟笼里有一只窜动的黑影—— 她的鸽子望月又飞了回来,就在今夜,笼子的门依旧是敞开的,望月却甘于困在这破旧的鸟笼里,她抚摸了一会它,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她诧异于自己可以在漆黑的楼道里来去自如,她连火烛也没有,一阶又一阶的楼梯她闭着眼睛也能踏准,哪里需要拐弯,哪里需要防止撞头,她心里都明镜似的。她提着鸟笼出了楼道,往前走了几步,看见琉璃正蹲在壁灯下看野猫伏在地上吃剩饭。 她在等她,淡紫色的丝巾垂在水门汀上。 “我猜你也是要回去看看的。”琉璃直起身,见她手上提着鸟笼子不禁一怔。 “这小东西回来找我了,我得带它走。”朱丹说。 “我以为它早就变成鸽子肉了。”琉璃笑着说。 朱丹低头见望月在鸟笼里打了个寒噤,尴尬地笑了笑。 琉璃盯着她的脸说道:“这里和公寓是没法比的。”又说:“很快,很快我也会离开这里的。” 朱丹想了想道:“嗯。离开也好,这拥拥挤挤的弄堂有什么好的呢......” 楼上的无线电飘了出来,声音扭的极大,唱的是英文歌,两人突然都沉默了,那人似乎是骂了两句,迅速关了无线电。 朱丹道:“听声音,像刘爱黄。” “这么久了一点长进也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窘,朱丹连忙移开眼睛道:“你演戏很灵的。” “你的意思是,我唱歌不灵。”琉璃撇着嘴说,说完自己觉得矫情,又道:“再不灵也比她刘小姐灵,还不是差在背景,刘主任要是我阿爸,我还需要假唱吗?我就算是扯着嗓子乱叫他们还要给我捧场叫好嘞。” 朱丹“唔”了声,应道:“是这样的,现实是有些蛮不讲理的。” 孔太太见到朱丹,一下子殷勤起来。以往她来找琉璃,是她站在门外等都不请进去喝口水的。 孔太太眼泡子比以前更肿,人也胖了一圈,坐在沙发上也喘得很大声,一面剪手上的倒刺,问:“听琉璃讲,侬亲爸是唱片公司的老总?” 朱丹乖巧地应道:“嗯。” “可怜了大海唻,怪老实的,幸幸苦苦到最后家却搞散了,到头来连个自己的孩子都没有诶。听说,伊今朝不在牙刷厂干了,啊在上海都难说咯。” 朱丹睫毛一颤,暗暗有些庆幸,她倒是巴不得他走得远远的。可是孔太太的话分明是在骂她没有良心似的。她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说:“诶,他以后遇到了好女人还是可以再成家的。” 孔太太穿着睡衣洗净了脸,两条眉毛却是新描上去的,她自己解释道:“年轻的时候留刘海,眉毛都被扫光了。”又望着朱丹的眉毛端详了一会,评价道:“侬这眉型生得还蛮好看。” 朱丹有些腼腆,张望道:“好久没见到天明了。” 琉璃抢着说道:“住在学校不回来了,没日没夜的简直就是书蠹虫,以后娶不到老婆就娶书吧。” 孔太太连忙呸道:“那是侬弟弟,麻烦侬下次讲话前牙齿娖娖齐,下巴托托牢好伐。” 琉璃龇着一嘴小白呀,托着下巴讪笑道:“姆妈你快去歇息吧,早睡美容呢。” 第六十章 顾公馆今夜灯火通明。刘妈刚哄六小姐睡下,楼下的嬉笑声又将杪悦吵醒了,蹬着被子,闹着不肯睡,翠芳来哄,也不见好,只好抱下去一块闹。 小杏笑道:“今朝真奇怪呀,大少爷二少爷四小姐一道回来。”半个身子伸出窗户望了望,又道:“这月亮也还不圆呐。” “怎么不圆,我看就圆得很,跟你的脑袋一样圆!” 小杏摸了摸自己的扁头,撇嘴道:“十二姨太就会取笑我!” “少贫嘴,快去厨房问问巧心,我的红枣银耳羹炖好了没。” 裴秋道:“八妹妹今天心情好,亲自下厨做宵夜给大家伙吃,也不知做什么新鲜玩意,香雪你又何必执着于一碗银耳羹呢。” “六姨太不知,这红枣银耳羹最是养颜,我每晚都得喝,不喝睡不着的。” “喔?倒跟我喝咖啡似的,有瘾了不成?” “六姨太时髦,犯的瘾都比我这土丫头时髦。” 小杏道:“十二姨太要是土丫头,那我们这些佣人岂不是泥丫头沙丫头了。” 香雪吃吃笑道:“小杏这一张嘴最会讨人欢心,我看就没她接不住的话,难怪二太太喜欢你。”又问:“二太太呢?” 小杏道:“和老爷在屋里约大少爷二少爷谈心呢,等他们说完话我就得上去伺候二太太歇下。小孩子最闹腾了,你看六小姐,正疯闹呢,二太太见着了准保犯头疼病。” 淑珍道:“幸好还有正彻陪她闹,同龄的姊妹没有,玩的都是男孩子的游戏。” 香雪点头道:“欸,可不是,等年纪到了送去学校念书,结交些小姊妹也是一样的。” 香雪望着杪悦眼底透着欢喜,多可爱的小人,粉雕玉琢,天真活泼,恨不是自己生的孩子,她要是有这样一个女儿,定捧在手心好好疼着。可是老爷子的那副身体,呵,恐怕是不行了,里子早就被掏得一干二净。只是,他又何尝服过老?放任她这样年轻的身体日渐凋零。有一日她无意听见正彻温书时念:“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她推门进去问他:“五少爷在读什么诗?” 正彻道:“金缕衣。” 说着写给她看,她不识字,也能感觉到他写得很好,摊在手上看了一会儿道:“你这字我看着有点眼熟,像大少爷的字嘞。” 正彻挠了挠头,红着脸道:“嗯,我和大哥练的是一种字体,十二姨娘知道瘦金体吗?” 香雪摇头道:“不知道,但我看老爷子和二少爷的字又是另一个样子,你怎么不和他们练呢?” 正彻腼腆道:“因为……因为我比较崇拜大哥。” 他说完这话脸红成了猴子屁股,香雪捂着嘴偷笑道:“我不说出去。五少爷你以后教我认字好不好?” 他说完这话脸红成了猴子屁股,香雪捂着嘴偷笑道:“我不说出去。五少爷你以后教我认字好不好?” 他诧异地看着她,问:“认字要做什么?” 香雪拿起书桌上的诗集道:“我喜欢听你念诗,光听你念还不够,我也想自己能看能写。” “好。那我先教十二姨娘写自己的名字。” 他拿起笔,写下细瘦的“香雪”两字,像两株梅花的枝干,点几笔红梅,便要凌寒独自开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是这样的美,似有淡淡的清冷的香气。 一朵娇花绽放时被人折去是可怜的,倘若无人来嗅也是可怜的。她渴望一个人好好来品尝她的美,不辜负她盛开一回。 八姨太在厨房里忙活出了一身香汗,两个老妈子和三个佣人一道帮忙,大多是八姨太发号施令,老妈子按照她说的一样样照做,尽管这样仍是不称心,边指挥边骂,一片乌烟瘴气。索性这八姨太是心血来潮,否则主仆互相得怄一肚子气。 桂花赤豆元宵,翡翠烧卖、韭菜炒蟹粉、牛肉炒线粉、干贝炒蛋花、水晶虾仁……佣人将菜一一端上桌,正彻牵着杪悦立在桌尾馋的直流口水,急着问:“爸爸和大哥二哥还在说话吗?” 陈妈摆盘道:“五少爷又饿啦?今晚你吃的可不少嘞。” 正彻有些不大好意思,把眼睛从盘子里收了回来,讪讪道:“是六妹饿了,她晚上吃得少。” 正彻有些不大好意思,把眼睛从盘子里收了回来,讪讪道:“是六妹饿了,她晚上吃得少。” 陈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道:“六小姐饿啦,六小姐饿啦。六小姐想吃什么呀?” 老妈子都喜欢这样逗她玩,正彻小的时候,她们也是这样逗他的。 杪悦垫着脚趴在桌沿怯怯道:“那个,还有那个。” 指的是蟹粉和虾仁。 小杏在一旁咯咯笑道:“六小姐会吃嘞,专挑好的吃。” “老爷下来了。”阿桃扬声道。 翠芳抱着杪悦走过去迎道:“老爷今晚可有口福了,八姨太亲自下的厨。” 笼堂 第35节 老爷子抱过杪悦,胡茬刺着她粉嫩的面庞,杪悦皱着眉头却不敢反抗,小声嘟囔道:“爸爸,阿悦饿了,想吃八姨娘做的饭饭。” 老爷子笑着抱她上了桌,抱在怀里替她夹虾仁吃。 翠芳笑道:“这孩子都让老爷宠坏了。” 杪悦抓着虾仁乖巧地吃了起来,气鼓鼓道:“宠不坏。” 刘妈手抄在围裙里,挤着眼睛笑道:“六小姐真是个人精。” 老爷子动了筷,其他人也都各自入座,陆续动筷。吃到正酣,老爷子突然问正彻:“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爱国小组?” 老爷子动了筷,其他人也都各自入座,陆续动筷。吃到正酣,老爷子突然问正彻:“听说你在学校参加了爱国小组?” 正彻吓得筷子落在了地上,陈妈连忙捡起,换了一双新的摆在桌上。 八姨太一头雾水:“什么爱国小组?” 大家也都摇着头,不敢吱声。 老爷子愠色道:“你喜欢念书就念,不喜欢念就出来帮着家里做事,你想进青帮也行,想跟着你大哥二哥做事也行,你什么不做就在家里睏大觉也行,就是别给老子在外头惹事情,尤其是搞政治运动,再搞别怪老子打断你的腿!”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爸爸你宁愿我在家里睡大觉也不愿我去前线杀敌?你要我做个懦夫?” “杀敌也轮不着你杀,你只要给老子平平安安的活着就行!” 杪悦吓得张着嘴嚎啕大哭,一嘴的饭都吐了出来。刘妈立马上前抱走,阿桃绞了热毛巾来擦。正彻还想顶嘴,香雪在桌下暗暗踢了他一脚,他涌到嘴边的话被她这么一踢又生生咽了回去。 八姨太骂道:“哦哟,自家饭桌上逞什么英雄,平日里嘛见只老鼠都吓个半死,现在还敢跟爸爸顶嘴了欸!别吃了别吃了,回屋读书去。” 第六十一章 正彻腾地站起身来,也不顾礼数,小孩子似的逃回了房。 八姨太也只好默默说一句:“这孩子真是没有规矩。” 老爷子从鼻子里冲出一股热气,绷着脸,吓得在坐的都不敢吭声。搛菜也只敢搛面前盘子里的菜,远了够不着也就不吃了。香雪从容地喝完自己碗里的银耳粥欠身上楼,回了屋吩咐底下的佣人再偷着热一份宵夜送到五少爷的房里。 巧心犹豫着说:“五少爷自有亲娘管,老爷正在气头上,十二姨太又何必沾了晦气。” 香雪眉头一拧,责备道:“什么晦气,不过是儿子与老子争执了两句,过两日气消了还不是儿子亲儿子亲的,你这丫头怎么学得这样势力,倒还没起大火呢,就怕火星子溅到自己了!”她的手指戳着巧心的胸脯,暗指她没心没肺。 巧心叫屈,“天地可鉴,我对十二姨太一片忠心,真要是哪天着火了我自然也是要冲在前面替你挡的。” 香雪眸子一亮,睨着她道:“喔?我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我虽是老幺,但并不受宠,你对我忠心我也未必能给你什么好处。” “要什么好处,饿不死冻不死,我知足嘞。” 香雪忽而想到了自己,过上这样吃穿不愁的日子她知足吗?她还很年青,小时候家里穷没钱上学,老早就出来卖唱,辗转各个舞厅,什么都唱,客人点什么她便唱什么。有一阵子有个英国佬总来听她唱歌,她为他还特意学了半首《we three》,她唱起来像个人名,对着英国佬含情脉脉地唱维思睿,好像他就叫维思睿。 “维思睿”的表情始终是很讥讽的,他看不惯中国女人故意讨好的媚态,他宁愿她高傲的睥睨着他,像佛龛上的神明一般。古老神秘的东方色彩会使她蒙上一层面纱。他如果爱一位英国女人,大概是爱她的美貌或者才华,也可以只是因为她是标准的本国女人。可是倘若要他爱上一位中国女人,一定是爱她完全的中国化,爱她背后的整个华夏文明,她是文明里的产物,是他异乡旅居时的纪念品。一旦她开始洋化,他便有一种买到了赝品的危机感。 但是维思睿并不知道,她学半首英文歌已是废了吃奶的力气,歌词是一字一字用中文发音转换硬记进脑子里的,意思是一概不懂,只能生记旋律。 她到现在还能随便哼出维思睿的歌词来——是中国人听不懂,英国人也听不懂,连她自己也弄不懂在唱什么。 巧心去了一趟回来说,“五少爷把自己反锁在屋里生闷气,谁喊也不开门。” 香雪只好亲自去敲门,贴着门道:“五少爷,你开开门呀。” 巧心道:“五少爷,十二姨太来看你了。” 正彻想到了香雪在桌下踢的那一脚,有些感动,也只能不情不愿地开了门,但她此刻却是不方便进去的,只是在门外将宵夜递给他,又柔声细语地宽慰了几句,“当着大家伙的面,你不该顶撞爸爸的。有什么话找机会慢慢说才是。” 正彻垂头丧气的。他才十五岁,个头有她高了。他知道她是好心,也不与她争辩, 木纳地点了点头道:“姨娘教育的是。” 正彻垂头丧气的。他才十五岁,个头有她高了。他知道她是好心,也不与她争辩, 木纳地点了点头道:“姨娘教育的是。” 香雪见他这样心有不忍,他又像孩子又像大人,在她这儿,他又是少爷又是老师。她想今晚的他只是个和父亲吵架怄气的孩子,孩子生了气是要大人哄的。可老爷岂会哄他?八姨太更是没那细心。香雪回了屋,始终心神不宁,听下面也没什么动静,问巧心:“楼下吃好了吗?” 巧心说:“我去看看。” 香雪连忙喊道:“等会。唔,要是散了,你悄悄地跟大少爷说,五少爷找他说说话。” 他那样崇拜自己的大哥,自然是没有比大少爷更适合开导他的人选了。 巧心下楼一看,几个老妈子在餐厅收拾桌椅,老爷和太太们凑了两桌在客厅打牌,水晶灯开得亮如白昼,六姨太最是欢喜,她一到晚上眼睛就跟猫儿似的发着亮光,别提多精神了。大少爷倒是没上牌桌,坐在四小姐椅子后面帮看牌。 “你不该出这张牌。”他点了一只烟在吸,无奈一笑。 “呛死了,大哥你挪个位置,你坐我后面坏我风水!” 越珒刚好觉得有些闷,起身去阳台吹风。巧心这才跟着走过去,毕恭毕敬道:“大少爷。” 他转过头去看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问:“嗯?出了什么事?” 巧心低着头道:“是五少爷,五少爷闷在房里,想请大少爷去说说话。” 越珒往后靠着水泥阑干,手指擎在嘴边,一点猩红的火苗在脸颊旁忽明忽灭。阳台这一隅只有一盏鸟笼似的昏黄的壁灯,她恰巧站在壁灯下,光都打在头顶,使他一眼瞥见黑发中间一条小溪似的黄白的发缝。脸因为埋在胸前,还是暗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把她当作了朱丹,正是因为暗得看不清五官,黑暗里的一点影子他都能联想到她。 他现在简直是得了一种幻想病。 他道:“好。” 淡然地吸完第二只香烟之后才随她上楼。 巧心走在前面,越珒将她仔细打量了一遍,忽然又不觉得像了,感到一丝失落。 正彻在越珒面前,又是一副乖顺的模样。他摸了摸弟弟的头,严肃道:“嗯,五弟是长大了。” “大哥,你坐。”正彻殷勤地让出舒适的皮椅,自己坐在一旁的木头凳上,坐得笔直,等他说话。 “这是你的功课?” 越珒转头看见他桌上摊着的书籍纸卷,随手拿起一本翻来检阅,沉默着。 正彻最害怕这样的沉默,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凝神看着他翻书的手,突然他的手停住了,像镇纸的玉石一样压着书页,淡淡的笑道:“不错,字写得有几分样子,文章写得也好。”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正彻长吁了一口气,有些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起来。得到大哥的夸赞是比考第一名还要高兴的事。 “老爷子对你其实早有安排,等到明年毕业就送你去英国。” “我不愿意!” 第六十二章 越珒对他斩钉截铁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这个年纪正是叛逆,时局也乱,大家都仿佛是梧桐树上的叶子,摇摇欲坠,风吹到哪儿便荡到哪儿,有点看命。 正彻有些痛苦地说道:“我在学校有一个要好的朋友,沈阳人,上面有两个姐姐,九一八的时候,全家都不幸遇难,只有他老早就被送来上海读书避开了,他叔叔在上海造纸厂工作,这些年供着他读书,他原本打算学成了就回老家教书,谁知书还未念完,竟已无家可归了。眼下日本帝国主义的铁骑肆意践踏中国的领土,妇孺孩童的恸哭声夜夜萦绕在我耳边,大哥,我恨我不能上阵杀敌,恨我不能救同胞于水生火热之中……我恨!” 越珒听得心里难受,同身为中国人,他又岂会不恨?可他的恨与正彻的恨大抵又是两样了。 他问道:“那孩子叫什么?” “孙连平。子小孙,连接的连,和平的平。” 越珒颔首道:“日后生活要是遇到困难,让他尽管来找我。” 正彻欣喜地跳了起来,抱了他一下。 男人与男人拥抱总是有些别扭的,越珒推开他,摁住他的肩膀叮嘱道:“这些话私下跟我说说也就罢了,别逢人就说,尤其是爸爸,他当真敢卸你一条腿。” “我知道,这话我只在大哥面前说。” 越珒挑眉看他。 他讪讪笑道:“这个家里就属大哥最明事理。” 红木书桌上书堆积木似的垒得奇高,七歪八扭,有随时轰塌的危险。右手边摆着一盏掐丝景泰蓝台灯,伞状的乳白玻璃灯罩亮着,这盏台灯说起来还是越珒读书时用的,本来都被佣人丢进储藏室了,有一日正彻无意间看到了很是喜欢,拿回去宝贝似的擦得一尘不染,自己研究着换了灯泡继续使用。 正彻不喜佣人动他书桌,收拾干净了反而要挨他骂的。 迎着亮,越珒赫然发现就连五弟都已经开始长胡子了,细细的,绒绒的,像初春从地里新冒出来的嫩芽。他又在一堆纸稿里瞥见了旁人的字迹,只露出了一截,歪七扭八,看起来像是小学生写的字。他心里暗自忖度,表面上假装没有看见,目光移到别处,问:“房间怎么这样乱。” 正彻道:“革命以光鲜亮丽为耻。” 一阵沉默。正彻忽道:“我晚上听见你训二哥了。” “他是该训的,你也该训。” “训和训也是有区别的,他是犯女人错误。我才不会像他一样玩女人呢,他像爸,三头六臂十二颗心。” 越珒抱着胳膊笑道:“那是妖怪。” 正彻鄙夷道:“可不是嘛,感情里的妖怪,专吃女人的妖怪!”说完看着他神色一变,道:“但是大哥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才知道,你是被泠家三小姐伤透了心。” 正彻鄙夷道:“可不是嘛,感情里的妖怪,专吃女人的妖怪!”说完看着他神色一变,道:“但是大哥你不一样,我长大了才知道,你是被泠家三小姐伤透了心。” 家里这两年没人敢提泠字,今日再提,倒像是前朝旧梦。 正彻见他不语,继续说道:“你说这位三小姐姓什么不好,偏要姓泠,比冷还要多点水,那得多冷。”又道:“名字好像是叫心蕊,对吧?” 越珒恍惚了片刻,轻轻地“嗯”了一声。 “心蕊,那么多的心,偏偏都是冷的,可不是要把人冷死。” 越珒从未拆解过她的名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竟也有些信以为真,而后又觉得荒唐,不禁哑然失笑。 很多事情正彻小时候并不懂,大哥和泠家三小姐恋爱的时候他才念小学,那阵子家里很是热闹,泠家三小姐经常来家里吃饭打牌,姨娘们也都很喜欢她,她爸爸是银行行长,两家门当户对,两人郎才女貌也着实般配。偏偏临到快要订婚的节骨眼儿,泠家三小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未婚夫不要,衣袖一甩,跟着表哥跑去国外念书去了。临走只留了封信给他,让他等她学成归来。 前两年是真的有在等,两人每个月还有书信来往,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渐渐的连书信也断绝了。眼下他能重新恋爱,正彻想,大哥总算是将泠家三小姐放下了,心里替他高兴。但又疑心爱过的人当真能彻底放下吗?他虽还未谈过恋爱,但是家里女人多,他在感悟情感方面要比同龄人更早熟。 他想,心是一所空的房子,喜欢一个人便请她到房子里来共同生活,分手了便是请她搬出去,把行李统统打包归还,花上一段时间清理她住过的痕迹。可是人走了,东西也丢走了,偏偏这房子里总能冒出她的影子,影子是虚无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或许只能等到另一人住进来,创造新的痕迹,那旧的便也就淡了。 他想,心是一所空的房子,喜欢一个人便请她到房子里来共同生活,分手了便是请她搬出去,把行李统统打包归还,花上一段时间清理她住过的痕迹。可是人走了,东西也丢走了,偏偏这房子里总能冒出她的影子,影子是虚无的东西,赶也赶不走。或许只能等到另一人住进来,创造新的痕迹,那旧的便也就淡了。 这晚,越珒竟又梦见了泠心蕊,他已经有两年没有梦见她了。她刚走的那一年,他几乎是隔三差五的梦见她,都是美梦,醒来之后才意识到,梦都是反的。 梦里永远都是冬天,他们相爱分离也都是冬天,飘着雪,雪花砸在身上都是痛的。 他醒来的时候才五点钟,一身的冷汗,索性去浴室冲了个澡。陈妈觉浅,起来伺候道:“大少爷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越珒往意式浓缩咖啡里面兑了一口威士忌,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伏在阳台看花匠修理花圃,天还未亮,那花匠像一只黑熊似的蹲在草丛中。 他现在格外的想她,迫切的想听见她的声音,可是她应该睡得正酣,他又不忍吵醒她。起得早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孤零零的,有一种末日感。 朱丹和琉璃说了一夜话,醒来的时候日晒三竿,孔太太在楼下不知和谁聊得火热。 笼堂 第36节 琉璃醒来以为是越城来了。蹬蹬蹬小跑下去一看,沙发里坐着的是顾越珒,手里擎着玻璃茶杯,正与她四目相对,见是对方,眼底都有些失落。 琉璃撇嘴道:“顾大少爷早啊。” “借你一夜,该把我的人还我了。”越珒笑着说,眼睛看的却不是她,黑眼珠子向上看着——是站在她身后台阶上的朱丹。从越珒和孔太太的角度来看,她们像是一个身子上长出了两个脑袋,两张倦容,头发凌乱。 琉璃翻着白眼道:“怎么就成你的人了,又不是旧社会里的丫鬟签了卖身契给你,男未婚女未嫁的,你倒是把我们家朱丹吃死了!” 孔太太皱着眉头觑着她,手指在空气里戳了戳,“顾先生侬覅跟伊计较,伊嘛刚刚睡醒,牙也弗刷,脸也弗洗,嘴巴臭着唻。” 琉璃不服气,转过头说:“我怎么嘴臭了?朱丹你闻闻。” 她朝着她哈气,朱丹微微蹙眉道:“还好。” 这话本就是安慰她的,哪里有人起床之后嘴里还是香的? 琉璃见她的表情有些勉强,心里发虚,自己朝手掌上哈了口气捂到鼻子上嗅了嗅,难为情道:“嗯……确实还好。” 第六十三章 “净出洋相。”孔太太看不惯她这样的邋遢,像是被臭抹布擦了眼睛一般难过,又不好在客人面前发作,只好主动去替她们倒热水挤牙膏,在水池边悄悄拧着她的胳膊道:“死丫头,拿我当老妈子使哩!” 琉璃连忙撒娇道:“哪家老妈子有你这样高贵的气质,等我嫁人了,姆妈你就是阔太太嘞。”又举起她的手道:“到那时我给你买上一枚十几克拉的大钻戒,再做一件狐狸皮大衣,乖乖,以后你还不得在酱油弄横着走。” 孔太太没好气道:“侬嘴巴迭能讲,还横着走,我又不是螃蟹唻!侬看看,人家朱丹都在笑你呢!” 朱丹连忙低头刷牙。 “洗完了赶紧上去把衣服换换头发梳梳,蓬头垢面的,小疯子似的像什么样子欸。” 孔太太交代完重新回到沙发上坐着,从果盘里拿出一只梨道:“顾先生,我给侬切只梨吃吃。” 越珒道:“孔太太你不必麻烦,我不吃的。” “不麻烦,这梨好吃,水很足的。” 静坐着,听见外头在喊—— “碬刀磨剪刀。” “铛。” “铛。” “碬刀磨剪刀欸——”尾音拖得极长。 越珒听着新鲜,悠长响亮的吆喝声譬如戏曲里的唱腔,只是单调了些,来来回回就这么一句唱词,反复在脑子里打转。 孔太太睨了他一眼,起身道:“顾先生侬慢坐,容我去厨房拿把菜刀子让伊碬一碬。” 说着匆匆起身去厨房取出一把菜刀冲了出去,高喊着拦下磨刀师傅。 王麻子一条长凳从肩上卸了下来,弄堂里的小囡围了过来,指着长凳拍手道:“王麻子的小木马,骑着它不走,走着不能骑。” 王麻子笑着说:“啥子小木马,吾胯下骑得是赤兔马嘞。” 小囡哪里晓得什么赤兔马,捂着嘴嗤笑,仍是唱:“王麻子的小木马,骑着他不走,走着不能骑。” 拍着手,围着他身边转圈圈地唱。王麻子苦笑着接过菜刀放在手里称了称,覰了覰,纳罕道:“咿,太太倷这刀……” 孔太太摊了摊手道:“钝唻!斩鸡头嘛哒哒哒十几下剁不下来耶,吤残忍。侬出力碬,介刀锋得给他碬得薄希才行。” “嗳——太太放心——” 琉璃倚在窗前梳头发,忽然笑道:“你猜顾大少爷在干嘛呢?” 朱丹弓着身子坐在床边穿袜子,下颏抵在膝盖上,用指腹将一只薄如蝉翼的白色长筒丝袜一点儿一点儿往上捋。 “他不是在楼下客厅喝茶吗?” “什么呀,哈哈,朱丹你快来看,快来呀。” 琉璃乐不可支地朝她招着手,朱丹不解,踮脚走到窗边俯身往下看去。 “那边。” 她顺着琉璃指的方向看去——西装革履的某位少爷正劈腿坐在木凳上头磨刀。 …… 王麻子扛起木凳,朝孔太太要了两倍的铜钿,孔太太不乐意,讲他是在敲竹杠。 王麻子道:“太太倷听我讲,倷菜刀是只碬了一把,但那少爷坐在吾的赤兔马上没少耽误功夫,吾还教伊碬菜刀嘞,没收你学费就不错唻。” 孔太太平日里精打细算,可会过日子不顶用,生不了财。她现在一心要攀顾家的亲,别说几个磨刀的铜钿了,即使是要把她这把老骨头放到磨刀石上挫一挫,她眉头也不带皱一下的! 孔太太欲回屋里拿钱,脚刚要拎起来,一沓子钞票已经交到王麻子的手心,沉甸甸的,王麻子手止不住抖了起来。 孔太太气得跺脚道:“唉哟,不适合的呀,顾先生侬吤客气。”伸手就要去王麻子手心里抢钱,王麻子身子一让,随即把钱往裤裆里一塞,讪笑道:“太太倷不讲道理。”又侧身对顾越珒点头鞠躬,说了两句吉利话便溜了。 “呕死人。”孔太太仿佛遗失一笔巨款一般痛心疾首。 越珒笑了笑,道:“这点钱不碍事的。” “姆妈。” 孔太太猛地回头—— 是天明回来了。 头发养长了,不怎么蓬松,像戴了一顶假发。一袭棉灰长袍也是皱巴巴的,大概是没晒干就胡乱叠进衣柜的缘故。眼镜片底下一抹乌青的眼袋,看得出这些日子读书很是刻苦,恨不得一日当作两日用。 在学校他有一个绰号,叫“拼命三郎”。另有一位同届的女同学,在刻苦方面与他不相上下,被唤“三娘”。 孔太太摸着他的脸,眼眶噙着泪,“又瘦唻。” 他本就是那种瘦长脸,颧骨也窄,下颏更是尖的可以锄地。 越珒主动伸手道:“你好。” 天明木木地握住他的手。 孔太太向他介绍道:“顾先生,越城的哥哥,认识否?” 天明摇了摇头,问:“他来家里做什么?” 孔太太笑道:“哎呀,侬弗晓得哇,顾先生在和朱丹谈恋爱哩。” 天明听见自己的脑袋里嗡嗡作响,似有一辆火车吭哧驶过,人声飘的很远很远,仿佛隔了一座山在传话一般,一点尾音穿过山谷荡到耳蜗,可那鸣笛声“呜”地屏蔽了一切声音。 他大概是真的累了,整个人被掏虚了,他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皮。再戴上眼镜的时候,朱丹就站在他的面 他疑心是幻觉,又重新闭了一会眼睛再睁开。 她切切实实的站在面前,正一脸疑惑地看着他,半晌笑道:“天明你瘦了许多呢,难道学校光让你读书,不让你吃饭吗?” “有的时候脑子饱了,肚子也不觉饿了。” 琉璃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像是在搂一根竹竿,很没有安全感,努着嘴说:“饭还是要吃的,瞧你现在都瘦脱相了。” 琉璃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像是在搂一根竹竿,很没有安全感,努着嘴说:“饭还是要吃的,瞧你现在都瘦脱相了。” “唔……好。”他走到朱丹的身边,一肚子的话想同她讲,偏偏嗓子眼一阵发紧,憋了半天来了一句:“听说你恋爱了?”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去看越珒。见他也是一愣,莫名的咳了咳,不知是何意。 她道:“嗯。” “也是姓顾的?”有些话,即使是明知故问,天明也想听她亲口说,或许这样他才好死心。 琉璃忽然拧了他一把,只拧到了衣服,插话道:“小兔崽子,姓顾的怎么了!” “姓顾的眼光都挺好。”天明沉着脸道。 琉璃这才罢休。 他叹了口气,又问朱丹:“他对你好吗?” 朱丹微笑道:“嗯,他对我很好。” 他忽然感到疲惫不堪,耷拉着眼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打了个哈欠,道:“抱歉,我睏得厉害,就不陪你们了。” 说完径自回屋睡觉去了。 后来他们牵手走在街上。越珒冷不丁道:“他是不是喜欢你?” “谁喜欢我?”“唔,你说天明吗?” “嗯。” “你在胡说什么呀,天明是琉璃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他觑着她道:“嗯哼,我看他好像并没有拿你当姐姐。” 朱丹微微一怔,觉得这话耳熟,同样的话母亲也好像说过。但仍是不肯往那里想,狡辩道:“你!那你凭什么说他喜欢我呢,你们今天刚认识,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他淡淡笑道:“因为男人最懂男人。” “好吧。那就当他喜欢我,那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只是以后得把你看紧些了。” 他伸手去捻她的一缕秀发,在阳光下发丝有些发棕。他想到古代定情总是让女子剪下一缕青丝系上红绳赠与情郎,情不自禁道:“我喜欢你的头发。” 她的心脏猛地咚咚狂跳,也觉得他这话说的暧昧。 路边有卖萝卜饼的小贩,那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她也不知是馋了饿了,还是想转移他的话题,使他看不出自己脸红心跳的窘样。 路边有卖萝卜饼的小贩,那香气直往人的鼻子里钻,她也不知是馋了饿了,还是想转移他的话题,使他看不出自己脸红心跳的窘样。 第六十四章 电话铃响,季妈在围裙上汰了汰水渍,捏起话筒道:“你好,这里是陈公馆,请问你哪位。” 文珊刚巧下楼,问:“季妈谁的电话?” “菲菲小姐,约小姐出去逛街哩。” 文珊一面斟酒一面自嘲:“也是,现在哪还有人给我打电话啊?” 笼堂 第37节 季妈担忧道:“太太,少喝些酒吧,对身体不好的。” 自从陈治桦带着外头的野种回来认祖归宗,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消瘦,憔悴。整日足不出户,擎着玻璃酒瓶从楼上饮到楼下,苦酒入喉心作痛,她不知不觉染上了嗜酒的恶习,连老妈子都知道劝她一句:喝酒对身体不好。 而陈治桦闻着她满嘴的酒气也只是一声叹息,背对着她道:“你现在太不像话,别教坏了孩子!” 他心里哪还有她? 菲菲是翠芳的表妹,看上去很是娇小,永远的幼态的身体,贫的乳,走在路上各自挎着包,也不牵手,一挽胳膊整个人便要被对方吊起来走,赶鸭子上架似的,着实难看。 两人逛街时闲聊说起周边的少爷小姐,八卦道:“你猜我昨日看见谁了?” 思琪心不在焉道:“谁啊。” “顾大少爷。” 是他!思琪突然来了兴趣,追着问:“在哪儿看见的?” “四马路。”菲菲顿了顿,接着道:“旁边挽着的好像是他女朋友。”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哪里有什么女朋友?女性朋友还是女朋友?” “应该是女朋友,你不知道吗?顾大少爷与一位陈小姐交往了好一段时间了。” “怎么可能。”思琪不信。 “真的!顾大少爷亲口和我表姐说的,都姓陈,跟你指不定还是亲戚呢!“ 思琪脸色大变,不安的撕咬着嘴唇上的死皮,忐忑问她:“陈什么?” “唔,陈什么丹,红丹,朱丹?你要是好奇我改日再去问问我表姐。” 思琪悻悻道:“不必了!” 朱丹!朱丹!偏偏是她!一定是她! 她沉默着走了一条街,突然柔声道:“菲菲,约你表姐来我家玩吧。” 思琪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回了家。 思琪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回了家。 文珊正浑身发红发烫的横躺在沙发上听念之朗读莎翁的十四行诗。 她酒喝得太多,脖子上起了许多小红疹子。 她听到—— “你老了,该重返青春, 你的血液冷了,该再度沸腾。” 不禁落泪。 酒精使她的血液再度沸腾。 思琪蹬掉脚上的高跟鞋,不耐烦道:“别念了别念了。” 基督教徒未必能熟读《新旧约全书》,可虔诚的莎翁信徒陈念之闭上眼睛能够熟练的背诵十四行诗。 念之耸肩道:“谁又惹你生气了?” “还能有谁,还不是你的林妹妹!” 念之哑言。 思琪挨着母亲坐下,半个屁股悬着,弯着身子道:“妈妈,明日让厨子做点好吃的,还有一早让佣人去买凯司令的蛋糕回来,唔,还有……” 思琪挨着母亲坐下,半个屁股悬着,弯着身子道:“妈妈,明日让厨子做点好吃的,还有一早让佣人去买凯司令的蛋糕回来,唔,还有……” 文珊餳着一双通红的眼睛,见她托腮深思,憨笑道:“请的谁,让你这样的绞尽脑汁?” “菲菲的表姐。” “顾家十姨太?你好端端的一个未出嫁的小姐,和人家姨太太搅到一起玩什么,自贬身价!”文珊蹙着眉头,眉骨长出许多青黑的杂毛,像无人打理的花坛一般野草蔓延。 思琪道:“姨太太和姨太太是不一样的,她可是顾家的姨娘。”又贴过去挽着她的胳膊道:“还有啊,明日还要让人去茶园里花钱请个说书的来唱一曲。” 文珊被她弄得云里雾里,“你什么时候喜欢听这种东西了?” “还不是你跟我说,公寓那边的从前就是个书寓先生。” 文珊醉眼觑她。 思琪看向念之,揶揄道:“我明日还要请林妹妹来家里做客呢。” “请小野种做什么?我看见她就恶心。” “我自然有我的原因,妈你或许不知道,她啊现在勾搭上了顾家大少爷了!真是不要脸!” “嚇?果然是狐狸精生的贱种,骨子里的贱!顾家大少爷也不过是玩玩她罢了,那样的家庭岂能看上她?” “她说自己是陈家的小姐呢。” 文珊嗤之以鼻道:“她倒是会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第二日陈家司机特意去小公馆接人,朱丹本不愿去,奈何姆妈逼着她去,说无论如何也不能驳了那边的面子,更何况她本就是陈家的孩子,理应找机会跟他们亲近亲近才是。 可她们哪会无缘无故要和她亲近? 她们盼不得她销声匿迹才好! 朱丹穿了身蓝布旗袍,绣花鞋,只在干燥的嘴唇上塌了一点润唇膏。女为悦己者容,她这趟去陈家心里是很抵触的,她故意把自己打扮的落寞一些,以此宣泄心中的不满。 思琪见她清汤寡水的站在门口微微一怔,她是压根不拿她当回事,她将朱丹的行为理解为对她的蔑视和宣战! 她们坐在一起聊天,吃蛋糕,喝咖啡。 思琪忽而笑着说:“我最近啊听爵士乐交响乐听腻了,喜欢听点新鲜的东西。” 翠芳道:“喔?什么新鲜的东西?” 思琪对季妈道:“去请先生出来。” 抱着琵琶的女先生款款下楼,欠了欠身,坐在高椅上问:“小姐们想听哪一曲?” 翠芳道:“这就是陈小姐的新鲜东西呀,这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了。” “对别人来说可能老掉牙,但对我这个从未接触过的人来说,可不新鲜嘛。”又问朱丹:“朱丹妹妹可觉得新鲜?” 这一声妹妹唤得极甜腻,听得朱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朱丹咽了咽口水,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了狡黠一笑,也不敢说话,只是微微颔首。 “咿——不应该呀,听说你姆妈从前就是有名的书寓先生,弹得一手好琵琶呢,想必你从小耳濡目染,怕是都听腻了吧?” 翠芳震惊道:“那不就是堂子——” 她忽然捂住嘴,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 菲菲朝表姐使了个眼色,叉起一小块蛋糕放进碟子里,冷不丁道:“对了表姐,这位陈小姐说起来跟你也算是一家人了。” “啊?”翠芳一惊。 朱丹同样惊愕。 “你们还不认识呢?思琪你怎么不介绍介绍,这位陈朱丹小姐就是顾大少爷的女朋友啊。”又对朱丹笑着介绍道:“我表姐呀是顾公馆的十姨太,你要是有幸嫁进了顾家,还得喊她一声姨娘嘞。” “你们还不认识呢?思琪你怎么不介绍介绍,这位陈朱丹小姐就是顾大少爷的女朋友啊。”又对朱丹笑着介绍道:“我表姐呀是顾公馆的十姨太,你要是有幸嫁进了顾家,还得喊她一声姨娘嘞。” 翠芳拉长了脸道:“八字还没一撇呢,现在攀亲还早了些。” 王妈手抄在围裙里,一双小脚走起路来没有声响,走近道:“小姐,太太喊你上去一趟。” 思琪一走,翠芳端着咖啡道:“我看陈小姐和我们家越珒也不是一路人,倒是有点好奇怎么认识的呢?” 朱丹回忆道:“我们是在医院认识的。” “喔?竟是医院这么晦气的地方。” 第六十五章 朱丹一怔,不由得将她细细端相了一遍,巴掌大的脸上两片唇瓣尤其厚实,像是吃辣椒辣肿了嘴,牙齿白是白,但略有些不齐,笑起来不大美观。 一枚翡翠银钻发卡嵌入惊涛骇浪般的云鬓,上挑的眉毛描得乌黑,睫毛应当是用火柴烫过,长而疏的睫毛刻意的向上卷翘着。穿一身墨绿色香云纱旗袍,缀着金镯子,玉耳坠,手指上的翡翠戒指映到杯内,棕色汤液里荡出一道绿光来。 她是置在竹笾里熟透了的果实,吃了倒也罢了,就此放着只会日渐腐烂下去。 花、果、女人,烟火。 或许美好的注定是难以长存的。 人的一生大约有两次成熟,一次是生理上的成熟,一次是心理上的成熟。男人又最容易被这两个时期的女人吸引,一个像孩子一个像母亲。他们的一生似乎都在扮演父亲和儿子的角色,至于丈夫,只是父亲和儿子的另一个名称罢了。 翠芳是一根肠子通到底,心思都写在脸上,喜欢了便掏心掏肺的待他好,遇见不喜欢的嘴角一撇,舌头上都竖着刺。她对她讲:“陈小姐,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以我们家越珒的条件,放在前几年像陈小姐这样条件相貌的女孩根本是配不上他的。” 菲菲连忙用手肘捣了捣她。 翠芳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陈小姐,不知道我们家越珒有没有和你提过他迟迟没有结婚的原因?” 翠芳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陈小姐,不知道我们家越珒有没有和你提过他迟迟没有结婚的原因?” 朱丹茫然地看着她,紧张地捏紧手里的骨瓷杯盘。想了想,又不好直接说不知道,让人误以为他们交往不深,笑着点头道:“他早早就和我坦白了,他说在我之前只谈过一段恋爱。” 翠芳笑道:“他没骗你,我作证,是只有一段正式的恋爱。” 朱丹松了一口气,她真怕他说谎,倘若他真要骗她,索性不要让她发现,让她蒙在鼓里一辈子也行。 可谁又能骗谁一辈子呢? 翠芳又道:“所以说大少爷是出了名的痴情郎,这大好光阴都为了等她蹉跎了。” “等她?” “嗳,眼看着两人即将订婚,鸽子蛋的大钻戒都买好唻,结果临了临了这门亲事又黄了。不过人家泠小姐写信来说,要越珒等她几年,谁知道,他还真痴心等她。” 翠芳迅速睨了她一眼,翘着小拇指捏起咖啡杯悠哉地抿了一口,抽出手绢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说起来倒要谢谢陈小姐,把他从苦海中捞了出来,只是也不知他心里面还有没有那位泠小姐了?” 朱丹有些负气道:“你大概还不知,他心里早就放下了!” “喔?放下就好,放下就好。” “喔?放下就好,放下就好。” 思琪刚好下楼听见她们的谈话,心里也是堵了一块石头,连忙坐下问:“你们在说什么林小姐?” 笼堂 第38节 菲菲笑道:“表姐在八卦顾大少爷的前女友呢。” 思琪来了兴致,缠着问:“你们背着说些什么秘密,速速如实交代。” 翠芳道:“思琪你应当认识啊!开银行的那个泠家呀,泠心蕊,泠家三小姐!” 思琪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林小姐,是泠小姐。泠家六少爷是她的同班同学。 菲菲道:“想起来了,表姐说的是泠非凡的三姐。” 思琪撇嘴道:“泠非凡啊——满脸的痘坑,眼睛又小,个子又矮,就他长的这幅挫样,他阿姐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菲菲掩嘴笑道:“泠非凡也被你说的太不堪了,癞蛤蟆似的,其实人家也还好啦,学校里不是还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他嘛!” 思琪呕了呕道:“她们那是瞎了眼!那是看中他这个人吗?还不是图他家开银行的有钱!”又指着菲菲逼问道:“你不会是喜欢他吧?” 菲菲连忙摇头,脸臊得通红。 见太阳快要落山,朱丹只觉得越坐越冷,一双手和瓷杯一样凉。 思琪欲留大家吃晚饭,这话在朱丹听来便是主人在下逐客令,仍是客客气气道了谢,先起身离开了。 思琪欲留大家吃晚饭,这话在朱丹听来便是主人在下逐客令,仍是客客气气道了谢,先起身离开了。 朱丹一走,她们像是在吃没有糖的蛋糕,怎么也尝不出滋味来。 翠芳一回顾公馆便径直去了二太太的屋里。 婉萍正在案前抄写经书,见她这样的火急火燎,搁笔询问她:“是不是越珒出事了?” 翠芳佩服道:“二姐你开天眼呐,怎么什么事也瞒不过你!” 分明是她心无城府。 翠芳理了理蜷曲的秀发,坐在沙发上蹬掉高跟鞋,对站在一旁伺候的小杏说:“新鞋子磨脚,痛死我了,死丫头,还不拿双拖鞋给我换上!” 二太太是小脚,平日里不穿拖鞋,只好回十姨太房里去取。 翠芳揉着脚道:“二姐别怪我没有规矩,在外头我兴许还要装一装的,回到家里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装不下去了。” 婉萍看不惯,坐在沙发上闭眼捻着一串佛珠。 “我今日见到了越珒在谈的那位陈小姐。” 婉萍手一顿,睁开眼看着她。 婉萍手一顿,睁开眼看着她。 “小姑娘嘛长得还不错,但是不会打扮自己,还是一副学生样,话也不多,有点闷。” 婉萍道:“话不多好,这个家有你一个话多的就够了。” 翠芳撅嘴道:“哼,二姐你是不知道,那位陈小姐啊可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大小姐,不过是个被遗弃在外的私生女罢了。” 婉萍对越珒的婚事看得很重,结婚已经错过佳期,想着晚都晚了,到最后定要娶个贤妻。听翠芳这样一说,她对朱丹的印象大打折扣,别的不论,就私生女这一条,这位陈小姐已然配不上自己的儿子。 翠芳道:“要我说得想个法子让他们分开才是!” 婉萍一时没了主意,揉着太阳穴思索道:“哪有那么容易?两人正是热恋,蜜似的,我们这时出来反对岂不是像那白蛇传里的法海一样棒打鸳鸯,叫佛都行了恶。” “要我说二姐,婚姻大事就该由父母做主,现在时兴什么自由恋爱,反对包办婚姻,自由到最后就是没有自由啦,就不该由着他们乱来。” “咱们顾家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有主意,连老爷都做不了他们的主,你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翠芳趑趄道:“要是大少爷非要娶她,那就纳她为妾!” 婉萍觑着她,觑得她心里直发毛。都是妾室出身,岂不知做妾的苦?更何况她了解越珒,他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自幼恨透了他父亲妻妾成群。 婉萍觑着她,觑得她心里直发毛。都是妾室出身,岂不知做妾的苦?更何况她了解越珒,他和一般的男人不同,他自幼恨透了他父亲妻妾成群。 “越珒是我的孩子,他的婚事我与老爷自会商议,十姨太还是多花些心思在六小姐身上吧,女孩子更需要好好教育才是。” 翠芳笑脸一僵,嘟囔道:“二姐说的是。” 小杏这才拿着拖鞋进来,翠芳轻轻踢了她一脚,拿她撒气道:“死丫头,叫你拿个拖鞋拿到国外去了是不是!” 小杏因受了十姨太的气,私下找小姊妹阿桃诉苦,顺带将自己听到的话一并倒了出来。 阿桃转头又拣着重要的话学给了六姨太听,难免添油加醋,稍加修饰。 裴秋拨了拨香炉里的沉香屑,凝神听她学话,为这一炉香新添了点有趣的香料。 “奇了怪了,这翠芳怎么操心起越珒的婚事?” “十姨太说那位陈小姐是私生女,配不上咋们家大少爷。二太太听她这么一说,好像也反对他们交往,正想着法子拆散他们呢。” 裴秋莞尔一笑道:“人家小情侣鹣鲽情浓,她一个姨太太跑出来棒打鸳鸯,实在傻气!” 阿桃点头道:“可不是,大少爷要是知道了可不得找她算账。” 裴秋捻着香勺指了指她道:“这事怎么才能传到大少爷屋里?” 裴秋捻着香勺指了指她道:“这事怎么才能传到大少爷屋里?” “六姨太你放心,我去说。” “不可,你想法子让小杏去说,她是二太太屋里的人,她更合适。” 第六十六章 阿桃照着六姨太教的,寻找机会哄小杏去大少爷处告状。 当晚小杏在厨房里替二太太煎药,是一种治鼻炎的中药,请的中医也只是含糊其辞的说二太太这头疼病或许是鼻炎引起的,只好先吃几个疗程看看是否见效。 阿桃走过去说:“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六姨太今晚竟嚷着要喝燕窝粥,还要配两道点心。” 小杏转过头道:“咿?又不怕发胖啦?” 阿桃笑着说:“你不懂,她是吃完了要运动的。” 她说的隐晦,小杏支着下巴思考道:“大半夜的做什么运动,球场也不开的呀,又不出门,在屋里头晃来晃去吗?” 阿桃一愣,想着小杏一进顾公馆就被拨去伺候二太太,二太太和老爷早就不在房里运动,也难怪她不懂,嗤地一笑。 “可不是瞎晃悠,从床头晃到床尾呢。” 小杏见她笑得诡异,挥着手里的蒲扇朝她背上打了打,努着嘴道:“就属你们六姨太花招多,吃饱了在床上荡马路呢!不像二太太喜静,一天到晚不是站着就是坐着,但也不见她胖。” “二太太吃的素,不长肉的。” 小杏扇着砂锅,嗯嗯的点头,见那褐色的液体直往外噗,连忙上前掀开锅盖。 阿桃忽然道:“倒是十姨太,孩子也生了,身材一点也没垮。” 小杏白眼一翻,不大友好道:“她整日的忙着使唤人,哪里有功夫长肉哩!” 阿桃顺着她的话道:“也是喔,她连大少爷的姻缘都敢拆,又岂会拿我们这些佣人当人看呢。” “她以为咱们是软柿子,我倒是要让她捏的手痛。” “你能有什么手段?二太太菩萨心肠,未必会替你做主,我想着你不如去和大少爷说说。” “大少爷?” “这事本就牵扯到大少爷,我看呐,他喜欢那位陈小姐喜欢的紧,这么久了,你见他在家里可曾提过女人?趁着二太太还在犹豫,你先去通知大少爷一声,提醒提醒他这家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日后他与那陈小姐喜结连理,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还不得感激你一辈子。”末了又添了一句:“这家以后还不都是大少爷做主!” 小杏恍然大悟道:“可不是,大少爷未必会管我的事体,但他总不能不管他心爱的陈小姐吧!” 待顾越珒一进家门,小杏便围在他身边端茶倒水,缩着脖子,有些鬼鬼祟祟的在他耳旁嘟囔道:“大少爷,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 “什么事,你说。” “人多眼杂,不好讲的。” 越珒放下手里的茶盏,起身道:“到书房来。” 小杏跟着他进了书房,这才塌下肩膀,攥着自己的一条大粗辫子支支吾吾。 他坐下问:“到底什么事?” 小杏罚站似的站在书架前,咬了咬嘴唇道:“是你和陈小姐的事体。” 越珒不禁皱起眉头,冷冷地觑着她。 小杏硬着头皮往下讲道:“十姨太出去约会了一趟说是见到了陈小姐,回来后到二太太跟前说了一堆陈小姐的不是,说什么陈小姐是个私生女啊,闷葫芦,百般不好,配不上你。二太太一听,立马就不高兴了,也同意十姨太的话,有心要使你们分开呢。” 越珒捏着香烟在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黑着脸道:“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书房里静悄悄的,越珒听得见自己喘息的声音,有些沉闷,一面吸烟一面拨着电话上的数字盘。 拨了两遍,一支细长的香烟嘶嘶烧到了滤嘴,仍是打不通。 她的确是不必时时守着电话,但他感知到她此时此刻就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电话响个没完,偏不去接,要使他着急。 情侣之间应当有这样的感应。 如此一想他便坐立难安,板凳上似有烟头在烧他的臀部,拿了外套便奔了出去。 他要看看,她是不是当真学坏了! 她呆呆撑着下巴凝视着眼前的电话,想着他应该不会再打来了,披上披肩,回首看了看茶几上的电话。 这电话会不会突然的坏了? 随后弯腰趿上绣花鞋,不甘心的又回首一瞥。 明知响了也不愿接,心里偏偏又盼着它没完没了的响个不停。她站在过道默默发誓,只要电话在她出门之前再响一次,她便毫不犹豫的去接。 她取下架子上的皮包夹在胁下,旋开了门把,每一个动作都很迟缓,正当她迈出门槛的一瞬。 电话铃声响起。 她简直有些狼狈的踅回去挝住话筒,忐忑的缓缓放在耳畔—— “请问是葛朱丹小姐吗?” 久违的熟悉的声音。 “是。”她迟疑道,知道不是他,顿感失落,又想这电话果然没坏,只是他不肯再试,心又沉了下去。 “我往你家打过几次电话,刚好你家没人,我还以为你搬家了。” “谈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家里就我和姆妈两个人,她常常打牌不在家的,我近来白天也是忙,晚上我都在家的。” 笼堂 第39节 “啊,真是不巧,我想着晚上给你打电话会打扰到你休息。” “只要不是午夜,都不碍事的,你知道午夜静的出奇,人是会被突然乍响的电话铃声吓得魂飞魄散的。” 他在电话那头咯咯笑道:“听你说话还是这样的开心,有幸请你看场电影吗?” 朱丹望了望墙上的挂钟,想着自己本就想出去散散心,现在有个人陪自己说说话也好,免得她失魂落魄的游魂似的在街上漫无目的游荡。 她现在一静下来便会去想泠小姐,想她和他如何的恋爱,想她如何使他着迷。 她看小说的时候,泠小姐也会蓦地钻了出来,化成一滩浓黑的墨迹,遮掩了重要的字句,使一段话怎么读也读不通——“我■爱你。” 也不知原句到底是“我很爱你。” 还是“我不爱你。” 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在他心里,■又是何字呢? 电话那边焦急道:“喂?听得见我说话吗?” 朱丹被他这么一唤猛地回过神来,难为情道:“那还是和从前一样,咱们电影院门口见,哎,我记住了,那待会见。” 挂了电话一阵恍惚,走到试衣镜跟前照了照,诧异自己怎么穿的这样的黑,钻到黑夜里只能看见一个脑袋,像要去替人送葬似的,无故年长了几岁。随即换了件粉红衣裙,紧接着描眉画眼,略施脂粉,不要让谈先生看出自己意兴阑珊才好。 越珒先是电话打不通,后又急急赶来吃了个闭门羹。板着面孔,也不知是不是被气傻了,不吃不喝的坐在车里截她。 司机陪他苦等,抓耳挠腮道:“大少爷今晚就像警官追捕犯人一样,甲乙丙唉。” 甲乙丙丁,丁则盯的谐音。 越珒沉着脸道:“可不是嫌犯一个,还很狡猾。” 他势必要抓住她好好审问一番! 第六十七章 入了秋早晚凉,中午也还是热。街边商店里的橱窗已经陈列驼毛的冬大衣。 黄浦江的浪花是土黄色的,风是工业化的风,金黄的银杏,淡黄的梧桐,遍地落叶,上海的秋是一张蜡黄的人脸,连瞳仁都是黄的,透出一股子病人气。 精神再不济,这城市还在一如往常的运转着。 车夫拉起车来,脚底一路踏着落叶嘎吱作响,朱丹一路听着,心生哀怜,想它也曾高高在上,受人仰望,怎堪受辱? 电影院门口竖着广告牌,五色的灯光流转,照的人脸又蓝又红。广告牌前站着一位男士,穿着一袭五彩的长袍,胁下夹着一把细长的黑色雨伞。 朱丹悄声走过去,冒险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谈先生?” 他猛地回头,眼睛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脸上,微微一怔,移开眼睛道:“你来了。” “让你久等了,我方才差点儿没敢认你,打招呼的时候心都是虚的,生怕认错了人闹了笑话。” “你要是迎面走来,我也是不大敢认你的。”他敛了敛眸子,“这颜色很适合你。” 他印象里的她总是穿着旗袍,颜色都很素雅,忽而见她穿这样粉红的洋装,人一下子变得活泼俏皮起来,只是得天独厚的东方色彩淡去了一些,仿佛错将牡丹插入阿尔托玻璃花瓶,是一种新的冲突的美。 他印象里的她总是穿着旗袍,颜色都很素雅,忽而见她穿这样粉红的洋装,人一下子变得活泼俏皮起来,只是得天独厚的东方色彩淡去了一些,仿佛错将牡丹插入阿尔托玻璃花瓶,是一种新的冲突的美。 朱丹抿嘴笑道:“许久不见,你怎么穿起长衫来了。 “很奇怪吗?” “有一点点,像是租来的,有些肥大。” “真被你说中了,我昨日参加一户人家的抓周宴,主人要求宾客一概穿长衫和旗袍,我便朝朋友借一件来穿两日洗净了再归还。” 他自己其实也穿不惯,但难得换个模样,想着也让她看看新鲜。 后面有人挤过来看广告牌,谈司珂下意识地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往一旁让了让。 没有了光,他的衣服呈现出原本的灰白。 谈司珂依依不舍地收回手,指尖偷走了她的一丝芬香。 她忘记了方才说的话,问他:“票买了吗?” 谈司珂变戏法似的变出两张电影票摊在手心,她随意拿起一张凑近了看。 ≡grand theatre≡ 院 戲 大 明 光 大 廳 正 廳 正 3排16 场3第 效無期過位一座入 谈司珂也低头去看她手里的电影票,“买的《新旧上海》,看报纸上登说是喜剧片,我想应该不难看的。” 朱丹颔首道:“唔,又让你破费了,真是叫人难为情。” “怎么会。是我要请你看电影,你肯赏脸是我的荣幸。” 电影散场,人群从正厅一窝风的涌了出去,散不开,堵在电影院门口躲雨,挤挤挨挨,等候车夫一辆一辆冒雨奔来,兜开车座的油布蓬,迎着路灯,可以看见雨珠一颗一颗的在油布上起舞,溅起一朵朵昙花一现的雨花。 马路上积着水洼,漆黑的,瞧不出深浅,倒映着霓虹人影,一脚踩下去叫人鞋裤全湿。汽车倘若飞速驶过,霎时激起千层浊浪。 朱丹刚想抱怨:又下雨。话到嘴边,只见谈司珂利索的抖开黑色伞瓣,撑到雨幕中,笑道:“好像每次见你总要中途下雨,出门前我还在犹豫今朝老天爷会不会给我谈某人一个面子——” 朱丹噗嗤笑道:“看来果然是不给你面子喔。” “我猜也是,所以提前做了准备。” 两人撑伞往前走了一个路口拦黄包车,车夫相当魁梧,露着一截猩猩似的臂膀,大声道:“先生太太一起上车吧。” 两人同时沉默,知道车夫误会,可何必去和他解释什么呢,只怕更叫人家多想。 于是她先上车,他紧跟着钻了进来,一面收伞。 离得太近,两人各自别过头想心事,都有点窘。 很久朱丹方才小声道:“再热闹的城市,一旦下雨,也立马变得凄清。” “我倒觉得下雨挺好,一下雨人便本能的要往温暖的舒适的屋里头钻,逼着不想回家的人回家,有利于促进家庭和谐。” 朱丹被他逗笑了,在黑暗中睨了他一眼,细声道:“你这是什么歪理?好像下雨也归月老管似的。” 他紧攥着雨伞,心想月老怎么偏对他放任不管? 到达公寓已是很深的夜,谈司珂好言让车夫等他片刻,撑伞将她送到公寓楼下。 钻进黄包车的时候,回首看见黑色汽车旁站着一人,他隐约觉得他在盯着他看,于是擦了擦眼镜片的水雾准备仔细瞧个清楚,奈何车夫一个神龙摆尾,彻底失去了一探究竟的机会。 思忖着她已经进了楼,应当是安全无误。 朱丹一进公寓,便感觉后面有人夹脚跟了进来,气势汹汹的,直叫她心慌,吓得头也不敢回,疾步去拍警卫室的门。 值班的警卫是个红头阿三,开门看了看她,见她鼻尖的细汗发着银光,用英文讲道:“陈小姐这么晚才回来啊,约会去啦?” 她听得懂,但是不习惯说英文,所以仍是用中文回答他:“哎,看电影去了。” 红头阿三点了点头又撇了撇嘴,似懂非懂。 此时电梯员也趿着拖鞋走了出来,咧嘴道:“呀,顾先生也这么晚啊,该不是和陈小姐约会去了吧?” 但看两人一湿一干,又觉得不像,顿时住了嘴,忙着在腰间取下钥匙开电梯门。 朱丹惊愕地转过头去,他站在她的身后,阴沉沉的,像今晚的雨夜一样沉闷。 头发湿了,耳垂上还挂着雨珠,他厌恶的脱下淋湿的外套搭在手腕上,用一种很轻浮的口吻对她调侃道:“没想到陈小姐就连看电影也打扮得这样时髦。” 他紧贴在她身后迈入电梯。电梯员笑道:“陈小姐天生丽质,比住在三楼的电影明星还要漂亮呢。”他越说声音越小,因是升到了三楼,怕被那位影星听去。 他紧贴在她身后迈入电梯。电梯员笑道:“陈小姐天生丽质,比住在三楼的电影明星还要漂亮呢。”他越说声音越小,因是升到了三楼,怕被那位影星听去。 顾越珒哼了哼鼻子,冷眼看着她问:“不知陈小姐今晚看得什么电影?” 朱丹明知他是故意的,但为了不使电梯员看出异样来,陪着他玩起了友好邻居的寒暄游戏:“《新旧上海》,挺好笑的,顾先生近日不妨带女朋友去看看。” 至四楼,他黑着脸下了电梯。 电梯员八卦道:“我有一次见到顾先生横抱着一个女士回来,还是我开的电梯呢,只是可惜,没看到面孔,不过看身材应当是不差的,跟陈小姐差不多。” 眨眼便升至五楼。 朱丹低头在包里翻找钥匙,听到咚咚的脚步声逼近,手一哆嗦,钥匙不小心从包里滑了出来,清脆的砸到水门汀上。 朱丹心里咯噔一下,焦急的俯身去拾钥匙。 他站在她的身后,一把将她拦腰捞起,伸脚将钥匙踢远了些,附耳道:“你现在真是不像话的太不像话!” 第六十八章 朱丹与他贴的太紧,不敢动,拘谨道:“几时过来的?” 他不答,反问:“你几时出去的?” “七点多。” “嗯?七点多少?” “需要这么精准吗?” “需要。” “唔......”她回忆着,想到了等电话的时候特意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指的是七点一刻。突然一个激灵 ,差点上了他的当,谎报道:“哎呀,我刚刚仔细回想了一下,可能还不到七点钟呢,大概是六点五十的样子。” 他闻言嗤鼻,顺势在她腰间一拧,无情拆穿道:“小骗子。” 她背对他做了个鬼脸。 笼堂 第40节 越珒倏忽解除对她的控制,优雅地附身去拾钥匙,吹掸挂在上头的灰尘之后滑进了自己的口袋,对着楼梯的方向道:“去我家。” 朱丹敲了敲门,无人来开,便知姆妈正在牌桌酣战。听见他的脚步声骤然消失,三更半夜一个人站在漆黑的楼道更是阴森恐怖,摸索着扶手一点点踱下去。 慢吞吞地挪了几个台阶,眼前黑影重重,仿佛有许多不干净的东西在眼前漂浮。她轻启朱唇小声嘀咕,都是骂他的话。 随后一巨大的黑影贴了上来,堵住了她的嘴,她大力一推,差点害他滚下去。 “你和他亲过没有?”他站稳了身子突然说道。 她一怔,被他直接粗鲁的抗在肩上。 “啊?” “约你看电影的那位男士。” 朱丹垂挂在他的身上,像他新猎的狐裘,是有些耻辱的,涨紫了脸道:“没有。”怕他不信,又补充一句:“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关了门,反锁。捻开过道灯,这才将她缓慢放下。 他用双臂筑起一道藩篱,抵着门,圈着她,欣赏她不知所措的窘态,严肃道:“你要多吃点胡萝卜。” “我又不是兔子。” “鱼肝油也行。” 他的食指覆上她的唇,仔细端详粉红的唇皮,因为干燥变得像鳞甲一样坚硬,唇膏被他蹭的一塌糊涂,似有若无,反而使她看上去有些许狼狈。 他的食指覆上她的唇,仔细端详粉红的唇皮,因为干燥变得像鳞甲一样坚硬,唇膏被他蹭的一塌糊涂,似有若无,反而使她看上去有些许狼狈。 “他没请你喝杯茶水?” “看完电影出来就下雨啦,雨水倒是敞开了供应。” 他笑道:“你先到沙发上休息会,我去给你烧壶热水。” 朱丹只觉得稀奇,跟在他身后进了厨房,锅碗瓢盆,水壶茶具一一置全,水池旁的篮子里还摆着生梨、文旦。另有一盘剥好的石榴籽,红宝石似的垒的满满当当,用一个小小的竹编菜罩子罩住,以防苍蝇之类的小虫子偷吃。 煤气炉子上的蓝色的火苗窜得妖冶,他的避难所终于有了烟火气,她趴在灶台边,感到一种家的温馨,偷偷看他。 他洗了手,捏起两粒石榴籽喂给她吃,臭着脸道:“我长这么大,还没人敢让我苦等三个多小时,你是第一个。” 她往池子里呸的吐出籽,真酸。 “三个小时如何了?”她冷着脸道。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我这又算什么呢?你连几年都有耐心去等,怎么,等我几个小时就这样的不耐烦了?”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水烧沸了,呜咽着,似乎在喊救命。越珒提起水壶放置一边,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放在蓝色的火苗上点燃。 他伸手推开煤气炉前的窗户,朦胧的路灯下斜雨丝丝,像一根根从天而降的蜘蛛丝,剪也剪不断。 他的烟熏着她的眼,想落泪。 “我不知道是谁和你说了什么。”他吸着烟,顿了顿,朝着窗口吐出烟圈道:“你要是因为别人的只言片语而定我的罪,我是打断骨头也不会认的。” 他还是记得替她倒水冷却。 朱丹因他这一个动作而心头一酸,红着眼扑进他的怀里。 越珒怔住,随后将她揽得更紧,低头问:“就因为生我的气,所以电话也故意不接?” “是。”她闷在他的怀里如实招供。 “这样恨我?” “是!” 他非但不生气,反倒欣喜,微笑着捧起她的脸——多么楚楚可怜。小孩子闹糖吃也是她这幅样子,水球般的眼眸,拧一下脸颊便会溢出泪珠来。 他忽而道:“我刚抽了烟,你介意吗?” 朱丹不解其意,只是木木的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 越珒只当她是默许,立即伸手遮住她的眼,俯身亲吻她的唇。 “唔唔唔。”朱丹抓着他的手臂一阵哼哼唧唧。 他短暂的离开唇瓣,问:“什么?” 她喘了口气,抿了抿唇道:“我要喝水。” 他心领神会的端起杯子试了试温度,呷了一口亲自喂她饮下。 她就着他的唇,咕咚咕咚吞咽,淡淡的烟味混着清甜的白水味,她竟饮入了迷,罂粟似的,上了瘾,全然把他的嘴唇当作了滤网。 越珒怜惜的用拇指擦着她的唇,闪烁着眸子道:“不要吃没来由的醋,我这样的爱你。” “可我一想到你过去也这样的爱过她,我心里就不是滋味,就像是吃别人吃过的东西,好的不好的都有人先替我尝过了,我是在吃她的口水!” “她哪有那么多的口水,你看我天天都刷牙的。”见她仍是撅着嘴,又耐心道:“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即使认识,我也不能这样对你,那是犯法的。” 他们吻了很久,吻到最后他嘴里的烟味都寡淡了,全都被她吃进了肚子里。 她枕在他的膝上,玩着他的手指,竹子似的,根根傲骨。她与他手掌相贴,一较长短,比来比去,加之耍赖,他都比她高出一截。 他笑着说:“你这是小孩子的手。” 她扔了他的手,觉得自讨没趣。翻了翻身,聆听马路上淅淅沥沥的雨声。 “今晚就住我这儿好不好?”他抚着她的脸颊突然柔声说道。 “不好,姆妈不许我夜不归宿。” “她不是打牌去了?” “哼。打完了总要回来的。” “这雨要下一夜,我想你姆妈宁愿多打几圈牌也不愿冒雨夜归。” “那也不行,我要洗漱换衣服,女孩子很麻烦的。” “我这儿什么都有,你一样可以洗。” “什么都有?香粉内衣也有?” “应该......都有。” 应该?朱丹以为他在诓她,起身去查找。 他好整以暇地领着她去盥洗室检验,架子上所有的洗漱用品都井然有序的归置成两列。一列半都是她的。男人在这方面的确没有太多东西可以陈放。 蜜丝佛陀的香粉、夜来香固本霜、蝴蝶红胭脂、丹祺点唇膏、无敌擦牙粉、睡衣、浴巾、皆是崭新的,尚未开封。 朱丹纳罕道:“你蓄谋已久?” 他慵懒的倚着门框,矢口抵赖:“不。应该说是——未雨绸缪。” 第六十九章 盥洗室贴着水蓝色的瓷砖墙,瓷白的浴缸、洗脸池以及抽水马桶。 朱丹扶在洗脸池前照着一面椭圆的镜子,残妆躁发,倦眼朦胧,连衣领子都蹭的皱皱巴巴的,纸折的一般,一揉便皱,一皱便旧,有些厌烦。 她在架子上寻找卸妆洁面的冷香霜,用小拇指挖出一块塌在手背,在蘸着手背上的用量点在脸颊搓揉,接着用清水冲洗。 越珒替她递上毛巾,凝视着她洁净清爽的肌肤,微笑道:“你不化妆也很好。” 朱丹嗤地笑道:“好还可以更好,美还嫌多吗?” 她贴在镜子上左右细看,再三确认是否清卸干净。 他柔声问:“要不要泡澡?” 她望了望他,又偏过头去睃了一眼浴缸。 他总是将她的迟疑犹豫理解为默许,挽起衣袖道:“放心,陈妈打扫的很干净。” 他亲自替她放洗澡水,试温度,湿漉漉的手搭上她的肩膀,咬着耳朵道:“我帮你脱。” “不用。”她还尚存一丝理智,拂开他的手,转身将他往门口推。 “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 “真的不用!”她坚定的大声道。 “真的不用!”她坚定的大声道。 在她出浴之后,他也冲了澡,裹着一件白色棉质浴袍进了屋,看上去像一尊古希腊的石膏像。 朱丹吓的脸红心跳,微微侧过脸去,余光朝他瞟了一眼,又瞟了一眼,连呼吸都急促了些。 空气是潮湿的,地板上凝着水珠。 他拉上厚重的窗帘,谢了幕,雨水激烈地击打着玻璃窗,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宣泄好戏落幕的怨气。 次日清晨六点钟,兰芝打完牌回到家,左脚踩右脚脱了鞋,一脚的泥污,顾不上,先忙着点钱。 朱丹正在浴室刷牙,用刷柄刮掉嘴边的一圈白色泡沫,心有余悸的望着镜子里乌黑的眼圈,他昨夜那样的抱着她,一双手搭在她的胸上,是分明不要她睡! 她想到这,脸蓦地烧了起来。 点完钱收到衣橱里,兰芝只觉眼皮子沉的厉害,换了身居家服挤进浴室来,坐在马桶上,一眼瞥见脏衣篮里的粉红洋裙,撑起眼皮问她:“去哪儿白相了?” “和朋友出去看电影去了。” “小顾吗?”兰芝很自然的联想到了他。 朱丹拧了一把热毛巾敷在脸上,蒸完脸方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不是的,是谈先生。” 朱丹拧了一把热毛巾敷在脸上,蒸完脸方才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不是的,是谈先生。” “那位谈先生?好久没听侬提起伊了,我还以为侬早就不来往了。” “好几次都错过了他的电话,他总是白天打来。” 兰芝若有所思的努了努嘴,想屙屎,急忙把她赶了出去,又隔着门喊:“我回来的时候带了今朝的报纸上来,在过道里,侬递给我一下。” 朱丹从门缝里将报纸递了进去。 天开始亮了起来,朱丹走到阳台打开鸽笼。望月拍着翅膀在公寓的上方盘旋了两圈后方才飞远。 笼堂 第41节 看样子,今天该是晴天。 兰芝通宵打完牌之后是要吃了早饭再去补觉,这一觉可以睡到吃晚饭才起。 朱丹替她煮了一碗汤圆,兰芝问她:“怪事体,侬今朝起得吤早?” 她低着头道:“唉,下雨吵得没怎么睡好。” 心里直发虚。 兰芝将信将疑的吃了汤圆进屋睡下,她悬着的一颗心方才放下,稍作打扮便去了公司。 他比她更早的来了公司。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体。朱丹从录音棚出来的时候正值晌午,一群女职员围在总经理的办公室前叽叽喳喳。 他比她更早的来了公司。两人只是远远对视了一眼,各自去忙手头上的事体。朱丹从录音棚出来的时候正值晌午,一群女职员围在总经理的办公室前叽叽喳喳。 朱丹走了过去,她们像鸟群似的忽而惊地逃窜。 思琪眸子一亮,眼睛放大了一圈,扯着嘴角道:“哎?朱丹妹妹怎么也在这儿?” “我在这里上班。” 思琪嗓子里发出咯咯的笑声,走过去拉住她的手道:“朱丹妹妹真是多才多艺,一会子在医院上班一会子又到电台上班,看来顾叔叔需要你做什么你便能做什么。” 朱丹窘道:“都是为了谋生活而已,哪像陈小姐锦衣玉食,朱门绣户,自无烦恼。” 思琪气歪了嘴,嗔怪道:“顾叔叔你听,明明我们都是陈小姐,外头也都知道有两个陈小姐,我都改口喊你妹妹了,也未曾听你喊我一声姊姊!” 朱丹看着她的脚,不情不愿的喊了声“姊姊。” 思琪笑道:“这就对了,冲你这一声姊姊,今天我做东。” 三人去的是租界里的一家日料店,店内店外垂挂着各式各样的纸灯笼。他们脱鞋坐在榻榻米上,一名穿着和服的艺妓跪坐在一旁柔声伺候点菜,说的是日语,思琪可以听懂两句,便充当起了翻译。各点一份烤香鱼、金枪鱼肚腩、海胆鱼籽饭,生鱼片寿司,饮抹茶和大麦茶。 有人在一旁操着桐木古琴,调子很怪,像哭丧。 思琪一双眼睛在朱丹和越珒的脸上扫来扫去,越看越气,他本该是她的,是她麻痹大意让她钻了空子! 她为了使她出丑,故意打翻了桌上的茶盏,泼了朱丹一身的茶水。 思琪一面抱歉一面起身佯装擦拭,艺妓见状微笑着领了朱丹出去。朱丹垂眸看见艺妓木屐上的白色袜子,赫然想到了吾国女人的三寸金莲,一样的都是被什么东西束缚着,步伐迈得很小,像鸽子走路。 艺妓替她换了一身浴衣,朱丹穿得很不习惯,忸忸怩怩的拉开了障子门,觉得自己像个叛徒。 越珒怔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打趣道:“我还以为是哪位日本小姐走错了屋。” 思琪见状肠子都悔青了,何苦闹这一出让她更出风头,绿着一张脸道:“中国人可不兴穿这个。” 朱丹连忙道:“我看她给我比划的意思,应该是说我离开前她便能将我衣服上的茶渍处理干净。” 越珒道:“不碍事的,你放松一些,不过是借穿一下。” 思琪哼着鼻子道:“自然,人的出身可不是因为一件衣服就能改变的。” 朱丹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脸色一沉。 越珒握住她冰凉的手,暖了暖,也不大高兴,袒护道:“人靠衣服马靠鞍,衣服的确不能代表什么,多少人不过是徒有其表。” 思琪气得咬牙切齿,恨恨道:“哼,徒有其表也好过有些人装腔作势。” 第七十章 一阵空白。 琴师重新点上一炉檀香。 思琪用力咀嚼食物,上下牙齿摩擦出火星子。 哭丧的古琴音调一转,急促地登登登——呜呜呜—— 屏风的后面,琴师右手抚琴,快出层层重影,弹指间似有千军万马,十面埋伏,刀光剑影之间香灰四起,直叫人背脊一凉。 思琪烦躁的盯着他们叠握在榻榻米上的手掌,他的手像寿司上面的生鱼片,软软地搭在一小团白米饭上,而她呢?她大概是白米饭里的醋,整个嘴里都在冒着酸水。 气氛一时冷到了极点。 思琪想到自己前段时间在街边的卦摊算了一卦,地火明夷卦,犯小人,特意戴了桃木手串化解,又想到那道士叮嘱她谨言慎行,索性撂下筷子,结了帐,先一步离开了。 她一走,琴师手腕一转,又切了个曲子,这次也不丧了,像寺庙里的禅乐,清心安神。 朱丹靠着他的肩膀,手里玩弄着一把折扇,上面绘着山樱,与桃花相似,都是一张美人面。 越珒呷茶望着她的手,笑着问:“你方才怎么不去辩驳她?让她唱着独角戏,好不寂寞。” 朱丹嗔怪道:“好呀,你是不是看戏没看够,恨不得我们打起来才好!” “你看,这会子人家走了你又神气起来了,我看他们都把你瞧错了,误以为你是块面团,任他们搓圆捏扁,殊不知,你还藏着好几副面孔!” 朱丹气定神闲的摇了摇扇子,香风习习,憨笑道:“其实我就是嘴笨说不过人家,写文章我或许还行,但叫我和她唇齿争辩三百回合,是比要我写一篇骈文还难。” “怎么会呢,你可以同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朱丹嗤笑着摇头道:“你不懂,女人生起气来是不讲道理、不听道理、不管道理,但没人招惹的时候,是最讲理的。男人嘛......”她笑着睨了他一眼,继续道:“男人是吵起架来最理智,最爱讲道理,一套仁义礼智信侃下来真叫人目瞪口呆,哼,其实啊——” “其实什么?” “道貌岸然。” 越珒气得在她腰上一挠,她身子霎时倾倒,哭笑不得的在榻榻米上打滚,他将她压在身下,诘问道:“连我也是?” “你不是男人吗?” 朱丹眼里闪着光,笑出泪来,狐狸似的觑着他。 他抚着她的脖颈,拨开香肩,朱丹忽而求饶道:“呜呜,我错了,真的错了,别闹, 还有人呢!” 他笑着停手,端起茶水润了润自己的口舌,下意识的清了清嗓子。 朱丹挪进他的怀里,出其不意地抓起他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亮了亮自己的小白牙齿,昂起下颌道:“我看得出来,思琪喜欢你。” 他眯了眯眼睛,沉吟道:“喔,怎么办,可我只喜欢你。” “万一有一天你突然就喜欢上她呢?” “也不是不可能,但你先教我如何不痴迷你......” 琴师闭上眼睛,嘴角上扬,乐调不自觉地暧昧起来。 朱丹睃了一眼屏风,突然小声嘀咕道:“这音乐怎么越发不正经起来了?” “音乐还分正不正经?” “我认真的,我总觉得这琴师听得懂我们说话。” 越珒笑道:“看来是老琴师了,懂得应景。” 思琪愁眉不展地坐在梳妆台前端详自己,身子前倾,贴在镜面上一处一处细看。眼前突然浮现出朱丹的面孔,细细比对,竟也有三分相似,她又刻意学了学她的神态,又像了一分。 季妈端着茶壶进来,道:“小姐,喝点菊花茶败败火吧。” 思琪一惊,回过神来,烦躁地拂去桌面上的物件,蒙着脸呜咽起来。 胭脂香粉碎了一地,浓香扑鼻,季妈吓了一跳,跪在地上连忙收拾,一面劝道:“小姐要是受了委屈,尽管去跟老爷太太诉苦,让他们给你做主!” 思琪哭得更加凶猛,叫道:“谁还会替我做主?一个个全都护着外头的小野种。自从她来了,一切都变了,她像是爸爸亲生的,我倒像是外头捡来的!” 文珊闻声进来,皱着眉头道:“说的什么混话,老远就听见你鬼叫,这又是跟谁怄气呢?”又对外头漫声喊:“王妈——拿抹布来!” 季妈挤眉弄眼道:“还不是外面那位小的。” 陈家的佣人不敢说小野种三个字,但又不好直呼姓名,更不好当着主人面称呼陈小姐,只能称外面那位小的。 养在小公馆的姨太太便是:外面那位老的。 文珊歪坐到床沿,两条腿扭到一起,从袖口抽出绢帕捂住鼻子,嗡嗡问:“哭什么,她是打你了,还是骂你了?” “都没有……呜呜,我就是看不惯她矫揉造作,看不惯她抢我的东西!” 文珊嗤鼻骂道:“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非要和一个乡下丫头争来争去,眼光放高点,什么好东西没有。” 季妈绞了把热毛巾递给思琪擦脸,滚烫的,敷在肿眼泡上很是舒服。 文珊动容道:“她抢了你什么东西,你再抢回来就是。” “那你怎么不把爸爸抢回来?” 文珊哑然。心里五味杂陈,拿起酒杯一口接着一口的灌酒。 她近来时常想起香港的早茶、棕榈树、玉兰花、维多利亚港和浅水湾。 她厌恶上海街道两旁的法国梧桐,尤其是春天,毛毛雨般的飞絮无孔不入,她一接触便会过敏。自从丈夫有了小公馆,上海的一切都变得糟心起来,连孩子也使她闹心。 她听思琪说:“妈妈,我喜欢顾叔叔,我第一次见他就决定要嫁给他。” 她很诧异,“你也是小家子气,上海这么多的男人,你非要盯着她手里的干什么!” 思琪叫道:“什么叫我盯着她手里的!恶心死人了,她算个什么东西啊,分明是她为了报复你,处处针对我,都怪你!都怪爸爸!是你们毁了我!” 文珊脸色大变,甩手泼了她一脸的红酒。 季妈连忙上前替她擦拭。 思琪一把推开季妈,哭着冲了出去。 “太太……”季妈欲言又止。 “让她去,无非跑去同学家,你晚点打电话去确认一下。” “好的太太。” 第七十一章 陆太太近两年发了福,坐在牌桌上很是臃肿,藤黄色旗袍,黑色滚边,领口镶了一排细钻。美人尖旁梳着两片花瓣似的刘海,耳垂肥厚,坠着琥珀耳环。 陆太太虽胖,平日却爱穿收腰紧身的旗袍,只因认识的一位新潮的裁缝同她讲:精瘦的人最好勿穿紧身的衣服,排骨根根裹得清清楚楚,被人一眼就掂量出几斤几两来;胖也勿要紧,千万别水桶外头搭块布,叫人分不清前后左右来。 陆太太听了他的话,日日将自己勒得喘不过气来。菲菲受不了她的穿衣哲学,时不时劝她穿舒服一些,五花大绑的,在家也跟受刑一样。 陆太太却道:“你懂什么,我因为衣服穿得紧,吃饭都扣着吃,也不见体重再长了。” 笼堂 第42节 翠芳笑道:“是这么一回事,裁缝哪天要是给我新做的衣裳多放了半寸,回去没两日就能长上半寸的肉,肉是软的,得给它绑绑紧才老实。” “说的对,男人也要绑绑紧才老实!”陆太太抚着脑后新烫的卷发笑道。 姚妈领着思琪进来,酒气熏天,脚上还趿着拖鞋,底边一圈踩的漆黑,身后还跟进来一个要钱的黄包车夫。 陆太太抓着牌,蹙着眉头差姚妈赶紧拿钱将车夫打发走,嫌他踩脏了家里的地。又睃了一眼思琪,眉头皱得更深,尖着嗓子道:“哎唷,思琪,怎么搞的呀,姚妈,快带陈小姐去楼上洗洗。” 菲菲因在牌桌上不好走开,也只能吩咐姚妈:“东西都用我的,还有衣服,衣柜里你随便拿一件。” 菲菲因在牌桌上不好走开,也只能吩咐姚妈:“东西都用我的,还有衣服,衣柜里你随便拿一件。” 思琪洗干净了重新坐到菲菲身旁,那一点酒气还是似有若无的,像酒酿圆子吃完之后的余味。 “刚刚你家可来电话了,批准你今晚可以住在我家。怎么,和家里吵架了?”菲菲捻起一块花生米放进嘴里,又捻了一块喂到思琪嘴边。 牌桌上的人忽然都抬起头望着她。 思琪难为情道:“还没争上两句,就被酒泼了一脸,我气不过就跑出来了。” “难怪一股子酒味,我还以为你个小丫头栽酒缸里去了。”陆太太笑道。 翠芳抿嘴笑了笑,道:“叫你姆妈也来跟我们打打牌,别整日闷在家里喝酒,酒有什么好喝的,辣嘴!” 思琪看着牌桌上的几双活动的手,撅嘴道:“她哪里肯听这些话,不知怎么就变得跟酒鬼似的,上了瘾,就连爸爸也不管她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欸,慢着,碰,八万。” 翠芳瞥眼看到思琪的耳坠子,嬉笑着问她哪儿买的。 思琪道:“霞飞路的一家珠宝店。” 翠芳眸子亮了亮,又问:“霞飞路上店太多了,你这耳坠子我喜欢的紧,哪家珠宝店,改明儿我也去买一对。” 翠芳眸子亮了亮,又问:“霞飞路上店太多了,你这耳坠子我喜欢的紧,哪家珠宝店,改明儿我也去买一对。” 思琪感到诧异,回想着把名字和地址告诉了她,又道:“不过那店卖的东西好些都不成双不成对,很多又是稀缺货,仅此一件,怕是芳姨去了也寻不到我这一对一模一样的耳坠子。” 翠芳道:“你那耳坠子一看就是稀缺货,自然难寻。” 思琪见她围着说来说去,以为她当真欢喜欢的不得了,于是当即摘下递了过去。 翠芳摸了一张红中,瞥了一眼金光闪闪的黄钻耳坠子笑道:“陈小姐这是做什么?太贵重了,陈小姐还是仔细收起来吧。” “不过一对耳坠子,我是觉不出有多好,芳姨要是喜欢,就替我保管着吧。” “陈小姐果真豪气,我也不能白拿你的东西,改日我也还你一件好物件,保证不让你吃亏。”说完刚好和了牌,哗啦一推,笑得花枝乱颤。 “陈小姐这一对耳坠子倒是给人带来好运。” 思琪扯了扯嘴角,她这样忍痛割爱,也只是因为她是越珒的姨娘,她为了他,舍弃些金银珠宝又有何怨言呢。她从小到大要什么东西都是唾手可得,偏偏他,费尽心机也得不到! 翠芳一眼看出这一对耳坠子是三姨太过生日的时候老爷送的生日礼物。因三姨太闺名娇月,特意叫匠人打造了一对月亮图案的耳坠,虽也没有多新奇,好歹是老爷的一番心思,并且镶的一颗正黄色钻石实际值不少铜钿,她因羡慕眼红,记得格外深刻。 没料到三姨太平日里不哼不响的,竟也闹亏空闹到要变卖首饰的地步了?一般的首饰当也就当了,偏要当老爷送的生日礼,活该让她抓住了把柄。 翠芳如获至宝,打了两圈便没了兴致,夹着皮包迫不及待的回了顾公馆。 十一姨太上一次因误服了生发药水闹了笑话,眼下整日愁着如何剔除私处过于浓密的阴毛。魔怔似的整日盯着报纸上的广告看,登广告的仿佛知晓她有这样的苦恼,还真让她寻到了法子,随即剪下来交给佣人比照着去买。 买了回来又迟疑着不敢草率使用,命令阿桃替她先试一试。 阿桃惶恐着跑到六姨太跟前哭,“六姨太求你救救我,我不想再伺候十一姨太了,她简直是魔怔了!” “喔?她如何魔怔了?” “还不是长毛的事!一会子要让不长毛的地方长毛,一会子又要长毛的地方不长毛,上回闹了肚子疼,倒是学精了,这次买了药回来竟叫我先替她去试试,谁知道用了又会出什么问题,下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这十一,作践自己不够,还作践起佣人来,你去把她买的药水拿来给我瞧瞧。” 阿桃起身抓起围裙揩了揩泪,抽抽嗒嗒道:“哎,六姨太你稍等,我这就去取。” 翠芳刚好上楼瞧见阿桃红鼻子红眼睛的,喊住道:“三姨太可在家?” 阿桃道:“不在的,一早就出门了,还没回来呢。” “你手上拿的是什么东西?” “自然是十一姨太的东西,十姨太你还是少打听的好。” 她这么一说,翠芳反而来了兴致,硬从她手里抢过来一探究竟,掀开瓶盖顿时臭气熏天,立马捏着鼻子还了过去,嫌弃道:“尼姑就是尼姑,香的不用偏要用臭的,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第七十二章 裴秋拿着茶色玻璃药水瓶研究起来,阿桃在一旁提醒道:“方才十姨太打开闻了闻,说臭得很哩。” 盖子里面附带一个玻璃棍,里面的液体很浓稠,黑乎乎的,散发出类似鸟粪的臭味。 “瞧样子大概是真有点作用,只是这味道刺鼻,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对身体不好的成份。这样吧,你过来,我替你在眉尾上塌一点试试,要是你觉得不舒服立马去用水洗掉。” 阿桃向来信六姨太的话,蹲过去让她涂抹。涂上去之后顿时有一点点刺刺的灼烧感,但可以忍受,过了一会六姨太见液体凝固变色,便叫阿桃去洗脸,洗完脸之后,好端端的眉毛豁了一角,整张脸都跟着不协调起来。 但还是欣喜地喊道:“没了没了,六姨太没了。” 裴秋笑着骂她:“你这丫头一高兴就语无伦次,什么叫六姨太没了!” 阿桃反应过来,连忙掌自己的嘴。 “快去让十一姨太也高兴高兴。” 阿桃一路小跑回屋,邀功道:“太太你看,这药膏把我的眉毛都烧掉啦!” 玉萼凑在阿桃半边眉毛上端详了半天,欣喜道:“痛不痛?” “回十一姨太,一点点,刺刺的,不是太强烈。” 玉萼努嘴看着她,“让你试试下面,你就试这一小块眉毛敷衍我,怎么,怕我害死你啊!” 阿桃窘道:“都是毛,试哪里不都一样!” 玉萼想着阿桃说的也有道理,迫不及待地让她退下,自己赤身躺到浴缸里仔细脱起毛来。 下面辣乎乎的,因涂抹的面积比阿桃多,刺痛感也比阿桃所谓的一点点要强烈许多,心想还是上了这小妮子的当! 可眼下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咬着牙挨了一会子,毛下的皮肤烧得粉红,玉萼试着用毛巾尖擦了擦边缘,竟有黑色的鬈毛粘在毛巾上面,玉萼脸上痛苦的表情逐渐被笑意取代。 当夜玉萼就缠着老爷子去她的房里。 老爷子见玉萼躺在床上的胴体一惊,眼睛忽而亮了起来,发着绿光。 丛林消失,洞穴无处遁藏。 老爷子伏在洞穴面前朝里窥探,看得津津有味,用手指掰着揉着,玉萼羞耻的夹着腿,一声声唤着“老爷”,他像是在沙滩上开贝壳,玩得不亦乐乎。 裴秋失了宠,独守空房,发着呆,一只手把炉子里的香灰拨来拨去,听到隔壁唱起了戏—— “被纠缠徒想起婚时情景, 算当初曾经得几晌温存。” 蝶仙大半夜的穿上戏服,扮起了张氏。 “莫辜负好春宵一刻千金。” 《春闺梦》,唱了一夜。 晌午,老爷子刚从十一姨太的房里出来,佣人立马上前说道:“老爷你去看看四姨太吧,四姨太昨夜站在阳台上唱了一夜的戏,把嗓子都唱哑了。” 老爷子顿时心疼,转身去了蝶仙屋里。 蝶仙半卧在床上,穿着水衣子,用眼尾无情的瞥了他一眼。 老爷子从背后搂住她问:“昨夜唱的是哪一出?” 蝶仙没好气地指了指挂在镜子前的戏服,手腕一转,用帕子捂着嘴唇干咳了两声,沙哑道:“我唱的那样大声,你没听见?” 老爷子心虚地摇了摇头,想到了玉萼的一叠叠浪叫,心痒痒的又将手伸进了蝶仙的衣服里,握住她的双峰,嘿嘿笑道:“你这屋不是离那屋远着嘛。” 又看见那身戏服,思索道:“唱的春闺梦?” 蝶仙轻嗯了一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看他一脸的憔悴,想必昨夜没少折腾,摸着他下面一摊软,请教道:“我倒是好奇,十一是尼姑庵里学了什么好本事,还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老爷子抽回手,坐起身道:“哼,那你该问她去!瞧你嗓子哑成什么样,还是好好休息,少说些话吧。” 蝶仙气得用枕头砸他,老爷子怒瞪了她一眼,甩手走了。 饭桌上大家不自觉地偷看玉萼,她和往常一样带着一顶花帽子,身上穿的很素,水蓝色的宽松旗袍,长至脚踝,一双绣花鞋。 不吃肉,只搛素菜吃。 她与这个家向来格格不入,连杪悦都知道:十一姨娘不是凡人。 这原是佣人背后取笑玉萼的话,叫小孩子听了去,不知道意思,以为十一姨娘是神仙,又以为神仙都要戴着花帽子,常常吵着要戴一顶十一姨娘一样的花帽子。 玉萼每每看见别人在她面前戴花帽子,都有一种耻辱感。 从表面上来看,玉萼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再去看六姨太,很淡然,看不出情绪,身上的熏香却很浓郁刺鼻,盖住了食物本身的味道,仿佛在吃香灰一样。 从表面上来看,玉萼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再去看六姨太,很淡然,看不出情绪,身上的熏香却很浓郁刺鼻,盖住了食物本身的味道,仿佛在吃香灰一样。 很快,三姨太发现了十姨太头发里闪闪发光的耳坠子,瞥了一眼就认出了是自己当出去的那一对,低着头吃饭,不敢再去看第二眼,以免警醒了他人,暗想下了饭桌私下去找十姨太问个清楚。 谁知紧接着裴秋一眼掸到,并且指了出来,“咿——这不是老爷送给三姨太的耳坠子吗?” 翠芳早就等着有人发现,这会子兴奋道:“别人赠我的,刚好三姐姐在,不妨认认,这是不是你的耳坠子?” 三姨太自然不肯认,“别人送妹妹的,怎么会是我的呢?” “也是,老爷送姐姐的东西自然不会流到外头去,我也是糊涂了,看着长得像,以为就是姐姐那对呢。”说着将耳坠子取下来,把在手心看。 谁知老爷子忽而道:“拿来,让我看看。” 翠芳连忙献宝似的献了过去。老爷子接过手只看了一眼,脸色一沉,心里已有答案,又喊佣人去拿放大镜来。 原来是这耳坠字的背面隐密处刻了名字,这一点,连三姨太自己也不知晓,惊恐地看着老爷子掷碎放大镜,将耳坠子朝自己脸上一扔,黑着脸诘问道:“你如何解释?” “我没了钱,不得不当掉一些首饰周转。” “你没有钱?我月月让账房支给你们每个人五百块的零用钱,衣服首饰又是另算,即便如此,你还亏空到需要变卖首饰过日子?看来我不得不亲自查查你的帐了!” “你没有钱?我月月让账房支给你们每个人五百块的零用钱,衣服首饰又是另算,即便如此,你还亏空到需要变卖首饰过日子?看来我不得不亲自查查你的帐了!” 越城挡在前面替母亲求情道:“现在这世道消费五百块又能顶什么用呢,母亲自然是不会乱花钱的,钱都是被我花掉的。” 笼堂 第43节 老爷子气的吹胡子瞪眼,直骂他是孽子! 三姨太又跳出来说:“不是的,这钱都是我花掉的,不关越城的事。” 第七十三章 太太们冷眼注视着三姨太跪在冰冷的地板上,表情迥异,各怀鬼胎。 这与翠芳设想的又是两样了,她躲在一旁不敢吱声,听见老爷在吼,吓得两腿发软。 又逼问了三姨太几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老爷子一怒之下便将三姨太软禁了起来,在事情未查清之前,不许她踏出房门一步。 娇月被恐惧折磨的一下子老了许多,她也知晓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可她宁愿赌一赌。 色衰爱弛,女人老了就该认命吗? 不,她才不要像二太太一般活在虚无的佛的世界里。她要具体的,有温度的身体,要可以说话谈心的对象。 事已至此,她唯一担忧的是无辜的儿子,思忖着还是让身边的佣人去请二少爷过来交代几句。 越城平日里玩世不恭,眼下瞧见母亲的状态也知道有些灾难即将来临。 他抚着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红着眼眶问:“母亲你告诉我,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姨太一把握住他的手,摇头道:“我的事你别多管,你告诉妈,你和那位孔小姐谈得怎么样?” 越城不假思索道:“我和她很好。” “好就好,要是处得好,你好好同人家商量,抓紧把婚结了。” “母亲你一向不催我结婚的,怎么今天......” “母亲你一向不催我结婚的,怎么今天......” 娇月拍了拍他的手,恻然泣下。 “我怕你再延宕些时日,这婚恐怕就结不成了。” 之后越城一想到母亲的话,便头皮发麻,又无意间听到佣人背后嚼舌根子说:“二少爷怎么能和大少爷比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已故的大太太可是名门闺秀,岂是三姨太能比的!” “如何不能比了?” “咿——你们不知晓?三姨太从前是在十六铺码头摆摊卖豆腐的哩!我记得好像还登过什么晨报,夸她是豆腐西施,每天乌泱乌泱一堆人排队去买豆腐,也不知她是卖的豆腐还是卖的人哩!” “原来老爷也喜欢吃豆腐!”小杏捂嘴窃笑。 “不然你以为老爷为什么娶一个卖豆腐的进门?年轻时的确是嫩的像块豆腐,能掐出水来。可是女人是不禁老的,眼瞅着三姨太今年都五十了,好好的一块豆腐就这么熬啊熬,熬成了豆腐渣子。”小厨房里,刘妈一面说一面喂杪悦吃鸡蛋羹,木勺子刮了刮她嘴唇上的残羹,换了副慈善面孔道:“六小姐吃完蛋羹睏觉觉好不好啊?” 杪悦把肉嘟嘟的小手伸进碗里抓着残羹玩,脏兮兮的,摇头晃脑道:“不要睡觉,不要睡觉,要玩!” 小孩子总闹着不肯睡觉,成年人又闹着不肯起床,老年人是不舍得睡觉,一躺下,听得见生命的沙漏淅淅沥沥往下流淌的声音。 小孩子总闹着不肯睡觉,成年人又闹着不肯起床,老年人是不舍得睡觉,一躺下,听得见生命的沙漏淅淅沥沥往下流淌的声音。 越城想着母亲的话,夜里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迫不及待的把琉璃约了出来,开车到外白渡桥约会,捧着一束玫瑰花,头发梳得发亮,藏青色西装熨的笔挺。阴天,灰白的云,风也是灰色的。越城左手攥着红丝绒的小方盒,手掌很大,不易察觉。 他和她并排走着,看她时不时低头去嗅花瓣上的香味,他又歪了歪脖子,嗅着她脖颈的香气,女人身上总是香喷喷的,好看的女人连发丝和指甲都是香的,一靠近魂都要被她们勾去。 他倏忽想母亲的话,心头一惊,冒了一身冷汗。 “我们结婚吧。”他突然一字一句地认真说道。 风把字挟裹着吹到对岸。 琉璃瞪大了眼睛看他,一眨不眨,看他的嘴巴又重复了一遍。 “这太突然了......”琉璃心乱如麻,脸一块白一块红。 越城插着兜,笑了笑:“还不是怕夜长梦多。” 他的笑在嘴边苦苦的,眉毛也垂了下来,怕她拒绝。 琉璃以为他方才是在开玩笑,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臂膀伸到了花上,变魔术似的变出一枚戒指。 琉璃以为他方才是在开玩笑,稍稍松了一口气,只见他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臂膀伸到了花上,变魔术似的变出一枚戒指。 白色的钻戒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琉璃看愣了神,眼底布灵布灵的,莞尔一笑道:“你容我想想。” 过了几日老爷子派出去的探子回来禀报,说三姨太在外头租了公寓养小鬼,养了有几年了,身上的钱都败光了,不得不去变卖金银细软供着。 虽说上海的阔太太养小鬼不算什么新鲜事,但像三姨太这样被小鬼吸干榨干的可谓是少有。 裴秋叹道:“怕就怕三姨太动了真感情,不只是消遣。” 探子又说,两人在一起有五六年了,男的叫赵兴邦,四十一岁,没有工作,整日不是逛舞厅就是蹲戏园子听戏,不仅衣食住行依赖三姨太,还哄着三姨太拿钱捧戏子。 老爷子拄着司的克,当着众人的面扬手甩了三姨太一记耳刮子,指着她骂“贱货!” 三姨太默默受着。 “出洋相,吾养条狗都比你忠心!”老爷子又骂。 赵兴邦打扮得很花哨,嘴里更是灌了蜜糖似的哄得娇月拿他一点法子都没有。两人捧得是广和梨园的小生杨水笙,孤儿,原本是叫水生,不出名,赵兴邦欣赏他,劝他将“生”改成“笙”字,以免未来成了角,名字上不了台面。 水笙幼年习过青衣,成年后转习小生。面孔白净,气质儒雅,倒也不辱了他的名字,如涓涓流水一般柔和。 有一次娇月在租的公寓里看见兴邦坐在水笙腿上,两人嘴对嘴,眼对眼,两件长衫如蛇一般纠缠不清,当下惊得弹眼落睛,捂着胸口,方知晓这赵兴邦原来是个男女通吃的主! 水笙大力推开了兴邦,擦着嘴,慌乱的理着衣裳怯怯地看向她,脸忽地涨红,忙道:“你别误会。” 他有着男子不该有的媚,可他亦有着男子的刚强,他既是霸王别姬里的虞姬,又是玉堂春里的王金龙。 娇月也说不清自己对水笙什么感情,她欣赏他,喜欢听他唱戏,可怜他孤苦伶仃一个人。 日子久了,两人关系变得暧昧起来,后来三个人索性如此不清不楚地交往到了一起。 外头下着雨的时候,三人一道躺在床上,水笙被两人夹在中间,一只手握着兴邦,一只手勾着娇月,一只耳朵听兴邦说票戏的事,一只耳朵听娇月说家长里短的琐事。 兴邦同水笙讲爱,水笙就问他什么是爱? 兴邦以指代笔,在水笙手心一笔一划塌着,有几笔刚好与掌纹重合,命运似的。 水笙只觉得手心一阵阵酥痒,连忙抽回手在脸上搓了搓。 兴邦笑道:“你看,飞檐之下,用心交友,这不就是爱吗?” 兴邦笑道:“你看,飞檐之下,用心交友,这不就是爱吗?” 娇月一怔,倒是头一次说这种想法,掠过水笙看向兴邦,觉得他朦朦胧胧的,看不透。兴邦眼珠子一转,迎上了她灼灼的目光,报之以微笑。 什么东西砸在了背上,娇月回过神来,老爷的司的克闪着银光,戳着她的肩膀,冰棍一般刺骨。 她吃了痛,跪在地上凄厉地呻吟。 她猛地抬起头,问:“老爷,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岂会知晓,他的飞檐之下或许根本没有心。 又或者,他的一颗心下,叠罗汉似的叠满了女人—— 第七十四章 老爷子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一声令下,手下弟子围在戏院门口逮住赵兴邦,个个揎拳捋袖,手臂上文着刺青,把嘴里吸的正旺的烟头往赵兴邦的鼻孔里插,如此还不够,他们是来帮他投胎重新做人的。 赵兴邦求饶,一个手臂上文了野猪图案的寸头男人从身后抽出一把斧子。 “告诉你,爷以前可是杀猪的,刀法好得不得了,甭害怕。” “兄弟下辈子别再偷鸡摸狗了,不然爷还要砍你!” 斧子一挥,血溅广和梨园门口竖着的水牌和广告画,画上的水笙,不,是虞姬,头戴如意冠,身穿鱼鳞甲,正幽幽地望着他,眼里泣出两行血泪来。 “虞啊, 天将破晓, 看来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京胡和月琴奏响,霸王继续唱道: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水笙眼底噙泪,蓄满眼眶,翘起兰花指拭泪。 “大王—— 虞姬跟随大王, 见证了你叱咤风云终身无悔, 今日这宝剑, 我为大王歌舞一回” “有劳了!” “好!好!”戏园子里的吆喝声溢了出来。赵兴邦气息奄奄地张了张嘴,似乎也在替虞姬叫最后一声好。 厢坐里朱丹听得如痴如醉,拉起顾越珒的手揩泪。 “我真是看不得这样的戏,好好的人,为什么要死呢?” 越珒弹去她唇边挂着的一滴泪珠,想了想道:“也不是非要死,只是不愿意苟活。” “我只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越珒揶揄道:“所以你不是虞姬嘛。” 朱丹托着腮思考,一时分辨不出此话是褒义还是贬义。见他好似在笑,皱了皱鼻子,用两只手扒拉眼尾向上一提,整个眼睛斜着吊了起来,飞眼看他,用戏腔酥酥地喊他一声:“大王——” 喊得人骨酥筋麻,他抚着额头,苦涩笑道:“你这恐怕演的不是虞姬吧......” 她松下眼皮疑惑地看着他。 笼堂 第44节 “你这是妲己。”越珒打趣道。 “哼,妲己就妲己吧,纣王不也被迷得五迷三道的。” 他的眼睛钉在她的脸上,似笑非笑道:“嗯。”顿了顿,又道:“我也是。” 冷不丁来这么一下,真叫人羞臊,朱丹难为情的转过脸去看戏,从瓜果碟子里抓着一把瓜子嗑了起来,见那虞姬耍着花剑,台下喝彩连连,她也跟着拍手叫好。 越珒笑她,“别把嗓子叫哑了。” 又递给她清茶润喉。 她喝完茶,拿着毛巾把子擦了擦手,痴痴地看他嗑瓜子,只见他徐徐地捏起一粒葵瓜子放在唇齿之间,清脆一声,而后又将废弃的瓜子壳放进另外一个空碟里,从始至终都很儒雅。 她喝完茶,拿着毛巾把子擦了擦手,痴痴地看他嗑瓜子,只见他徐徐地捏起一粒葵瓜子放在唇齿之间,清脆一声,而后又将废弃的瓜子壳放进另外一个空碟里,从始至终都很儒雅。 她是第一次见人嗑瓜子不邋遢的,展开毛巾把子挡着脸,捡到宝似的偷着乐。 突然有人冲进来喊了两声,她们的厢坐离得远,没听清那人喊了什么,可后排的人闻言都跑了出去。 朱丹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四处张望,不禁疑惑道:“怎么了?” 越珒好整以暇地坐着喝茶,专心看虞姬舞剑。 底下乱哄哄起来,观众没了心思听戏,瓜子一撒,桌椅歪斜,一片糟乱。 虞姬的剑架到了脖颈儿,剑冷冷,泪涟涟。 警察突然冲了进来,掏出枪,对即将自刎的虞姬命令道:“中央巡捕房查案,都别演了,全都老实呆着,现场封锁。” 水笙仍是持着宝剑,自顾自演着。倒是班主从后台一路小跑出来,拱手询问:“这位探长,请问出了什么事体,这戏一旦开唱不好叫停的呀。” 探长不耐烦地觑了他一眼,又瞥了瞥自刎的虞姬,喝道:“都给我停了,什么玩意,门口死人了知道吗?再捣乱休怪我带你回巡捕房喝茶!” 戏比天大,却没有死人大。 宝剑咣当砸在地上,霸王在一旁替她捡起。 “你们都跟我出去认认尸体。” 霸王携虞姬下了台,挤挤挨挨,鱼鳞甲上缀着的红流苏被人扯掉了几缕,有人趁乱伸手在水笙身上乱摸,水笙一低头,太多的手,黄的手、白的手、胖的手、瘦的手…… 他心烦地走到门口,触目惊心的一条腿,横在戏院门口,血肉模糊。 “呀,别看。”霸王提醒道。 还是提醒晚了,水笙惊慌之中睃见死者的皮鞋,棕色的方头皮鞋,他记得他在永安也买过这样一双鞋。 他趔趄走到尸体旁,裙裾一路沾血,赫然见赵兴邦四肢不全地倒在血泊里,扭过头去一阵作呕。呕着呕着,哗的呕出一滩血来。 水笙转过头去摸着他的脸,泣不成声。 戏是悲一点才叫人刻骨铭心。 朱丹听见死人,下意识地贴紧越珒,他走一步,她紧贴着走一步,走到门口的时候,越珒很快反应过来,捂住她的眼睛慢慢挤了出去。 探长连忙上前搭话:“没想到顾先生也在这儿听戏呢,啧,该是扰了您的兴致,见谅见谅。” “死的是谁?”越珒的手还虚虚的遮住她的眼睛。 探长双手搭在腰间,松了松皮带,道:“刚查出来,叫赵兴邦,诺,听说跟那个唱戏的是老相好。” “凶手抓到了吗?” “嗬,请您借一步说话。” 越珒搂着朱丹朝一旁移了两步,探长欲言又止,挠了挠鼻子道:“能否单独说两句?” “不必,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 探长道:“有人看见几个左青龙右白虎的小混混拿斧子砍的人,会不会是青帮的人?” “我岂会知道。” 探长讪笑道:“也是,顾先生向来刚正不阿,想必不会买凶杀人。” “你怀疑我?” “不不不,我哪敢怀疑您呢。”又道:“据我所知顾先生您很少听戏,不知您和那位唱戏的杨老板是什么关系啊?” 朱丹移开他的手,愤愤不平道:“这位警官,我们本是要听小月仙的贵妃醉酒,不巧她今日不舒服,临时改成了这位杨老板的霸王别姬,有什么问题吗?” 朱丹移开他的手,愤愤不平道:“这位警官,我们本是要听小月仙的贵妃醉酒,不巧她今日不舒服,临时改成了这位杨老板的霸王别姬,有什么问题吗?” 她虽满腹疑团,第一时间还是要站出来替他澄清。 她见不得别人冤枉他,也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 探长笑了笑,“行,我知道了。这里乱,你们先回去吧,有需要还请配合警方查案。” “这是自然。” 他们离开的时候,她好奇地低头瞥了一眼死者,只是一眼,方才喝的茶水全都一股脑的吐了出来。 第七十五章 广和梨园门口各大报社的记者闻讯赶来,围在警戒线外迅速按下快门,镁光灯频闪,一团团稍纵即逝的炸裂的白光,交替闪烁。 柯达相机的镜头从尸体移到了血迹污染的水牌,残肢,啜泣的虞姬,吹唢呐的乐师,佩戴青天白日徽章的警察,嗑瓜子的围观群众、俏丽的背影—— 镜头定住。 她与一个穿着风衣的男子并肩走着,牵着手,间或附耳低语,举止宛如恋人一般的亲密。 谈司珂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来找寻倩影。寻见了,痴痴地尾随其后,拨开人群,犹豫再三,轻轻地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祈祷转过来一张陌生面孔。 朱丹回首,一怔,不可思议道:“谈先生?” “啊!”谈司珂回过神来,缓缓垂下手,满眼失望,随之又感到愤怒,不好发作。 越珒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主动上前打招呼道:“谈摄影师,许久不见啊,好巧。” 谈司珂佯笑道:“果真是你们,我就说看着背影很是熟悉,想着我还不至于老眼昏花认错人,哈哈哈哈哈。” 是一种沉重的干瘪的笑声。 “你一辈子大概都不会老眼昏花,摄影师的眼神最毒了!”朱丹笑道。 她还是那个她,与众不同的说话方式。可她却蓦地远了,是藏在镜头里永远洗不出来的人像。 越珒冷冷地看着他,手臂不自觉地将她圈得更紧些。 朱丹难为情的想要逃离他的臂膀,挪了挪,完全摆脱不了,他的手臂像螃蟹的钳子一般死死将她攫住。 “你干嘛呀?”她仰起脸来小声抗议。 越珒面带微笑,对她的不满充耳不闻。 谈司珂装傻充愣地看着他们,挠了挠头问:“你们这是......?” 越珒得意道:“啊,谈先生难道看不出来我们在打情骂俏吗?” “哈哈哈哈,看出来了看出来了。” 一阵沉默。三人很默契的抬腿往前走,走了一段距离,谈司珂回过神来,回首一看,街道变了,连广和梨园的招牌都无处可觅。 朱丹问他怎么了。 谈司珂转头看着她道:“唉,遇见你们一时高兴,聊着聊着竟忘记自己的正事。” 朱丹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相机,又想到方才是在案发现场相遇,随口一猜:“你不会是来拍死人的吧?” 谈司珂耸肩道:“是啊。我在报社还兼了记者的职务。”眼神移至到顾越珒,笑容立马冷了起来,心里有种东西在作祟,指使他把手搭在她的肩上,柔声道:“改日再约你们喝咖啡,我得先去完成工作。” 朱丹应下,朝他挥了挥手。 他一走远,越珒愤愤地钳住她的手,板着面孔道:“人都走了,你还这样的依依不舍?” 朱丹翻了翻眼珠子,不理他。 她的手腕被他嵌出了一圈红印子,吃着痛,嚷道:“你先松手!痛!” 他忽地灵光一闪,诘问道:“那天晚上该不会就是和他看的电影吧?” 怕她赖账,又善意地提醒道:“你们看的好像是《新旧上海》,我没记错吧?” 见他翻起旧账,朱丹连忙认怂道:“是是是,顾先生你记性真好!” 后来他一路沉默,直到走到了一家电影院,硬是拉她进去重新看了一遍《新旧上海》才肯罢休。 翠芳将赵兴邦的死讯告诉了三姨太,原本是好心告知,谁知三姨太听闻之后受了刺激,拦不住,和老爷子大吵了一架。 人们总是同情弱者,再罪孽深重的人一旦处于弱势,一样叫人唏嘘。 顾家的佣人们虽背后时不时说太太们的坏话,可真眼巴巴看着三姨太落了难,又莫名的同情起来。 “一把年纪了被丈夫嫌弃,这后半辈子怎么活?” 她们仍是旧社会的思想,女人离了男人是没法活的。 “都给我听好了,这个家以后没有三姨太!”老爷子气得胀紫了脸,一面咳嗽一面叫她“滚!” 娇月退了之前住的公寓,搬到了离广和戏园很近的弄堂,分租一室,一根钉子贯穿一面墙,隔壁挂着月份牌,这边露着一截钉头也能挂张画。 屋子潮湿阴冷,没有隐私可言,房东太太要是杀鸡杀鱼,娇月躲在屋里都能听见鸡惨叫和鱼腥味。 水笙穿着一件灰袍坐在炉子旁,她正在烧水,炉子上还烤着白果。 “今日是兴邦的头七。” 娇月在心里算了算,“唉,晚上给他烧点纸钱。” 水笙望着她道:“兴邦死的惨。” “你别说了,我知道对不起他,真正该死的人是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顾裕民杀了他。” “不——不是老爷,是那个屠户!” “屠户只是行凶者,他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要虐杀兴邦?你我分明知晓真相,却不能替兴邦报仇,只因为他是你的丈夫,所以袒护他吗?” 娇月落泪。 笼堂 第45节 “他有那么多的女人,他早就不爱你了。”水笙觉得眼前的女人正在加速衰老,变得有些陌生。 水笙低头,银色水壶呜呜尖叫,娇月慌忙提起水壶。 “难道在你心里,我和兴邦根本不值一提吗?” 娇月被壶嘴喷出的热气烫伤,握住耳垂,摇头道:“你们与我而言是蓝颜知己。” “知己?”水笙腾地站了起来,觉得可笑。 “有在床上坦诚相待的知己吗?”他抓住她的手,放进嘴里吮吸。 娇月一把推开他,别过脸调整情绪。 她已经害死一个了兴邦,她万万不能再去害他。他还年轻,她不能毁了他。一咬牙,狠下心道:“你我以后不要再见了。杨老板,你有大好的前程,何苦和我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女人纠缠不休。” 他突然像一只野兽扑向了她,水壶踢翻,白果撒了一地,他将她摁在桌上,粗糙的蛀满虫眼的四方木桌,他把头埋在她的胸前,呜咽起来。 “不要......不要抛弃我,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她红着眼摸着他的头,他因为从小没有母亲,所以对母爱格外渴望。她不止是他爱的女人,也是他失而复得的母亲。 他无法接受第二次被抛弃。 顾越城见到眼前这一幕震惊不已。 他不由分说的冲上去攫住水笙的衣领一拳揍到脸上。 “无耻!无耻!”他咆哮道。 原来一切流言并非空穴来风!他的母亲当真与野男人苟合。 “号外!号外!青帮老大顾裕民买凶杀人,杀人凶手逮捕归案!” “卖报,卖报,光明大剧院今晚七点钟,顾氏电影公司《烽火佳人》首映!” 不消片刻,买凶杀人的一沓报纸被人缴获,接着全上海的号外销声匿迹,只剩下单薄的卖报声。 “卖报!今晚七点钟光明大剧院《烽火佳人》首映!” “卖报!今晚七点钟光明大剧院《烽火佳人》首映!” “卖报卖报......” 听说刊登顾裕民的报纸全都被青帮买回去堆叠在厕所里,专门用来登坑擦屁股。 当然,帮规规定不能用顾老爷子的名字对着屁股。 第七十六章 入了深秋,老爷子频频咳嗽。他忽然不在宠幸玉萼,偶尔会去裴秋的屋里小憩,大多时候他都留宿二太太处。 “老爷这是怎么了?” 有一日玉萼和裴秋一道坐在花园里喝咖啡,聊起老爷子近来的变化。 裴秋道:“你感觉不到吗?” 玉萼茫然。 “他啊——不行了!”裴秋说的云淡风轻,好似事不关己,又道:“你猜他又为何还来我这儿?” 玉萼摇了摇头,忽然起风,顽皮的吹跑了她的帽子,露出一头男人似的短发,可她的眉眼细细的,柔柔的,即使留着寸头,却无半点男相。 佣人滑稽的跌跌撞撞去追帽子,拂掉枯叶,重新交予主人。 玉萼连忙戴帽,难为情道:“帽子戴习惯了就是这点不好,一旦除下帽子,这头上凉飕飕的。六姐姐,你接着说。” 裴秋似笑非笑的吞了一口咖啡润润喉,接着说道:“也不是什么秘密,只不过我那儿有一种特制的香,能激发人的情欲,不过——疗效越来越差啦,依我看老爷内里已经被掏空了,他现在就怕见我!” 玉萼恍然大悟道:“我看他躲着我,还以为二太太那儿又玩什么新鲜花样呢!” 玉萼恍然大悟道:“我看他躲着我,还以为二太太那儿又玩什么新鲜花样呢!” 裴秋噗嗤笑道:“那倒不是,他是去躲清闲的。” 玉萼笑不出来,她好像和他一同老去了。 裴秋突然拉着她的手道:“妹妹要是寂寞了,就来我屋里坐坐吧,我教你焚香。” 顾公馆许久没有操办喜事了,上一次还是老爷子的寿辰,请戏班子唱了堂会,每个太太都精心准备了寿礼,红丝绸布包裹着,有送手表围巾的,还有送内衣烟斗的,送来送去,羊毛还是出在羊身上。 眼下这个家急需一些喜事冲冲晦气。索性借着杪悦的生日,老爷子突然将越珒和越城叫到面前,二太太坐在他的身旁,表情很是端凝。 老爷子来来回回盯着两人许久,半晌方道:“我想抱孙子了。”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 二太太附和道:“人上了年纪,可不就盼着抱孙儿,越珒啊尤其是你,作为长子,迟迟不娶,简直教坏弟弟妹妹。” 越城站出来澄清道:“这可是冤枉大哥了,我本来就坏,还需要他教我吗?” “混帐东西!你还挺自豪?”老爷子擎着烟斗指着他骂。 越城顺手掳走老爷子的烟斗衔在嘴里,流里流气道:“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老子乱搞儿子栽。” 老爷子气得拾起桌上的烟灰缸朝他扔了过去,二太太劝道:“好了好了,越城这孩子从小就叛逆,你和他置哪门子的气!” “十岁叛逆也就罢了,三十岁还叛逆,丢不丢人!” 越珒知晓他是在趁机闹情绪,皮鞋尖碰了碰他的皮鞋,暗示他适可而止。 越城还是很听他的话,又把烟斗重新还给了老爷子,抱着胳膊一脸倔强。 老爷子又说:“周末把人带回来给我瞧瞧,别什么猫啊狗啊的都给我往家里带,吾丑话说在前头,我要是感到不满意,你们趁早给我结束掉。” 越城因母亲的事情和老爷子之间也生了嫌隙,原本急着结婚的心一下子冷却,见老爷子着急,他反而不急了,吊儿郎当道:“您老想抱孙子了就催着我们赶紧结婚,怎么,当我们是你养的小动物呢。” 老爷子边咳嗽边骂道:“你个小畜生还不如动物呢!” 二太太抹着老爷子的背,也在骂:“赶紧出去吧,瞧给你爸爸气得!害!” 佣人们永远记得两位少奶奶第一次进顾家的场景。 她们是时下最年轻时髦的小姐模样,不啻如并蒂芙蓉,斗妆竞美,丝绒旗袍外头搭了一件针织外套,一绿一白,像是戏本子里描绘的白蛇和青蛇。 她们的眼里闪过惊骇之色,仿佛初到人间,讶异于这人间的繁华。 小杏滴溜溜转动着眼珠子,热情的上茶,端水果盘,拧湿毛巾把子,殷勤道:“孔小姐陈小姐,老爷太太马上下来,你们稍坐。” 小杏用余光偷偷瞥着她们,不敢直视,招待完主动退下,躲到暗处窃窃私语。 “你们猜哪位是大少奶奶?” 佣人们以擦楼梯为赌注,纷纷下注。 琉璃靠近朱丹,两人端起茶杯掩盖内心的慌张,交头接耳道:“喊我们来,怎么只见佣人?” “是有些奇怪,不是六小姐的生日宴吗?怎么这样冷冷清清?”朱丹留神看着前方道。 “是啊,越城也说是他小妹妹的生日宴,该不是诓我们的吧?两人说是上去请个安,都多久了,怎么还不下来!” “诓我们做什么呀,你真是乱想,难道要看我们在他家人面前出丑吗。” “也是。” 琉璃等的百无聊赖,起身在客厅里闲逛起来,一会儿摸摸柱子,一会儿摸摸古董花瓶,不是雕龙画凤,就是描金掐丝,满是金钱的味道。 琉璃等的百无聊赖,起身在客厅里闲逛起来,一会儿摸摸柱子,一会儿摸摸古董花瓶,不是雕龙画凤,就是描金掐丝,满是金钱的味道。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射进室内,一道黄绿色的光洒在朱丹的手腕上,她痴痴看着,思绪飘得很远。呆坐了一会儿,胭脂味渐浓,回首一看,几位太太嬉笑着下了楼,朱丹一眼认出了十姨太翠芳,她怀里抱着个小女孩,梳着两个小辫子,穿一身红,手里握着一串冰糖葫芦。 翠芳嚷道:“要死唻陈妈,家里来客人了怎么也不上楼通知一声?” “一早就上去通知过老爷和太太了。” “哟,这个家除了老爷和二太太是人,咱们就不是人啦?” 陈妈自己掌自己的嘴,脸巴子刷红了,怪作孽的。 翠芳不耐烦道:“够了!今儿是六小姐的生日,别杵这触霉头。”说着从腋下抽出手绢给杪悦擦嘴揩手,“悦儿把糖葫芦扔掉吧,待会蛋糕都吃不下了!” 杪悦一听待会还要吃蛋糕,很听话的撒开手,舔舔嘴唇,一脸期待。 说话间二太太扶着老爷下楼,越城和越珒跟在后面。 老爷拄着司的克缓缓坐到沙发上,太太们花枝招展的围着他坐了一圈,墙面上是翡翠钻石玛瑙反射的光点,淡淡的彩色,一晃一晃的,杪悦扭着脖子寻找光源。 坐定,十几双眼睛在朱丹和琉璃的身上扫视。 朱丹眼睛看着地板,浑身难受,仿佛在照爱克斯光,五脏六腑都叫人照的清清楚楚。琉璃倒是迎着众人探究的目光,面带微笑,也在看他们。 第七十七章 越珒手搭在朱丹的胳膊上,逐一介绍道:“这是父亲,母亲,四姨娘,五姨娘,六姨娘……十二姨娘。” 朱丹乖巧地鞠躬行礼,鞠到六姨太处,裴秋摇手道:“差不多得了,叫人家孩子累坏了!” 翠芳冷笑道:“要不说,这个家里头就属六姨太懂得心疼人。” 蝶仙斜眼道:“你要夸就夸,干嘛要骂不相干的人。” 翠芳一愣,圆话道:“我是骂我自己嘞。” 越珒随她们拌嘴,悄悄地挽着朱丹逃到一旁,继续认真介绍道:“这是四妹,你认识的。” 朱丹轻轻颔首,眼神触到嘉萱,见她在笑,眼睛逃荒似的逃到了别处,却也是无处可逃,一转眸又触到了一双剪水秋瞳。 “这是我五弟正彻。” 正彻朝她一鞠躬,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张了张嘴,再三掂量喊了一句“大嫂。” 而后又一鞠躬,对着琉璃怯怯地喊了一声“二嫂。” 朱丹受宠若惊,连忙鞠躬,正彻也受了惊,紧跟着又一鞠躬。 嘉萱拉住正彻,噗嗤笑道:“你们两人在这儿拜来拜去,像极了拜天地,你看看大哥脸都绿了,准是吃你的醋!” 正彻和朱丹都是脸皮薄的人,一被调侃就羞得面红耳赤。 笼堂 第46节 越珒笑道:“胡说八道,我看你舌头倒是绿的。你别介意,四妹平日里顶会捉弄人,她说话不过脑子的。” 朱丹红着脸笑了笑,她对嘉萱的印象一直很好。 家萱不以为然,用下巴指了指翠芳,“十姨娘才是说话不过脑子,你别拿我和她比,我会生气的!” 越珒比了个嘘的手势,接着蹲下去迎接蹬蹬蹬小跑过来的小寿星,杪悦一头栽进他的怀里,差点儿给他撞倒。越珒抱着她站起身道:“悦儿,叫嫂嫂。” 杪悦一瞬不瞬地盯着朱丹看,忽然娇羞的把脸埋了起来。 翠芳走了过来,挥着手帕子抗议道:“仔细可别教坏她!两位小姐还没过门呢,依我看现在叫嫂嫂还为时过早,万一以后——” 她话还没说完,嘉萱插嘴道:“呸呸呸,少说不吉利的话,哼,十姨娘真会扫兴。” 翠芳翻着眼睛道:“今朝真是奇怪,我的女儿过生日,我却到处讨人嫌!” 朱丹局促不安地捏着越珒的一只手,手心湿透,大概是知晓翠芳和思琪的关系,又清楚她对自己的态度,本能的怵她。 越珒安抚道:“她们说的话你就当玩笑听听就好,不要当真,人都是很好的,只是不会说漂亮话。” 旁边,越城也在同琉璃一一介绍,说到一半琉璃拧了拧他的手臂,直呼脑袋发晕,却又没有真晕,绕着下巴问他:“你还没告诉我哪位是你的母亲啊?” 越城脸色立马变得很难看,敷衍道:“母亲出远门了,这几日都不在家。” 琉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他立刻转移话题道:“这个家就是人太多了,要凑齐是很困难的一件事。其实还有一位已经出嫁的三妹,逢年过节才能见着,到时候再介绍你们认识。” 二太太招手叫她们坐到自己的身边来,近距离的将她们仔细端详了一番,想起翠芳先前说的话,委婉着问:“你们的爸爸妈妈还好吗?” 朱丹迟疑的点点头。 琉璃道:“好。” 二太太又问:“可有兄弟姐妹?” 朱丹呆呆地看着她,久久不答,二太太渐渐蹙起眉头,仍是慈眉善目的。 琉璃见状连忙说道:“我家里还有一个弟弟,还在念书,读书相当的好。” 二太太扭头觑了她一眼,觉得她眉眼之间很是伶俐,人聪明固然讨喜,但聪明的人往往精于算计,如此一想,又担忧起来。 二太太扭头觑了她一眼,觉得她眉眼之间很是伶俐,人聪明固然讨喜,但聪明的人往往精于算计,如此一想,又担忧起来。 朱丹这时说道:“我亲生父亲那边还有子女,和我一样大,不过我们并无往来,因为我是不久前才和父亲相认……” “可怜的孩子,那你父亲现在待你还好吧?” “待我很好的,好到我都有些不大适应。” 也不知怎么,二太太亲耳听她坦诚不公之后反而没有了芥蒂,攥着她的手看起了手相,四条主线很是清晰,手纹干净,边看边微微颔首,又轻轻地翻开琉璃的手掌心,见她手纹错综复杂,神情忽而凝重,不过很快又恢复了慈祥的笑容,命令佣人把她的榉木方盒捧到跟前来。 是一对玉镯子,赠她们一人一只,以示公允。 朱丹微微惊愕,不知该不该收下,慌张地看向越珒。 二太太道:“不用问他,他也还是要听我的。收下吧,这是我和老爷送你们的见面礼。” “谢谢太太。”朱丹和琉璃异口同声道。 翠芳忍不住道:“好啦好啦,今天可是我家杪悦的生日,你们聊归聊,玩归玩,可不能冷落了寿星啊,有什么话吹了蜡烛,切了蛋糕之后再说呀。” 杪悦拍着手,嘴里叽里咕噜念着蛋糕和礼物,时不时啃着手指头,一脸馋相。 小杏说道:“蛋糕还未取回来呢。” 蝶仙望着一桌子的礼物,提议道:“那就先拆礼物吧。” 因为是送给小孩子的礼物,大家在包装上也很费心,粉色或者紫色的包装纸,绸带系成各种小动物的形状,王妈坐在地上,让杪悦坐在她身上拆礼物。 礼物虽多,送来送去也不过都是玩具衣裳,小女孩喜欢的东西翻来覆去也就那几样。朱丹和琉璃的礼物压在最下面,两人送的都是洋娃娃,也实在是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裴秋道:“我们一群大人盯着个孩子拆礼物也是无聊,不如打两圈麻将磨磨辰光吧。” 老爷子拆穿道:“什么无聊不无聊的,她就是想打麻将了。” 裴秋嗔怪道:“来不来嘛,难得家里这样热闹!” 老爷子最受不了女人撒娇,投降道:“你们必须好好陪她过过瘾,不然她心里猫抓似的,饭也吃不香,觉也睡不着,回头该来折磨我了!” 大家捂着嘴笑,老爷子一发话,佣人赶忙铺了两张桌子,瓜子茶叶备好。男士坐在后头抽烟嗑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们聊天,间或替她们看看牌。 遇上这样的场面,八姨太总是要秀一秀自己的厨艺,她从不端什么姨太太的架子,做饭这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下人干的伙计,对她而言却是大展身手的舞台。 遇上这样的场面,八姨太总是要秀一秀自己的厨艺,她从不端什么姨太太的架子,做饭这事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下人干的伙计,对她而言却是大展身手的舞台。 她去外头餐馆吃饭,吃到好吃的菜品,结账后便要跑到后厨跟人家的厨师讨教讨教做法。 这会子她已经穿着围裙撸着袖子在后厨忙得不可开交,女佣忙着把菜一道道运到餐桌上。 玉萼道:“好香啊,也不知八姨太做了什么好吃的,我光是闻着口水都淌出来了。” “诶?八姨太在做饭?”朱丹一脸诧异,她以为像他们这样富庶的人家是轮不到太太下厨做饭的,应当是聘请好几个厨师,各色菜肴信手拈来。普通人家的太太是一人身兼数职,阔太太是连做太太都嫌累的,想来这位八姨太还真是个例外。 越珒坐在她的身后吸着烟道:“做饭和做饭是不一样的,八姨娘是把厨房当游乐场了。” 第七十八章 打了两圈,日头下去,佣人抬着十四英寸的三层奶油蛋糕进来,陈妈指挥着小心翼翼地摆在餐桌中间。 杪悦心思转移了过去,开始吵吵嚷嚷,小孩子一嚷起来就不可爱了,二太太揉着太阳穴道:“打完这一把都去洗洗手准备开饭。”又吩咐小杏:“看看天黑了没。” 小杏出去望了望,跑回来说。“太阳刚下去呢太太。” 二太太便吩咐佣人去把门口的灯笼点亮。 暮色中陡然发出几片朦朦的红光,不知是谁的杰作,竟在阿芙罗狄忒雕像的手上也悬挂了一盏大红灯笼,染红了一池子的水,透着诡谲的喜庆。 朱丹刚好走到阳台透气,因树叶挡掉了灯笼,只露出半个雕像身子,池子里映着红光。朱丹回头朝越珒招了招手,待他走近,迫不及待地伸手指着那边道:“越珒你看,是不是太阳掉到了喷水池里?” 越珒吃惊的看着她,随后笑道:“是不是麻将打昏了头?” “啊?不然那红光是什么呀?” 两人抱着手臂撑在栏杆上思考。她想了许久想明白了,于是激动的转过脸要告诉他答案,刚说了几个字,突然被他吻了脸颊。 温热的唇瓣触上脸颊的一瞬间,她的灵魂仿佛被他封印住了,听他纳罕道:“你的脸怎么这样软?” 温热的唇瓣触上脸颊的一瞬间,她的灵魂仿佛被他封印住了,听他纳罕道:“你的脸怎么这样软?” 他嫉妒似的摸上了自己的脸颊,不满意的摇了摇头,又馋的去捏她的脸。两人躲在阳台闹了起来,睃了一眼后面没站人,便情不自禁地吻了起来。 他一接吻便会动情,复杂的情欲不受他的控制。她整个的就如同汤圆一般香甜软糯,脸是软的,舌头也是软的,甚至连一粒粒的小白牙齿也是软的,他不知道自己的手伸到哪里去——那样的软,他一手握住,揉了揉,听见她轻轻地呻吟了一声,他忽而吻得更急切了些,只由得手去尝着她的身子,可是不够,他想要的更多。 谁知杪悦换上了四姨太送的一双红鲤鱼段子绣花鞋,撒丫子在地上跑,经过阳台的时候愣住了,随后“啊”了一声,捂着眼睛跑开了,她身后的王妈也反应过来了,啧了一声,羞红着一张老脸跟着跑开了。 朱丹宛如惊弓之鸟从他身上弹开,皱着一张脸埋冤道:“都怪你!哎呀,叫小孩子看见了多不好,怎么办呀,你说怎么办才好!” 她又羞又恼,急得想哭。 越珒望着自己的手,他还贪恋方才的温暖和柔软,苦笑道:“不碍事的,小孩子不明白我们在做什么。” “佣人不是也看见了!” “王妈啊,你放心,我们家的佣人嘴可严了。” 朱丹勉强信了他的话,脸还是久烫不消,越珒趁机摸了摸,开玩笑说烫得可以握鸡蛋。 后来佣人来请他们进屋,朱丹因做了亏心事,始终不敢去看那个叫王妈的佣人,怕看见她朝她笑。见大家都在逗小寿星玩,她才稍稍平定一些。 “六小姐的新鞋子好漂亮啊,配上十一姨太送的羊绒背心就更喜庆了。六小姐可不可以借阿桃穿穿。” “不要!”杪悦撅着小嘴,头摇得像破浪鼓似的。小孩子喜新鲜,恨不得睡觉都要穿上新鞋新衣服。 王妈眯着眼笑道:“咱们六小姐呀看自己的东西看得紧哩,她的东西别人碰也碰不得。” “小孩子懂什么呀?”阿桃笑笑,她向来觉得王妈说话有夸张的成分。 “咿,现在的孩子精着呢,小大人一样。” 朱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翠芳漫声道:“王妈——快把杪悦抱过来,要切蛋糕了!” 杪悦自己跑了过去,王妈弯着身子,张着手臂紧跟在后面,生怕她跌跤。 老爷子一把抱起杪悦放在餐凳上,胡茬蹭了蹭她柔软的脸颊,杪悦抗拒地扭着身子。 佣人关上餐厅的水晶吊灯,只剩几根烛光忽闪忽闪。 “六小姐许个愿吧。” 杪悦听话的合着手掌,嘴里嘟囔着什么。 老爷子笑道:“傻孩子,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杪悦讲得更大声了,“我要吃糖人,要去大世界白相相,要去公园看大老虎,要……” 嘉萱笑道:“哪有人一个生日许七八个愿望的。” 八姨太道:“六小姐聪明着嘞,她是故意说给老爷听的!” 翠芳辩解道:“胡说八道,她一个小孩子哪有这么多心眼子,你们别拿大人的眼光看孩子!” “十姨太别误会,我们这是夸杪悦聪明机灵!” 二太太发话道:“杪悦无非就是要吃要玩,这不难办,小孩子都是很简单的,复杂的是你们这些大人。好了好了,吹蜡烛吧。” 大家这才悻悻住嘴。 每人切一块小三角蛋糕放置银盘中,手执刀叉,旁边还配了解腻的红酒。朱丹默默吃着,竭力发出最小的声响。 每人切一块小三角蛋糕放置银盘中,手执刀叉,旁边还配了解腻的红酒。朱丹默默吃着,竭力发出最小的声响。 二太太隔着长长的餐桌觑着她,擦了擦嘴角,喊来小杏交代了几句。 老爷子问她:“怎么了?” 二太太道:“我看那位陈小姐不怎么沾酒,光吃蛋糕还不腻死人呀,我叫小杏去给她上碗热茶。” 老爷子笑道:“还是你细心。”又把声音放小了点说:“呵呵,看来你对未来儿媳还算满意?” “相处这么一会能了解多少,以为都像你似的草率了事?” “妇人之见,我看人一眼就够了。” 笼堂 第47节 二太太嘲笑他:“这一桌子的妇人可不都是你一眼的功劳,但凡多看两眼,也不至于被——” 老爷子连忙叉一块樱桃堵住了她的嘴,二太太吐了核,淡笑着嚼了咽下,不再多言。 过了一会老爷子喝了两口酒吃了一个鸡翅膀,咂巴着嘴又贴到二太太耳畔说道:“反正我看着挺好,就是家境差了点,不过人好,这也不是什么太大的事,我们家又不缺钱。” 二太太不喜他吃饭咂巴嘴,头稍稍偏移了一点儿,淡然问他:“喔?什么地方让你瞧着好了?” “长得好。” “没正经。”二太太虽是明知故问,但想着在子女的婚事上他或许会严肃对待,心里有些失望,想他几十年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没正经。”二太太虽是明知故问,但想着在子女的婚事上他或许会严肃对待,心里有些失望,想他几十年仍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晚饭喝了两杯酒,越城兴致高涨,虽然坐上了车,始终不肯放她们回家,于是四人叫司机又折返去了舞厅。 舞池里,朱丹还是偶尔会踩到他的脚,只不过现在踩的理直气壮,好像他欠了她许多的债务,需要委屈一双脚来偿还。 第七十九章 朱丹望着舞池里的男女,勾肩搭背,只有在这种情形下男士可以正大光明的揩油。据说清朝那会就有了交谊舞,肌肤相触,衣袂相蹭,蹭上一夜能擦出火花来。 她这样说,越珒却不完全赞同,他笑着道:“有些人,即使两人衣服都擦破了,也擦不出来一星半点的火花。”稍钝,“可见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我们的火花可不是擦出来的!”她双脚踏到他的皮鞋上,狡黠道:“你忘啦,分明是踩出来的!” 越珒宠溺一笑,任由着她欺负。须臾说道:“我和你跳舞,手占了便宜,脚却吃了亏。” 朱丹捂着嘴哧哧发笑,她认为男人吃些亏反倒显得可爱些,尤其像他这样成熟的男人,让他这样的人吃瘪是需要一种手段的,她没有手段,全凭他一厢情愿配合,不过是仗着他爱她。 四人跳了两曲便退到一旁休息,朱丹一口气饮下半瓶汽水,而后与琉璃一道去了洗手间。 回到包厢后打了两把扑克牌,规定输了要用口红在脸上画图案,画了一只乌龟之后,琉璃投降,撒娇耍赖起来,把手里的扑克牌一撒,嚷着不肯玩了。见大家不依,又找借口说太晚了,再不回去姆妈要骂的! 越城拗不过她,只好先送她回去。 朱丹也赶忙擦掉脸颊上画的红色小猪,擦干净之后怡然自得的靠着越珒的肩膀剥花生米吃,碾掉红色的花生衣子,一粒喂自己,一粒喂他,半晌说道:“你知道琉璃在洗手间和我说什么吗?” “嗯,说了什么?” “她说越城最近要给她在法租界租间公寓。” 朱丹昂起脖子觑了他一眼,见他若有所思地嚼着花生,嘀咕道:“真是奇怪,为什么一恋爱,男人总迫不及待的找个笼子将女人困起来,仿佛遇见你们之前女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领回家之前必先安排一个住处。” 她枕在了他的膝盖上,仰着头瞅他。 越珒低头凝视着她,怪笑道:“你做了男人就懂了。” “哼,我看你们是天生的大慈善家!” 越珒乐不可支道:“我要是愚钝一些,还以为你当真夸我呢,不过,我且当作你是在夸我好了。” 他摇着杯子里的洋酒,递到她的下颏,哄小孩子吃药似的哄道:“喝一口罢。” 她猛地起身,刚好撞到他的鼻尖,他的鼻子太高太挺,从侧面一瞥宛如山峰一般高高地耸立。 “你不晓得,我醉了是会说胡话的!” “我想听你说胡话,你这样清醒的发问,我招架不住。” 朱丹把嘴往前凑了凑,越珒立即将杯子缓缓地倾斜合在她的唇瓣,只是抿了一小口,她便皱着眉头推开了,急忙在桌上找了蜜饯含在嘴里,鼓着腮道:“喝不惯。” “开始都是不习惯的。” “喝不惯还要硬喝,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喝药一样的呀,也不知道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爱喝酒。” “这的确是药,成年人的药。”越珒答道,紧接着又换了一条腿翘在上面,搓着她的脸颊道:“古时候不就是有药酒治病的方子,叫醪醴,这两个字挺难写的。” 说着食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给她看,朱丹凑过去,就着五彩的闪烁的灯光仔细辨认着,的确是很复杂的两个字,到最后也没能记住。 她想着想着脑海里陡然浮现出葛大海喝得醉醺醺的一张脸,他大概也是病了,所以需要拼命地喝酒治疗,他们这样一个悲剧组成的家庭,换做是谁久居都会生病的。 她浑身战栗着,蓦地从他手中夺过酒杯,试着大口吞下。越珒对她突如其来的转变感到吃惊,听见她说:“刚好我也成年了。” 他懊悔着去阻拦她:“喝慢些,我想也不是每个成年人都需要醪醴治病。” 朱丹凛然道:“你怎么自相矛盾。” “没办法,在你面前我常常是矛盾的。” 她不说话。越珒讪讪一笑,见她拿着桌上的骰子玩了起来。 他突然有感而发道:“我越发觉得爱情使人盲目,使人矛盾,使人卑鄙。” 朱丹把骰子摇得咕噜咕噜响,胳膊上的肉微微随之震荡,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性感。 朱丹把骰子摇得咕噜咕噜响,胳膊上的肉微微随之震荡,在他看来,却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性感。 “按你这么说,爱情却是一种很不健康很不好的东西,使人变坏!”她一面笑,一面把骰盅举到他的面前,“不妨猜猜是大是小,猜中了我陪你去荡马路,猜错了你要立刻送我回家!” 她笑起来像只狡黠的狐狸,觑着眼挑逗他。 上海人说话本就酷爱说一半,另一半叫人去猜,或许因为他是上海人,所以他骨子里偏爱去猜,于是抬了抬下巴,不假思索道:“大。” 朱丹缓缓地开蛊,笑容僵在嘴边。 越珒忍俊不禁,惋惜道:“可惜,还是先吃点宵夜再出去荡马路吧。” 爱情的确是会使人变坏。她从前鲜少深更半夜在外头闲逛,夜晚更深露重,阴气森森,只觉恐怖,早早睡下,以求平安。 自和他恋爱起,两人游魂似的夜不归宿,在清辉明月之下牵手荡马路,他们在前头荡,汽车远远地在后面龟速跟着,往往是走到脚酸腿胀,直接坐车返回。 “如果现在要你嫁给我,对你来说,还太早了罢?”他试探性地问她。 他们离开舞厅,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赏月,这月亮仿佛是中秋之后被人啃过一半的月饼,缺了一块。她两只腿搭在他的膝上,心里有两种声音在打架,打来打去也没个胜负,于是折中答道:“嗯,现在来说是有点早。” 他们离开舞厅,坐在公园的长凳上赏月,这月亮仿佛是中秋之后被人啃过一半的月饼,缺了一块。她两只腿搭在他的膝上,心里有两种声音在打架,打来打去也没个胜负,于是折中答道:“嗯,现在来说是有点早。” “待冬天就太冷了,怎好叫你寒冬腊月里穿婚纱?这一等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他亲着她的手背,呵护道:“到时候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她犹豫了片刻,面色酡红道:“好......可是如果你的父母并不接受我,那又该怎么办呢?” “不必多虑,他们早就盼着我能赶紧结婚生子,岂会棒打鸳鸯。你信不信,过两日我母亲还要见你。” 第八十章 过了两日,二太太当真约她来家里吃中饭,偏巧这个消息被翠芳听去,她左思右想,还是打电话给了表妹菲菲。 菲菲和思琪是下午一点钟来的顾公馆,特意挑在饭点之后,出门的出门,午睡的午睡,客厅里也就二太太留着朱丹喝茶谈心。 翠芳解释说:“下午辰光无聊,找小姊妹过来打打牌的呀。” 佣人端着水杯伺候着,犯难道:“这位也是陈小姐,那位也是陈小姐,两位陈小姐坐在一块喊也喊不清楚欸。” 朱丹闻言脸色一灰,有些别扭。 翠芳绕到两人中间说道:“这有何难。”说着拉起思琪的手说:“这位是陈大小姐喽。”又翘起下巴指着另一边,“那位是陈二小姐呗。” 思琪弯着一双星眸含笑看着二太太,眼梢时不时瞟着朱丹,听见佣人们恍然大悟说:“原来两位陈小姐是亲姊妹呀。” 思琪听不得这话,连忙撇清关系道:“准确说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不过我们并不熟的,我爸爸也是过了十几年才知道自己还有个遗落在外头的女儿,也不知是不是他的,反正人家找上门来,硬说是他女儿,逼着认下。” 朱丹听得一肚子气,竖着眉头瞪着她,想她脸皮怎么这样厚,跑到别人家里颠倒黑白。 “陈先生肯认,应该是没错的,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陈先生肯认,应该是没错的,这种事情也就只有当事人才最清楚。” “什么清楚不清楚的,十几年前的事,谁又说得清楚?” 二太太嫌她聒噪,也是不耐烦道:“你们不是要打牌吗?陈妈,铺桌子去。” 翠芳赶紧拉着思琪上了牌桌,三缺一,算着刚好六姨太在家,佣人便上楼去请。 只要不是老清早打扰六姨太睏觉,其余时间找她做牌搭子准一口答应。 裴秋潦草披了件外套,下楼一看来了客人,连忙扭头去骂佣人:“话也说不清楚,急急催我下楼,也不讲声有客人在!” 翠芳难得殷勤道:“不碍事的,菲菲是我的侄女,也算啊是六姨太的侄女不是。” 裴秋不领情道:“别呀,照你这么说,杪悦也是我的女儿咯?哈哈,我可没有这样的好福气。” “孩子好歹也叫你一声姨娘,怎么不算你的孩子呢!” 裴秋不与她继续争辩,径直走到牌桌前徐徐坐下,翘着小腿,拖鞋松松地挂在脚尖,摇摇晃晃,欲掉不掉。她独自摸着牌,并未将客人放在眼里,打了个哈欠,支使陈妈去给她冲咖啡。 “磨那新买的意大利地豆子,磨细一点冲,水温别太高,苦。” 陈妈记性不大好,嘴里跟着小声重复着,一路走一路嘀咕,生怕遗忘。 阿桃刚好伺候完十一姨太午睡 ,拿着针头线脑下了楼,准备坐在花园里一面晒太阳一面缝自己通掉的袜子。 阿桃刚好伺候完十一姨太午睡 ,拿着针头线脑下了楼,准备坐在花园里一面晒太阳一面缝自己通掉的袜子。 陈妈端着咖啡杯撞见她,一把拦下,问:“你跑哪儿去了?” “我还能去儿,我阿桃除了伺候人还不是伺候人!”她以为陈妈怀疑她偷懒去了,明明都是佣人,偏谁也见不得谁有片刻的清闲。 她们是生来的劳碌命,不管到了什么年代,她们都是伺候人的奴才。 陈妈听出她话里的怨气,瞪着她道:“有本事你也去当个姨太太叫人去伺候你,呵,也不谁都有享清福的命!” 阿桃紧攥着手里的针线笾,嘴巴翘的老高。 陈妈忽而想起来了正事,亟亟道:“差点忘了,那厢六姨太等着你给她篦头呢!” 阿桃应了声“晓得啦。”回屋去拿篦子和梳头油,六姨太的头发鬈得干枯,睡一觉起来打结虬曲,得用篦子沾点油慢慢篦,这是细心活,六姨太最信赖阿桃,只有她不会扯得她头皮生疼。 那厢呼啦呼啦洗着牌,咚地把牌掷的震天响。二太太嫌她们吵,又想同未来儿媳谈谈心,于是领着朱丹回了屋,关上门来聊自己的。 又支使小杏去烹桂圆莲子茶。 二太太道:“看样子楼下那位陈小姐是来者不善,但经她这么一说,我反倒笃定你就是陈先生的孩子。” 二太太道:“看样子楼下那位陈小姐是来者不善,但经她这么一说,我反倒笃定你就是陈先生的孩子。” 朱丹自己都不敢百分百肯定自己是他的孩子,不禁纳罕道:“太太你为何如此肯定?” “嗳,陈先生又不是傻子。” 笼堂 第48节 朱丹仍是云里雾里,呆呆地看着她。 二太太笑着说:“傻孩子,他自己撒的种岂会心里没数?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做父母的一眼就能辨认得出来。” 朱丹思考了一会方才理解她的话,不禁脸颊一红。 小杏端着桂花莲子茶进来,热情道:“陈小姐你尝尝,我这桂圆莲子茶可是二太太手把手教的,味道正宗着呢。” 二太太道:“越珒就爱喝我屋里的莲子茶,和别地的味道不大一样。” 朱丹双手捧着茶盏苏苏地尝了起来,好喝到连里头的桂圆莲子都嚼着吃了。 静静地吃了一会茶,二太太踌躇着从枕头下取出一张手心大小地黑白旧照,是一位梳着中分穿着长袍的年轻男子,二太太道:“这是十年前的越珒,你看看,那会子白白净净的,多招人喜欢。” 廿一岁的越珒,对她而言无异于在欣赏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他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前方,她觉得是他又不是他,仍是先用心地拓在心里,回去之后再慢慢回味。 “从前瘦些。”她一瞬不瞬盯着照片说道,听二太太轻嗯了嗯,又接着道:“还是现在好,现在看着健康许多。” 就着老照片,二太太同她说起了越珒的身世,“其实越珒的亲生母亲不是我,是顾家的大太太。” 朱丹惊讶地抬起头看她,二太太也看着她抿了抿唇,说:“得了肺痨病,去世的时候越珒才五岁,我是一直拿他当自己的孩子养的,他也懂事,从小没让我操过心,唯一就是这婚事,有一阵子我是真担心他要出家做和尚去了,你说好好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迟迟不结婚是何缘故啊?愁的我这几年经常失眠。幸好,幸好老天开眼。” “我怕我配不上他。”朱丹嗫嚅道。 二太太握着她地手背轻轻地拍了拍,“我信佛,佛说众生平等,只要你们互相喜欢,我是不会反对的。”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心里都落下了一块石头。 第八十一章 佛说众生平等,可佛也说众生皆苦—— 人活一世未必有好运将“生老病死爱恨别离”八苦尝遍,至少也能尝上一半,连苦都吃不全,又何尝不是一种苦。 朱丹离开顾公馆时一眼瞧见大门前横死着一只老鼠,密密麻麻的蚂蚁正在啃食死肉,另有一长队蚂蚁笔直延绵至公路一侧,放眼看去宛如一条细长的黑色棉线托在马路上。 而后到了冬天,沿街总有许多的蚂蚁长龙似的运输着被啮咬成渣滓的腐肉。 万物有灵,不合常理的死亡似乎是一种暗示和征兆。 “再好的东西一经糟蹋也就不值钱了。”朱丹听到一个过路的老人喃喃自语道。 她暗自想:好的事物总是招人惦记,有些顶顶坏的人以糟蹋好的东西为快感。 “小鬼子就是这样的坏!”老人又对着行人啐道,她的口水不慎喷溅到朱丹的脸上,陈年的带着腥气的味道。 朱丹本能的难以忍受,连忙抽出手帕擦了擦,但着气味宛如强悍的涂墙的颜料,一经沾染轻易难以拭去,她就那样糟心的挤上了电车,浑浑噩噩,总是疑心别人也能闻见她脸上的口水味。 她忽而想,当自己老去的时候,是否连口水也会变得这样咸腥,吃了臭鱼没有漱口的气性。到那时,接吻大概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她简直没法想象年老的自己和年老的越珒拥在一起接吻的场景,噩梦一般,让人幻想着立马想寻个地缝钻离。 她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洗脸,冷香霜搓了两遍,把一张冻僵的面庞搓得红光满面。 因为忙,她过了一周才见到越珒。 他那天身上的香水喷得比女人还要浓烈,浓郁的沉寂的木香扑鼻而来。 上海的冬天铺天盖地水门汀的颜色和质感,连人的脸也是水泥塑成的,又冷又僵;道路两旁的的梧桐树光秃秃的只剩下树干和稀疏的枯叶,鸟儿立在枝头,黑色的,与枯叶混为一体。间或一群黑鸟成群结队的拍着翅膀直线飞到马路对面的高楼上,仿佛是从树里长出来的鸟,一拨又一拨的振翅。 大约这树早就空了,所谓的枯叶也是鸟儿佯装的。 越珒把黑皮手套脱下给她,望着灰色的天空喃喃道:“上海这地方是很少下雪的。” “我记忆中见过一两次,雪糕一样白的雪花,我当时捏了一撮舔了舔,冰得颤牙。” 他把舌头伸进去的时候,她很不认真的睁着眼睛望呆。他不允许她的心猿意马,干脆用手遮了上去,掌心痒痒的,是她的睫毛扑闪扑闪的眨个不停。 他没了兴致,拇指抹着她的嘴唇问:“在想什么?” “唔,我刚刚在想,我们分明脸都冻僵了,胳膊和腿其实也都冻得冰块一样了,可你的舌头却还是温热的!” “唔,我刚刚在想,我们分明脸都冻僵了,胳膊和腿其实也都冻得冰块一样了,可你的舌头却还是温热的!” 真不愧是她—— 越珒拿她没有办法,索性搓热了手掌捂着她冰冷的面颊,想了想道:“下次不许亲亲的时候胡思乱想,不然我要惩罚你的。” 朱丹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反应过来问:“惩罚什么?” “咳......还没有想好。”又道:“其实身上有一个地方比舌头还要温暖,你知道吗?” “啊?哪儿?” 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又一本正经的说道:“大腿之间啊。” 冬天很冷的时候是常见人翘着二郎腿,把一双冻得紫红的手塞进大腿的缝隙里捂着,有些人捂着捂着便抖起腿来,据说效果更甚。朱丹以为他指得是这个大腿之间,连忙赞同道:“是个好办法。”又质疑他:“难道你也偷偷塞过?” 想他这样风度偏偏的阔少爷,冬天竟也沦落到把手塞进裤裆取暖,实在匪夷所思。 越珒见她的反应知晓她未得要领,讪讪笑道:“我不放大腿中间,那太猥琐了,我一般揣咯吱窝里。” 说着立即示范给她看,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手掌从大臂上面哧溜滑进腋下,有些骄傲的耸了耸肩膀道:“相当舒适。” 朱丹觉得他这样揣着手的模样煞是可爱,忍不住从后面攀住他的肩膀窃笑,被谁点了笑穴似的,根本止不住。 他由她趴在背后,两人像两面煎的焦黄的锅贴饺子似的边缘粘连,难分难舍。 “该去宋公馆了。”越珒望了望时间提醒道。 上了车,朱丹靠着他的肩膀问:“宋太太好端端为什么请我们吃饭呢?” “嗯,因为说是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 “我?我能帮什么忙?” 越珒抓着她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膝上,摩挲着她手上的玉镯子,道:“宋太太的侄女没有什么朋友,大概是想介绍你们认识。” 她脸一挂,不高兴道:“你可能不知道,她和思琪是朋友。” “我知道,宋太太和我提了一嘴,说她侄女早和思琪闹掰了。” “喔,原来是闹掰了......” 见她噘着嘴,越珒连忙叫司机掉头,用力地攫住她躲避的手道:“这事怪我,没有事先和你商量,回头我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也就算了,不许生气!” 朱丹脖子拉得老长,朝车窗外看了看,又叫司机掉过头去。 结果开了半天还在原地打转。 司机小声询问道:“大少爷咱还掉头吗?” 越珒冷冷道:“别问我。” 还未等司机开口,朱丹兀自说道:“去吧,就去宋公馆。” 他知道她的心肠比豆腐还软,嘴也不硬,只是一些合理的小情绪需要宣泄,他竟也觉得宣泄得恰到好处。 宋太太一见到朱丹便拉着手哭诉:“也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婉因是个憨厚的好孩子,但女孩子憨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尤其在上海这种地方,怎会不遭人欺负!” 越珒见状起身去了宋启睿的书房。 佣人上完茶便退下,宋太太始终攥着她的手,仿佛她是她的救星和希望。 “朱丹啊,婉因她在上海没有朋友,唯一交往了思琪和念之,却......害!却是她们最会作践人!” 宋太太自顾自饮了口茶,又说:“陈小姐你也喝口热茶。” “诶,宋太太你有话慢慢讲来给我听。” “诶,宋太太你有话慢慢讲来给我听。” 宋太太感动道:“陈小姐你是好人,我们家婉因要是早些遇见你,也不至于久郁成疾,一心要寻死呐!” 朱丹听见死字,茶杯停在唇边怔住,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第八十二章 朱丹再见到婉因,发现她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眼睛鼻子哭得通红,边哽咽边啃猪蹄。 冬天对胖人来说实在不友好,稍穿厚重便显得异常臃肿,她大概也是知道这个道理,蓝色棉袍中间只夹了薄薄的一层棉絮,腿上套着黄色的棉袜,竭力使自己看上去实心一点,尽管挨冻,她这个年纪冷是不足为惧的。 听见有人进来,婉因立马难为情的放下手里的吃食觑她,眼泡哭肿了,一双豆眼更显逼仄。 宋太太不禁叹气,附在朱丹耳边小声解释道:“她比从前越发能吃了,医生说这是病,叫什么名字我给搞忘了,反正得了这种病就会贪吃,吃起来不受控制。” “还有这样的怪病?” “我也是头一次听说,那外国医生推测大概是因为她受了刺激。我们婉因可怜,弗开心了要吃东西,吃过了也还是弗开心,但还是要吃,她这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 婉因局促不安道:“姑妈,啊,你怎么让她来了?” 宋太太道:“找人来和你说说话呀,医生说了,尽量少让你自己呆着。”说着走过去没收了她的猪蹄。 “别吃了,你和朱丹说说话吧。” 宋太太摸着一手油,拉长着嘴,又瞥见桌上沏的一壶普洱茶基本没怎么动,啰嗦道:“你这孩子光顾着吃,茶怎么不喝呢,我特意叫张妈给你泡的普洱茶,刮肚子里的油水灵得很欸!。” 婉因绞着帕子不敢吱声,宋太太又念叨了她几句,末了叫张妈进来端走了茶壶去重新沏一壶热的茶,顺带替朱丹拿了些零食进来,交代道:“零食是给客人吃的,你可别自己吃光了,还有茶水务必要喝,否则我要罚你没晚饭吃的啊。” 婉因乖巧地点着头,宋太太一走,立马抓着一把松子糖吃了起来,见朱丹盯着自己,难为情的抓着一把糖放在她的手上,豪气道:“你也吃。” 朱丹道了声谢,也只是攥在手心,仍是看着她。 婉因道:“我知道思琪讨厌你。”说完憨憨一笑,“也知道你也讨厌她!” 朱丹抿了抿嘴唇道:“喜欢不一定是相互的,讨厌必然是相互的,谁会喜欢一个讨厌自己的人!” 婉因拍手道:“就是这么回事,嗯,没想到你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我和思琪是天生的冤家,没办法挽救了,可是你们不一样,我记得你们以前关系很不错的呀?” 婉因用力嚼着松子糖,咬得咯吱咯吱响,“好也好过,现在也真的是坏透顶了,他们兄妹虚伪至极,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根本没拿我当朋友,我要是一直被蒙在鼓里也就罢了,偏偏还让我知晓了,纵使我再傻的一个人也不能站在那儿叫人羞辱吧。” 说完婉因撩起门帘子似的刘海,指着颧骨下方的一道褐色的指甲盖长度的疤痕道:“你看这里,上一次我和她吵架,她直接用指甲抓花了我的脸,就这一笔,我要记她一辈子!” 朱丹认真凑上去看了看,惊愕道:“真是落了疤,你涂药膏了吗?” “广告上都是骗人的,根本不灵。” 婉因火速扫光了碟子里的小零嘴,一面呼呼喝茶一面直勾勾地盯着朱丹手里未曾动过的松子糖。 笼堂 第49节 朱丹索性伸开手道:“我现在不饿了,你吃了吧。” 婉因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手却已经伸过去抓了,嘴里嘀咕道:“你别和我姑妈说。” 朱丹笑道:“你放心,我就说这是我吃掉的。” 婉因这才松懈下来,用力撑开眼皮看她,半晌说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你是宋太太的侄女。” “哼,你怕也是表面对我客气,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我呢。” 因宋太太提前嘱咐过她的状况,朱丹在她面前说话分外谨慎,踌躇道:“我发誓,我一定没有在心里嘲笑你。” 婉因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她,比起初来上海时的单纯,现在的她也算是懂得几分人心诡谲,可她是骨子里的单纯,遇到了不同的人,总还是愿意去相信一次。 她们又聊了一会,婉因方才推心置腹道:“我喜欢陈念之,你别笑我,起初我刚来上海的时候他对我特别好,还说我胖的很特别,吃饭会给我擦嘴,喝汽水会帮我启瓶盖,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一个男孩子像他这样对我好,所以我以为......我以为他也喜欢我......” 婉因红肿的双目又溢出泪来,啜泣道:“有一次看电影,我乘黑偷亲了他一口。” 朱丹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暗佩服她的勇气。 “谁知道他直接搡着我,一边呕吐一边骂我猪猡。” 朱丹愤愤道:“啊,他怎么能这样出言不逊!” “是我太迟钝了,他其实私下和思琪经常骂我pigcat。” “什么pigcat?” “洋文,我后来特意请教了姑妈的一个朋友,翻译过来就是猪和猫,她们有几次说漏了嘴,直接骂我猪咪。” 朱丹听得一肚子怒火,压抑着,忙问:“后来呢?” “后来就撕破了脸呗,陈念之说他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猪肉了,要不是思琪求他逗我玩,他连理都懒得理我,说我在家也不晓得照照镜子,就我这副样子也配喜欢他!” 张妈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转身跑去宋太太跟前嚼舌头根子:“这位陈小姐人不仅长得标志心肠也是蛮好,阿拉婉因小姐跟谁都说不上话,偏偏就肯跟伊掏心掏肺的谈心哩。” 宋太太听她这么一讲心里顿时舒展开来,扭身吩咐厨房多加两样菜,又盯着张妈手里搓的猪油汤圆咽口水,张妈是宁波人,会搓汤圆,会腌咸菜,就是嘴碎了一点。 宋太太听她这么一讲心里顿时舒展开来,扭身吩咐厨房多加两样菜,又盯着张妈手里搓的猪油汤圆咽口水,张妈是宁波人,会搓汤圆,会腌咸菜,就是嘴碎了一点。 张妈仍在絮絮地鸣不平道:“从前那位陈小姐实在坏得透顶,小小年纪心眼子吤多,伊那个哥哥也顶不是个东西,骗人感情伤阴骘的好伐,兄妹俩联合起来欺负人,太太你也该给小姐出口恶气,侬可是厅长夫人!” “这件事体我不兴出面的啊,不然,我早让老宋叫警察围了他们陈公馆拉,可都是熟人,关系又不错,不好因为小孩子搞得这样难看的,说来说去这事体婉因自己也是有错的。” “小姐有什么错啊?” “错在她不谙世事,过于天真!这世道你要是上当受骗是怪不到骗子的,当当不一样,当当都要上,自己不学聪明一点,总是有吃不完的亏嘞。” “照太太吤讲,阿拉吃亏上当还要怪阿拉自己不灵光咯。” 宋太太覰着她笑道:“张妈是这个道理的呀。” 第八十三章 饭桌上宋太太一只眼觑着朱丹,另一只眼觑着越珒,掩不住笑道:“想当初,我哪里能想到你们会走到一起,现在真是越瞧越适合,别说,还真有夫妻相嘞。” 宋启睿笑道:“马后炮,你以为你能掐会算啊,姻缘这种事月老都搭不准的,我看还是厨房最适合你。” 宋太太起身夹了一块鳜鱼肉送到朱丹的盘子里,顺着他的话不紧不慢地说道:“我是在这个家呆得有几分憋屈了,这做饭也算是一门手艺活,可委屈着我整天就伺候你一人,多没劲啊。” “你想要如何有劲?” 宋太太一双润白的手臂圈住宋启睿的脖子,下巴抵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撒娇道:“你让我开个餐馆,那就有劲了。” 宋启睿顿时皱着脸问:“怎么又提这事?”又拽着她的手臂命令道:“注意点,有客人在,呵,叫人笑话!” 宋太太是仗着有客人才敢旧事重提,不依不饶道:“你不答应我就不放。” 越珒和朱丹各自给彼此夹菜,低着头暗笑,也不好意思去看他们恩爱,只是宋太太拿越珒当作救兵,时不时点他,他也不得不站出来说上两句:“其实现在女性出来做事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更何况宋太太是要自己当老板,做大事,你更不必担心有人给她气受,宋厅长独享美食这么久,也该让我们跟着享享口福吧。” “哎呀,我不是要拘着她,只是我想不明白,哪有人有清福不肯享,上赶着去找罪受,他娘的这天底下还有比做太太更清闲的差事吗?” “哎呀,我不是要拘着她,只是我想不明白,哪有人有清福不肯享,上赶着去找罪受,他娘的这天底下还有比做太太更清闲的差事吗?” “我就是劳碌命了,我在家闲不住!”宋太太索性撒泼起来。 宋启睿搓了搓脑门,咬着牙恨恨说:“现在的社会,简直教坏妇女!” “你什么意思?”宋太太两只手臂稍稍用力收紧,勒得宋启睿涨紫了脸,连忙求饶。 朱丹不禁看向他,也对他这话有些不满。 越珒笑着握住她的手解释道:“宋厅长发牢骚呢,不必当真。” 朱丹小声嘀咕道:“好像女人愚笨了几百年,突然学聪明了,你们便害怕极了,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你们在害怕什么?” 越珒摇头道:“我不害怕,我就喜欢聪明的女人。” 朱丹默认道:“也是,你是新思想新男性,你和别人不一样。” 婉因从碗里抬起头来,遽然饱了,她又快速把头埋了下去,碗里的糖醋排骨瞬间失了滋味。她因为读过书,对爱情反倒是有一种书本式的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用筷头戳着排骨,戳成了肉糜。 那边宋太太软硬兼施,加之大名鼎鼎的顾先生相助,宋启瑞咂嘴摸头败下阵来,举起双手道:“他娘的,你爱咋地就咋地,我不管了,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赔了本受了气可别在我跟前哭!” 宋太太又让张妈去酒柜里取了一瓶白酒,专门启开敬越珒,越珒方才饮了两杯红酒,眼下又被灌下二两白酒,头已开始犯晕,抓着朱丹的手背冰敷着发烫的脸颊。 酒过三巡,宋启瑞已经倒在椅子上打起了鼾,宋太太面不红,眼不花,亲自给越珒斟酒。 越珒连忙用手盖着酒杯婉拒道:“抱歉抱歉,实在是喝不下了。” 朱丹第一次见他醉成这样,担忧道:“不能喝就别喝了吧,我听说几种酒混着喝很容易醉的。” 越珒莫名笑道:“宋太太真是好酒量,我们都被她骗了!” 宋启瑞突然如梦初醒似的站了起来,撑着桌沿醉醺醺道:“她——她可是千杯不醉,他娘的上当了吧,哈哈哈哈。” 宋太太颇为得意,舀了一勺汤圆细细呷着,见他们起身要走,立即道:“婉因,替我送送顾先生和陈小姐。” 越珒起身理了理西装道:“不必麻烦。” 婉因震惊地看着他,吃不准他到底醉没醉。送到门口,方依依不舍道:“朱丹,有空再来玩啊,我等你。” 她说的那样诚恳,朱丹确信她是要等自己的。 一钻进车,越珒哗地松懈下来,只有在认知里安全的地方,他才允许酒精对自己的控制。 他枕着她的肩膀,闻着她的发香,这一瞬仿佛就是天荒地老。 朱丹抚着他滚烫的脸颊,堪比捂手的汤婆子,干脆手心手背来回冰着,也算一举两得。 越珒燥热地解了领带,忽然握住她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一点点往下熨着。 朱丹被他操控着,一只手身不由己,面色绯红道:“要不我拿帕子给你扇扇风吧。”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只是粗粗地喘气。随着一个急转弯,整个人都滑到了她的身上。她趴在他的耳边低声质疑道:“你到底醉没醉?” 他也不说话,只是晃了晃脑袋。 司机见状好心提醒道:“陈小姐,你别怪我多嘴,我们家大少爷要是不慎喝高了,人是和平常有些不一样的,你担待点。” 朱丹惶惑道:“他该不是会耍酒疯吧?” 她见识过养父耍酒疯,那模样甚是骇人。但越珒看着也不像,目前为止一句话也没有,她想或许酒劲还未完全上来。 司机讪笑道:“那不至于,只不过行为语言会稍微有些古怪。” 又转了一个弯,越珒忽然抱着她的胳膊不肯撒手,低沉道:“今晚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朱丹刚要婉拒,听见他说:“小刘一起,我们仨打扑克,谁输了谁学狗叫。” 司机帮着将越珒送到了公寓楼上,越珒拉着他的手道:“小刘别走。” 司机夹在门缝里苦笑道:“陈小姐你还是赶紧给他熬一锅醒酒汤灌一灌,还有千万别和大少爷玩牌。” “为何?” “也不知道为什么大少爷醉了的时候玩牌特别厉害,我和二少爷五少爷都陪他玩过,你猜怎么着,我们仨学了一晚上的狗叫,陈小姐你啊要是不想学狗叫,可千万别答应他。” “你的意思是,你们都没听过他学狗叫?” “陈小姐你真是说笑了,大少爷是醉了,又不是傻了,想听他学狗叫,我们也得能赢他啊。” 第八十四章 顾越珒睡到晌午才醒,咽口水的时候感觉嗓子被什么划拉了一下。至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半点印象也没有,干咳了几声,压着嗓子问司机小刘:“昨晚,嗯......嗯?” 他的嗓子哑了,像是吞了一节鞭炮被炸损了声带,嘴唇翕动的时候仿佛有缕缕硝烟喷出。 司机挠头揣测道:“大少爷你是想问昨晚你都干了什么?” 越珒颔首,站在窗前吸烟,冷风直往屋子里钻,但这一点风使人快速清醒。 “大少爷你不记得了,真一点也不记得了?” 越珒揉着太阳穴蹙起眉头,努力回忆着,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司机比划着帮他回忆道:“昨晚你喝多了,然后我送你和陈小姐回了公寓,再后来你拉着我陪你俩玩扑克——” 客厅沙发上散落的扑克就是最好的证据。 司机说得极慢,间或停顿观察他的表情,见他仍是蹙着眉苦思冥想的状态,继续道:“老规矩,玩扑克输一把要学三声狗叫。” 越珒瞳孔颤了颤。 “从前你是孤独求败,谁知道陈小姐那是真人不露相,她手气忒好了,一个飞机带翅膀直接给你打回了原形。” “从前你是孤独求败,谁知道陈小姐那是真人不露相,她手气忒好了,一个飞机带翅膀直接给你打回了原形。” 越珒茫然地看着他,悚然问:“什么——原形?” 司机噗嗤笑道:“昨晚你就在这客厅,学了一晚上狗叫,当然,我也叫了,我学的那是趴儿狗,大少爷你学的可比我新鲜多了。” 越珒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眼里射出冷箭来,司机打颤道:“我是汪汪,你是沃服~沃服~ 陈小姐当时还纳闷,狗也不这样叫啊,你说你那是洋狗,是猎犬。” 越珒头疼欲裂,扶额顾盼。 笼堂 第50节 “她呢?” “谁?啊,大少爷你是问陈小姐吧,人家回去歇着去了。” 下楼的时候警卫阿三和开电梯的正在议论: “咱们公寓里谁家新养了狗?” “三楼的邝小姐家里有条白狗。” “那狗我知道,嗓子尖尖的,昨晚那狗叫了一夜,嗓子很粗,跟狼似的。” 阿三说着又学着昨晚的狗沃服了几声。 开电梯的笑道:“咱们中国狗可不这么叫。”又听阿三学了学老家的狗叫,小拇指掏着耳屎揶揄道:“印度连狗都是咖喱味的。” 越珒到了晚上回公寓才在客厅的盆栽下面发现一张诗笺。圆润可爱的毛笔字写着“君之狗吠犹如天籁。” 用的是他房间里的笔墨。 末尾还磕磕绊绊的画了一只小狗,是很简陋的乡下的土狗模样,线条歪歪扭扭,小学生的作画水平,狗尾巴的位置还不慎滴了一滴泪珠大小的墨点,让人容易联想成小狗屙的粪便。 越珒细心的对折好诗笺塞进衬衫的口袋里,一面吸烟一面对着盆栽傻笑。 再见到朱丹时故意拿出诗笺气她,“我看你在美术方面天赋不大。” 她不以为然道:“我知道,我的天赋在别的方面,做人不能太贪心,有一扇窗通着光亮就行。” “尽管如此......我认为,你应该画一只大型犬比较适合,比如西伯利亚的大猎狗。” “你也说了我画画没有天赋的,就这一只小土狗已经是我毕生所学了,你也别太挑剔,中国画讲究的是“意”而非“形”,我这也算是放浪形骸的笔法,你瞧,和你多神似。” “要不我给你请个先生教教你?” “现在学也晚了,没有基础,我画条直线手都抖。” “手抖不碍事,唔,你主要是审美欠缺,还是先给你买点画册熏陶熏陶。” 她怪笑道:“喔——说你像土狗就是审美欠缺!” 他的眼睛眯了眯,狼一般觑着她道:“你喜欢土狗?” 她慌了神,期期艾艾道:“我......我......挺喜欢的啊。” 不知道他此话何意。 “不喜欢西伯利亚大猎犬?”他贴着她逼问道。 “不......不喜欢。” “嗯,的确审美欠缺。” 朱丹每次到他的公寓总是会有一些新奇的发现。这一次他卧室的墙上新挂了莫里索的油画,和她房间里的是同一幅。 他炫耀道:“我这是真的。” 言下之意,她屋里挂的是幅赝品。她从前并不考虑艺术品真假的问题,对于她这样的外行来说,聊胜于无。 言下之意,她屋里挂的是幅赝品。她从前并不考虑艺术品真假的问题,对于她这样的外行来说,聊胜于无。 朱丹抱着胳膊凝神站在壁前观摩真迹,笔触沙沙,仿佛能随之寻到画家作画时的步骤。越是浮现在最外层最清晰的色彩定当是画家最后扫上去的,而藏在里面的,深处的,像人的心一样捉摸不透了。 画家的习惯,在最后拓上最亮的色彩和细小的笔触,修饰的多了,连他们自己都忘记了最初的造型,厚重的油彩有着遮掩事物本质的能力,譬如在京剧里,油彩能使粗糙的男性摇身变成妩媚的女性。 朱丹爱不释手道:“你告诉了我,就不怕我私下偷偷调换?” “我送你还怕你婉拒。” “我才不拒呢,卸下来,待会我就带走。” 她又调侃道:“其实你喝醉了还挺可爱。” 越珒第一次听到别人用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羞赧道:“不知道,我自己是完全失忆的。” “啊,那太遗憾了,要不要我帮你回忆回忆?” “不必——” 她夹着画笑道:“不回忆就不回忆,我反正是记忆深刻。”又道:“你要是再送我画,就送吴大羽的吧。” “吴大羽?” “你不认识?巴黎留学回来的画家,曾经是新华艺术专科学校的教授,前几年还在法租界办过展览,画的很抽象,和我追求的放浪形骸非常契合。” “唔。”他望着她沉吟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好,你现在已经很放浪了,再放下去,仅有的那一点颤抖的轮廓也放没了。” 后来他机缘巧合看到了吴大羽的《井》,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 纵使她画的再不好,至少还能认出物种,在他看来抽象派的作品,可以什么都不是,也可以什么都是,是也不是,不是也是。 他虽然嘴上嫌她画得狗丑,但私底下却是熨平了拿木框裱了起来,放在抽屉里珍藏着,每每翻出来欣赏的时候都会惋惜道:“多好的学抽象画的苗子。” 第八十五章 有一次朱丹突然说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上海。” 是因为看到良友杂志上刊登的摄影作品之后生出感慨。 越珒道:“等外头不打仗了,我带你去北平全聚德吃烧鸭子。” 她登时馋道:“听说那边的鸭子都是填得肚皮快要撑破才罢休。” “是,鸭子填肥了滋味才好。” 她睨着他,警惕道:“那人吃了肥的鸭子岂不是也会肥……” 说到一半,猛地意识这话再往下说就不对味了,立即捂着嘴打住。 他揉了揉她的脸,偏过脸去暗笑。 时下日军正在华北演习,坦克炮车在北平的街市横行,倒也不适宜为了吃喝冒这样大的风险。 前方激战,后方读报,是眼下上海人民的常态。虽也组织捐慰劳品,不过是从牙缝里省下烟和糖果的开销。 “乖乖,今朝报纸上讲小顾捐了二十万的物资。”周兰芝蹲在马桶上翻着报纸说道。 自从绥远战幕揭起,兰芝的如厕读物从杂志变成了报纸,对前线的战事表现出异常的关怀,她在牌桌上赢了钱,也是会去全部捐掉,她现在没有钱的烦恼,一个国家却是处处愁钱,她是不幸中的幸运,枪林弹雨里的泡沫,也是日日忧患着。 朱丹从厨房出来,湿着手去接电话,是琉璃乔迁新居,请客吃饭。 挂了电话,贴着浴室门道:“姆妈,今晚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浴室里报纸翻得哗啦哗啦响,兰芝习以为常道:“喔,小顾约你啊?” “不是他,是琉璃,请我去她的新房子里参观呢。” 兰芝一走神,指尖的香烟把报纸烧了一个小窟窿,心有余悸道:“哟,伊发大财啦?” “顾越城买的啦。” “喔,伊拉顾家人人手上都有二十万是伐?” 朱丹笑而不语,默默钻进了厨房。 越珒赶来接她的时候,她开玩笑道:“我姆妈讲,你们顾家人人手上都有二十万的存款!” 越珒一怔,表情有些凝重。 朱丹道:“我也觉得好笑,你们家又不是开银行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扯着嘴角讪笑道:“其实,不止二十万。” 她扭过头看他,蓦地睁大了眼睛,颇为震惊,过后转移话题道:“我听你说越城办的电影公司没挣多少钱呀?这时候买下法租界的公寓,要花不少钱吧?” 她扭过头看他,蓦地睁大了眼睛,颇为震惊,过后转移话题道:“我听你说越城办的电影公司没挣多少钱呀?这时候买下法租界的公寓,要花不少钱吧?” 这问题也困扰着越珒,据他所知,越城的手头一向拮据,电影公司的账务他也私下查过,也不过小赚了几万块钱而已,就这几万块钱还要月月拿去发员工工资,并不够他这样的挥霍。 他随口搪塞道:“也许是他赌马狠狠赚了一笔。” 新房子里三姨太也在,端着一杯清水盯着老妈子择菜,客厅里留声机转着,在放梅兰芳的《霸王别姬》。 老妈子道:“太太你怎么听来听去都是这一出戏,现在大家都爱听生死恨唻。” 三姨太轻轻抬起眼皮睃了她一眼,像是从过去走来的人似的,茫然道:“生死恨?” 老妈子诧异道:“呀,也是梅兰芳的戏,太太侬不晓得啊?二月份的时候在天蟾舞台首演,连演了三天哩!” 三姨太摇了摇头,倾斜水杯,砧板上的蔬菜从杯底映进水里,她喝着水,想的却是水笙,睹物思人,在她心里所有的虞姬都是他的影子。 那边琉璃拉着朱丹躲到阳台抱怨道:“我这还未进门,倒是先和婆婆住在一起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那边琉璃拉着朱丹躲到阳台抱怨道:“我这还未进门,倒是先和婆婆住在一起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朱丹一想,是有些别扭。 琉璃夹着棉拖踢了踢水泥阑干,露出乳白色的羊毛袜,小腿和阑干一般笔直,仿佛也是水泥铸的,所以也不怕冷。 “我也是买了房子才知道,他母亲被老爷子赶出了家门,后来租住的地方又小又破,他说买了房子一定要接他母亲来住。” “看不出越城还挺孝顺。不过,我没想到你会答应。” “先答应着也无妨,日后还不是得住进顾公馆去?眼下不过是暂时的吧。” 琉璃自己也没有多大的底气,但要她一辈子和被赶出来的婆婆住在一起,她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朱丹拢紧衣领道:“我倒是觉得能单独住在外面也挺好,清净,他们家姨娘太多了,不是有人说‘若要一天不得安就请客;若要一年不得安就盖房;若要一辈子不得安就娶姨太太。’” 琉璃噗嗤笑道:“不安就不安,连国家都不安了,还在乎小家安不安?乡下和城里没得比,这小公寓怎么能和大别墅比?我宁愿不要这清净,也要那带花园带喷水池的大豪宅,佣人伺候着,这才叫过日子。” “你都当明星了,怎么还这样的一身俗骨!” “你不俗,你以后可别到那大豪宅里去住!” 朱丹哑言,她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他们家的那些姨娘,她一想到就悚然。 聊多了,琉璃便吐露说:“越城卖了电影公司,现在正在和宝爷做生意。” 因说到宝爷,朱丹好奇道:“和宝爷做生意?” “嗳,和宝爷合办了一个燕宝公司,在里面当经理呢。这房也是宝爷出钱替他垫办的,说是权当预付他当经理的工资。” “嗯……做什么的公司?” 笼堂 第51节 琉璃撅着嘴支支吾吾道:“听他提过一嘴,好像是卖香烟的。” 朱丹睨了她一眼,也不再多问。 三姨太也曾敦劝越城不要和宝爷走得太近,说只有老爷子和大少爷降得住他,觉得他嫩生,容易吃亏。 当时越城往沙发上一倒,双腿架在茶几上,指着天花板道:“我的好母亲,我们白得一房子,这还叫吃亏?” 三姨太气道:“人家是给你点甜头尝尝,好让你死心塌地跟他卖命!” “他这样巴结我,我给他卖卖命又怎么了?我倒是给老爷子卖命,人家稀罕吗?” 三姨太因心里有愧,在儿子面前抬不起头来,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只好依他。 门铃一响,越珒和越城正在卧室里吸烟,两位小姐又猫在阳台没有动静。老妈子忙着做菜,弄得一手油腥,一双手不知要往哪揩,嘴里嘟囔着:“这又是谁?” 三姨太早已没了太太的架子,淡淡道:“张妈你继续做饭,我去看看。” 说完捧着水杯不疾不徐地走去开门。 宝爷带着小月仙过来祝贺,小月仙顺带捎上了水笙,他现在也算是广和梨园的红角儿,戏院的水牌上,他的名字紧跟在小月仙的后面。 留声机里虞姬正唱到: “汉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声 ,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三姨太手里的水杯不慎滑落,水笙一眨眼的工夫捞起玻璃水杯置于掌心,动作很是利落,地板上只有些许水渍。 宝爷登时鼓掌叫好,“好身段,好功夫,不愧是角儿!” 第八十六章 水笙穿着一件骆驼毛的棉袍,额前耷拉着一绺碎发,低头看着黄狗大富抱着自己的腿怼了两下,旋即臊红了耳朵。 小月仙连忙捂住眼睛,扯着宝爷的胳膊嗔怪道:“瞧这狗东西在干什么!” 宝爷大笑,喝道:“大富,别给爷丢人现眼。” 大富听得懂人话,意犹未尽地蹭了蹭水笙的裤脚,无辜着一张脸趴到了地板上。 小月仙没好气道:“这狗东西精得很,一骂就装死!” 水笙跺了跺脚,心里有些膈应。 三姨太心神不宁道:“张妈,给客人上茶,对了,抓红罐子里的新茶。” 小月仙替宝爷脱下大氅挂在过道的衣架子上,娇笑道:“爷待会可要少喝些酒,别忘了医生交代的话!” 他新查出消渴症,医生建议他少饮酒和吃甜食。 宝爷咂嘴道:“我心里有数,你别婆婆妈妈的。” 琉璃和朱丹走过来问候道:“宝爷,月仙姐,呀,连水笙老板也来了。” 水笙一面笑一面解围巾,在外人面前,他往往表现得异常内敛,说话常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仅用“是”“对”“好”便能同人聊上一个时辰。 越城从房里出来,一瞥见水笙,脸顿时拉得奇长,轻蔑道:“哟,稀客呀,可是咱们家今天可不准备听戏。” 水笙愣住,攥着围巾,进退两难。 小月仙连忙抢过围巾缠在衣架上,兰花指一指,道:“想听戏你还得搭台子呢,越城你注意点态度,水笙是宝爷特意请来的,你不会要当众驳宝爷的面子吧?” 越城撇撇嘴道:“哪敢呐,宝叔现在就是我的财神爷,我驳谁的面子也不能驳财神爷的面子啊。” “他是财神爷那我是什么?” “哟,那您得是观世音菩萨下凡。” 小月仙乐道:“贫嘴!宝爷你看他这张嘴欸,生在前朝肯定是做弄臣的料。” 越城嗤笑着,转而对宝爷说:“几日不见,宝叔见瘦啊。” 宝爷笑了笑,只道:“有钱难买老来瘦嘞。” 他忌讳到处说自己的病。 一番寒暄完毕,一人捧着一杯滚烫的热茶,捂着手,在新房子里左右顾盼。 紫色的墙壁,乳白的家具,天鹅绒的沙发布,绣着花的绸缎遮光窗帘,完全是按照女孩子的眼光挑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连老妈子都变得梦幻了,是西方童话故事里女仆的样子,唯恐她一张嘴说的是流利的英格力士。 紫色的墙壁,乳白的家具,天鹅绒的沙发布,绣着花的绸缎遮光窗帘,完全是按照女孩子的眼光挑的,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头,连老妈子都变得梦幻了,是西方童话故事里女仆的样子,唯恐她一张嘴说的是流利的英格力士。 玻璃花瓶里插着玫瑰花,红的触目,一团火似的,烧到墙上,留下一抹红印子。 朱丹道:“琉璃你这地方真好,有钟灵毓秀之气。” 琉璃道:“好是好,就是楼层矮了些,夏天蚊子多。” “三楼也还行了。” 越城忙道:“她这人顶招蚊子,应是血香,我还尝过,甜滋滋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倒像是在炫耀,情人眼里,样样都是与众不同的。 琉璃难为情道:“他这人比蚊子还讨厌!” 大家齐笑,小月仙拉起朱丹的手,一握,诧异道:“呀,你的手怎么这样冰?” 冰得松了手,想要握水杯暖手,偏偏水也温了。 朱丹尴尬道:“气血不和,其实我是不冷的。” 过了一会儿张妈趁着添热水的工夫,在越城耳边耳语了几句,他面色一沉,起身去了三姨太的房间。 三姨太正坐在梳妆镜前补妆,她方才偷偷落了几滴泪,不愿让客人察觉。 三姨太正坐在梳妆镜前补妆,她方才偷偷落了几滴泪,不愿让客人察觉。 她哀怨道:“儿子,你别总对他这种态度,在外人面前,你装装样子还不行吗?” “那你要我对他什么态度?我没上去揍他已经是很客气了,他就是来向你讨债的!” “你别胡说,你哪只眼睛看见他花了我的钱?你少血口喷人,这段时间也亏了他常常接济我,不然我连民房都住不起。”她刚擦上的眼膏又微微晕开,慌忙着用粉遮盖。 越城单手撑着梳妆台,猛地朝镜子喷出一口浓郁的烟雾,烦躁道:“他要当真是要钱就好了,我甩给他一张支票叫他滚蛋。偏偏人家要你还的是情债。哼,好不容易姓赵的死了,原想着再过几个月等老爷子气消了,我还能想法子接你回去,你要是再和这戏子纠纠缠不清,别怪儿子说话难听,你这一辈子都妄想回去。” 三姨太用手挡着鼻子,愁眉不展道:“回不去就回不去吧,那个家有我没我有什么分别!” “怎么没有分别!作为母亲,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日后在顾家怎么抬得起头来?” “怕什么,你还是你的二少爷,难道因为我被赶出来,他们就不认你了吗?你要是害怕,就离我远远的,还把接过来和你们一起住干什么,免得我连累了你!” 她因为激动口不择言,也不全是心底的真实想法,只是为了气他,气完了彼此都伤心,伤人更是伤己。 越城一颗心冷到了极点,登时弹掉烟头,摔门而出。 饭桌上水笙的眼睛时不时瞟向三姨太,虽没言语,但一字一句仿佛从眼珠子里往外淌,酒喝得越多,眼睛便说的越多,在座的除了三姨太以外,虽读不懂眼语,却也能感受到几分不寻常的暧昧。 那暧昧又是不可说不可说了。 当晚送走了宝爷他们,越珒和越城为了宝爷的燕宝公司产生了争执。两人谈不拢,吵了一会儿,越珒黑着脸起身离开。朱丹紧抓着他的手,跟在他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几天之后朱丹才敢找机会问他,“你为什么这么反对越城和宝爷开公司的事?” 他反问:“你知道他们开的是什么公司吗?” “听琉璃说,好像是烟草公司吧。” 越珒冷笑道:“傻瓜,不是烟草,是鸦片。” 朱丹这才醒悟过来,怔怔望着他眨巴眼睛,一丝不安漫上心头,嗫嚅道:“你也别急,抽空再找他谈谈,哎呀,你别臭着脸,我看着害怕。” 他微笑着将她揽入怀里,柔柔地摸着她圆圆的后脑勺问:“现在还害怕吗?” “害怕。” “嗯?为什么,我笑了呀。”说着笑容更大了些。 “是不臭了,但你这转变得太快了,也有点吓人,笑里藏刀一样。” 越珒愣了愣,无奈道:“唉,你比越城还叫我头疼。” 朱丹撅嘴道:“你不该拿我和他比。” “头疼。” “啊?”朱丹踮起脚摸了摸他侧面的头发,因够不太着,不慎扯下一根黑发。 “疼。” 第八十七章 小报上刊登了一篇指桑骂槐的文章,作者红鸳在文坛也算小有名气,文章通常都是邮寄到报社,本人从未露脸过,传闻是名男作者,无法求证,毕竟传闻往往是不可信的。 她这样写道:预备结婚的恋人提前住在一起,还未有夫妻之名,先有了夫妻之实,时代虽较从前开放许多,然而不恪守妇道者,贯乃妾室之命,难登大雅之堂。 那红鸳又言:男人一旦得到了这个女人的全部,就再也没有了娶她的动力,不即时抛弃,是还有些许情分,但一点情分也不足以支撑他去迎娶她进门,近来就有这样一个活脱脱的例子,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望广大少女以某影星为戒,莫要结婚之前做越轨之事,抱憾终身。 这一篇文章说不出好坏,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在琉璃眼里却是刺她的一根针。一面读一面气得直跺脚,读完了便将报纸一条一条撕碎,披衣穿鞋,打算跑去报社找那位信口雌黄的红鸳算账。 越城从背后将她抱住,哄道:“登都登了,现在去阻止也为时已晚,再说人家也未指名道姓,未必说的是你,你现在去,岂不是不打自招,供人素材再写一篇稿子?” 琉璃恨恨道:“那就由他们这样诋毁我?你......你是不是被他说中了心思?” 越城认为她现在是狗急了乱咬人,撇撇嘴,眼神躲闪道:“你这冤枉我了不是,要不是讲好了等春天的时候和大哥一起举办婚礼,我明儿就把你娶回家来,你不信?要不我今晚就带你回去。” 她坐到他的腿上,勾着他的下颌确认,“当真?”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他佩服自己说谎不带脸红心跳的能力,是泡在女人池里练出来的本事。 而红鸳其实是他的旧情人,故意用了他熟知的笔名来写这篇文章,他冷落了她太久,她闹意见了,写文章来骂他负心倒也是她一贯的作风。 笼堂 第52节 她越是骂他,越是离不开他。 越城这样一想,非但不恼,反而有些得意。他做了她们情感里的上帝,她们则是他最忠诚的门徒,再风光不过的事体。 朱丹再去宋公馆的时候,刚好与一位穿白大褂的女医生擦肩而过,白色的背挺得笔直,柔顺的短发在衣领上面扫来扫去,踩着一双细高跟漆皮高跟鞋,走路有轻微的外八,腿倒是生得笔直。 宋太太对女医生非常热络,亲自送她到门口,一路说笑,目送她离开之后才掉头进屋,客厅里已经不见朱丹的身影。 张妈抱着换洗衣裳路过客厅,支了一声:“太太,陈小姐已经上楼去啦。” 宋太太喔了一声,摆了摆手,原地张望了一番,转身去了厨房。 房间里无线电开着,播的是《啼笑因缘》,正讲到第九回:星野送归车风前搔鬓,歌场寻俗客雾里看花。 婉因最喜欢饰演樊家树的男播音员胡毅,但听姑妈说一般声音好听的人都长得难看,因为上帝是公允的。她也觉得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始终不敢跑去电台一睹“芳容。” “我来的时候在门口见到了一位医生,她是谁呀?”朱丹翻了个身,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喔,你说的是泠医生吧,留洋回来的,姑妈请她来替我治贪食症,顺便叙叙旧。” 大概是直觉指引,她又追问道:“哪个泠?” “唉,她那姓还蛮少见的,三点水的泠,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冷字,她刚才还开玩笑说,小时候她常常被白字先生喊成冷小姐。”婉因越说越觉得好笑,一抬头,朱丹却是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她也随着望过去,窗棂锁着灰蓝的天,天仿佛是窗户纸印上去的,被裁剪成一块块玻璃大小,供以观赏。 “朱丹。”婉因轻轻唤她,担忧道:“怎么了?” 朱丹仍是呆呆地望着窗,沉吟了一会儿,坦言道:“我听说顾越珒的前女友就是位姓泠的小姐,也是学医的,你说上海有几个姓泠的女医生?恰好你姑妈也认识,说不定就是她吧?” 她简直可以笃定。 “照你这么一说,还真有可能。”婉因的一双豆眼因震惊而睁大了许多。 泠心蕊在朱丹的心里是被化作前朝旧人对待的,早就一抔黄土埋了,上面竖着块墓碑,上面刻着“顾越珒之前女友泠心蕊之墓”的墓志铭,她是死掉的人,只能悼念,不能相见的。 结果是演了一出诈死的闹剧,简直是叫活着的人无所适从。 结果是演了一出诈死的闹剧,简直是叫活着的人无所适从。 顶糟糕的一点是,婉因说这位泠小姐现在过得并不好,和他表哥离了婚,什么原因不知晓,但是他们之间没有孩子。 男人是见不到爱的女人受苦受难,即使是曾经爱过的,相比也是会痛心疾首,同情,怜悯起来。 朱丹一颗心七上八下,却又不能在越珒面前多言,或许他们还未遇见,或许他们一辈子都不会遇见,她只能这样祈祷着,自欺欺人的祈祷着。 二月的一天,上海的天忽然白了。天上飘起了细白的雪花,像有人站在顶高的高楼大厦上面一撮撮往下撒盐。 阳春不远,上海迎来了冬天的初雪,也大抵是最后一场雪。 越珒站在公司前的一家咖啡厅门口,望着天,怔住了。雪花柔柔地降落在他的面庞,他想起了这些年反反复复做的梦,浑身一颤,幸好梦是反的,真正的雪花不似梦里那样能将他的骨头砸碎。 他拭去脸上化开的冰冷的雪水,一转身,一个穿着棕色麂皮大衣的女人正与他四目相对。 是噩梦里的场景。 她却与梦里的她有些两样了。脸比从前要瘦长许多,戴着赛璐珞的眼镜,镜片上隐约浮现一抹淡淡的粉红,应当是涂在脸颊上的胭脂映上去的缘故。 两人同时移开视线,呵出一团白气,异口同声道:“好久不见。” 的确是太久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心都衰老的不成样子。 “泠心蕊,那么多的心,偏偏都是冷的。”越珒脑海里蓦地蹦出五弟说过的话,看见她搓着冻得紫红的手,不禁暗想:“她这样冷的一个人,也会感到冷吗?” “听说你快要结婚了?”她突然开口问他,声音与从前一致,声音似乎是衰老的很慢的。 “是。”他答。 这些事情只要她稍稍打听便很容易知晓,对于他这几年的情况,想必她也早已打听清楚了吧? 雪花贴在她的镜片上,挡住视线,她索性摘下眼镜放进大衣口袋里。 “那你爱她吗?我说那位陈朱丹小姐。”她又问。 他毫不犹豫道:“爱的。” 他回答的太干脆,泠心蕊一怔,质疑道:“你娶她,是为了报复我吗?” 他也一怔,覰着她,半晌笑道:“我可没这么无聊,几年不见,泠小姐应当要拿新的眼光看待从前的人了。” 她茫然地望着他,一双手冻得僵硬。 因站在咖啡店门口,雪也越飘越大,越珒望着她道:“喝咖啡吗?” 因站在咖啡店门口,雪也越飘越大,越珒望着她道:“喝咖啡吗?” 她苦涩一笑,道:“好。但你请客。” 第八十八章 泠心蕊双手握着咖啡杯,又重新戴上了眼镜。 越珒道:“不戴眼镜好看些,怎么又戴上了?” “不戴看不清你。”她说着折下眼镜用帕子擦了擦镜片,”太久没见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原来你是近视?我以为你是赶时髦戴的平光镜,没度数的。” 说完偏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飘雪,不大好意思与她对视。 她笑着解释道:“刚去那边的时候,条件不大好,晚上总是窝在被子里看书,灯很暗,硬是把眼睛熬坏掉了,你看,镜片越来越厚,度数还在升呢。” 越珒转过脸来,纳罕道:“你自己学医,怎么这样不爱惜眼睛?” “医生怎么了麽,医者不自医!” 聊了一会她感到胃有些饿得痛,便叫服务员过来点了一盆罗宋汤,这家咖啡店除了咖啡蛋糕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的,她因为冷,只想吃些热食。 吃了两口,微笑道:“没出国之前我在上海最爱去西餐厅,一日三餐恨不得顿顿吃牛排沙拉三明治。去了国外之后,当真是顿顿都吃上了,吃吐了,又特别怀恋起家乡菜来,偶尔半夜里想到老半斋的蟹粉小笼和雪菜绘面,馋得流一枕头的口水。〞笑着笑着遽然哽住。 越珒听她说说笑笑,咖啡喝到嘴里泛苦,一路苦到胃里面。过了一会儿方才怅然道:“人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好。” 越珒听她说说笑笑,咖啡喝到嘴里泛苦,一路苦到胃里面。过了一会儿方才怅然道:“人都是失去了才知道好。” 泠心蕊喃喃重复着他的话,颔首道:“嗳,失去了才知道好......” 她对这句话不能有再深的体会了,再见到他,她顿时觉得自己从前追求的梦想与自由是多么的可笑。 咖啡厅的一隅,红鸢正呷着咖啡在纸上沙沙写着什么,一面写一面惋惜。 落笔,红鸢从包里取出小型照相机捏在手心,迟疑着。 从咖啡厅出来,趁着越珒替她拦车的间隙,泠心蕊猛地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多冰凉的唇,是苦的。 还和从前一样,她一吻他,他便顿时气喘发作。 泠心蕊笑道:“我就是想确认一下你的老毛病有没有治好。” 显然她对他的反应相当满意。 “从前我一直好奇为什么我们一接吻你就气喘,现在我知道了。”她道。 越珒扶着树干直喘,痛苦道:“为什么?” “你这是allergy,有些人会对牛奶、麦麸之类的东西过敏,而你,大概是对我过敏吧?” “你这是allergy,有些人会对牛奶、麦麸之类的东西过敏,而你,大概是对我过敏吧?” 一个人怎么会对另一个人过敏呢?她这话明显是句玩笑话,他却有些信以为真,因为他与朱丹接吻并无任何异样。 泠心蕊微笑着从包里掏出玻璃药瓶,从里面取出一粒白色的药片递到他的嘴边。 “诺,吃了,这是缓解allergy反应的药。” 她说这话时的表情不容置疑,是医生对病人的命令。 她这些年在国外,再也遇不到一个和她接吻会有过敏反应的男性。她扭头看了看咖啡厅的玻璃窗,红鸢看向她比了个手势,接着莞尔一笑。 次日《新闻报》刊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里面详细写了泠顾恋情的始末,因介绍的过于详细明白,让人不禁怀疑是否是泠小姐亲自执笔。 朱丹读到报纸的时候越珒已经赶到她家门口,亟亟敲门。 她听不见敲门声似的,逐字逐句阅读着,读毕脑袋里头嗡嗡作响。 他仍敲着门,把她一颗心都敲乱了。 她走到门口,冷冷道:“你回去吧,我不想见你。” “你听我解释。” 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 报纸上说,他们拥抱,甚至亲吻,难道,是她强迫他去吻她吗? 这太荒唐,他的力气推不开她吗? 门口没了动静,朱丹以为他走了,顿感失望,打开门去确认,不料被他一把攫住。 越珒气急败坏地望着她,瞳仁里燃着一团怒火。 他还生气了?朱丹不禁诧异。 他强吻她,不管她的反抗,粗鲁的使她厌恶。 她索性一发狠,咬破了他的嘴唇,这才逃开。 越珒吃了痛,擦着嘴上的血,眼睛里满是哀痛。 “你别过来。”朱丹叫道,一面后退到角落,一面抬起衣袖拼命地擦着嘴唇,擦得嘴角一圈通红。忽而蹲下,捂面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是漂在浪涛里的孤帆。 越珒走近她的身边,想要抱她起来,却被她一把推开老远,抵触道:“你别碰我,我嫌恶心!” 他的手臂悬在半空滞住了,半晌无力地垂下,叹息道:“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和她只是在公司门口的咖啡店偶遇,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回国了。” 他的手臂悬在半空滞住了,半晌无力地垂下,叹息道:“你真的误会我了。我和她只是在公司门口的咖啡店偶遇,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回国了。” 又瞥到地上的报纸,眉头紧锁,试图辩解道:“那张照片只是角度问题,你也清楚,报社的记者向来喜欢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不乱。” 他说了谎,因见她这样的失控,不大敢实话实说,怕惹得她更加反感自己。 越珒已经猜到报纸是泠心蕊找人写的,想必她是存心要来毁了他的婚事。如此一想,他便觉得朱丹仿佛流沙一般在他指缝间哗啦流淌,越是用力抓紧,失去的速度越快。 笼堂 第53节 “泠三小姐和顾大少爷秘密约会,旧情复燃......”翠芳拿起报纸读给二太太听,嘴角挂着一抹讥笑,越读越起劲,间或添油加醋临时加上几句。 二太太闭目听着,眉头一拧,睁眼质问道:“这也是报纸上写的?” 翠芳讪讪笑道:“那倒不是,这两句是我即兴填上去的,不过我说的也是大实话,两人本就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珠联璧合。” 嘉萱正端着水杯饮水,闻言扑哧一笑,喷了翠芳一脸凉白开。 翠芳连忙尖叫道:“哎呀,脏死了,搞什么鬼!” 嘉萱格格笑道:“抱歉抱歉,也怪十姨娘在我喝水的时候讲笑话,哈哈,好一个珠联璧合,什么珠?母猪的猪?” 二太太朝嘉萱挤了挤眼,招她到身边坐下,佯叱道:“没规矩,那是你大哥,哪有这样说自家兄长的?” “我也不是冲大哥,我是骂那位泠三小姐,她简直是个搅屎棍。” 二太太捏着她的手训道:“咿,还说!污言秽语,和谁学的!” 翠芳接过毛巾揩着脸上的水渍,趁机插嘴道:“可不是,我看这大学不读也罢,也没见学出什么名堂,竟教人学坏!” 二太太摇头道:“翠芳你啊,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嘉萱偷笑着说:“别说我们了,报纸大家也看了,你们别以为这位泠三小姐是什么浪子回头,她啊,早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了,听说是离了婚才回国的!你说她是不是还惦记着让大哥娶她呢?” 翠芳讶异道:“啊?她和谁结的婚?” “她表哥呗。” 翠芳瞬间倒戈,扯着毛巾骂道:“呸,她还真是不要脸啊!得快点打电话告诉越珒,提醒他千万把持住,别上了那小妖精的当!” 二太太赞同,喊陈妈去打电话。 嘉萱撇嘴道:“晚啦,这报纸一登,未来大嫂必然也看见了,这会子,指不定吵成什么样了。” 第八十九章 她们正聊着,泠心蕊便来了。 陈妈道:“太太要是不想见,我就说您不再家。” 翠芳噗嗤笑道:“陈妈你行行好欸,胡诌也得邹点别人信的呀,你啥时候见过咱们家二太太出过门?二姐你要是不想见,要不我去替你见一见吧,我倒要看看她泠心蕊预备耍什么花样。” 嘉萱看不惯她的热络劲,斜着眼道:“人家是奔着大哥的母亲来的,未必想见十姨娘,你又何必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嘞。” 翠芳扭身坐回沙发上,不情不愿道:“是是是,四小姐真是生得七巧玲珑心,我哪有资格去操心大少的婚事,罢了,你们聊,我乏了。” 起身上楼去了。 嘉萱朝她的背影撅了撅嘴,回首对二太太道:“十姨娘对一个存心破坏大哥婚事的坏人这般殷勤,你说她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二太太一脸倦态,蹙着眉头,头又骤然作痛。 嘉萱见状连忙问陈妈:“小杏呢?太太的药熬好了吗?” “熬着哩。“陈妈为难道:“太太,这外头泠小姐还等着呢,到底是回还是留啊?” 嘉萱道:“真没眼力见,没看见太太犯头疼病吗,随便对付两句让她回去吧,这种时候怎么有脸跑人家家里来,你看看有人欢迎她吗?” 嘉萱道:“真没眼力见,没看见太太犯头疼病吗,随便对付两句让她回去吧,这种时候怎么有脸跑人家家里来,你看看有人欢迎她吗?” 陈妈捏着手,窘道:“嗳,四小姐说的是,我这就去把她支走。” 陈妈也不知诌谎,直接对泠心蕊道:“太太头疼,今日不见客,泠小姐你还是回去吧。” 泠心蕊也听出是推辞,颇为失望的朝里面望了望,但还是面带微笑道:“太太经常头疼吗?” “可不是,老毛病了,治了好些年,也不见好。” 泠心蕊又问了一些二太太头疼的细节,心里暗自思忖着病因。 陈妈想到了从前,泠小姐常来家里做客,她一度以为眼前这位就是未来的大少奶奶,谁知道——唉,人生无常,这个家里来了什么人,又走了什么人,都是她一个老妈子预料不到的。 越城应酬到半夜才回公寓,鞋也不脱,醉醺醺的往床上一倒。 “洗了再睡!”琉璃没好气道。 他对她的话置若罔闻,烂泥鳅似的趴在床上。 琉璃替他脱下皮鞋,外套,衬衫,赫然发现了衣领上沾着口红印,还有香粉,和她使用的香粉不是一个气味。 琉璃气呼呼地朝他背上用力一拍,质问道:“你和谁喝的酒?” “还能谁啊,宝爷呗。”越城不耐烦道,试图去搓揉被打的后背,够不着,只好翻了个身作罢。他的嗓音黏糊糊的,一嘴的猫尿味。 “你撒谎!”琉璃紧紧攥着他的衬衫坐在床沿生闷气,把好好的一件褂子翻来覆去地蹂躏,时不时拿起来闻一闻,一股子骚狐狸的气味。 她一夜未眠,等到他睡醒,端着一杯醒酒茶递给他,冷着一张面孔审问道:“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啊?”越城揉着太阳穴,只管把醒酒茶吸溜吸溜一饮而尽,而后眯着眼睛透过玻璃杯底偷窥她——一张扭曲的脸。登时吓得浑身一哆嗦。 再美的女人一旦生气,美貌也要大打折扣的,那凶相是男人所不喜的。 琉璃把衬衫往他脸上一扔,哼着鼻子道:“就是昨晚的那个狐狸精呗。” 越城一把拂开衣服,将手里的水晶玻璃杯朝地板狠狠掷去,喝道:“我警告你,别没事找事啊!一口一个狐狸精,你见着了,还是记者拍到了。” 琉璃尖叫着跳起来道:“你犯浑是不是,别以为我没有证据,你自己好好看你衬衫上的口红印吧!偷腥你也把嘴擦干净了再回来啊。” 越城抵死不认,“一个口红印能证明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趁我睡着了自己印上去的。” 又连忙摇头道:“呵,我算是看明白你了。我就算是做好了一百件好事,只有一件事情做错了,你就这样的不依不饶,你的善解人意去哪儿了?还没结婚呢,就已经原形毕露了?” 琉璃不禁睁大了双眼,叫道:“什么叫只做错了一件事?在你眼里和别的女人上床只是一个小错误吗?也怪我,我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偏以为你顾二少爷为了我痛改前非,浪子回头,早和外头那些女人断的干干净净,呵,谁曾想到,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 “孔琉璃!”顾越城竖起眉头,指着她骂道:“嘴巴放干净点,你骂谁是狗呢。” “就骂你怎么了!” “不是我说,就你还想管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我愿意娶你就已经是我顾越城大发慈悲了。就以你的家境,你配得上我吗?” 琉璃气得浑身发抖,“原来在你心里,你一直觉得我配不上你!” “我想娶你,你就配得上,我不想娶,你就算是天仙你也配不上!你说你就踏踏实实伺候我不就得了,成天非想管着我,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是你能栓得住的吗?” 两人吵得一塌糊涂,三姨太和老妈子吓得躲在门缝里战栗,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来劝架,劝不住,谁劝骂谁。 最后琉璃一赌气,索性从公寓搬了出去,不敢回酱油弄,生怕挨骂,她母亲很看好越城这个未来女婿,一味偏袒他。 琉璃一个人站在大街上哭了半天,没有地方可以去,最后还是去找了朱丹,暂住她家。 她哭,朱丹也哭。 她抽搭着问朱丹:“你哭什么?” 朱丹抹泪道:“哭你,也哭我自己。” 琉璃靠在她的肩膀嗷嗷恸哭,边哭边骂:“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 朱丹不做声了,琉璃看出了她还舍不得骂他,叹息道:“你啊,还是不死心,非要捉奸在床才肯相信他们两人死灰复燃吗?” 朱丹是宁可就这样结束,也不要看见他和别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的画面 。她是气糊涂了,加之受琉璃和越城事情的影响,竟把越珒赠送给她的所有礼物一股脑的打包还了回去,这种时候,连平日里爱不释手的宝贝都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难道他们之间就要这样不欢而散? 越珒望着公寓门口的纸箱,默默抱回了家。他认为她的行为幼稚又太过草率,小孩子过家家一样,今日扮演夫妻,执手做羹,睡一觉起来又统统不算数了。 他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交了心,只等双栖双宿过一生,不虞又落得这步田地。他叹息着,把纸箱里的物品一件件拿出来擦拭干净收起来,待她原谅了自己,是会后悔丢掉他吧。 第九十章 越珒次日一回公馆,嘉萱便不怀好意地覰着他笑。 姨娘们正在打牌,越珒走到一方牌桌后面随意看了看。陈妈和阿桃就着一个四方小板凳正在用钳子夹核桃,蹲久了,一站起来扶着椅背一阵晕眩,晕一会儿让腿活活血,还是要接着蹲下去剥。 阿桃剥得慢,陈妈伸出自己的手掌说道:“你看,等你手指头磨出这些厚茧子来,干活就利索咯。” 阿桃望着陈妈一双粗糙厚实的手掌,布满黄厚的茧子和裂纹,心生恐惧,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以后自己的一双手,也是这样的粗糙丑陋,名为老妈子的手。 嘉萱走过去递给越珒一碟剥好的核桃仁,撇嘴道:“泠心蕊昨儿来过。哎呀,生核桃仁苦得很,大哥你得蘸糖吃。” 越珒一面嚼一面点头,等到咽下去了才说:“是不是把她赶出去了。” “哟,她跟你打小报告了?” 越珒没理她,抱着碟核桃坐到八姨太身后看牌,“八姨娘要听牌了啊。” 八姨太笑道:“讨厌!你别给我说出去!”又吃惊道:“呀,这核桃我是要跟红糖一起炒的,你们怎么就这样吃光了!” 越珒把核桃仁在白糖里翻滚一圈,吞下道:“在胃里炒也是一样的。” 嘉萱跟了过来,一把抢过碟子,八卦道:“你跟我说说嘛,我都快要好奇死了,报纸上写得是真是假?” 嘉萱跟了过来,一把抢过碟子,八卦道:“你跟我说说嘛,我都快要好奇死了,报纸上写得是真是假?” “报纸上的话能信?” “怎么不能信,是新闻报又不是小说月刊,难不成还能是杜撰?” 越珒从她胁下顺过手帕擦着手心的糖渣,语重心长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嘉萱翘着嘴巴道:“等着吧,我叫二妈来管你!” 越珒连忙将她拉住,“好四妹,别叫母亲发急,她老人家身体不好,听不得这些烦人的事情。你跟我来书房,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嘉萱得意道:“哼,早这样不就好了。” 倒是和嘉萱这么一聊,越珒突然觉得有必要找泠心蕊一趟,于是约了同一家咖啡厅,靠着窗的位置。 泠心蕊穿着件雪青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扎在脑后,很是知性的打扮。 越珒坐下,顾盼道:“怎么今天不请记者来拍照了?” 泠心蕊努了努嘴,噗嗤笑道:“天天登报是要讨人嫌的。” 越珒戏谑道:“我以为你这趟回来专门是来讨人嫌的。” 越珒戏谑道:“我以为你这趟回来专门是来讨人嫌的。” 泠心蕊也不恼,点点头道:“看来我是成功了?” 笼堂 第54节 越珒笑而不语。 泠心蕊又道:“你的那位陈小姐年青的厉害,我是只能把她当小妹妹看待,称作情敌也不大合适,我实在是不愿和一个小女孩争风吃醋。” 顾越珒轻轻飘飘回她:“其实你争也争不过她。” 泠心蕊一怔,微微蹙了蹙眉头,但很快使自己恢复了平静,道:“我知道你气我当年不告而别,也气我和表哥领证……” 她的话还未说完,他打断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你害怕我提过去,我偏要提。” “咿,怎么连你也胡搅蛮缠起来?” “如果胡搅蛮缠可以挽回你,我是愿意这样做的。” 泠心蕊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恨不得将他看穿,好看清他的一颗心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她也不管他爱不爱听,愿不愿听,自顾自说道:“我当初和昌平结婚只是为了搭伙过日子,在国外一个中国女人只靠自己是很艰难的。我们之间爱情几乎没有,完全是靠着亲情在支撑。” 越珒凝视着桌面,她半个身子倒映在茶色玻璃上,是一出沉重的默剧。 越珒凝视着桌面,她半个身子倒映在茶色玻璃上,是一出沉重的默剧。 “我知道董昌平他还是喜欢你的,嗯,他和你一道回国了吗?” “他啊。”泠心蕊冷笑道:“乐不思蜀呢。人家现在的名片印的是查理董,成天和德国妓女鬼混,你也知道,外国女人天生骨架子都大,许多又比较的魁梧,他一根东方的破竹筏在阿尔卑斯湖里载浮载沉,我是真忧心他的小身板不堪人家折的。” 越珒眼角一弯,轻笑道,“好歹夫妻一场,怎么这样说唉。”又道:“他乱来你也不管管,就一点也不吃醋吗?” 泠心蕊淡淡道:“我只是担心他的身体,怕他死在外国妓女的身下有辱气节,丢了中国人的脸。” “你真是女宰相——” 泠心蕊弯曲食指关节扶了扶眼镜外框,微微一笑说道:“爱才小气,要是不爱,我的心胸堪比蒙古大草原,纵使他是一匹野马,我也随他去撒野。” 她是爱情里的牧民。 越珒忽而道:“你还是这样,爱就爱,不爱便丢开了。” 两人都蓦地沉默住了。 置气了一周,朱丹突然想到有个镯子收在抽屉里还没有还给顾越珒,拿出来戴在手腕上凝神瞧着,昏暗的房间里,这镯子自己发出蒙蒙的乳白光晕,很微弱,月光一般柔和。 置气了一周,朱丹突然想到有个镯子收在抽屉里还没有还给顾越珒,拿出来戴在手腕上凝神瞧着,昏暗的房间里,这镯子自己发出蒙蒙的乳白光晕,很微弱,月光一般柔和。 她趴在桌子上枕着一只胳膊,就这么痴痴地盯着镯子发呆。 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将它还回去,也怕一时撇得太过干净,倒真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收也收不回来了。她这样想得出神,猛地被电话铃声吓了一跳。 琉璃替她接了电话,拿着话筒讪笑道:“哟,怎么是你。” 朱丹茫然地看着她。 琉璃朝她眨了眨眼睛,格格笑道:“行,我们现在正缺少一位英俊的男士带我们去跳舞呢。朱丹在的,你等着,我喊她接电话。” 随即捂着话筒漫声道:“朱丹,谈先生找你。” 朱丹闻言脸倏忽一红。 谈司珂看了报纸之后喜忧参半,他这些日子心里想她,却又不敢去打扰他,这凭空冒出来的流言蜚语倒是给了他去关心她的机会。 于是拨通了电话,以关心的口吻问道:“你还好吗,我看报纸上说……我的意思是报纸上说得也不可以全信。” 他这话完全是违心之言,他心里是暗暗希望报纸上写得都是真的。 朱丹道:“谢谢谈先生你的关心,唔,你放心,我还不至于这样的听风是雨,只不过好端端的别人是抓不到这些材料做文章的,我就是生气。” 谈司珂心里酸酸的,只有她爱他才会生气,她是爱他的,她是爱他的……她…… 谈司珂想着心里一阵抽痛。 可他是爱情里的小人,看到一丝缝隙也想着趁虚而入,爱情使他卑劣,他不以为耻,他是爱情里虔诚的教徒。 泠心蕊知晓顾家的人并不待见自己,于是也不登门拜访,自找没趣,索性偷偷把治疗头疼的药交给陈妈。 陈妈也不敢说是泠小姐给的,又知晓她是留洋回来的人才,于是便收下了药,瞒着说是三小姐有一日打电话来问及太太的健康状况,记挂在心,请人开得药方。 三小姐嫁去了香港,几年才回一次娘家,也不好去追究真假。 谁知这药还真对了症,二太太服用之后头痛症状明显缓解许多,于是又追问起来。见陈妈支支吾吾,预备打电话到香港去感谢一番三小姐。 陈妈见要露馅,扑通一跪,一五一十的交代原委。 二太太气得“你你你你”了半天,因气火攻心,见好的头疼病又犯得更加厉害,她这病大概是不能生气的。 二太太气得“你你你你”了半天,因气火攻心,见好的头疼病又犯得更加厉害,她这病大概是不能生气的。 陈妈手足无措的去拿药,端着热水递到二太太跟前,谁知二太太疼死了也不肯吃药,说:“不知道也就算了,眼下我知道了怎么还能吃那女人给的药?” 第九十一章 陈妈耷拉着嘴,手在桌上一抓,把纸包的药片收进了围裙口袋里,转身到柜子上拿出开了封的延年益寿粉问二太太,“太太,冲一碗散拿吐瑾开开胃好伐?” 二太太也刚好感觉嘴里沫沫的,便点头道:“别冲得太稠。” 又对着陈妈的后背继续说道:“她泠心蕊面相生得不好,两腮无肉,跟谁都走不到头的。她们泠家女子的面相都不好,男的反而好些,四方脸,但是个子矮。” 陈妈用一只木筷子搅粉,霎眼道:“太太,人家泠小姐可是医生哩,你说上海能有几个女医生?” 二太太认真想了想陈妈的话,摇头道:“当了医生又如何呢,女人是嫁得好命才叫好。” 陈妈不说话了,偷摸着嗦了嗦筷头,然后双手捧着碗递了过去。 二太太用嘴唇触了触碗边,微微抿了一口道:“以后她要是再来找你,知道怎么做了吗?” 陈妈双手抄在围裙里,嘴里还在回味,连忙躬身道:“知道了太太,我赶她走,叫她有多远走多远去,可别再惦记咱们家大少爷嘞。” 二太太这才满意,缓缓饮毕,从胁下抽出帕子擦了擦嘴,沉吟道:“陈妈,你去看看大少爷在不在家,要是在,去把他喊过来,要是不在……你去给陈小姐打个电话,就说我想她了,请她来家里吃晚饭。” 陈妈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往下一看,见大少爷的车不在,便知他人不在家,于是在电话簿里翻找号码,不认识名字,只能寻找标注的记号,试着拨了过去。 朱丹接起电话,一怔,听着佣人一字一句转述,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陈妈感受出她的勉强,又因知晓自家太太和少爷的态度,捏着话筒悄声说:“陈小姐你放宽心,太太喜欢你,大少爷也喜欢你,你别怪我多嘴喔,这泠小姐前两天要来家里拜访,太太硬是不见哩。” 见对面仍是沉默,陈妈眼珠子转了转,又道:“陈小姐你尽管当着太太的面跟大少爷把话讲讲清楚,要是有委屈,叫太太给你做主,好不好呀陈小姐。” 陈妈这几句话说得掏心掏肺,知冷知热,朱丹忽而没了脾气,答应道:“哎,我今晚就来。” 陈妈感激道:“陈小姐你好心肠,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在家等着就好,司机会去接你的,五点钟下楼好伐。” 电话一挂,朱丹坐在沙发上看着琉璃发呆。 琉璃正试穿着朱丹衣橱里的衣服,在穿衣镜面前比来比去,漫不经心问她:“你今晚要去哪儿,我们不是说好要和谈先生去看电影吗?” 发现她并没有在听她说话,琉璃一跺脚,走过去摇了摇她的肩膀道:“朱丹,你怎么了!什么人打来的电话,把你的魂都勾了去?” 朱丹清醒过来,茫然道:“啊,你刚刚说什么?” “我问你,电影你还看吗?” 朱丹支吾着,为难道:“对不起啊琉璃,我今晚恐怕是不能和你去看电影了。” 琉璃悻悻道:“叛徒!” 朱丹连忙哄道:“呀,你穿我这件旗袍真是好看,但是外面冷,你把我的那件裘皮大衣也穿去。” 琉璃勉强原谅她道:“行,那你去吧,我自己和谈先生约会去。” 朱丹笑道:“和女明星约会看电影,谈先生大概要如坐针毡了。” 琉璃道:“最好也有记者偷拍了照片发新闻,让顾越城那个混蛋纨绔子弟好好看看,我不是非他不可,气气他也好。” 朱丹仿佛被她一语点醒似的,忽然意识到那记者出现的时机实在蹊跷。也怪她当时怒火中烧,对他表现得过于抗拒激烈,上次吵架之后,两人竟就此僵住了。 眼下二太太倒是给她搭了个梯子,她是愿意顺着这个梯子下去找他,冷了这么久,她既期盼见他,又害怕见他。 思索着又去房里取出镯子戴在手上,觉得他看见了兴许会开心一些。到了临出门的时候又觉得腕上的镯子这样戴着不太合适,于是取下裹在手帕里,小心收进包里,弯身选了双黑色的平底皮鞋穿上,又戴了顶灰色的贝雷帽,按照陈妈交代的时间下了楼,司机特意下车朝她鞠了一躬,殷勤地打开了车门,“陈小姐请。” 朱丹只认识司机小刘,但小刘是顾越珒的专属司机,她问他:“怎么称呼?” 司机道:“叫我小方就行,我平常都是给太太们开车的,所以陈小姐你不大认识我,但小刘经常跟我们提起你,他说你不仅唱歌好听,人长得也跟画报上的美女一样漂亮。” 朱丹窘道:“哪有小刘说得这样好……” 小方偷瞄了一眼后视镜,嘿嘿一笑,只道:“陈小姐你谦虚。” 朱丹摇下半个车窗,冷风忽地钻入,她用手指压住飞舞的鬓发,将贝雷帽压得更低了些,歪头抵着车窗发呆,瞥见路上烘山芋的小摊竟忍不住回头去看,电车刚好迎面开来挡住视线,那电车开得极慢,仿佛也冻手冻脚的走不动道,待错开电车,那烘山芋的早已不见踪影。 车缓缓驶进顾公馆的大门,小杏早就站在门口迎着,把捂在怀里的汤焐子一把塞到她的手里,笑嘻嘻说:“陈小姐你快暖暖手唻,太太在屋里等着你呢。” 说着领着她径直上楼去。 二太太端坐在沙发中间,膝上搭了个厚厚的羊毛毯子,一双三寸金莲缩在毯子里不见形状,见到朱丹立马微笑道:“冷吧,快来我这儿暖暖,今晚就在我房里吃,不和他们一起了,我这房有个小厨子专做浙菜,什么西湖醋鱼,叫花童鸡,赛蟹羹都很不错。”又让小杏上茶,慈眉善目道:“先吃点点心垫垫胃。” 朱丹点着头道:“伯母说好吃一定是好吃的,我还没吃过西湖醋鱼呢。” 她一双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二太太笑道:“在找越珒吧?他现在大概是在路上了,我一打电话说你今晚过来,他立马就说他也回来。” 她一双眼睛四处寻找着什么,二太太笑道:“在找越珒吧?他现在大概是在路上了,我一打电话说你今晚过来,他立马就说他也回来。” 朱丹羞赧道:“伯母,其实我跟他这段时间闹了些别扭……” 二太太道:“我知道,看这小脸都委屈瘦了。越珒他啊是个闷葫芦,小时候跟兄弟吵了架,也不跟大人说,自己躲在房里生闷气,你要去问他怎么了,他又跟你说没事。” 朱丹道:“我一生气口不择言,言语难免伤他,我虽气他,他大概也在气我。” “他先伤你,你再伤他也是正常的。” 王妈这时抱着杪悦走了进来,局促道:“太太,六小姐一听说你这儿今晚要吃叫花鸡,馋虫勾起来了,嚷着要来太太这里转转。” 王妈说得很是委婉,表情讪讪的,杪悦嘟着嘴道:“二妈这儿有好吃的,杪悦今晚想在二妈这儿吃饭。” 二太太抓着一把松子糖,招招手道:“六小姐这鼻子是属小狗的,先吃点糖,还要等你大哥回来才能开饭,好不好?” 杪悦更是高兴,“等大哥,悦儿要等大哥。”说着拍拍手掌,攥着一把松子糖走到朱丹身旁,圆圆的下巴颏抵着她的膝盖,糯糯的喊了声:“嫂嫂。”摊开粉圆的手心,“吃糖。” 王妈道:“哎呀,六小姐这是要请你吃糖呢。” 二太太满面笑容道:“哎哟,六小姐会叫人了,今儿六小姐吃了我屋里的糖,嘴巴甜得跟蜜儿似的,都会叫嫂嫂了!” 杪悦自己坐在一个小矮凳上踢着腿吃着零食,吃得玩,没多少当真吃进胃里,王妈时不时用手在她嘴边一抹,叫她将那嚼碎的糖渣全都悄悄地吐到自己的手掌心里去,王妈在杪悦耳边压低了声音嘀咕道:“人家待会一桌子好菜,菜很没上桌呢,你光吃糖就吃饱了,傻小姐,那醋鱼和鸡肉可不比这松子糖好吃唷。” 笼堂 第55节 闲闲等了一刻钟,小杏在外头尖着嗓子道:“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第九十二章 顾越珒风尘仆仆地赶了进来,一眼看见朱丹,定了心,这才想起请安:“让母亲您久等了。” 二太太笑道:“我一个老太婆闲来无事等就等了,就是委屈了年轻人,小杏,让厨房端菜吧。” 越珒脱下手套叠放在桌上,这才注意到杪悦也在房里,骑在小板凳上哒哒哒朝前挪,仰着头撒娇道:“大哥, 阿悦肚子都快饿扁了。” 二太太诧异道:“这孩子!糖都吃到哪里去了?” 杪悦刚要说话,刘妈抢在她前头说道:“都说小孩子有两个胃,一个胃里装零食,一个胃里装饭菜唻。” 越珒抱起来揉了揉了杪悦的肚子道:“唔,还真是饿瘪了。” 大家齐笑。 越珒不自觉地朝朱丹看去,她眉眼弯弯也在笑,只是一触上他的目光,她的笑容便瞬间就消失掉了。他欲言又止,打了一肚子腹稿,刚要开口,她却蓦地把视线移开了。 二太太将一切看在眼里,也不吭声,默默坐到餐桌上,亲自指挥佣人上菜,待会两人如何落座,全看这碗筷怎么摆,她忧心这两人怄气不肯坐在一起,不得不由她费些心思。 果然两人就着碗筷不得已并排坐着,想要保持距离,却因为搛菜饮酒的缘故时不时肩膀打架,一碰两人心里顿时咚咚跳着。 越珒夹了一筷子鱼,沾了汤汁,用另一只手托着送到她的碟子里,柔声道:“多吃点。” 越珒夹了一筷子鱼,沾了汤汁,用另一只手托着送到她的碟子里,柔声道:“多吃点。” 朱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垂眸道:“谢谢。” 越珒一怔,“什么时候和我这么客气了?” 她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我什么时候不客气了?” 越珒又是一愣,左手溜下了桌面,搭在她的膝盖上,歪头问道:“还在生气?” 她膝盖往边上一挪,他的手也跟着移了过去,身子随之微微倾斜。 二太太笑眯眯的细嚼慢咽,余光观察着他们,怕他们拘谨,特意支开了刘妈,亲自喂杪悦吃饭。 杪悦摇头晃脑地吃得很香,忽然眼睛定住了,扯了扯二太太的衣袖道:“二妈你看,桌子好像在动!” 朱丹闻言满脸通红,急得踩了越珒一脚,小声嘟囔道:“你别闹了!” 二太太抿嘴笑道:“可能桌子底下有两只小狗在打架。” “哪儿来的小狗?”杪悦好奇的欲要掀开桌布一探究竟。 二太太连忙撇下一只鸡腿塞到她的手上,阻拦道:“吃饭,你要是把小狗放出来,鸡腿可就要被小狗抢去了。” 杪悦包了一嘴的饭慌了神,又咬了一口肉才道:“那等吃完饭再看小狗,这样就不会和我抢饭吃了。” 杪悦包了一嘴的饭慌了神,又咬了一口肉才道:“那等吃完饭再看小狗,这样就不会和我抢饭吃了。” 朱丹借话骂他,“听到没,连你母亲都骂你是小狗!” “咿,你怎么听话只听一半,她骂的是两只小狗。” “你——” 他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嘴一努,凑过去低声道:“毕竟狗的伴侣只能是狗。” “你也没喝二两酒,怎么开始胡言乱语了。” 她夹在耳根的一绺碎发也抗议似的荡到了脸颊,试图挡住她一半苍白一半绯红的面庞,越珒连忙捞起她的碎发重新夹到耳后,提醒道:“唉,当心头发掉到碗里,嘴还没张,竟让头发先尝了咸淡。” 二太太又撇下另一块鸡腿放置一旁,朝越珒挤了挤眼睛。越珒立刻借花献佛径直夹到朱丹的碗里,殷勤道:“吃鸡腿。” 朱丹道:“别,还是让伯母吃吧。” 说着便要夹过去,二太太挡着碗口道:“我专门让厨房做给你们吃的,我信佛,吃素。” 朱丹筷子在半空中滞住,转了个反向送到越珒的碗里,撇撇嘴说:“那你吃。” 越珒咳嗽了一声,窘道:“这是母亲特意做给你吃的,你今日要是不来我恐怕连鸡屁股都吃不到,母亲看着呢,给个面子。” 朱丹见一个鸡腿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碗里,也实在不能不给面子,只好低头细细啃了起来,食而不知其味。 二太太房里的灯光是柔柔的米黄色,把人照黄了,但皮肤却像是打了一层蜡一样光滑,连二太太面颊的皱纹也减淡了许多,使人看上去年轻好几岁。再看朱丹,皮肤更像是剥了壳的白鸡蛋,很是细腻弹润。 饭后杪悦被刘妈领了回去,二太太覰着他们道:“我也乏了,你陪陈小姐到花园里消消食再送她回去。” 越珒仿佛领了圣旨一般,搂着朱丹的肩膀走出了房门,接着下楼梯,一到花园朱丹立刻脱离掌控,翻脸道:“你别碰我!” 她憋了一肚子的怨气,不发泄出来不行。 越珒立刻举起手道:“好好好,我不碰你,我彻底的缴械投降,悉听尊便。” 她从地上捡起一根细长的枝条指着他,诘问道:“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句话有一种叫人不得不把自己所有的罪孽一五一十交代清楚的威慑力,又是诱惑,好像如实交代便可得到对方无条件的宽宥。 可他还是理智的,知道这不过是对方套话的骗术,坦白不一定从宽,搞不好还要罪加一等,于是到嘴的话又生生咽了下去。 “那我抗拒。”他道。 “那我抗拒。”他道。 “你。”朱丹气得挥舞着枝条,又不忍心真的刷到他的身上去,索性抵着他的胸膛问:“老实说,你心里是不是还放不下她?” 他沉默着。 她手一用力,枝条像鱼竿似的弯曲着,在他的口袋上方抵出一个漩涡。 “傻瓜,逗你的……要是可以,我真想让你看看我的心。”他忽然深情地注视着她,花园里路灯一盏盏亮起。他迎着光,脸庞骤然被照亮,她因背着光脸还是暗的,永远照不亮的样子,使他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有眼眶的位置闪着粼粼的光——是眼泪。 顾越珒胸膛朝前一顶,枝条瞬间嘎吱断裂成两段,他抓起她的手,温柔的拂掉扎手的枯枝,紧接着吹掉她手心的木屑,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低头蹭着她的鼻尖说道:“别哭,都是我的错,我坦白从宽。” 说着用指尖掸去她的泪珠。 朱丹想要努力将眼泪收回眼眶,泪却不争气的扑簌扑簌弹在他的手背上,是雨水击打屋檐的力量。 而后每每遇到下雨天,他伸出手背接雨,总感觉是她的眼泪打在手背上。 第九十三章 顾越珒抱着她坐在花园的凳子上哄着。她的丝绒长旗袍拂地,外头罩了件灰鼠皮大衣,他稍微褰起她开叉的下摆一探,发现她原是穿了一双平底皮鞋,加之人又消瘦了些,难怪今日显得格外的娇小,脆弱。身体像是件洗缩了水的棉袍,拎起来比比觉得处处都少了一寸。 他的西装和大衣都是极硬的线条,锋利的仿佛可以划破迎面吹来的寒风,她是柔软的曲线,嵌在他方正的框架里。 朱丹侧身坐在他的腿上,丝绒下摆时不时拂过他的皮鞋,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但他是聊斋里书生一类的角色,纵使半夜深山破庙里遇到修行千年的狐狸精也能坐怀不乱的,可所谓的坐怀不乱是一种极其残忍的违背人性的克制,是表面的君子,其实内心早就乱了。 “我现在可以碰你了?”他说这话时有一种公然犯法的快感。 她把脸一别,哼了哼鼻子说:“你顾先生是听我指挥的吗?” 越珒强行掰过她的脸,严厉道:“顾先生是你叫的吗?” 朱丹惊愕的说不出话来,随即从他身上跳下来道:“那是谁叫的,泠心蕊,陈思琪还是哪个我不知道的小姐太太?” 越珒哭笑不得的又将她拉了回来,“我的意思是,你该喊我的名字,不然喊我宝贝亲爱的也行,顾先生是外人叫的。” “我不也是外人嘛!” 他像是背诵早就烂熟于心的答案一般脱口而出:“怎么会,你即将是我的内人。” 朱丹先是一诧,而后那些不知名的小小的窃喜漫上心头,也不是什么动听的情话,然而在当下,没有比这还要动听的情话了。她的嘴角控制不住的一点点向上扬起。腿因开心摇摆着,长长的旗袍将她两只腿一并笼罩住了,像传说中的人鱼,坐在礁石上拍打着鱼尾。 “冷不冷?”他握住她冰冷的手问。 “不冷。”她答,又反问他,“你冷吗?” “我也不冷。” 一对视,噗嗤笑了。 她依偎在他怀里,他闻着她的发香,仿佛冬季里开出花来。于是缓缓低头,把脸颊贴了上去,手臂将她圈得更紧些。 “你想听我说泠心蕊的事吗?” 朱丹迟疑着颔首。 “不会生气?” “唔,这说不准,但生不生气你都得说。” 于是越珒说故事似的把见面的情形说给她听,当然也只拣着记得的说。 朱丹听着也还是有些生气的,生泠心蕊的气,她是司马昭之心—— 她分析道:“泠心蕊这趟回来,是不是就是奔着你来的?” “这种事情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不知道我知道,女人最懂女人,她八成就是还惦记你,还想嫁给你!” 他也不辩驳,只是配合着点头,反问她:“那怎么办?” 她置气道:“怎么办,能怎么办,干脆你娶她好了!” “我娶了她那你怎么办……” “哼,想娶我的人多得是!” “多得是?谁?”他冷着脸较真道:“除了谈司珂还有别人?” 她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手掌,看着牙印道:“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我实在委屈,碗里的也还没吃到。” 所谓先前爱过的人如果分别的时候没有闹到决裂的地步,很难叫人彻底的忘记,宛如蛀黑的牙齿,没有彻底拔除之前,总是牵扯神经,叫你疼痛。 但好好的一颗牙齿,不到万不得已,终归是舍不得拔掉,宁愿被它间接性的折磨,人对于身体的完整有着异常的执着。 他现在就是到了这种时刻,为了一嘴的好牙,必须拔除那一颗作乱的龋齿。 过了一周,宋太太的饭馆“萧玉园”在四马路上开业,门口摆了两列系着红绸缎的花篮,一地的鞭炮残屑,也是零碎的红。越珒带着朱丹前来祝贺,恰巧遇到了泠心蕊,她捧着一束花,正在同宋太太贺喜。 泠心蕊在人群中一眼瞥见了他们,一怔,而后微笑着,那笑容轻飘飘的浮在脸上,是一张假面。 笼堂 第56节 朱丹如临大敌,紧攥着越珒的胳膊,将黑呢大衣的袖子上掐出深深的指印。 她随他走过去打招呼。 宋太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热情的接待道:“顾先生陈小姐,可算是把你们盼来了,特意留了一间包厢,你们想吃什么随便点,可别跟我客气。” 越珒笑道:“你都当老板了,我们自然不会和你客气。”又望了一眼朱丹,等她发话。 朱丹捏着他的手,踌躇道:“泠小姐,同我们一起吧?” 泠心蕊和宋太太同时一怔,泠心蕊正中下怀道:“那宋太太你忙,我和他们上去凑一桌。” 宋太太一副看戏的表情讪笑道:“恕我招待不周,二楼梅厢,几位自便。” 大厅里坐了好几桌的警察,都是宋启睿的手下,有些客人因新店开张想要进来凑个热闹,刚踏进门槛,被一屋子的警察吓得掉头就跑。 大家望着落荒而逃的背影便笑,“这小子肯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另有一巡警开玩笑道:“要我看咱们直接在宋太太这儿守着就行,你瞧瞧一个个不打自招,就差把犯人两个字烙在脸上!” 嬉笑吵闹中,三人径直上了二楼包厢坐下。 跑堂的撩开门帘进来斟茶,因第一天上班而过分热情的听候客人点菜。三人都有些心不在焉的,两位女士更是不拿主意,问吃什么只道:“随便。”“都行。” 越珒思忖着对那跑堂说道:“将你们店里的招牌菜都上一份。” 朱丹低头饮着茶,余光瞥见泠心蕊拿起筷子放在茶杯里涮着,顿时抬起脸来,她喉咙浅,吃喝时看不得倒胃口的画面。于是强忍着咽下嘴里的茶水,仿佛饮下了她的洗筷子水,胃里顿时不适。 那跑堂的见状连忙解释道:“客官放心,咱们店里的筷子茶碗都是洗干净的,不信你用纸一擦便知。”说完替她换了一杯新的茶水之后退了出去。 越珒宽慰道:“新开的餐馆是最干净的。” 泠心蕊把筷子架在碟子上沥水,冷笑着说:“你怎么能用新旧断定一家餐馆的卫生状况呢?” 第九十四章 朱丹听着她说话觉得非常匪夷所思。 上次她在宋太太家瞥见过她的背影,此后就着那副背影幻想出了许多副适宜的面孔,连性格声音说话的语气也都一同遐想出来,仿佛她一转脸,就该是她想象的那副尊容。 可眼前的泠心蕊是她从未想到过的一个样子,是认错了人之后的失望和震惊。 朱丹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微笑着说:“泠小姐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不过老话也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泠心蕊这才笑着转过脸去看她,她忽而想到十年前的自己,没有什么是比年轻更叫人嫉妒的事情。 年轻意味着无限的希望。 她现在对未来反而没了憧憬,开始追忆过往。 等菜的间隙,三人只是各自低头想着心事,或抬头看看包厢里的装饰,间或嗑几粒瓜子,饮几口热茶,静得能听到外头嗡嗡的谈话声。 待菜品一一端上,泠心蕊欠身夹了一块叉烧肉到越珒的碟子里,旁若无人似的用着从前的口吻对他说道:“我记得你爱吃烤方的。” 朱丹带着怨气紧跟着夹了一块鱼头给他。 泠心蕊忙不迭阻拦道:“嗳,越珒他从来不吃鱼头!”说着连忙起身要夹到自己碗里,却被他一筷子护着鱼头。 泠心蕊忙不迭阻拦道:“嗳,越珒他从来不吃鱼头!”说着连忙起身要夹到自己碗里,却被他一筷子护着鱼头。 “从前是不吃的,但现在也吃了。”说着便凑近碗边咬了一口,咬完才意识到是鱼的嘴唇,那鱼豁了嘴,正幽怨地凝视着他。 泠心蕊苦笑着跌坐回椅子上,望着他生硬的啃着鱼头,也不知是心疼他还是在心疼自己,她的幻想正被他一口一口的啃灭,化作一桌的残骸。 朱丹怔住了,把帕子递了过去,愧疚道:“别吃了,喝点茶水漱漱口。” 他却朝她微笑,仿佛叫她不必担心。 “味道不错的。”他笑着说,却下意识用茶水“呱呱”漱口。 朱丹望着他道:“宋人说过,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桔太酸,三恨蕙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 他一想,补充道:“五恨朱丹学画。” 她刚浅尝一口鲥鱼肉,险些卡住,恨恨的看着他笑。 泠心蕊数着碗里的米饭,一粒一粒的送进嘴里,这米饭却像是馊掉了,一股子醋酸味。 汤也是凉的,喝到胃里叫人直打寒颤。 可是泠心蕊不甘,尽管她知道自己是无望的,可越是无望,便越是期望。 宋太太端着一盘甜点进来致歉:“哎唷,实在是忙得我晕头转向,底下这些打杂的顶会偷懒,手又笨,我得时时刻刻盯着他们才行。” 三人笑笑,表示理解。 宋太太又道:“我从老家请的厨师,正宗的淮扬菜,味道还合口吧?”刚说完,扫见桌上的一盘清蒸鲥鱼不见鱼首,一寻觅见其残骸堆在白碟中,惊道:“别人吃鱼都是先吃鱼身,伊拉倒好,先把鱼头挑了。” 越珒难为情道:“我好这一口。” 宋太太眼珠子陡然睁大,“原来顾先生你好这一口,你也不早说。” 于是又追点了一道拆烩鲢鱼头。 奶白的鱼头汤端上桌,宋太太亲自替他盛了一碗,殷勤道:“准保鲜掉下巴。”接着又替另外两位女士各盛一碗。 越珒望着碗里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的死鱼眼,喉结动了动,挑着珠子似的鱼眼送进了嘴里,含在舌尖上,像在吃糖豆。 泠心蕊道:“鱼眼珠子是明目的。” 宋太太道:“对,说是吃哪儿补哪儿,那句话叫什么来着——” 宋太太话到嘴边却记不起了,泠心蕊顺嘴接道:“以形补形,黄帝内经里面记载过。” “对对对,就是以形补形。”宋太太连连点头。 朱丹撇撇嘴道:“既然吃眼珠子就能明目,泠小姐你如何还戴着眼镜?” 泠心蕊一愣,半晌说不出话。 越珒和宋太太也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朱丹用勺子筷子一并夹起鱼头送到她的碗里,关心道:“泠小姐你才最需要补一补。” 泠心蕊手指抵着眼镜框,嘴角荡出一抹笑来,是气笑的。 宋太太见状预备退出包厢,顾越珒却喊住她道:“宋太太今朝有喜,我这儿也有一喜,是喜上加喜。” 宋太太身子朝前一倾,好奇道:“喔?甚么喜事?” 越珒却抿嘴笑着不语,手一挥,变出一枚红宝石钻戒,摄人心魄的闪耀着。 他敛起笑容认真说着求婚词,指环抵在她的指尖,只待她回应— 没有比这还要漫长的等待,一秒相抵千年。 她一时竟说不出话来,痴痴地盯着那枚戒指——震惊,疑惑,惊喜交织着在心窝里打卷。 他们总说着要结婚了要结婚了,却只是一种口头上的美好愿望一般,不大作数的。求婚的戒指越是贵重,那誓言也仿佛沉甸甸的压在心上,不容轻易推翻。 她娇羞的,理所当然的微微颔首,见证戒指滑过关节,稳稳合在指根,竟呆呆愣住了。 待回过神来,泠心蕊早已不见踪影。 宋太太走到大厅笑眯眯道:“楼上的顾先生今朝有喜,大家尽情吃,通通由顾先生埋单。” 他的求婚一经报纸刊登,满城皆知。 思琪伏在床上哭,将报纸撕扯成碎条撒在床上,尤其是油墨印的“陈朱丹”三个字简直被她撕扯的大卸八块,零零碎碎被她踩在脚下。 陈治桦读了报纸正欲出门去往小公馆,文珊拦住不让,陈治桦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杯猛地往地上一砸,玻璃渣子四溅,文珊尖叫着跳了起来。 他冷漠道:“我不愿和酒鬼说话。” 思琪听见外头的动静一路哭着赤脚跑了下去,捧着一把碎纸往空中一扬,叫道:“这下你们满意了?” 陈治桦沉着脸覰她,愠怒道:“疯疯癫癫的像什么样子!” 文珊捂着唇哽咽道:“孩子这样了还不都是你害得!好好的一个家全都毁了!” 思琪上前抱住陈治桦的手臂哀求道:“爸爸,我求求你,你不能让他们结婚,你不能答应他们结婚!” 她不断地搓着手恳求。 陈治桦嗄着喉咙说道:“我花了这么多心思教育你,你如何为了一个男人变成这副德行?这中国又不是只有顾越珒一个男人!” “我不管,我只要他,有本事你给我找出一模一样的人来。” “胡闹!”陈治桦一甩臂,思琪像是袖口上面陡然崩坏的纽扣,骨碌跌到地上。 “他们自由恋爱,彼此喜欢,我有什么理由反对?再说朱丹也是爸爸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伤了哪一个爸爸都会心痛的。” 他又蹲下去安抚着她,道:“爸爸知道你喜欢他,但是孩子,他喜欢你吗?” 这话却是戳到了思琪的痛处,她怔住了,泪也怔在脸颊,又听见陈治桦叹息道:“但凡人家对你有几分喜爱,爸爸也会站出来替你争一争的,可事实是,这一切都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 第九十五章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陈治桦想她也到了可以出嫁的年纪,早也没了念书的心思,索性挑个门当户对的嫁过去便罢了,留在家里徒生许多妄想,那妄想又作是水中花,镜中月,捞不着影的事。 思琪自是不肯,她接受的教育不许她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她此时平白无故的恨起书来,把书页撕开了丢进烤火的小炉子里焚,头一本焚的便是莎士比亚的戏剧集,火肆意扭曲着,她的脸也跟着一同扭曲着,眼底是跳动的红,死寂的灰! 她先前听上了年纪的人讲:识了字的女人命苦!她那时笑她们封建无知。现在又蓦地将此话奉为真谛。 人是知道的越多越不好唬弄将就,大抵是食过珍馐之后便咽不下粗糠,穿过丝绸锦缎便难裹粗布衣裳,整个人就此变得娇气起来。 那炉子越烧越旺,猩红的火苗窜到人高,呛人的灰烟从门缝里溜了出去,一路寻人告状。季妈吸了吸鼻子,忙不迭叫道:“哎唷,哪个杀千刀的忘了熄炉子!” 一路循着烟味小跑,一面嚷着:“都赶紧去看看是哪个房间的炉子着了!” 家里的几个佣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一间房挨着一间房地查看,季妈人虽老了,鼻子却还灵光得很,一路嗅到了思琪的房间,那烟浓得直往外溢,一缕携着一缕逃逸。 “小姐!小姐你开开门欸!” 季妈一面咳嗽一面把门敲得震天响。 季妈一面咳嗽一面把门敲得震天响。 笼堂 第57节 里头也是边咳嗽边回:“我没事,我只不过在烧写东西,你们别管我。” 季妈这才稍稍安下心,又忐忑道:“小姐你先把门打开吧。” 佣人围了过来,围在门外哇啦哇啦说个不停,思琪一心烦,不慎一脚踢翻了炉子,那纸连着火苗霍地蔓延开来,攀到了窗帘脚,嘶嘶地烧了上去。 思琪踉踉跄跄跑去开门,门一开,便跌坐在地上,回首,吓得魂飞魄散。 念之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佣人的身后,半开的门里蕴着触目的红,喝道:“一个个还愣着干嘛,还不快去端水扑火!” 佣人们这才警醒,仿佛火烧到了尾巴,飞快地跑开了。 到了晚上陈治桦从小公馆吃过饭回来,见屋子里死气沉沉,王妈噤若寒蝉,便问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妈四顾无人,抬了抬眼皮子道:“嗳,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下午那会子小姐在屋里烤火,不小心踢翻了火炉子。” 陈治桦蹙眉问:“踢翻了火炉子?” “是,不过小姐没伤着,就是屋里给烧得不成样子。”王妈两只手因紧张来回揉搓着围裙。 “太太呢?” “太太喝醉了,还睡着呢。” 陈治桦重新穿起大衣,觉得可笑,一面嗤笑一面摇头道:“都疯了——全都疯了——这家她们愿烧就烧了吧,且都随她们高兴。” 王妈惊讶道:“先生你不管啦?” 陈治桦不说话,一个劲儿地摇头,又是叹息又是笑,王妈被他弄得稀里糊涂的,以为连先生也跟着气疯了。 他穿了鞋,头也不回道:“别告诉她们我回来过。” 王妈应着送他出了门,一转身,瞅见楼梯腰间虚晃晃立着个人影,吓了一身冷汗,一面抹着胸口一面小步往前走着,“哟,太太你醒啦!” 文珊双臂交叉支在楼梯扶手上,捺着腰,朦胧地看着她。 王妈最憷她这眼神,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盹着,饶是盹着,也像是宅门前的石狮子,不怒自威。 听说外国人也讥诮中国为“东方睡狮。” 王妈暗想,这头睡狮什么时候苏醒呐? 陈治桦颓败地踅回诺曼底公寓,他从未如此庆幸自己在家之外还有一个家,这个小公馆倒成了海上的浮萍,救命的稻草。 他坐到沙发上吸着雪茄,与朱丹聊道:“有空我们两家人坐一起聊一聊你们婚礼的事体。” 她道:“时局太乱了,我和越珒想一切从简。” “这怎么行呢,这不行的。”陈治桦连忙摇手拒绝,雪茄夹在手指,被摇得烟灰乱飞。 “我说等到不打仗了,再让他补我一个浪漫的婚礼。” 因朱丹知道顾越珒的许多钱都已经捐了出去,她又不愿他此刻为了婚事动用家里的钱,那样大的一个家庭,处处都是开销,人人都要花钱,再厚的家底子也不够这样的挥霍,当然这里面还有顾老爷子突然病倒的原因。 “傻丫头,谁知道这仗得打到什么时候去?”兰芝端着果盘坐下说道。 她一怔,笑着摇头道:“总有打完的一天吧。”说着闭上眼睛掐了掐手指头,一本正经的胡说道:“我这一算,就在跟前了。” 她自是不知,因她这一掐指,他们的这场婚礼竟足足延宕了八年! 尽管缺了这场盛大的婚礼,她也终是做了他的妻。 照相馆里,他亲自替她别头上的白纱,她的婚纱是用旗袍改的,请的是鸿翔时装店里的老裁缝量身定制,样式新颖精致,中西合璧的恰到好处。 只因她说不要西化的太彻底。 站在照相机前,他憋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说道:“怎么不去谈司珂的照相馆?” 她笑着的脸忽然垂下了,那摄影师连忙道:“新娘笑一笑。” 她艰难的浮上一抹假笑,那摄影师任不满意,又道:“请再笑一笑。” 她比了个暂停的手势,转过头来瞪着他道:“好端端的,你提谈先生干嘛?这上海又不是只有他会照相!” 越珒讪笑着揽住她的腰肢,“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 他又不肯说了。 她又好奇心攀上心头,追着问:“说呀,你不说我就不照了,这婚也别结了。” “你怎么这样任性!”他有些气恼的在她腰间一掐,凑到她面前道:“我就是可惜没机会让他当我们的证婚人,可惜没能收到他的祝福。” 她脸色一点点泛红,抬起高跟鞋便朝他白皮鞋上轻踩了上去,低声叱道:“你怎么这样的坏!坏透了顶!” 她脸色一点点泛红,抬起高跟鞋便朝他白皮鞋上轻踩了上去,低声叱道:“你怎么这样的坏!坏透了顶!” 他却笑道:“笑好看点,结婚证书上的照片可是要留一辈子的。” 她一听到要留一辈子,当真揉了揉脸颊认真微笑起来。 他却是人生第一次这样面对镜头微笑,他从前照相是不会笑的。 四开大的结婚证书上印着牡丹、梅花、海棠、玫瑰、垂柳、水仙。左、右上角各一个红“囍”字。 墨字写道: 今由宋启睿先生执柯,并得双方家长同意: 缔结良缘,玉成佳偶,谨于民国廿六年五月廿六日在上海萧玉园餐厅结婚。珠联壁合,欣看红线紧系,花好月圆,喜卜白头永偕,此证 。 后页附上一张结婚照。 随后两家订在宋太太的萧玉园摆了一桌简单的喜宴,这婚事便也算成了。 第九十六章 尽管是已成定局,陈治桦不免还是要抱怨几句,认为仓促简易的筵席实在是不符合两家的身份,他喝喜酒喝得酒酣耳热,拉着越珒反复道:“小顾啊,咱们可不能按照以前的辈分论了。” 越珒连忙敬酒,改口道:“爸。” 闻言,陈治桦擎着酒杯的手一颤,酒还未下肚,脸又红了几分,受宠若惊道:“哎呀呀,听你喊我一声爸,可真是折煞我了,担不起啊,担不起啊。” 嘴上这样谦让着,心里却是乐开了花,恨不得再听几声过过瘾。 另一侧的女眷们都在说,顾家欠大少奶奶一个像样的婚礼哩! 顾老爷子因病缺席,二太太发话道:“我记着呢,忘不了,你们也都给我记着!” 兰芝起身以茶代酒敬了二太太一杯,二太太平日也喝些白酒,便呷了一口淡酒道:“主要是越珒这孩子倔,又一身的本事,连老爷都未必做得了他的主。不过眼下成了家,总算是有个能管得住他的人了,我和老爷都高兴着呢。” 大家皆朝越珒那边睃了一眼,抿嘴窃笑,仿佛笑他日后惧内。 翠芳笑道:“这大少爷也就听大少奶奶的话,偏偏人家小两口一致说暂时不要举办这场婚礼,我们是苦口婆心劝了半日,口干舌燥,一点作用也不起。” “也不是不办,是等到日子好了再办。”二太太尴尬地解释着,说着又拉着兰芝的手偏到一旁悄声说道:“亲家,不瞒你说,我本也想着再劝一劝的,但是又一细琢磨,咱们家老爷这几日身子骨越发的不行了,唉,也不知……”二太太把话又咽了回去,从镯子上抽出帕子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眶,又道:“若是缓些时日,容我们充分准备一番,只怕老爷子突然一走,一年半载更是结不成了。” “也不是不办,是等到日子好了再办。”二太太尴尬地解释着,说着又拉着兰芝的手偏到一旁悄声说道:“亲家,不瞒你说,我本也想着再劝一劝的,但是又一细琢磨,咱们家老爷这几日身子骨越发的不行了,唉,也不知……”二太太把话又咽了回去,从镯子上抽出帕子擦了擦微微湿润的眼眶,又道:“若是缓些时日,容我们充分准备一番,只怕老爷子突然一走,一年半载更是结不成了。” 兰芝诧异着点头,听她这样细说其中原委,倒有些后怕。 二太太霎了霎眼睛道:“这些年我最操心的就是越珒的婚事,现在好了,我心里的一粒汤团子总算是掉下去了。” 兰芝笑了笑,心里却是替女儿叫屈,但木已成舟,又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怕婆家人记了恨,回去有意刁难。 她这一辈子没有婆家,倒是避开了妇姑勃溪,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顾公馆早几日就拾掇好了大少爷大少奶奶的新房,新购了一堂海派家具,金丝栗木柜、榉木老虎脚梳妆台、红木双人床,铺着六床锦衾,红粉为主,也有一两床黄蓝色的参杂其中,绣“龙凤呈祥”或是喻意“天作之合”的双凤图案。 两只樟木箱子垒在床尾,朱丹坐在床沿,身子伏在箱子上暗暗落泪,那泪珠从眼角淌到木头上,晕成一滩深棕色,荡开来,随着纹路,仿佛荡着一圈圈褐色的涟漪,也不是谁给她气受,只因她想念母亲了。 她听见佣人在外头扯闲话:“我眼瞧着他们抬了两只大樟木箱子进来,是大少奶奶的嫁妆唻,你们说那箱子里装得什么?” 她听见佣人在外头扯闲话:“我眼瞧着他们抬了两只大樟木箱子进来,是大少奶奶的嫁妆唻,你们说那箱子里装得什么?” 另一个说:“无非是金银首饰罢了,总不至于是钱!” “嘿,兴许就是钱嘞!” “你们当现在还是从前呐,咱们大少爷结的是新派的婚,不讲究这些虚礼。” “虚不虚的也都是咱们大少奶奶了!” 外头一阵嗤笑。 又过了一会儿,外头没了动静,估摸着都去别处忙了。朱丹抽出帕子揩了揩眼泪,坐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擦泪痕,她不要叫人看出自己哭过才好,更不要叫人以为她好欺负着。 她从前是柔软的,可一出嫁,便悄然长出一层薄薄的壳来。 顾越珒推门进来,身后领着个老妈子,朱丹瞧着面熟,待老妈子开口说话,她才霍地记起这位王妈,是她爸爸那边的佣人。 朱丹将帕子重新塞回袖子里头,上前问道:“王妈你怎么来了?” 王妈先是车轱辘子似的说了一堆吉祥话,而后才笑眯眯道:“先生叫我过来伺候你嘞。” 朱丹一怔,有些吃惊。 越珒道:“家里的佣人本也不够使,请新的来又怕不够贴心,爸说王妈是自己人,用着放心。” 越珒道:“家里的佣人本也不够使,请新的来又怕不够贴心,爸说王妈是自己人,用着放心。” 朱丹便问:“那么那边怎么办呢?” 越珒摊了摊手,表示也不知晓这其中的事情。王妈舔了舔嘴唇道:“大少奶奶你有所不知,那边散了。” “散了?” “嗳,太太带着思琪小姐和念之少爷去香港住了。”大概是怕他们误会,又道:“只是走了,也没提离婚的事,大概是去香港散散心吧,毕竟娘家人都在香港不是。” 如此聊着不免说起思琪差点把家烧掉的旧事,这事大概也是她们搬去香港的起因。 一番叙旧之后,王妈退了下去。 屋里头一旦没有外人,越珒立刻贴到她身上去,仿佛冰糖葫芦外头裹得那层糖衣子,裹上了便咬也咬不下来。 她心里还来回想着王妈的话,颇为心烦地睨着他道:“看你干的好事,无故伤了一个少女的心,幸好没闹出什么人命来,要不然你可罪孽深重啊。” 他抱着她,双臂环在她的腰间,弯下去抵着她的肩膀道:“彼此彼此,你不也无故上了某位少男的心——不对,他这样的年纪,大抵不是少男了吧?” 朱丹眨巴眨巴眼睛,想他怎么老是揪着谈司珂不放,不过是被逮到看了一次电影罢了,竟记仇到现在!如此一想,便顺着他得话调侃道:“年纪大就不是少男了——那你——你岂不是不打自招!” 朱丹眨巴眨巴眼睛,想他怎么老是揪着谈司珂不放,不过是被逮到看了一次电影罢了,竟记仇到现在!如此一想,便顺着他得话调侃道:“年纪大就不是少男了——那你——你岂不是不打自招!” 越珒哧地一笑,半晌道:“你希望我是还是希望我不是?” 笼堂 第58节 她蒙住了,这样的事情希望有用吗?是不是她也都嫁给他了,更何况社会只把女人的贞洁看得比命还重,对男人向来是宽容到了放纵的地步。 她沉吟道:“正常到了你这个年纪,岂会没做过那种事情?我虽没什么阅历,但我看得许多小说上也讲过一些男女的事情,你休想诓我!” 他笑道:“你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倒是没白看。” “哼,鲜少有男人懂得洁身自好,我还听说过许多男人在结婚之前就找妓女的呢,你没有过吧?” “自然没有。” 她撅着嘴,皱着眉头揣测道:“顾越珒,你该不会有什么隐疾吧?” 越珒笑着笑着突然脸一僵,猛地咳嗽起来,“什么叫有隐疾,咳咳……你就不能盼自己的丈夫一点儿好吗?” 朱丹见他这副模样,越发笃信道:“该不会真有——” 他忙不迭捂住她的红唇,正色道:“你这话顶伤男人的自尊,看我不好好教训教训你!” 说着反身将她压在大红喜被上头,那金绣的凤凰的硕大羽翼仿佛她的一双翅膀,一掣一掣的,像在挥动。他敢忙用四肢锁着她,生怕她拍拍翅膀飞走似的。 说着反身将她压在大红喜被上头,那金绣的凤凰的硕大羽翼仿佛她的一双翅膀,一掣一掣的,像在挥动。他敢忙用四肢锁着她,生怕她拍拍翅膀飞走似的。 他的鼻尖触着她的鼻尖,如玉一般的温润。 她却忽而露出几粒小白牙齿,欲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他鼻尖一转,她的小白牙齿便被他的嘴唇堵住,她有些窒息地推搡着他,却被他单手攫住。 这一次不似从前,她感受到他的吻里多了不可名状的渴望和野心,她摸不准那是什么,出于本能的抵抗着。 第九十七章 他用舌头拨弄着她的榴齿,欲撬开一排坚硬的防线。 她却是一面呻吟,一面推搡,在他看来倒像是欲拒还迎之计,他抱着她除去外头的一件红色针织衫,又去研究着解里面的衣服,每一粒盘扣都在折磨着他的耐心。 可她哪懂这些,她只是觉得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味地反抗,竟也唤回了他的一丝理智 ,松了手,起身挪到床头点了一支烟吸,揩着额头的虚汗。 嘶嘶连着吸了几口方才冷静下来,侧过身子去寻她,她正坐在床沿埋首理着衣裳,发髻一半绾着一半散开来,一绺一绺垂在肩颈,那绯红更是一路从耳朵烧到鼻尖去,唇上塌得口红被他吃到了肚子里去,仿佛遭雨水洗涤过,显出原本的薄粉色,润润的,透着晶亮,该是亲吻时浸的唾液。 朱丹忽而抬眸覰他,拢眉撇唇,更使他生出怜爱之心,当下掐灭了香烟移到她身旁坐下,将她拦入怀里道:“或许你不知晓,你真是治好了我的一种怪病。” 她昂起头来问:“你有什么怪病?” “你要听?” “怎么,我听不得?” “这说起来自然要牵扯到从前许多事,我怕你听我提起某些人又要生气。” “我生气归生气,你瞒着我也是要生气的,大概这口气左右免除不了,你索性直接说了吧,以免我心里长一个疙瘩,日日夜夜都睡不好觉。” “怎么说得这样严重。”他讪讪笑道,抬手揾了揾她的嘴角,“不过是我有一种过敏病,亲女人时会气喘不止。” 朱丹端凝着一张脸仔细听着,先是相信了,而后一细想又觉得不对,问:“我怎么没见你气喘过?” 他又伸手去撩她垂在耳畔的一绺头发,在手指上绕着,一面欣赏一面道:“所以才说你治好了我的病,你于我而言,是特别的。” 她听他细细说着,疑疑惑惑的,直到他拿出药瓶,方才相信。 两人又温存了片刻,朱丹只觉眼饧骨软,身子软了下去,伏在他身上喃喃道:“你闻,哪儿飘来的奇香?” 越珒扶她躺下,枕着鸳枕,柔声道:“我出去看看。” 一开门,门边放了一个景泰蓝三足香炉,想来便是这奇香的源头。又一想,这家中也只有六姨娘懂香,虽也心生疑窦,却也鬼使神差地端着香炉进了屋。 细烟袅袅,她朦胧中似叹息又似呻吟,浑身泛红,蜜桃般掐出汁水来。 她这娇媚模样纵使无香,他也把持不住,眼下更是红了眼,脸至胸膛红烫成一块熟肉,滋滋冒烟。 他紧拥着她的楚楚纤腰,又去握她的乳,水滴状的乳房合在手心,沉甸甸的。 而后便是一场如梦似幻的巫山云雨。 事后越珒趁她睡得酣甜,收起香炉去了一趟六姨太处,预备去还,顺便向她讨教些学问。 裴秋一见他掏出香炉,便捂着嘴儿笑道:“是来谢我的?” 越珒不答,反问道:“这香炉可是六姨娘的物件?” 裴秋朝桌前努着嘴儿,各式各样的香炉摆了一桌,睨着他道:“可以是我的,也可以不是我的,要看大少爷什么个意思了。” 他将香炉打开置于她的面前,用食指沾了一点儿香灰放在鼻尖嗅道:“敢请教六姨娘这炉子里焚得什么香?” 裴秋佯装不知,也凑到他食指尖闻了闻,沉吟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呀,该是海上香。” “什么是海上香?” “人间少有,神仙可得,若焚此香,是寻常夫妻也做得了神仙眷侣,大少爷,你说我说得可是?” 此时越珒微微赤红了耳朵。 “我新婚燕尔,身强力壮,即使没有这炉海上香也一样做得了神仙眷侣。” “只怕人家陈小姐未必依你——” “其中奥秘,待我我慢慢教她便是。” “咿,听你这话不是来谢我的,反倒像是来兴师问罪。”她撒气似的把香炉灰一倒,收进了抽屉里,淡淡道:“我这不过是奇巧淫技罢了,你们若是恩爱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别扭也好是乾坤扭转,我也没什么本事,不过是为了这个家开枝散叶想着,做些个力所能及的事情,不领情也就罢了,还白白地落了个欺负新娘子的话柄子!” 越珒尴尬一笑,只好拣着软和话说。 阿桃在外头道:“六姨太,大少奶奶醒了,正到处寻大少爷呢。” 裴秋哂笑着对越珒道:“别再我这儿杵着了,再不走人可寻到我这儿来了。” 次日王妈铺床的时候特意留心看了看,果真发现一块深红色,不过是暗自替大少奶奶高兴,也没打算往外说,换了床新的铺上,便夹着旧的去洗,洗的时候恰巧被二太太身边的小杏撞见了,这丫头年纪不大人却鬼精鬼精的,把话往二太太跟前一递,二太太瞬时喜笑颜开,当下赏了她对耳环坠子。 小杏又把这耳坠子往小姐妹阿桃眼前一晃,乐呵道:“太太赏的。” 于是阿桃仔细捧着她的耳坠子羡慕道:“这上头嵌的该是玉吧?” 小杏像是没见过似的又把脸凑过去看了看,“嗳,是玉,润得很,你摸。” 说着又将如何得了这宝贝的因果说与她听。 阿桃噗嗤笑道:“原来如此,你是沾了大少奶奶的福,我瞧着你该把这耳坠子献给大少奶奶去。” “吓!先别说我是舍不得了,纵使我舍得了,人家大少奶奶什么身份,哪能看得上赐佣人的东西,还以为我故意怄她呢。” 小杏一面说着,一面慌乱着把耳坠子用帕子包好塞回衣袖里,转身甩着辫子走了。 阿桃也转身去了六姨太房里,见六姨太桌上的香炉清了大半,并还在清理着,忙问:“咿,六姨太你这是做什么?” 裴秋淡淡道:“这家里以后可焚不得香了。” 阿桃不解,裴秋停下手来道:“我这眼皮子跳得厉害,不知道怎么的,心里直发慌。” 阿桃翻寻了张红纸片子,扯了一角儿用舌尖微微舔了下,走过去贴到六姨太间或跳动的眼皮子上。 裴秋眨了眨眼睛,只觉红纸碍眼,左右还是由它去了,但仍是疑心,“有用吗?” 阿桃努着嘴道:“唔,大家都是这样做的,总该是有用的吧?” “大家都这么做”似乎是极有力的说服,常见错一个的,罕见错一群的,真当一群都错了,那仿佛又不算什么错了。 第九十八章 顾老爷子熬了一个夏天,到了八月立秋这日,因夜里一口浓痰堵在嗓子眼儿咳不出来,咳得面红耳赤,五脏具损,二太太吓得连忙叫小杏去打电话联系唐纳医生,偏又遇到倾盆大雨,开车慢了些,赶来时老爷子已经断了气。 半夜里,儿女妻妾齐聚一室,望着床上那精瘦嶙峋的身躯一时竟吓得忘了哭,他活着的时候叫人害怕,死了也更是恐怖,他已然是一躯干尸。 二太太手里捏着帕子,时不时转过身去偷偷抹泪。 她不管他这辈子娶了多少女人,但她此生只有他一个丈夫。 他是她的天,眼下天轰然坍塌,她的一生也好像要走到头了。 十姨太翠芳忽而痛哭起来,搂着杪悦扑到床前,拍叫道:“老爷啊,你走了可叫我们孤儿寡母如何活啊。” 杪悦只是茫然的望着眼前沉睡的父亲,有些害怕,翠芳见她不哭,索性悄悄在她稚嫩的手臂上狠狠掐了一记,杪悦登时哇哇大哭起来,翠芳趁势哀痛道:“老爷你好狠的心呐,早知如此,我何苦生下这孩子,小小年纪没了爸爸,日后还不叫人欺负死唻。” 二太太眉头一皱,厌恶道:“你当着孩子面混说什么,难不成老爷去了,家里头连个孩子都容不下吗,王妈,把六小姐抱下去哄一哄,她这点年纪,哪知道死人的事。” 王妈畏手畏脚的领了六小姐下去,二太太见众人六神无主,只一味的哭,迫使自己镇定下来,擦干泪问小杏:“打电话通知二少爷了吗?” “打了,一挂电话就往这儿赶呢,不过外头雨大,估计得有一会子功夫。” 一屋子的人放声哀嚎,那哭声中又参了点儿异调,原是四姨太蝶仙在垂眸呜咽,她连哭,也还是做戏的样子,兰指微翘,泪若珍珠,真真叫人怜儿。 与她一比,六姨太的戏则假了,那面庞上的泪水,是口水塌上去充数的,撇着细黑的八字眉,一副哭相,眼底却是漠然的。 到了天亮,雨停了,顾越城仍是不见踪影,过了一日才知道,那晚他驱车路上突然犯了烟瘾,不得不就近找爿烟馆解馋儿,那烟馆里头又有妓女服侍,连哄带骗的缠着他走不开身。 烟塌上一卧,烟膏一食,霎时金蝉脱壳,魂升离恨天,再说那四百四十病,五百五十债,爱恨嗔痴,功名利禄,父母兄弟,且都化作甜麻的烟香散去。 如此熏了一夜,便将正事耽搁了。 二太太虽知他性子野,但不过是行事不着调些,倒也不会做些违法乱纪的事情。想他三十的人了,事业婚事皆是夭折,现在又抽上了鸦片,连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能见着。如此想着当下吐了一口鲜血在帕子上。 唐纳医生劝道:“太太这是急火攻心,但还请太太心放宽些,切勿着急,这药只治病症,不治心疾,这情绪又生百病,百病却无百药医。” 二太太听他念叨的头疼,敷衍道:“知道了,小杏,跟着唐纳医生拿药去。” 二太太听他念叨的头疼,敷衍道:“知道了,小杏,跟着唐纳医生拿药去。” 接着又差人喊来大少爷,同他商议如何料理老爷子的后事。 “这棺材板老爷一早就备下的,连我的一块备下了,是一块上好的杉木板,你命人去库房里去取一口抬进来。” 越珒担忧道:“母亲务必保重身体。” 而后布了灵堂,发了讣闻,请了和尚前来起了三日经。 朱丹一连半月食欲不振,整日懒得不想起床,从前还能晚起些,老爷子一走,家里人人自危,又怕姨娘们说她这个节骨眼上偷懒,也日日强撑着起来帮忙。 整日吃得少,又思虑过多,众人眼见着大少奶奶在灵堂前跪晕了过去。 越珒这才慌了,暂撂下手边的活陪在她身边半日,叫医生来看,唐纳医生眉头一紧,而后舒展开来,高兴道:“恭喜大少爷,恭喜大少奶奶。” 朱丹惊了惊,隐约知晓喜从何来,下意识地将手覆到肚子上抚摸,只有越珒还木头似的问:“恭喜什么?” 笼堂 第59节 唐纳医生覰着他笑道:“大少奶奶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越珒仿佛还是很难以置信,又问他:“ 确定吗?” “当然,不过大少奶奶有些营养不良,需要好好调养。” 王妈激动道:“嗳,大少奶奶可想吃些什么,我去做。” 朱丹摇头道:“没什么胃口。” 越珒搓着她的手道:“医生都说你营养不良了,你忍心让咱们孩子跟着你一起饿?” 朱丹此时便觉得有了些精神,那小东西在她肚子里大概早也饿了,于是道:“唔,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吃萧玉园的九丝汤了,可太远了些,叫人送来也该凉了。” 越珒笑道:“傻瓜,我直接叫宋太太过来一趟不就好了。” “那怎么好意思,我只是嘴馋一会儿,竟劳烦宋太太亲自跑一趟,再说她现在又是老板,哪能走得开。” “这你就别管了,你且好好躺着,我亲自去请她去,想必她如何也得卖我这个面子。还想吃什么吗,我一道给你买回来。” “我倒也不想吃什么了,只不过你去都去了,干脆去凯司令买块奶油蛋糕回来,杪悦和正彻前段日子嚷着想吃,结果爸爸一倒,竟也没空管他们,我瞧着他们都瘦了些。” “你可真是他们的好嫂嫂。” 朱丹早将他们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来看,如今得知自己有了身孕,越发欢喜小孩子。 王妈逢人便笑着说:“大少奶奶有喜了。” 不到一个钟头,顾家上下便传了个遍,二太太一路哎唷,迈着碎步款款走到大少爷屋内,一进门便道:“好儿媳,身子可有大碍?” 朱丹难为情道:“不碍事的,只是近日胃口不好,吃少了些。” 二太太又道:“这家里的事你就不要参与了,灵堂更是不要去了,那地方不干净,以免出了乱子,你就安心在这屋里养胎,待发了丧,把家里收拾干净了你再活动。”又对王妈嘱咐道:“好好伺候着,要是忙不过来,我把小杏支使过来帮忙。” 朱丹忙道:“不用了母亲,这时候家里正需要人手,再说了,小杏照顾你惯了,最知冷知热,这些日子眼瞧着你憔悴了不少,且留着小杏好好照顾母亲吧。” 二太太揾着泪道:“好孩子,你处处替别人想了,唯独忘了自己,要不接亲家母过来照顾你可好?” 朱丹一怔,笑道:“要是可以,那自然再好不过了。” 七日之后出殡,青帮出动子弟帮着净街。 锣鼓开道,顾越珒拿着哀棒走在前面,白色的纸钱下雪似的从天而降,后面是越城和正彻抬着老爷子遗照的小亭子,跟着后面是诵经的和尚和尼姑以及吹笙的道士,最后面是半人高的纸人、纸马、纸汽车和纸扎的老妈子佣人。 不仅如此,顾越城很新潮的请了一支西式乐队演奏,一路游行一路奏乐,奏的是《风流寡妇圆舞曲》。 曲子一奏,倒叫前头的孝子贤孙哭笑不得。 那前头净街的乌着唇,白着脸,踅回队伍跟前大喊: “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 围观看热闹的百姓先是一怔,而后覰到了前方冒出的一点土黄色,黑靴子像蹄子似的踏踏奔来,要来踏碎他们似的。 众人慌不择路,踏坏了几只纸人。 “不许慌!继续走——音乐别停!”越珒头也不回地发号施令。 那“风流寡妇”仿佛喘了口大气似的,又继续欢快地欢唱起来。 第九十九章 土肥原司令望着前方,饶有兴致地问副官,“前方是什么状况?” 副官道:“回司令,这是中国人在办丧事呢。” 土肥原扭了扭脖子,笑着问:“死的是谁?” 副官不知,转脸问一旁的翻译。 翻译顺着土肥原司令的手指看去,猜他问得是那遗照上面的老人,眯着眼睛辨认道:“禀司令,那是上海青帮的头头顾裕民,司令你再看,前头举哀棒的那位是他的长子顾越珒,后头那两个抬照片的是另外两个儿子,顾越城和顾正彻。” 土肥原扬手命军队驻足,嬉笑着观赏出殡队伍从跟前走过,这是一条东方的白龙,鳞甲纷飞,龙眼却在怒瞪着他,令他微微一震。 纸钱飘落至土肥原土黄色的军帽上,宛如坟头上的积雪,他的副官鞠了一躬,替他摘下头上的“白雪。” 那土肥原忽而眼睛一亮,抓着翻译激动地问道:“她是谁?” 翻译一怔,缩了缩脖子道:“禀司令,那些孀妇都是顾裕民的姨太太。” 土肥原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翻译察言观色道:“司令看中了谁?” 土肥原垂涎道:“那位带着白帽子的小姐。” “我若没记错,那位是顾裕民的十一姨太,从前是位尼僧。” 玉萼着一身缟素,戴着一顶披至肩后的缟帽,煞白的面庞,鼻尖和眼眶因哭泣而泛红。土肥原看着她忽而想到了自己的初恋,捻着八字胡须喃喃道:“像……太像了,与穿着白无垢的幸子一模一样。” 未能得到幸子是他毕生的遗憾。回去之后土肥原仍是对玉萼念念不忘,辗转一夜,待天亮,迫不及待地前去登门拜访。 日军小队业已包围了顾公馆,一个个皆是不苟言笑,握着尖刀长枪像块石头似的一动也不动。 顾家的这些孀妇佣人一个个被吓得半死,那土肥原一身军装,腰间别着枪支,戴着一副圆黑框眼镜,一双鹰眼打量着众人。 兰芝和王妈尽管害怕,也只顾把朱丹往身后护着。 土肥原拍手笑道:“这间洋房非常的漂亮。” 又道:“太太们也很漂亮——尤其是——玉萼桑。” 玉萼浑身被电似的从头麻到脚趾,惊骇地低下头去。朱丹因被护在后面不被注意,见机悄悄退到里厢拨了越珒办公室的电话求救。 裴秋拉了拉玉萼死人一般凉的玉手,小声道:“看来这日本人是冲你来的,你得出去拖住他。” 裴秋拉了拉玉萼死人一般凉的玉手,小声道:“看来这日本人是冲你来的,你得出去拖住他。” 玉萼便鼓足了勇气上前嗫嚅道:“怎么称呼?” 副官道:“这是土肥原司令。” 土肥原朝他罢手道:“不,玉萼桑的话,喊我修一就好。” 玉萼艰难的又往前迈了一步,道:“修一先生,你座,我给你沏壶好茶,不知你是喜欢喝绿茶还是红茶?” 土肥原黑黑的脸忽而一红,受宠若惊道:“绿茶就好,能喝到玉萼桑泡的茶,真乃我三生有幸。” 如此续了两壶茶,吃了几道点心,那土肥原竟有些微醺,直勾勾盯着玉萼的一双玉手垂涎欲滴,涎着脸道:“玉萼桑,你知道吗,你特别像我的一位故人。” 还未翻译,越珒带着青帮子弟和中央巡捕房的警察一齐冲了进来,皆已子弹上膛,掣肘附近的日军小队。 土肥原被扫了兴,悻悻道:“顾桑,只需三个月,不,或许更快,中国必亡,区区上海,早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囊中之物,到时候,别说是玉萼桑,在座皆是我的战利品。” 翻译将他的话一番,玉萼闻言浑身一颤,六姨太扶着她安慰道:“十一你勿怕,休听那日本鬼子妄言,咱们大少爷接了老爷的班,还降得住他嘞。” 玉萼仍是打颤,只见越珒好整以暇道:“至少现在,这儿还是我的地盘。在中国有这样一句古话,‘天欲其亡 必先令其狂’,不知土肥原先生可曾听过?” 土肥原撅了撅嘴,笑道:“中国的古话我也知道不少,这一句倒是第一次听。” 越珒挑眉道:“中国还有一句古话,叫‘听人劝吃饱饭。’我劝土肥原先生异国他乡,还是低调行事,莫要猖狂,小心自取灭亡。”语毕朝他做了个开枪的手势。 翻译怔住,咬唇舔舌,擦汗挠腮。 越珒睨着他道:“愣着干嘛,原话翻给他听。” 土肥原白了脸,嘴角抽搐着,但很快就冷静下来,并笑道:“哈哈,顾桑你很有意思——你们中国的古话很多,但是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执着于奉行死人的话。” 越珒耸了耸肩,漫不经心道:“人不通古今,襟裾马牛。士不晓廉耻,衣冠狗彘。” 那翻译又是一愣,汗如雨下道:“这……这我可不会翻。” 玉萼道:“你就翻成衣冠禽兽,猪狗不如!” 那翻译谎翻成:“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土肥原很满意的起身整理了军装,告别道:“时候不早了,改日再叙。” 又转身对玉萼的方向行礼告辞,“玉萼桑,再会。” 玉萼惶惑不安地捏着自己的手,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待日本人一走,她便虚弱地倒了下去。 朦胧中听见有人在念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何以故,一切众生,皆可得道,其心即佛……何以故,成法非法,法会于心,心融于法,法忘其法,法无其法,乃为大法,得渡众生。” 如梦似幻中又看到潮音庵的慧觉主持正在替一个少女落发。 “玉萼,此发一削,红尘已断,莫要回头。” “从今日起,世间再无玉萼,只有璇玑。” 不久便听闻日本空军在笕桥机场上空轰炸。 “紧接着该是要炸上海了。”裴秋读着报纸,呷着咖啡说道。 翠芳道:“那土匪司令总惦记着老十一,惦记归惦记,得又得不到,会不会叫那轰炸机把咱们家炸了?” 她暗自给人家司令起了个诨号,倒也是贴切的,那日本人可不是像土匪似的。 玉萼拧着一对柳眉,随手将茶水一泼,怨道:“听你们的意思,巴不得我跟了他去,任我随他欺侮糟蹋,要是这样,不如叫我死了算了。” 面前刚巧阿桃正在弯腰削梨,茶水不幸淋了一头,又不敢多言,只好先放下梨和刀,从腋下抽出帕子默默擦拭。玉萼瞥到明晃晃的银刀,心一横,索性捞过水果刀来预备割腕,阿桃吓得不知所措,连连尖叫。 面前刚巧阿桃正在弯腰削梨,茶水不幸淋了一头,又不敢多言,只好先放下梨和刀,从腋下抽出帕子默默擦拭。玉萼瞥到明晃晃的银刀,心一横,索性捞过水果刀来预备割腕,阿桃吓得不知所措,连连尖叫。 朱丹见状便要上去夺刀,又被二太太一把拦住,说到底是怕误伤了肚子里的骨肉。 二太太亲自逼上前去夺刀,一面夺,一面叱道:“这个节骨眼上,你死了倒是清净,留下这一家子老小给你陪葬吗!” 玉萼一怔,她哪敢叫一家人给她陪葬呢?顿时心灰意冷,扔了刀,伏在沙发扶手上恸哭道:“不让死,不让活,我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叫我生不如死。” 第一百章 玉萼回到房内,茶饭不思,摘了帽,坐在梳妆镜前怜惜自己新生的齐肩膀的秀发,用篦子轻轻从发根梳至发尾,每每梳到尾部便感到怅然若失。 阿桃怯怯站在镜子旁边,惊诧道:“呀!不知不觉十一姨太的头发都已经长得这样长了,你歇着,我来替你梳吧。” 玉萼略略瞥了她一眼,蹙眉道:“你那指甲猫爪似的,也该剪了!” 笼堂 第60节 阿桃手往身后一缩,有些发窘,恰好朱丹端着一碗莲子茶进来,忙说:“不如让我来吧,我昨日刚剪的指甲。” 玉萼难为情道:“哪敢劳大少奶奶替我梳头,还是让阿桃来吧。” 说话间朱丹已将莲子茶交到阿桃手里,又从她手里拿过篦子,蘸了精油摸上了玉萼的头发。 玉萼望着镜子里朱丹的手灵活绕着,篦子宛如梭子似的纺着一股青丝。 玉萼微笑道:“想不到大少奶奶不仅人美心善,还如此的心灵手巧。” 朱丹笑道:“我小辰光姆妈管得少,一早就学着给自己梳辫子,每逢过节办喜事,街坊都会请走梳头的上门,我就混在后面偷学手艺,有几次那走梳头的老妈子逮着我,还当众闹着要收我当徒弟呢。” 玉萼握住她的手拉到胸前翻看,笑道:“叫你这样水灵的小姐当个梳头老妈子,岂不是大材小用。”又道:“你也别梳了,不妨坐下来跟我说会话吧。” 阿桃连忙搬了一把椅子过来,朱丹坐下与她聊了一会儿,忽而瞥见了茶盅—— “哎呀,这莲子茶怕是早搁凉了,我让他们再去给你重煮一碗。” 玉萼摇头道:“不必了,这天热,兴许还是温的。”说完便端在手里呷了一口,“果真是温的,倒不必担心烫了舌头。” 两人又面对面说了会私房话。 聊着聊着玉萼突发奇想道:“阿桃,你去寻把长剪子来!” 阿桃吓了一跳,“啊?十一姨太你寻剪子做什么呀?” 玉萼呆滞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说道:“我想剪个齐刘海呢,我从前就是留得学生头齐刘海,决定去当尼姑之后,庵里的住持一剪子便把玉萼剪没了,大少奶奶你再使一剪子,玉萼兴许又剪回来了。” 朱丹懂了她的心思,便道:“嗳,剪个刘海也显年轻的,咿?阿桃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寻剪子去!” 阿桃一面犯嘀咕,一面寻了把专门剪头发的长剪子过来,朱丹照着玉萼比划的样式仔细剪了个薄齐刘海,齐齐吊在眉毛上面,薄纱窗帘似的遮着饱满的额头。 朱丹望着镜子里的玉萼,又侧过脸看现实里的人,感叹道:“仿佛换了个人似的。” 玉萼痴痴望着镜中人,那时的她才十四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仿佛都锁在镜中自怜。 玉萼痴痴望着镜中人,那时的她才十四岁,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仿佛都锁在镜中自怜。 次日玉萼将金银首饰分发赏给佣人,只着了一身当年结婚时穿的粉红喜袍款款下楼,众人一惊,揉着眼珠子看了又看,香雪比玉萼进门晚,未曾见她这这般模样,也有些好奇。 蝶仙道:“怎么想起翻出这身衣服来了。” 玉萼道:“怎么来的,怎么去,我辗转了一夜,还是决定回尼姑庵去,各位姐妹勿要惦记,各自珍重,我会日日替大家诵经祈福的,只是最后还要请太太派辆汽车将我送去。” 二太太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方才压住情绪,哽咽道:“陈妈,你去通知小刘,说十一姨太用车。” 众人也寻不到更好的主意,便随了她的心意,裴秋不舍地拉着她的手道:“你要是想家了就打个电话回来,叫司机再去接你,反正这头发剃了还能长,佛门进了还能退,倒也不必真把自己折进去。” 翠芳也道:“就是,妹妹你且当是去佛祖跟前避避风头,待杀千刀的土匪司令咽了气,你再踏踏实实的回家来。” 玉萼笑道:“使不得,出家心不诚,佛祖是要生气的。” 众人又哭又笑的将她送上了车,目送着汽车消失,杪悦问:“十一姨娘什么时候回来?” 众人一怔,翠芳随口讲道:“等你不要人伺候吃饭穿衣了。” 此次玉萼并未选择潮音庵,而是特意找了闸北的一处偏僻的小尼姑庵,脱下绫罗绸缎,换上粗布麻衣,待住持替玉萼铰光了头发,欲给她取个法号,玉萼道:“情丝既已铰,红尘业已断,贫尼心亡罪灭两俱空,请主持赐贫尼法号璇玑。” 吃斋念佛一周,玉萼直觉异样,常见男施主进出,并吃席,留宿。再一细打听,原来这圆寂庵的住持原是长三堂子的女先生,因惹了人命官司被迫出家,虽出了家,却还暗中接待从前的贵客,如此一来,竟将佛门净地搅得浑浊不堪,倒成了许多达官显贵的温柔乡。 玉萼正思忖着要不要打电话回顾公馆去,却未料土肥原进了房,用日语说道:“玉萼桑,你在躲我吗?” 玉萼听不懂,只能大喊救命,可外头全是日本人,谁能救她? 玉萼绝望道:“土肥原,你会遭天谴的!” 土肥原仿佛听懂了似的,抬头大笑,一面笑一面将她摁在榻上蹂躏。 玉萼不堪受辱,欲拿竹篮子里的剪刀刺杀土肥原,不料被他一枪击中心脏,香消玉殒。 “卖报卖报!x军司令昨日奸杀扎裤尼!” 青帮一查,那尼姑庵早已沦为暗门子,转手交由巡捕房处理。 顾家众人听闻消息,错愕不已,一个个哭红了眼眶,二太太又令人将另一口杉木棺材抬了出来,简单葬了玉萼。 杪悦在王妈的怀里茫然道:“大家为什么都哭?” 王妈用袖口抹泪道:“嗳,六小姐不必管,大家在给十一姨太送行呢。” 杪悦道:“母亲说等我可以自己穿衣吃饭,十一姨娘就回家了。” 王妈听她说这话,越发止不住的啜泣,“这回十一姨太是真的回不来了,做神仙去了,六小姐你看。”王妈指了指天上说道:“以后六小姐要是想姨娘了,就往天上看嘞。” 阿桃哭道:“十一姨太临走前把自己所有的积蓄珠宝都分给了我们,想必是预料到了会有今日。” 小杏道:“我见她那晚偷摸着在房里算了一卦,大概是不吉吧。” 翠芳这时也颇为悔恨道:“也怪我这张臭嘴。”说着自己扇了自己一个耳刮子,又宽慰朱丹:“大少奶奶仔细哭坏了身子,眼下顾家哪还有比你和肚子的孩子更要紧的事。” 朱丹擦着泪,忽而想起了那日玉萼同她说:庵里的住持一剪子便把玉萼剪没了,大少奶奶你再使一剪子,玉萼兴许又剪回来了。 可她再也回不来了。 第一百零一章 朱丹夜里总是一阵阵惊醒,枕巾总透湿一块儿。 她一翻身,越珒便立刻惊醒,呓语似地问她:“嗯?起夜吗?” 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即使胳膊被枕麻了也不舍得抽回去。 “不,我方才做了个噩梦,吓醒的!” 越珒轻抚着她的胳膊,嗄着喉咙问:“梦见什么了?” 她又翻身嵌到他的怀里,那仿佛是极安全的港湾,把头埋了进去,小声敷衍道:“记不清了。” 尽管是一个梦而已,但有些梦说出来反而是要应验的,她吃不准这梦宜不宜泄露,索性忍住不说。 他的胳膊木的没有知觉,不得已缓缓从她颈下抽出,半坐起身子,弯身在她额前小鸡啄米似的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好了,天还没亮,再睡一会儿。” 朱丹调整着姿势将脑袋枕在他的胸膛,手耷拉在他的枕上,蓦地触到枕边一块坚硬,微微用力往下压了压,异常硌手,于是伸手要去摸个仔细,却被他手臂钳住。 “你枕头下面藏着什么东西?”她忽而睡意全无,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知道她是不会罢休的性格,索性由她去摸。 她大约是摸出了个轮廓,心中一惊,就着床头柜上的一盏夜灯辨认。 是一把手枪! 越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慌乱地将手枪往枕头里面掖了掖,笑道:“害怕了?” 朱丹一时说不出话来,兀自有些惊魂未定。她自从怀了孕,神经变得敏感起来,平日里就连下个楼梯都比从前更小心谨慎些。 风将窗帘吹得鼓成人形,朱丹望着,总疑心有人藏人里面偷窥,但很快又瘪了下去,她的心也跟着窗帘鼓鼓瘪瘪,起起落落。 越珒单臂兜住她道:“别胡思乱想,我随身佩枪是为了以防万一。” “我知道,我怕的也是万一……” 两人忽然都沉默了。 她的眉宇之间层层叠叠尽是忧愁,越珒用手指一下又一下地熨着,笑道:“听说母亲不高兴的话,孩子也会不高兴,你总不希望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有川字纹吧?” 她被他气笑了,拍着他的胳膊娇嗔道:“呸呸呸,摸木头去,好端端的诅咒孩子做什么!” “夫人冤枉啊,我哪敢诅咒咱们的孩子,只是假设。” “别贫了,假设也不行,这以后不吉利的话都不许说!” “都依你。” 她监督他摸了木头才悻悻作罢。 她重新合上眼,脑海里闪过她母亲说的话,“早知今日,当初我怎么也不同意你嫁到顾家来,你恨我也好过整日提心吊胆的好。” 她当时反驳道:“这和顾家有什么关系呢,是日本人作的孽。” 她母亲兀自说:“饶是日本人作孽,那顾家在上海树大招风,那日本人一准要来找麻烦的,顾老爷子一走,丢下这一大家子的姨太太,全得靠着越珒一人照顾着,他虽是个人才,也未必有那通天的本领吧。” 她辗转到另一侧,朦胧中乜斜着眼睛去看扑啦扑啦狂舞的窗帘,渐渐睡去。 天亮之后,王妈进来伺候洗漱穿衣,心事统统挂在面孔上。 朱丹见她心不在焉的,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王妈,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王妈这才吞吞吐吐道:“我这儿有一事不知该不该同大少爷和大少奶奶说……是关于十二姨太的事。” 朱丹随即睨了一眼越珒,见他也在看自己,便用眼神询问意见,只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放心道:“王妈你要是遇上什么难事尽管说,大少爷给你做主呢。” 王妈也好似受了鼓舞似的,先叹了口气,才道:“倒不是要你们给我做主,是我昨晚恰巧听见巧心对小杏说了两句闲话,说她瞧见好几回十二姨太去五少爷的书房,待了一两个时辰才出来,又说十二姨太现在竟也能看懂许多书了。我是随着大少奶奶来的这个家,许多事情不大明白,又怕听错了话,想错了事,但又怕知情不报耽搁了事,索性把听见的都告诉大少爷大少奶奶,至于其中原委还待你们核实。” 朱丹瞥见越珒的脸色不大对,立刻道:“这事儿我们知道了,王妈你先下去吧。” 王妈退去之后,朱丹走到镜子跟前一面替他打领带,一面道:“佣人之间嚼舌根子的话,你不要过于当真。” 越珒望了一眼窗外,冷冷道:“好端端的传出这样的闲话总是不好。” 朱丹踮脚捧着他的脸朝自己转过来,对视道:“你先去公司,我在家也是闲着,找个时间我去五弟和十二姨娘屋里坐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可是你教我的。” 越珒乘机低头亲了一口,满意道:“待我回来再教夫人一些别的。” “旁门左道我可不学。” “唔......左道不学,那右道学不学?” “也不学!” 那厢巧心正伺候完十二姨太做日课,她从半年前开始,每日拂晓起床,而后雷打不动的先要写上十个大字,再背诗一首,日课完毕后方才食早点。到了晚上临睡前,必要饮一碗红枣银耳羹之后方才能入睡。就连老爷去世出殡的那段时间,她也没耽误一日功课,巧心对此很是佩服,却又觉得她的这份严苛几乎不近人情。 那厢巧心正伺候完十二姨太做日课,她从半年前开始,每日拂晓起床,而后雷打不动的先要写上十个大字,再背诗一首,日课完毕后方才食早点。到了晚上临睡前,必要饮一碗红枣银耳羹之后方才能入睡。就连老爷去世出殡的那段时间,她也没耽误一日功课,巧心对此很是佩服,却又觉得她的这份严苛几乎不近人情。 午后小憩醒来,香雪整理了这两日的功课去了五少爷的书房。 正彻不知在写什么书信,一见她来便亟亟收回抽屉里,随手拿起桌面上的诗集佯装在读。 香雪歪头看了看书名,胳膊支在书桌上看着他说道:“你还记得你教我的那首金缕衣吗?” 正彻道:“我知道姨娘最喜欢末两句,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香雪见他记得自己喜爱的诗句,喜不自禁的翘了翘脚道:“是,我想要念书便是伊始于这两句。”又道:“五少爷——莫待无花……空折枝!” 笼堂 第61节 语气仿佛是有些恨恨的。 正彻一愣,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从桌上拾起一本诗集,略路翻了两页说道:“这本李义山诗集可能借我读几日?” 他仍在神游,她便轻轻唤道:“五少爷?” 正彻回过神来,连忙应道:“好,好,请姨娘随意。” 她噗嗤一笑,眼尾睨着他道:“你怎么越发的痴傻了?” 正彻挠了挠头,“我……我……” 香雪笑道:“算了算了,不打扰你念书了,我也回屋读会书去。” 说着抱着诗集快步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忽然顿住了脚步。 朱丹笑盈盈的正预敲门,门却蓦地自己开了。 朱丹一愣,旋即又恢复笑容道:“十二姨娘好,我来给五弟送些茶果点心,今朝买回来的瓜果可清甜了,你也尝尝。”说着略侧了侧身子,露出身后端着盘子的王妈来,香雪瞥了一眼王妈手上的果盘,都是正彻平日爱吃的,也是微笑着说:“五少爷在房里读书呢,你们进去找他吧。” 正彻已经闻声走了过来,惊诧道:“嫂嫂如何来了?” 朱丹眉眼一抬,瞧见两人脸上都飞着一搭红晕,疑惑道:“如何,只允十二姨娘来看看你,不欢迎我来给你送点心吗?” 正彻听到这话,连耳朵都羞红了,连忙解释道:“嫂嫂你误会了,姨娘是来找我借书的。”慌乱中欲伸手接过果盘。 朱丹道:“当心打翻了,叫王妈给你送进去吧。” 正彻收回手,又道:“嫂嫂不妨进来坐一会吧?” 朱丹睨了一眼香雪,又瞧见她手里的书,挽过她的胳膊道:“我倒是真的站累了。五弟这儿书香扑鼻,有钟灵毓秀之气,想必坐上一会儿定能神清气爽,受益匪浅,顺便让我肚子里的孩子跟着受受熏陶,十二姨娘来都来了,不妨陪我一起进去小坐片刻吧。” 香雪不便推辞,只好搀着她一同进去。 第一百零二章 四壁的书,各色书脊砌成的墙面,一直砌到顶,那顶上面的一排书倒成了饲养书蠹虫的养料。 朱丹抬头瞻望,忽而觉得这些书跟砖头似的,若不甚扑啦倒下来,似乎无处可逃。 三人都穿着一身黑,沉闷地坐在棕皮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书桌上那盏掐丝景泰蓝台灯亮的触目,朱丹寻着光缓缓起身走到桌边掸了一眼,捻起一页诗稿,纳罕道:“咿——这字大概不是五弟写的吧?” 正彻尴尬道:“嫂嫂好眼力,这是——” 话到嘴边却有些难以启齿。 香雪睃了他一眼道:“这狗爬的字哪能是五少爷写的,不过是我打发时间写来玩的,拿也拿不出手,想着拿过来让五少爷替我看看呢。” 与铁画银钩的文稿放在一起,她这软筋缺骨的字难免露怯。 朱丹对此并不感到意外,反倒觉得格外有趣,真是应了两句话俗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连字都偏爱拣着一种字体练,这使她莫名有了兴致,笑道:“这字改日我也练练。” 正彻更加尴尬了,连连劝道:“嫂嫂有孕在身,多加休息才是。” 朱丹赫然觑了他一眼,眼里的质疑一闪而过,嗤地笑道:“我也不至于娇气到写几个字就累着了,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也和他们一样婆婆妈妈的。” 说着缓缓坐回沙发上,吩咐王妈沏茶来。 就着茶果,兜兜转转,又聊到了香雪身上。 “姨娘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香雪先是看了一眼正彻,见他吃茶不语,心里也是百转千回,垂眸沉吟道:“只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出什么乱子就好。” 自玉萼出事以后,她胆子也被吓细了,连公馆大门都不敢迈出。 正彻忽而攥了攥拳头道:“姨娘挡住了自己的眼,就当这天一如往常的晴吗?你要是肯走到马路上去看看,那贫民区的难民已经蔓延到家门口了!” 香雪撇过脸道:“我不惹他们就是了!” 正彻冷笑不语。朱丹譬解道:“想想十一姨娘,可招惹谁了?祸从天降不由人。”又道:“谨慎些也没错。” 正彻酝酿了几句话要说,偏被佣人打断了。 “大少奶奶,孔小姐在客厅等你呢。” 香雪见状也跟着离开了书房,径直回屋去了。 琉璃一见朱丹,幸苦憋了一路的苦水直往嗓子眼冒。 朱丹连忙拉过她的手来窝盘,“他又如何招惹你了?” 琉璃气鼓鼓道:“这顾越城简直无可救药!要不是你现在有孕在身,我倒要拉着你去烟馆找他去,让你见识见识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实在可恨!” 朱丹不慌不乱地剥了一颗荔枝放进她的嘴里,哄着她吃下,他们两人分分合合不知闹多少回了,朱丹从前也劝她离开越城,重新觅一良人。可每每劝完没几日,两人又和好如初,没事人一样,如此多了,她也不愿再掺合他们之间的事情,只当是周瑜打黄盖。 她是个美丽的人,爱情未能使她添色,反而日趋一日的将她整个人消磨暗淡了。 琉璃把荔枝核吐进烟灰缸里,烦闷地掏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欲点火,朱丹手指搭到她的手腕上,这一搭,琉璃醒了似的,笑道:“瞧我这猪脑子!”说着吹灭了火,只把香烟攥在手里掰着玩,笑容讪讪的。 朱丹轻叹一口气,道:“你自己也是,香烟吸多了不伤身体吗?” 琉璃把香烟折成“冂”字形,撅了撅嘴,一面歪着身子去掸身上的金色烟丝屑,一面说道:“哼,身体是最不怕伤的,反正女人也就那十几年的好光阴,之后便是走下坡路了。你们这些幸福的人自然是嫌命短,一辈子活不够,但我嫌命长,一日长如一辈子,看不到头!” 朱丹仿佛被喂下一粒哑药,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来。她想,琉璃这话终归是气话,哪有嫌命长的呢? 一地的烟丝,琉璃只管用鞋尖拨弄着,蓝绿底荷花珠绣凉鞋,朱丹眼睛也落在她的脚上,心里数着荷花开了几瓣,半晌道:“他现在还和宝爷一块做生意吗?” 脚尖一顿。 “别的事情没见他这样的坚持过,偏偏跟着宝爷死心塌地的干!我原先不清楚他们办的什么香烟公司,还以为他上了道,收了心,一味撺掇他和宝爷多亲近亲近,谁曾想,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总说是应酬应酬,应酬来应酬去也没见长什么本事,坏毛病倒是添了一堆,吃喝嫖赌外加抽大烟,我看离十恶不赦只差杀人放火当汉奸了!” 朱丹惊骇道:“你也真是,他哪有你说得这样坏!” “他坏是真的坏,好也真的好,否则那些女人为什么总围着他转呢?” “这得问你啊,如何就非他不可了?” 琉璃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她爱他,又或许是她不甘心,不甘心嫁不进顾家做少奶奶。 朱丹见她沉默不语,换了别的话问:“他在外面混玩,三姨娘不管他吗?” 琉璃顿时把声音放低了道:“她怕越城呢!就是因为那戏子的事!” 朱丹拧了拧眉头道:“难不成两人还在联系吗?” “何止,现在比从前更勤了。” 琉璃走后,王妈拿着苕帚进来扫地,见那散的烟丝和掰折断的香烟,不禁啰嗦两句:“没有在你跟前点烟吧?这孔小姐到底是没结婚的人,要我说,她就不该在你跟前哇拉哇拉,白白让你添些个闹心的事,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嘞。” 琉璃走后,王妈拿着苕帚进来扫地,见那散的烟丝和掰折断的香烟,不禁啰嗦两句:“没有在你跟前点烟吧?这孔小姐到底是没结婚的人,要我说,她就不该在你跟前哇拉哇拉,白白让你添些个闹心的事,对你和孩子都不好嘞。” 朱丹道:“她那些牢骚话不跟我说还能跟谁说呢,总憋着是会得心病的。” 王妈听她这样一说也不再多言,只把地扫干净了出去。 待越珒晚上回来,见过二太太,陪着谈了会心,便回屋揽着朱丹坐在阳台赏月。 朱丹靠着他道:“从前住在弄堂底,月亮是躲在阁楼里的闺秀,寻常见不到的。” 越珒想着她的话,诧异道:“我一直以为在赏月赏花赏雨赏雪这些事情上是人人平等的。” 风一吹,他抿了一嘴她的发丝,忙着用手指挑开。 她把头一甩,睨着他道:“你是站的太高了,看不见下面。” 他用手指比了个圈挽着她的头发,觑着她的侧脸笑道:“夫人骂得好......再赐两句?” 朱丹哼了哼鼻子道:“你没看报纸上讲嘛?说现在的上海是——二十四层的高楼下面还有四十八层的地狱,你一个住顶楼的,什么不带你赏的!” 第一百零三章 越珒摇头笑道:“站那么高,摔下来骨头都摔碎了。” “呕——”她本就孕吐的厉害,听了他这话更是呕出泪来。 越珒抚着她的背,她的背比从前更薄,摸得到骨头,大概吃的那点饭全都被她呕光了。 朱丹从胁下抽出手绢子的一角点了点眼角,摺了一面再去拭唇,恍惚了一会儿道:“我发现正彻的字写得很好,跟你的字很像。” 他眉头一蹙,酸溜溜道:“那你可要说清楚了,像归像,谁的字更胜一筹?” “唔,我瞧着一样好呢。” 他轻哼了一声,扳过她的脸来轻咬了一口,显然是对她和稀泥的态度感到不满。 她随手在他身上抓挠了一下,轻骂道:“你真是属狗的!” 越珒涎着脸道:“你是属猫的,瞧你的猫爪儿都将我的胳膊挠破了。” 说着举起她的手找证据似的,朱丹往后缩着手难为情道:“这几天事情多呀,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把脖子往后一仰,漫声叫道:“王妈,王妈!” 王妈此刻就在外厢的榻上犯迷糊,听了喊,急忙跑进来问:“大少奶奶你有什么吩咐?” 朱丹见她慌忙的只套了半只拖鞋,嗤地笑道:“没什么事,你去把药箱拿过来。” 朱丹见她慌忙的只套了半只拖鞋,嗤地笑道:“没什么事,你去把药箱拿过来。” 王妈难免心头一惊,追问道:“什么地方受伤了?” 朱丹窘道:“不是我,是我把金贵的大少爷挠伤了,嗳——你在拿把剪子来,我专门剪指甲用的那一把,别拿错了!” 王妈翻了几个抽屉才寻到了专门剪指甲的一把金色的剪子,提着药箱一并送进了屋,用一双生了翳的眼睛把她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无碍方才放心出去。 越珒捞着她的胳膊放在膝盖上,迎着落地灯睁大了眼替她剪着,蹦在地上的指甲壳像月牙似的,荧白的一撇。 半晌之后他突然说道:“我不喜欢你拿我和别人相提并论。” 她把手抽了回来,睨着他道:“自己的弟弟你也比!” 他轻笑着不说话,只顾去抓她的手。 她道:“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好的。” 说完这话也不去看他,自顾抚着肚子,身下压着云般柔软的枕垫,她整个人被揉入米黄色的光里。 笼堂 第62节 片刻之后,仿佛盹住了,阖眼不语。却暗暗在心里盘着正彻和十二姨娘的事体,究竟还是大家的臆测,只怕说出来徒增了他的烦恼,又惹得家里鸡飞狗跳,索性往心里压了压,待确认清楚再告诉他也不迟。 片刻之后,仿佛盹住了,阖眼不语。却暗暗在心里盘着正彻和十二姨娘的事体,究竟还是大家的臆测,只怕说出来徒增了他的烦恼,又惹得家里鸡飞狗跳,索性往心里压了压,待确认清楚再告诉他也不迟。 她的肚子一日比一日沉,那曾经属于少女的水蛇似的蛮腰仿佛一去不复返。她的腹部鼓了起来,从肚脐延伸出一条褐色的线,她自嘲道:“真讨厌,像虾线。” 兰芝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道:“等孩子生下来,侬肚子很快就瘪回去了。” 又说:“阿拉都是这样过来的,侬勿要多想,再说哪个女人不生孩子,不在鬼门关里走一趟啊。” 朱丹手里捏着一块苹果,没有胃口,只是一味的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反驳道:“姆妈,或许女人也可以不生孩子。” 兰芝失色道:“吓!混说,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亘古不变的道理,依侬讲,吤社会还不乱套了呀,侬这一代人啊,顶会胡来……” 此时王妈拿着一封信进来。 兰芝接过信瞄了一眼,转手递了过去。 朱丹将苹果放下,擦了擦手,展开信笑道:“是宋太太的侄女婉因。” “喔,是那个小胖妞。” “说是瘦了十磅呢。” 朱丹又往下读了两行,嘴角不觉上扬,兰芝虽也好奇,碍于她不说,也不便多问。 前段时间朱丹托越珒要了一张播音员胡毅的照片寄给了婉因。 婉因一见倾心,芳心暗许。 此次是为了见胡毅特意瘦了十磅,委她在越珒面前吹些耳旁风,帮她在电台谋个职位,好让她有机会接近胡毅。 她当夜在越珒耳边一吹,这事果真就成了。 他捏着她的鼻子道:“没看出来,你还有当媒人的潜质。” “你没看出来的事情可多着呢!” 她不仅做得媒人,还要做侦探。 她此后又观察了香雪两日,终是发现了一些端倪,招来巧心问话。头两次,巧心还对十二姨太的事情讳莫如深,架不住她再三收买,再是忠心的奴仆,也抵挡不了金银的诱惑,只不过巧心这样式的嘴紧,撬开更费些工夫。 巧心先把一对金耳环收进荷包里,抖出两句不关紧要的话。 又贪婪地收了一只金镯子,这才将十二姨太的事情一五一十的抖了干净。 “有一次我整理床单的时候,在十二姨太的枕头下面发现了一块格子手帕,吓,一看就是男人的帕子。” 朱丹沉思道:“说不定是老爷子的遗物呢?” “哪能啊,伺候了她这么些年,是不是老爷的东西我还认不出吗?过去的事大少奶奶你或许不清楚,老爷也只宠了她半年就腻了!再往后又看上了一个护士,不过没娶进来,因为老爷当年答应过二太太,说十二姨太是最后一个。” “也难为十二姨娘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这家里委屈的又何止她一人哩,就说二太太吧,被老爷冷落了几十年,直到老爷快不行了才又想起她。” “那帕子还在吗?” “应当还在的,五少爷的东西她都当宝贝似的收起来呢。还有一些诗稿,我看不懂,但我觉得里面一定有猫腻。” 只要召集众人,当场搜出手帕和诗稿,十二姨太与五少爷苟且之事不言而喻。可她不能这样做,这无疑是谋害两条年轻的性命。 若是替他们瞒着,又能瞒到几时呢? 待越珒晚上回来。 她暗示道:“你该给正彻定一门亲事,有人管着,他的心才能定下来。” 他与她做了夫妻,更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当下应道:“这不难,这几日我就替他物色一个。” “你还应当给四妹也物色一个。” “你不知道她,听讲在学校里就谈了好几个了,学校外头还有几个。” 朱丹一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替她辩解道:“或许四妹只是想要多交几个朋友。” “你还替她说话。”越珒笑了笑,他方才话只说了一半,“我也摸不清嘉萱到底是什么心思,听说交往也是当真在交往,只不过一旦分手,便花一元八角在新闻报上将男方的姓名德行恋爱历史登在报纸上头,美名其曰:国男鉴赏。” 朱丹噗嗤笑道:“我就说四妹不是什么孟浪的人,她这也算行善了。” “这行了哪门子善?这分明毁人前程。” “什么前程,指不定是害人的前程呢。” 第一百零四章 自从玉萼去世之后,佣人阿桃便被拨到大少奶奶屋里打杂。 这大少奶奶自然又不能同姨太太相提并论了。 “大少奶奶倒是一点不搭少奶架子。”阿桃同小杏说道,“我有一次听到她哼歌,那嗓子就跟黄鹂鸟似的。” “别忘了人家做少奶奶之前,可是歌星呢,还是咱们大少爷亲自捧红的呢。” “幸好咱们二少爷没娶那位孔小姐,依我看,可不是什么善茬呢,二太太总说相由心生,看面向就能看出许多门道来。” “你看出什么门道来了?”阿桃笑着问。 “嘿,鼻子主财,她那鼻子尖得很,刀似的,迎面把财划破了,不是旺夫相嘞。” 阿桃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不由得信了七分,手指绕着粗黑的一截辫子道:“你这话的不对,二少爷本就是破财的主,染了烟霞癖,能不费钱么。” 小杏揉了揉鼻头若有所思道:“也是,他自个儿不争气,倒不用别人来祸害他,他自己将自己祸害完了。” “不是有那么一句俗语,喝了黄浦江内的水,人人要浑淘淘了。” 两人嗤嗤笑将起来。 陈妈听见了,骂道:“要死唻,背后敢说主人的坏话,再混说,我拿针把你们的嘴巴缝起来。” 小杏吐了吐舌头,学着陈妈的语气,“要死唻,要死唻,是谁老不死的唻。” 陈妈气得从头发丝里抽出一根穿了线的银针,捏着往前戳,做出要缝嘴的架势,吓得小杏拽着阿桃撒腿就跑。 她们抱头鼠窜,听见花园那厢四姨太又在咿呀咿呀开唱。 唱的是牡丹亭。 纵使她们没学过戏,也熏陶会了几句。她们学起杜丽娘的婢女春香的几句念白更是得心应手,丫鬟学丫鬟,照镜子似的。 也不知是谁在一旁拉胡琴,拟着人声,大有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荒诞。 “四姨太可真看得开,还有心思唱呢”阿桃躲在树下小声嘀咕道。 小杏道:“不都说戏子无情么,老爷死的那天,也没见她淌几滴泪嘞。” “拉胡琴的是谁,好像从未见过?” “我见过,出殡那天奏风流寡妇的那乐班子中的一个。” “啊,当着尸骨的面就敢勾搭野男人,也不怕伤阴骘!” 二太太虽不怎么出房门,却有小杏这一双眼睛盯着,莫说四姨太蝶仙和拉胡琴的暧昧,就连五少爷和十二姨太的事情也未能瞒得住她。 那日二太太在屋内唪经完毕,恰逢越珒白天在家,待他午休之后便叫小杏去请。 越珒请了安,坐下饮茶,因天热,特意泡了菊花茶来降火。 二太太薄唇一抿,眉间的一道痧被揪得紫红,她用力抬起眼皮,覰着他道:“如此放任下去,断然是不行了。” 越珒凝视着茶盏里逐渐胖起来的小白花,就盏边抿了一口,很清淡的花草的气味,像是下雨过后空气里弥漫的青气。 “还请母亲吩咐。” 二太太捻着珠子冥思了片刻,缓缓开口,“女人是天上的风筝,没有男人手里的那根线拴着,风一吹便呼啦啦吹走了。老爷一走,这根风筝线线自然而然就断了。你的这些个姨娘说是妇人,且都年轻着,尚有姿色,如此跟着我这个老太婆一道消磨了岁月也是可惜,不妨让她们各奔前程去吧。我也是替你想,十来房孀妇叫你养着算怎么回事呢?” 越珒沉吟道:“我知道母亲是替我考虑,但姨娘们享福惯了,又逢乱世,此时让她们离开只怕不妥,母亲放心,我目前尚有能力支撑着呢。” 二太太见他并未开窍,摇头叹道:“你没懂我的意思。” 她一着急,眉间的紫痧仿佛眯起眼来,一只细长的紫目。 “不是母亲眼里容不得她们,都是女人,我自然是知道身为女人的不易,但是眼下的情形,恐怕是我有心留,她们也无心住,若是留下便要洁身自好,万万不可做出对不起老爷的事体。” 越珒仿佛头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忽然顿悟道:“是走是留,且看姨娘们自己的意思。” 二太太眉头舒展开来。 既然说到了此事,越珒顺便提了提替正彻物色对象一事,二太太一面听一面颔首道:“这是好事,你和越城就被耽误的太不像话,往后的几个孩子,也该早早做些打算。” 待越珒走后,二太太立刻请了八姨太到跟前商议。 “我请瞎子来算了一卦,说五少爷红鸾星动,姻缘天定,不可耽搁。” 八姨太初听难免怙惙,只当二太太见他们母子没了依傍,刻意草率安排一门亲事,待成亲之后,便提出分家,于是婉转说:“正彻还是学习的年纪呢。” “正彻已通男女之事,若不成家,如何静得下心来学习?金边碗盏象牙筷,得找个配得上他的好姑娘才行,此事你不必操心,越珒自会替他物色甄选。” 八姨太仍是疑惑不解。 二太太见她泯顽不化,索性挑明了正彻与姨娘有染之事。 八姨太一听,顿时吓得花容失色,抵死不认道:“哪个贱人在你跟前乱嚼舌根?正彻他向来一门心思读书,从未听过和学校里的女同学有什么交往,更别说和自家姨娘纠缠,说不定是有人故意挑拨,居心叵测,成心要把这个家挑散了不成!” 二太太耷拉着脸,揪着眉心道:“这个家大抵只有你还蒙在鼓里,平日少往厨房钻了,有空多陪陪儿子,想必你也不蠢,自会发现蛛丝马迹。” 这一年十二姨太香雪才廿七岁。 她的房间有一排珠帘,细细的银线串着水晶似的晶莹剔透的玻璃珠子,她偏爱紫色有关的一切事物,尤爱丁香花和桔梗花。 说是姨太太,骨子里还是个少女。 只有少女才会怀春。 正彻便是攀附在珠帘上的紫色的梦。 “新郎顾正彻先生执手新娘刘美玲小姐……” 婚宴上,香雪一杯接着一杯地呷着辣嘴的白酒,从嗓子眼一路烧到心窝,大有在身体里纵火的架势。 她喝醉的时候,醉眼蒙眬,出现幻觉,瞅着站在越珒身旁的那张新娘子的脸,竟然是自己。 她举杯祝贺道:“祝五少爷五少奶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笼堂 第63节 “谢十二姨娘祝福。” 当晚她蒙着被子哭了一夜,枕头套子干了湿,湿了干,腌坏了丝绸的枕头料子。 他与妻子洞房花烛夜,她却为了他哭瞎了一双眼睛! 佣人们可怜她,“十二姨太真傻,为了这样一段感情根本不值当!” “一点儿都看不见了么?” “说是隐约还能看得见一点光。” “那五少爷知道吗?” “嘘!嘴巴都捂严实点,二太太交代了,一律不准跟五少爷讲,否则收拾行李走人!” 她们一把捂住嘴巴,从指缝里钻出一声声叹息—— 天可怜见。 第一百零五章 拉胡琴的姓张,是个精通中西乐器的音乐老师。 佣人左一口张先生,又一口张先生,四姨太一听到张先生三个字,总是把头低下去,脸颊热烘烘的。 小杏捂着嘴窃笑道:“张先生一表人才嗳,模样也好,学识也好,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哪儿冒出来的人才呢,可真赶巧让我们遇见了嘞。” 蝶仙不愿被他们握住把柄,兀自低头讪讪道:“好什么好,你们才认识张先生几天啊?” “要不是四姨太,我们哪里认识什么张先生啊王先生啊,我们也是看着四姨太高兴,跟着一旁瞎高兴罢了。” 蝶仙道:“我和张先生不像你们想得那般龌龊,我们是高山流水之情。” 小杏不大知道高山流水是什么样的情,只把一双眼睛滴溜转着,不说话了。 香雪仿佛很感同身受似的,不住地点头,“知音难觅,伯乐难求,这年头能寻到个说体己话的已是难得,更别说知你懂你,一拍即合,你动动手指他便知你要做什么,你话说一半他便知你下一半要说什么,要遇到这样一位知心的人可不得好好把握着。” 翠芳轻笑道:“戚,男人和女人,到底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嘛!” 她这话驳得轻描淡写,却令香雪和蝶仙浑身一颤,仿佛被蓦地撤去了一块遮羞布。 蝶仙从咬紧的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忒俗!” 蝶仙从咬紧的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忒俗!” 翠芳嘴唇一歪,睨着她道:“都是凡胎肉体,装什么神仙玉骨!啐!我是俗人,你是浪货!” 都知道十姨太嘴巴厉害,得理不饶人,无理搅三分,谁要试图和她拌嘴,那真是自找气受。 蝶仙气得脸发绿,搀着香雪道:“妹妹我们走,别搭理她,她就是一张嘴巴厉害!” 翠芳抱着胳膊,无声地掀了掀嘴皮子,弯身痴笑起来。 此后张先生便来少了。 四姨太稍作打扮出门,每每白着唇走,红着唇回来。 红唇一抹,太招摇显眼,她担心被佣人看见,无端生出许多闲话来。 她警惕地上车,开到路口便叫司机回去,然后换坐黄包车,这才掏出粉盒补妆。 “跑慢点呀,我口红都抹歪了。” 连唇色都是投其所好,她试探了几次,确认他喜欢樱桃红,也知道他顶讨厌那种紫黑的唇膏颜色,说像中毒。 张先生为了避免被妻子怀疑,也只是一如往常的装扮,不过他出门前总要立在镜子跟头梳梳头发。 里厢无线电台在唱绍兴戏,张先生也跟着哼了两句,偏巧这戏里也有个张先生,“我与他风雨相伴回山村,张先生伤心惨别心上人。” 张先生仿佛被点名似的沙嗄一笑。 他太太就此察觉到了异样。 他太太是他在绍兴老家娶的妻子,农村人,因生了儿子才被接到上海居住。 张太太虽没有文化,却有女人天生的直觉。当先生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哼戏的时候,她知道,他外头有了“心上人”。 两人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幽会了一阵子,大概是张太太实在受不了他那副偷吃不擦嘴的德行,趁着那日孩子去同学家玩,偷偷尾随在先生身后跟了出来。 她因一双大脚干活,行动非常灵活,她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在想,这上海原来这样的大,车这样的多,人这样的美丽。 她从前自愿困在逼仄的石库门里,抬头一望是墙是晒衣杆是四方的蓝天。 她的大脚那样的自由,哪儿去不了?她偏偏心里缠了一双金莲,把自己困在三寸囹圄。 车夫停下来道:“太太,到了。” 她不识字,指着一爿店问车夫,“好心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店?” 车夫讪笑道:“嘿,一看看太太您就少出门嘞,这地是旅馆,西式的,你往前走一个路口,那有一家老店,便宜。” 这车夫不是本地人,说着一口的京片子。 张太太心下一沉,付了钱,“谢谢你。” 她的一颗心在肚子里狂跳,艰难地走了进去,木讷的停在柜台边,报了张先生的大名,旅馆老板一怔,来来回回将她一番打量,问:“你跟张先生什么关系?” “夫妻关系。” “不对不对,张太太已经上去了。”老板又打量着她与张先生实在不搭,再三确认,“你到底是谁?” 张太太索性泼辣起来,“我才是张太太,我倒要问问你上面那个张太太是谁?什么旅店,我看就是拉皮条的堂子!” 一哭二闹,旅店老板被她搅得不得不信,一面赔礼道歉,一面亲自领着她上楼去,捉奸在床,自是无话可说。 张先生如此落得一个负心汉的骂名。 蝶仙隔着被褥,听着张太太迭骂不休,浪货,骚货,狐狸精,只把她骂得钻不出被窝来。 那日全家聚齐一室,蝶仙穿了一身艳黄的波浪领旗袍,跪坐在二太太脚边,悲凉道:“我愿意嫁给张先生做妾。” 她这一辈子就是妾的命,更何况他们的丑闻闹得沸沸扬扬,人言可畏,她唯有跟了他,方才能将这出闹剧收场,勉强堵住悠悠众口。 二太太早早就算到了这一日,垂眼,漠然的像一尊佛像。 六姨太裴秋劝道:“四姐姐你可要想清楚了,张先生可不是老爷子,他自己都未必能保全自己,不过是个教音乐的,你嫁过去,是要吃苦头的。” 朱丹也担忧道:“听说张先生的太太没什么文化,为人泼辣,日日相处,难免口舌之争,四姨娘心放宽了些,别与她置气反而伤了自己的身子。” 蝶仙掏出帕子擦了擦泪眼,“嗳,我想清楚了,再苦也是个家,有人疼,总好过守着那点死钱过生活。他太太人虽野蛮了点,但也不是一味的胡缠,竟也容得下我。” 其他人还欲再劝,二太太道:“人各有命,她有她的命,你们有你们的命,今日四姨太要再醮我不劝,改日你们谁要再醮,我也不劝,只是一条,踏出了大门,就不再是顾家的人,别妄想再回头。” 蝶仙仿佛开了个头,此后顾家的姨太太接二连三再醮,二太太嫁女儿似的替她们备了份嫁妆,说是嫁妆,其实也是她们该得的那一份家私,眼下钱又不值钱,物价飞涨,都是大手大脚花惯的主,思忖之下,又将自己的那一份家私分成几份贴给她们。 蝶仙仿佛开了个头,此后顾家的姨太太接二连三再醮,二太太嫁女儿似的替她们备了份嫁妆,说是嫁妆,其实也是她们该得的那一份家私,眼下钱又不值钱,物价飞涨,都是大手大脚花惯的主,思忖之下,又将自己的那一份家私分成几份贴给她们。 她是佛的心态,普济众生。 可是佛能渡人,却不能自渡。 她近日越发觉得身子不利索,总梦见老爷子在彼岸朝她招手,说那边苦闷,想念她想得紧,每每想过桥去,心中却有一遗憾徘徊,思量着又退了回去,梦醒,一头的冷汗,叫来小杏,“大少奶奶这几日身子可好?吃饭可好?休息可好?” 小杏一怔,嗤地笑道:“好着呢,都好,太太你这一连串可险些将我问蒙了,你瞧瞧才几点,这半月越发醒得早了。” 拉开窗帘一瞧,天方才露个鱼肚白。 二太太道:“年纪大了觉浅,不比年轻人嗜睡,你也手脚轻些,去厨房熬碗白粥来,我也不卧了,起来诵诵经罢。” 携地藏经至佛堂,合掌虔诚道:“恭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悲护持。” 起身奉上三柱香,继而跪念道: “往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第一百零六章 再说如今上海的情形实在是糟,一日遭过一日,政治性的恐怖事件几乎每天发生,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不断有难民涌入,公司走廊,商场储藏室,大世界等场所都成了流浪者的庇护所。 舞厅等娱乐场所却畸形的繁荣,烟馆榻无虚席。 上海沦为一座疯狂病态的孤岛。 吓破了胆的门也不敢出,耐不住寂寞的整日在外头鬼混,挣钱的没有,花钱的一堆儿,一家子的开销全靠顾越珒一人维系着,不仅要照拂一大家子,连老爷子生前手下的百来弟子,也都张嘴等着他喂一口饭吃。 顶着风浪,不得已又拿出存款来盘下一爿饭店和舞厅。 就此他整个人累得瘦黑了一圈,连胡茬也顾不上刮,人一累,连头发丝到脚趾都能察觉出疲态,可他睡着也是醒着,他的眼睛里藏了一只嗜睡的猫,一丁点儿风吹草动便警觉的瞪大瞳仁。 听闻日本人暗地里盯着他的家眷,倒让他想起那句诗来,“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 他几乎是失眠辗转了几个夜晚才做了决定,“我决定送大家去香港避一阵子。” 裴秋道:“也好,只是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越珒摇了摇头,“抽不开身。” 二太太道:“阿弥陀佛,我老了,不怕死,也不愿跑出去折腾,我得守这个家,死也要死在这儿。”说着说着鼻头一酸,掏出手绢子抹泪。 翠芳连忙道:“呸呸呸,太太可少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什么死不死的,你可是有福之人,佛祖保佑呢。想来越珒还是记挂大少奶奶,担心她在这儿不安全,是不是。” 越珒微笑着点了点头,并不否认。 翠芳又道:“其实十一的事情我倒现在心里也还有个阴影,这日本人就是畜生,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家里头也就一个顶事的男人,恨那二少爷也不争气,离了你,我们这群孤儿寡母可不是叫人捏扁搓圆,任人摆布,连个还手的力气都没有,咱们几个人老珠黄倒也不怕,只是咱们家大少奶奶年轻貌美,仙女似的,那日本人可不就喜欢漂亮的女人?” 朱丹平日未往这里想过,不免倒吸一口凉气,莫名惊慌。 二太太叱道:“又混说,怀着孕呢,你别吓她!” 翠芳赔笑道:“哎呦,我只是随嘴一说,不当真的,我的意思是现在香港那边安全,我们一去,反倒能让越珒安心不是,也不必受人牵制,左右为难,你瞧他最近都累成什么样了。” 笼堂 第64节 朱丹听着句句理,却又句句不中听,只能挺着肚子回了屋,坐在窗前偷潸,只把一双眼睛哭得桃儿似的,外头是蓝的天,蓝到几乎泛白,像一件反复浆洗直至腿色的旧蓝布衫。 “大少奶奶好像在屋里头哭呢。”王妈下来眨了眨眼睛说道。 翠芳掀了掀嘴唇道:“白眉赤眼,哭什么?不会是因我那两句话将她吓哭了吧?” 二太太睨着她道:“你当谁都像你似的没心没肺,你说话倒是过过脑子。” 越珒早已坐不住,起身上楼去了。轻手轻脚猫到她的身后,从后头一把抱住,下巴颏抵着她的肩窝,“夫人,宝贝,姑奶奶”的叫着。 朱丹还沉浸在伤感之中,无心理他。 “是不是十姨娘惹你不高兴了?她这人就是这样,信着嘴说,不动脑子的。” 朱丹把肩膀一塌,横眉道:“你赖别人做什么,是你惹我不高兴了。” 越珒没料到竟是自己,傻笑道:“原来罪魁祸首是我。”又起身蹲到她的面前,用大掌替她揩着泪,“那你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出出气。” 她伸手将他一推,偏巧他没蹲稳,咚地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两条长腿螃蟹似的支在那儿,模样很是滑稽。朱丹见状忍不住嗤地抿嘴一笑,又好气又好笑,脚尖轻扬,嗔怪道:“哎,你故意的是不是!” “天地良心,我故意使自己出丑吗?” “谁知道你呢,你那心思谁能琢磨的透呀,天天睡在一张床上,心里却夜夜盘算着怎么将我送到千里之外去,我睡在你旁边,竟一点儿口风都没探到!” 越珒哑笑着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坐到她身旁道:“你又冤枉我了不是,你听我狡辩。” 朱丹一怔,抿嘴笑道:“好,我听你狡辩!” 他又厚着脸皮贴到她身上来,只嗅着她身上的香气,半晌蹦不出一句词来。 朱丹催道:“怎么,还没想好词。”把身子一扭,“还是连狡辩也懒得狡辩了?” “怎么会呢,其实我都说了,你也都明白了。” 朱丹茫然道:“咿,你说什么了?” 他竖着一根手指头抵在她的唇边,“嘘,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知子莫若父,知夫莫若妻,你我之间何须多……嗯?你今儿喷了什么香水,真好闻。” 朱丹无奈道:“当真是狡辩!” 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朱丹只得暗自揣摩着他的心思。 他又喃喃了两句:“我真恨我自己没有两个脑袋四个身子,顾得了那头,顾不了这头,但我心里都是你和孩子,这一点不假。” 他太疲乏了,又因闻了这柑橘草木的香气神经舒缓,就这样搂着她打起盹来。 她就这么由他抱着,不敢乱动,也是心疼他总也睡不好觉。无聊了便望着他的睡颜,一会触触胡茬,一会摸摸眉毛睫毛,但一想到要去香港的事情,便满心满肺的舍不得,忍不住轻轻在他额上落下一吻,嗫嚅道:“要是往后都像今日一般就好了。” 说完鼻孔里喷出一口薄气,笑自己傻气。 眯了一会儿,王妈进来道:“大少爷,电话。” 越珒骤醒,因睁眼太快,一只眼翻出三层眼皮,他温柔地挪开她的身子,在她耳边轻语道:“我去接个电话,你接着睡会儿。” 出了卧室门便换了一副面孔,冷着一张脸问王妈,“谁的电话?” “嗳,就是那个叫土匪的日本人。” 越珒也不去纠正她,轻笑一声,转身走去书房接电话。 第一百零七章 次日广和梨园门口围满了日军,土肥原瞥了一眼水牌,指着头一个名字道,“就他了。” 班主竖起大拇指道:“司令好眼光。” 随后顾氏兄弟下车进了戏院。 “顾桑,你们的京戏我不太懂,还请你来点戏。”土肥原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越珒转着手上的婚戒,问躬身立在一旁的班主:“他请的是哪个角儿?” “嗳,点的水笙老板。” 越城闻言霍地起来,黑着面孔要走。 越珒睃了他一眼,冷冷道:“给我坐下。” 越城双手插兜,扭着脖子道:“要么换人,要么我走,我听他唱戏恶心。” 上海梨园行里谁人不知水笙和顾家三姨太的绯闻?不过是郎有情妾有意,一段孽缘罢了,放在民国以前,十有八九是要被拉去浸猪笼的,眼下国门一开,思想开化,竟有文人研墨蘸笔写成一段佳话,倒说这是至真至纯的爱情,戏子亦有情。 班主默默叹了一口气,到底不是戏文里的桥段,瞧这顾二少爷的态度,也知其中为难。 越珒道:“耍性子也该分分场合,坐下!” 越城气得呼哧哼哧地往椅子上一倒,翘起二郎腿道:“这大上海离了他水笙没人会唱戏了是吧?” 越珒对他的牢骚置之不理,朝土肥原笑了笑,“舍弟年轻气盛,扰了雅兴,还请见谅。” 又对班主道:“请水笙老板好好唱一出霸王别姬。” 班主连应着小跑去了后台。 越城烦躁道:“又别姬,一年别三百回,就不能整天新鲜的玩意。” 土肥原道:“你们的项羽很有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武士道精神,赢则生,输则死,即使败了,也是个英雄,我很钦佩。” 越珒撇过脸朝脚边啐了一口,又撇过脸去望着他笑而不语。 水笙一出场,土肥原登时目瞪口呆,他的一双豆眼钉在虞姬的脸上,那是一张属于过去的脸,足以跨越时空和性别的美。 越城低声嘲讽道:“他一个日本人,听得懂唱什么玩意吗?” 越珒道:“你倒是中国人,你听得懂吗?” 越城噎住,怂道:“至少比他强。” 水笙望着台下的一片土黄军装,鬓边流出汗来。 他一面唱: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一面暗想起前两日传得沸沸扬扬的新闻,一名武生在台上被日本人一枪毙命,兔死狐悲,谁知自己下一秒会不会吃日本人的枪子,纵使如此,他仍要唱下去——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们嘲讽戏子无情,也不假,戏子的命是戏给的,戏子的情都入了戏。 恨只恨扮了相,便身不由己了。 舞剑之际,土肥原脱下手套,学着他们抓起一粒瓜子放在唇边嗑了嗑,道:“我想和顾桑做一笔生意。” 越珒直言道:“抱歉,我从不和日本人做生意。” “顾桑你还在生气,玉萼桑的事情我很抱歉,可一码归一码,我和你谈的促进东亚共荣的伟大事业。” 越城动了心,忙问:“什么生意?” 土肥原微笑道:“我欲和青帮长期合作,你们要协助我们逮捕抗日分子,以及抓住那些写反日报纸的记者。” 说完又拈起一粒瓜子,也不磕,改用指甲剥弄。 越城道:“这不难,不就是抓些人么。” 土肥原点头道:“另外我们正在筹建一个新的毒品生产联合组织,如果你们愿意合作,我乐意将上海鸦片经营的垄断权交给你们。” 越珒沉默不语,旋着手上的戒指。 越城兴奋道:“这是一笔好买卖啊,哥你算算——” 他忘乎所以地掰着手指头算账,越珒冷冷覰了他一眼,而后微笑着摇了摇头,变脸之快,吓得越城抓着一把瓜子塞进嘴里不敢吭声。 土肥原笑道:“你们可以再考虑考虑,不用着急给我答复。” 越珒敷衍道:“好。容我再想想,看戏。” 这一场戏看完顾越珒便叫手下的人去买了次日的船票。回到顾公馆吩咐佣人收拾行李,一家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分别弄得不知所措。 家里乱作一锅粥,佣人忙着翻出几只藤箱,问:“大少爷也不说说都是谁去香港嘞,弄得我们无头苍蝇似的抓瞎。” “你们先收拾十姨娘,十二姨娘还有大少奶奶和六小姐的行李。” 朱丹搭拉着脸道:“就是说呢,逃难似的,好像走慢些就要落到灾了。” 佣人正搀着香雪过来,恰好听到逃难二字,忙问:“谁要逃难?” 朱丹走过去道:“叫我们逃去香港呢。” 香雪直言不去,任他们说干了嘴巴也不肯去,坐到沙发上由人伺候着喝了半盏茶,伤感道:“我一个瞎子,到哪儿去不是一样的?你们若是对我不放心,就将我关在屋里就行,还省得跌跌撞撞,叫人寸步不离的看着。” 朱丹不由得也伤心起来,心中又愧又疚,原来一件事就能毁掉一个人,她想,人怎么生来这样的脆弱,玻璃似的,一磕就豁了个口子,一碎就满地的玻璃渣子,女人偏又是那顶薄顶薄的那一种,饶是金屋贮之,也还怕个意外万一。 二太太道:“十二就留下来陪着我说说话吧。” 香雪这才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嗳,我留下来陪你,我虽无用,索性还有一张嘴能吃能说,倒像是那无线电,光有个声。” 二太太笑道:“有你在,我还需要听什么无线电呢,那东西只是个物件,还有个不灵光的时候呢。” 朱丹又去缠着越珒撒娇道:“缓两日再走不行吗?我还有好些话没跟你说呢。” 越珒漱了漱嘴,又揩了一把脸,方才冷静下来将看戏一事细细交代,又道:“谁要是捆了你来威胁我,我想,叫我做什么我都是肯做的,我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急急的把你安排到安全的地方去。” 她红着脸道:“我倒成了祸水了,别说了,我走还不成嘛。” 二太太笑道:“对,你们都走,要抓就叫他们把我这个老太婆抓去。” 众人忙道:“那哪行啊。” “怎么不行,我一把老骨头了,他们未必啃得动呢,我这身柴肉想必都是酸的。” 杪悦也嚷着不肯走,抱着越珒的大腿不撒手。翠芳一面强拉硬拽,一面骂道:“小讨债鬼,你留下来谁管你死活啊。” “阿悦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了。” 翠芳吓唬道:“像你这么大的孩子,日本鬼子一尖刀就给你挑起来了,你是没见过外头那些死掉的小赤佬,肠子都被挑出来,拖得老长,阎王看了都不敢收嘞!” 杪悦被唬住了,撅着嘴要哭出泪来,但还是忍住了,皱着一张粉团的小脸倔道:“五哥说日本鬼子也是鬼,鬼都是假的,我不怕。” 大家不由呆住了,打量着眼前这位还没有腿高的六小姐,她的影子却是那样的长,若论影子该是个大姑娘了。 小杏抱着一床被褥笑道:“六小姐是花木兰嘞,能去上阵杀敌了。” 笼堂 第65节 她这语气还是逗小孩子的语气。 翠芳不悦地睨了她一眼,小杏被她的眼神唬了一跳,连忙抱着被褥逃了。 二太太见佣人蜜蜂似的转个不停,口里念了两句佛,叫来越珒和朱丹问:“佣人也得带去几个吧,都是被伺候惯了的主,没个人在身边照顾怎行?” 越珒点头道:“这是自然,只是出门一切从简,伺候的人也不宜太多,母亲,你看呢?” “王奶妈是带惯了六小姐的,王妈又是朱丹娘家里挑来的佣人,也是尽心尽责,可毕竟没个年轻机灵的,我想着让小杏跟过去,这丫头又能干又聪明。” 朱丹道:“我虽怀孕,但还是能照顾自己的,还是让小杏继续留下来照顾母亲吧。” 二太太笑着捏了捏她的手,“傻孩子,你才是重中之重。”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问:“都急糊涂了,亲家母可随你一道去?” 朱丹道:“姆妈说要留下来照顾爸爸。” 二太太轻嗯了一声,忽然变了脸色道:“你们可联系了那边?” 越珒道:“问了,也都不肯走呢。” 二太太思忖道:“既然他们一家子不肯走,要不把他们接回来一起住,待你们一走,这个家空的都能听见回声了。接过来也好有个照应不是?” 越珒道:“可三姨娘说那边住惯了,房子虽小点,但图个清净自在,更何况琉璃刚和二弟领了证,新婚燕尔的,恐也不大方便。” 说到这儿朱丹不禁叹道:“到底两人还是结了婚,怎么劝也不听。” 越珒安慰道:“你们小姊妹做妯娌,再好不过的事了。” 二太太帮着儿媳说道:“越城从小就不大着调,随老爷子,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嘞,这一点你我还不清楚吗,朱丹既真心拿她当姊妹,岂有不担心的道理,不过姻缘天定,好也罢坏也罢,都得受着,你也别为她急坏了身子,若真出了事再说。”又对越珒道:“他虽是你弟弟,你也别一味的护着他胡来,惯他就是害他啊。” 越珒也只得掉过头来骂上越城几句,表明了立场,方才结束了这话。 说笑了一会,将去香港的事情也一道商量妥了,便叫来王妈,王奶妈和小杏,让她们三人各自收拾好自己的那一份行李,跟着一道去香港伺候。 三人一路忐忑,也不知上海之外的地方是个什么样子,大概是从一座孤岛转移到另一座孤岛吧。 一座叫香港的孤岛,虽知道是另一座城市,脑子里想象的还是上海的样子,在这方面,她们极度缺乏想象力。 第一百零八章 因上次的那一出霸王别姬,土肥原就此迷恋上了京剧,他频繁邀请水笙到号称小东京的日租界表演,水笙不愿,班主却跪着求他,“祖宗,你由着性子不去是要害死人的,我死了也就罢了,只怕要劳你备上十来副棺材板,替一个戏班子收尸嘞。” 水笙撩开长衫下摆扑通一跪,扶着他的身子道:“何苦嘞,这不是折我寿嘛。” 班主已然顾不上这些,死拽着他直喊祖宗,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水笙长叹一口气,无奈道:“唉,我就算是菩萨也是一尊泥菩萨。” 两人搀扶着起身,外头早有汽车候着。 说来讽刺,那日本人想听霸王别姬,却单单只要了虞姬在跟前唱独角戏。 土肥原的手拂过红流苏,将一杯清酒递到他的唇边,殷红的唇。 “水笙老板,我从未见过你的牙齿。” 水笙解释道“这是旦角的规矩,笑不露齿。” 土肥原笑道:“在台上你遵循你们梨园行的规矩,在台下,你得按照我的规矩,陪我喝一杯。” 水笙捻起兰花指推了推酒盏,“我是唱戏的,不是陪酒的,能和虞姬敬酒的只有霸王。”手腕一转,指着他道:“可司令你呐——不是——” 土肥原乜斜着眼笑道:“我不是真霸王,但你却是真虞姬,这就够了。” 又推了一回,没了耐心,索性掐着他的脖子灌酒。 水笙呛得直咳嗽,眉头紧蹙,厌恶道:“好好的一件鱼鳞甲,就这么给糟蹋了!” 土肥原却大笑着往戏服上灌酒,“美好的东西不就是用来糟蹋的吗?哈哈哈哈,放心,我会赔你一件更新更好的衣裳。” 水笙面色早已吓黄,不过因脸上施了厚重的油彩而看不出异样来。 “衣裳坏了还能赔,人坏了如何赔呢?” 土肥原仰头大笑道:“有意思,人怎么会像衣服一样不禁折腾呢。” 水笙骇然,想到日军的种种残忍,咬住唇道:“我该回去了。”霍地起身要走。 霎时一把冰冷的手枪抵着他的背脊,图穷匕见,那翻译站在暗处一惊,吓得咬了舌头。 水笙不顾身后的枪,缓缓将鱼鳞甲褪去,解下如意冠,只剩一身白如缟衣的水衣子,背后垂着长长的熟线尾子。 水笙视死如归道:“可别让污血溅脏了这身行头!” 行头是他的另一条命! 土肥原惊骇道:“你们中国人都疯了!都不怕死吗!” 那翻译说这话时感到恍恍惚惚,他一时竟忘了自己是哪国人,他若是中国人,为何怕死?他若不是,又如何习得这中国话? 水笙啐道:“苟且偷生,宁可死了干净。” 土肥原收起枪,眯眼笑道:“我偏要你苟且偷生。” 翻译接着道:“明儿还请水笙老板过来再唱一出。” 水笙吓得腿软,俯身拾起地上的衣裳头面抱在怀里,一身素白离开了。 三姨太娇月早在门口候着,一见水笙走出来,便上前挽住胳膊,望着他,忍不住泪眼婆娑。 水笙失了魂似的喃喃道:“娇月啊娇月,我若做了霸王,你可做得了虞姬?” 娇月登时收回了眼泪,接过他手里的头面,捏着攥着亲着,半晌哽咽道:“谁又规定我不能是虞姬呢?” 又道:“今生你我做不了夫妻,水笙,来世一定记得娶我。” 车夫早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快上车,日本人盯着呢。” 两人连忙上了黄包车。 “二位去哪儿?” “去黄浦江。” 任凭车颠,他拥着她,在耳边说道:“他们都忘了我从前叫水生,不是竹生。” 娇月哽咽着点头,抚着他的脸道:“我知道,水生,水是你的母亲,是你的襁褓,是你的家。” 水笙凄惨一笑,“娇月,我想家了。” 他依偎在她怀里,头抵在她的胸前,无声啜泣。 她轻抚着他的头道:“好,我陪你回家。 “听说黄浦江的水冷,娇月——你怕冷吗?” “我不怕,我是月亮,水里的月亮。” “娇月,你说我这一生,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是男人也是女人,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你是我爱的人。” 他整个人忽而颤抖起来,哭得像个十来岁的孩子似的惹人怜。 过了几日南京路上发生一起恐怖事件,一名中国男学生将手榴弹扔到了日军的游行队伍里,成了日军的通缉要犯。 此人便是孙连平。 越城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向日本人表现诚意的机会,于是抓了孙连平交予日本人作为诚意合作的敲门砖。 尽管献上这样一份厚礼,土肥原仍不信任他的能力,越城讪讪道:“司令误会了,我代表的不是我哥,而是宝爷。” 说着点头哈腰的递上自己的名片。 “燕宝公司总经理?”土肥原倒是认识这几个字,虽是按照日语发音,意思却是相差无几。 “总经理就是我本人,在你们来之前,这上海的鸦片本就由我们燕宝公司垄断。” 土肥原点头笑道:“宝爷我知道,不过我更欣赏顾越珒,他是一个诚实守信的商人,而且他的人脉很广,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和大哥见了宝爷还得叫一声叔呢,不妨司令你约个时间亲自和宝爷谈谈。” 顾越城从未这样用心谈一桩生意,只因他和琉璃领了证做了夫妻,她却日日嫌他不求上进,没有出息,他最烦人将他和大哥比较,发了誓,两年内必要混出个名堂来。 他歪在烟塌上,饧眼睨着对面吃烟膏的妓女紫钏,见她早已心醉神驰,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他歪在烟塌上,饧眼睨着对面吃烟膏的妓女紫钏,见她早已心醉神驰,看上去像一朵盛开的罂粟花。 他把嘴凑到象牙烟嘴上,幻想着案几上垒满黄澄澄的金子,渐渐痴笑起来。 紫钏娇嗔道:“二爷赚了钱,可别忘了我。” “娶你做我二姨太你肯不肯呐?” “嗳唷,二爷若肯要我,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只是二爷家里头的那位明星太太,容不容得下我?” “哼,我还要看她脸色不成?明星那也是从前,还不是我花了钱捧她上去的,一结了婚,便是个啰里啰唆的俗人。” 紫钏笑道:“是我说错了话,我喂二爷吃茶。” 他嬉笑着就着她的手心吃了口茶,搓揉着她粉红的面颊,道:“等过些日子日本人把钱打到公司账上,我便支出一部分来给你花着玩。” “爷与其让我花着玩,不妨攒一攒,添一添,也让我住到租界里头避避难去,好过整日在外头提心吊胆的,叫我那些姐妹笑话呢,以为我孤苦无依,都嚷着着要给我在租界里找个靠山呢。” 如此一哄,一激,越城想也不想张嘴应下。 第一百零九章 待钱一汇过来,也不同人打招呼,擅自取出一笔款项,只顾着献宝似的捧到紫钏跟前,涎着脸道:“所以说你们女人眼皮子浅,只当我平日白疼了你,竟在我跟前说些女萝无托的晦气话。” 紫钏笑道:“二爷疼我。” 紫钏搬进新宅,就好比那褒姒见了烽火戏诸侯,只攀着顾越城的脖颈亲热,笑得花枝乱颤。 两人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只是好景不长,后来这事便被人抖到宝爷跟前去了。宝爷虽怒,但念及叔侄情分,好言好语劝他把账填平,此事便不再追究。 可钱已花了,若着急出售房子也得折本,更重要的是他堂堂顾二少爷的面子岂不丢尽?他日后还怎么在女人面前抬起头来。 见追不回钱,叔侄两人争红了眼,撕破了脸,一时揎拳捋袖,提刀互砍,幸好被手下拦住,并没真正砍到肉上去。 笼堂 第66节 最后宝爷干脆罢免了他在燕宝公司总经理的职务,派手下日日到他的公馆门口蹲着骚扰,琉璃被吓得不敢出门,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哭,只管叫张妈出门买菜,逮到机会便溜到大公馆搬救兵去,可这大公馆外头也是几双眼睛盯着,盯得张妈毛骨悚然,脖子一缩,心里泛起了嘀咕,见黑衫黑帽的那一拨人的扮相和小公馆门口讨债的一模一样,另一拨又是黄军装的日本人,两拨人各自站哨,竟也相安无事。 张妈虽疑惑,但眼看着到了庙跟前,焉有不进去拜拜的道理,也就壮着胆子自报姓名,由人领着进去。 张妈提着个菜篮子一路走一路哭,阿桃领着她到了客厅,她泪水汪汪地瞅见沙发上坐着个年老的妇人,一身华服,手上戴着玉镯子,耳上坠着金耳环,便猜出该是老太太,仿佛见到救命佛祖似的扑过去哭道:“请太太可怜可怜我们家少奶奶吧。” 张妈提着个菜篮子一路走一路哭,阿桃领着她到了客厅,她泪水汪汪地瞅见沙发上坐着个年老的妇人,一身华服,手上戴着玉镯子,耳上坠着金耳环,便猜出该是老太太,仿佛见到救命佛祖似的扑过去哭道:“请太太可怜可怜我们家少奶奶吧。” 阿桃道:“这位张妈是二少爷那边做事的老妈子。” 二太太略略打量了一番,忙叫她起来,“有话起来说,你们家少奶奶出了什么事?” “不是少奶奶出了事,是二少爷盗用了公司的钱,追账追到家里来了,天天拿刀拿枪的堵在门口,二少爷也不敢回来,二少奶奶吓得也不敢出去,好歹那些人还有些善心,见我老妈子出来买菜并不为难我,我这才有空出来通风报信。” “怎么不早早打个电话来。” 阿桃提醒道:“大概是打了没打通,太太你忘了吗,大少爷将家里的电话换了。” 二太太这才想起,又急得直叹气,“这混账东西到底还是闯了祸。”又想到三姨太的事,不禁伤感道:“原想着娘老子死了也该唤他幡然醒悟,怎么越发不像话了,他老子要是没死或许他还不敢这样没有章法。” 张妈用袖子抹泪道:“三姨太死得惨嘞,那黄浦江的水多冷啊,我们少奶奶还戴孝呢,亲儿子倒没事人一样,放着家里头的不闻不问,还要拿钱讨个姨太太供起来,为此还惹了债,逼得少奶奶寻死的心都有了。” 如此有说了许多那边的情况,二太太气得胸口疼,捂着揉着,“叫你们少奶奶搬过来跟我住,你且问她愿不愿意。” 那张妈感激涕零道:“太太慈悲,我们家少奶奶自然是愿意的,你都不知道多美丽的一个人,被折磨的花似的枯萎了。” 自古宠妾灭妻的事情屡见不鲜,男人大抵是嘴馋,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又有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香港。 明德国际医院产房里忽而一声啼哭,揪着走廊上大人的心,仿佛是庄稼汉幸苦劳作了一年终是熬到了丰收的日子,千言万语也抵不上医生走出来的一句:“母子平安。”又道:“是个男婴。” 王妈捏着手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刚出生的婴儿脸蛋被挤得脸都变了形,紫红色的肉球,王妈逗着说:“奥,奥,像爸爸嘞。” 翠芳笑道:“瞎讲,刚出生的孩子看得出来像谁啊?还得再长长,我们家杪悦一生下来一头的好头发,孙少爷头光嘞,指不定像老爷子吧?” 朱丹倒是有些骇然,抿着唇不语。 王妈抱到怀里摇道:“一般儿子像娘,闺女像爹,不过大少奶奶和大少爷的模子就在这儿,像谁都漂亮,是不是啊孙少爷,瞧,笑了。” 翠芳道:“这话倒不假,咱们顾家就没有丑人!”又道:“可想好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朱丹道:“阿秋,顾桐秋。越珒一早就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能叫。” 翠芳笑道:“他倒是会图省事。”又道:“该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吧?” “你忘了,不让写信。” “不让写信,不让打电话,儿子也不要了嚜。” 朱丹虚弱的微笑着,拨着襁褓逗着孩子玩,眼睛湿润着,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香港的这几年,她渐渐不再穿鲜亮的颜色,现在竟也悟出一些黑的好,黑色显瘦,黑夜赋予了她梦,她常常午夜梦回上海,小辰光的弄堂,叮铃铃的电车在街上蠕动,照相馆,电影院,跳舞厅,他穿着一身哔叽西装揽着她跳舞,她踩着他的皮鞋,棉絮一般柔软。 她不再唱歌,像她母亲一样喜欢听留声机空转,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的刺,喜欢看电影海报却拨不出时间去电影院。 顾桐秋一岁的时候她便抓着他的一双无骨的肉手握笔,惹得翠芳直笑,“望子成龙也不是这么个望法。” 有一日桐秋张嘴喊她“姆妈。” 她一怔,感动了好几天。 后来也慢慢学会了喊“姑姑,十奶奶。” 再后来大家拿这个报纸教他喊爸爸,教是教会了,只是逢人手上拿着一张报纸他便叫人爸爸,闹了不少笑话。 朱丹又气又笑道:“你那有这么多的爸爸,你阿爸在上海呢,不许再乱叫了。” 杪悦捏着桐秋的手道:“嫂嫂别凶,桐秋又没见过爸爸。别说他了,连我都快忘了上海是什么样子的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大家都沉默了。 朱丹看见杪悦眼底的失望,连忙安慰道:“快了。” “快了是多快,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朱丹答不上来,翠芳道:“你个小讨债鬼,跟着我们在香港亏了你不成。” 杪悦不在说话,她不在像从前一般跟大人顶嘴。 第一百一十章 杪悦自从来到香港之后便没再理过发,翠芳起先还用耐心用抿子沾着刨花水一绺一绺的为她篦发,那是她无聊日子里的一点乐趣,一点寄托,常把她的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像年画上的娃娃,喜庆的不合时宜。 寂寞是她手里缠绕着的青丝,一味生长蔓延,剪不断理还乱,叫人喘不过气来,于是翠芳又时常发泄似的将她头发编了拆,拆了编,扯得杪悦头皮发紧,眉眼上扬,直喊痛。 有一日杪悦的齐刘海扎到眼睫毛,王妈看不下去,撩了撩她的门帘子道:“六小姐刘海长长了怎么不剪剪哩,眉毛都扫光了!” 翠芳睨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给她绞了。” 她从前是要做她头发的主人的,现在也由得旁人做主,王妈带着年代的审美,一把将刘海绞到眉毛上面,露出淡淡的眉毛,一下子又成了滑稽戏里的毛丫头。 翠芳看着她这副模样乐不可支道:“来香港之后都晒成黑皮了,哪有一点儿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你们看她现在像不像个村丫头!” 佣人不敢作声,只把头往一边撇去,朱丹拆穿道:“怎么能怪她呢,夏天的时候隔三岔五带她往浅水湾疯玩,就那么顶着毒日头晒,就算是玉一般的人也得晒化了,你瞧你自己手臂不也都晒黑了一截。” 翠芳低头抚着自己的胳膊,轻蔑笑道:“我黑了嘛一个冬天也就泛过来了呀,她倒好,一年比一年晒得黑,改明儿回了上海,谁还认得出她是六小姐?还以为是我们香港买的小佣人带回去的呢。” 杪悦嘴巴早已翘得老高,撅着,嘟着,腮帮子鼓着两团气,她母亲的一张嘴啄木鸟似的一直啄着她的心,她自幼害怕那尖长的喙,木头人似的由她啄着。 在学校里老师问她是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紧紧抿着唇,很惶恐地嗫嚅道:“都不喜欢,我更喜欢大哥。” 老师微微一怔,又问,“除了大哥呢。” 她道:“那就是大嫂了,其次是王妈。” “王妈是谁?” “她是我的奶妈。” 1941年冬。 香港沦陷,叫她们不得又收拾行李重返孤岛。 四年了,她与他整整分别了四年。 站在船舷,小杏兴奋喊道:“少奶快看,那是外滩!” 十六铺码头上,青天白日旗搠搠舞着,虚假的威风。 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连忙道:“快把孙少爷抱进去,外头风大,别给吹冻着了,小孩子可不比大人,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 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连忙道:“快把孙少爷抱进去,外头风大,别给吹冻着了,小孩子可不比大人,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 顾桐秋却摇着身子,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捞着,奶声奶气道:“姆妈抱,姆妈抱。” 王妈见状无奈,咳声叹气的自顾进舱去拿羊毛毯子。 朱丹笑着兜着他的屁股抱到怀里,她带孩子长了一把子力气,手臂都比从前要粗上一圈。 “桐秋待会就能见到爸爸了,开不开心。” 一说到爸爸顾桐秋便本能的扭头寻找看报纸的人,寻不到急得要哭。 小杏龇牙笑道:“孙少爷还是这个习惯,大概要真见了大少爷才能改过来吧。” 翠芳趿着一双木屐扭着身子走了过来,倚着白栏杆,风吹得头发飞舞,她张嘴大笑,吃了一嘴的龙须发丝,她伸手胡乱在嘴边理着,舌尖剔着,仍是在笑。 朱丹也帮着去捞她的头发,也被感染了,莫名笑道:“你别光笑呀,也说说有什么好笑的。” 翠芳呸出一缕头发道:“我方才路过餐厅被人搭讪,他很吃惊地问我,‘小姐,你保养的实在是太好了,有什么秘方吗?’我说人家都说我长得显老,怎么就保养的好了?” 朱丹困惑地看着她。 “我同他聊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听见桐秋叫我奶奶,觉得我至少得四五十岁了,诚心向我讨神丹妙药呢!” 朱丹嗤地笑道:“那卖美容丸的倒该找你当招牌。” “小蹄子,你就取笑我吧,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谁老了不可怜!” “一点儿不老的是妖怪,十姨娘未来想做个老妖怪吗?” “比起做妖怪,我更怕变成二太太那副样子,这次回去,该是更老了些了吧。” 朱丹努了努嘴道:“岁月催人老嘛,你看连桐秋都这么大了。” 她们忽而一道沉默了,望着海岸的那边碌碌的码头,旧的建筑,新的人。她们在海上远远地远远地依次目寻过去,过去的街,过去的店,过去的人…… 她们是上海这幅拼图里遗失的碎片,船渐渐靠岸,船上的“碎片”携着行李箱鱼贯而入这座城市,一块一块回到原本的位置,竭力使这座城市变得完整。 她们下了船只觉得寒气袭人,那一身从香港穿来的时髦冬装竟显得单薄轻飘。她们这才想起原来家乡的冬天是冷的,刺肤砭骨的冷。 尽管冷,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东张西望,一爿爿店,一条条街,除了牌子旧了一些,倒也和过去没有什么分别,城市的寿命到底有多长呢?朱丹一面张望一面胡思乱想,远远看见一个身影,一怔,只待再近些确认。 她忽然惊呼道:“是四姨娘!” 翠芳忙问:“哪儿呢,四姐姐在哪儿?” 朱丹连忙指向右边的街道,再抬头一看牌匾,“太平戏院”。 蝶仙穿着一件很厚的深蓝棉袍,脚面上拂着一截绛红丝绒,风一吹,露出冻的紫红的脚背,她就斜歪在门口的石柱子上吸烟,侧脸瘦而蜡黄。 车夫已经拉着她们疾驰而过,朱丹和翠芳只能惊骇地不可思议地扭着身子回头去看,见那抹深蓝一点一点儿缩小,淡去,直到踪迹全无。 翠芳愤愤道:“绕了一圈,又回到戏园子里去了,我就说这个张先生到底是靠不住!” 朱丹只是茫然的张着嘴,冷风灌肠,一句话儿也说不出口,转过头悄悄滚下一滴蓝泪来,望着那车夫只穿着一件萧薄的破旧长衫奔跑,更绝凄楚,又忽而想到了那戏院的“太平”二字,心里五味杂陈。 翠芳再同她说什么张先生的坏话她也听不进去,沉默了一路,下了车到了家,见到二太太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架子床上二太太形容枯槁,已然是一具尸骸,她的样子吓坏了杪悦和桐秋,都闭着眼睛不敢看。 小杏抽搭着跪在二太太床前,“太太,小杏回来伺候你了。” 二太太伸出手来抓着她的手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又侧头盯着朱丹怀里的小人儿,翕动着唇瓣道:“这孩子是谁?” 朱丹上前两步蹲下,将桐秋放在床边给二太太细瞧,“母亲,这是桐秋,您孙子。”又教桐秋喊人,“桐秋,喊奶奶。” 桐秋望着翠芳喊:“十奶奶。” 朱丹扭过他的身子道:“没教你喊十奶奶,教你喊二奶奶。” 笼堂 第67节 桐秋委屈巴巴地看着她,嘟嘟囔囔喊了声“二奶奶。” 二太太早已淌泪,在枕头下面抽出帕子一面揩一面笑,轻轻捏了一下桐秋粉白的小手,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已经死而无憾了,你们快把孩子抱出去吧,别染了我这病气。” 小杏又赶忙将桐秋抱了出去,阿桃跟后面将杪悦牵了出去,让两个孩子在外头耍去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王妈和阿桃守着两个孩子在外头玩耍,杪悦把手伸进喷水池里洗手,冰凉彻骨,嘶嘶地笑道:“这水真冷呀。” 阿桃惊道:“六小姐憨了,大冬天的怎么把手往冰水池子里伸呢!” 说着连忙上前捞着她的一双冰湿的小手塞进自己的怀里捂着,阿桃冷得直打颤,胸口揣着一块铁似的,半个身子都被掏冷了。 杪悦憨笑道:“我喜欢玩水,但香港的水不冷的。” 王妈见状转身去盥洗室浇了一把热毛巾把子,又灌了两个汤婆子揣在胸口跑过来,阿桃这才得以解脱,待杪悦擦过手,便将还温热的毛巾把子贴着胸口心捂着,可很快也就凉了。 杪悦指着桐秋手上的汤婆子说:“你那上头雕的是龙凤呈祥,我这个上头是福星高照,我喜欢你手上的那个,我们换好不好。” 桐秋并不懂什么龙凤,什么福星,只是小孩子习性,拿到手里的东西便不肯让出去,你越是他要手里的那一个,他越是护住不撒手。 杪悦瞬间变了脸,撅着嘴道:“顾桐秋真小气!” 阿桃和王妈笑道:“六小姐懂事,该让让孙少爷,他还是个孩子呢,再说他那个汤婆子小,轻些,你那个沉,他这点小的人怎么抱得动呢。” 杪悦更是委屈了,从前她是这个家里最小的孩子,大家都让着她,护着她,更是吃起醋来“我也是孩子呢,你们偏心眼!” 王妈笑道:“哎呦哪儿的话,我们还能偏心了不成,六小姐都做姑姑的人了,个头都快赶上我了,该是大姑娘嘞。” 她现在讨厌别人说她是大姑娘,她甚至想,她是被他们拔苗助长一夕长大的。 顾越珒下了车,远远地看见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蹲在花园边上玩闹,脚步一顿,纳罕着转向花园那边走去。 “悦儿。”他试探性地喊了喊。 杪悦猛地抬起头来,撂下手里的汤婆子奔了过去,奔到跟前忽而刹住了脚,不像昔日一般或抱着他的腿撒娇,或小猴子似的猴到他身上去玩闹。 越珒见她长大了许多,也不便像小时候一般没有规矩,摸了摸她的头微笑道:“悦儿长高了。” 小孩子真是一年一个模样。 杪悦腼腆一笑,仰着头道:“咿,大哥长胡子了。” 他此时已经注意到了蹲在那边的小男孩,裹得像一只小粽子似的缩在地上。 阿桃和王妈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热闹,仿佛用眼睛对他讲,你猜这孩子是谁? 这是谁家的孩子呢? 越珒整个的冻在原地,他的喉结很艰涩地滚动了一下,目光始终落在小男孩身上,水蓝色的棉袄,圆圆的脑袋上罩着虎头帽,那眼睛也像虎头帽上的老虎眼睛一般睁得滚圆。 阿桃忍不住弯腰对桐秋笑道:“孙少爷快看,那是谁?” 桐秋抬起头来,不认识,茫然地看着他。 王妈也跟着笑道:“孙少爷,那是爸爸嘞。” 爸爸?桐秋扭头寻找,满脸失落。 阿桃笑出了声,“爸爸不就在哪儿嘛!孙少爷,你看,那儿!” 桐秋摇头,“他不是爸爸。” 王妈戳了戳阿桃的胳膊肘,小声道:“去给大少爷拿份报纸来,孙少爷认报纸嘞!” 阿桃虽疑惑,也还是照做拿了份报纸递过去,果真桐秋顿时改口喊“爸爸。” 越珒哭笑不得道:“桐秋难不成认报纸当是爸爸吗?” 王妈讪笑着将其中原委简单说了一遍。 越珒点着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接着抬头望了望楼上的几扇窗户,问:“他们人呢?” 阿桃偷笑道:“大少爷是想问大少奶奶人在哪个屋里头吧,偏还要问他们。” 越珒竟微微红了耳朵,赶忙用拳头遮唇连咳了两声。 王妈不敢揶揄,直接指着二楼的一扇窗户道:“都在二太太屋里叙旧呢,二太太先见过孙少爷,高兴得不了,欢欢喜喜看了一会儿,又怕把病气过给孩子,这才叫我们带着出来玩呢。” 越珒一只手抱着桐秋,一只手牵过杪悦,迈开腿道:“进屋玩吧。” 阿桃望着他上台阶的背影有些动容,四年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大少爷笑,倒仿佛是沐浴了严冬里的阳光一般,那一身的寒气驱散了大半。 朱丹恰巧下楼,见了他抱着孩子难免一怔,刚刚收干的泪珠又在眼眶打转,远远地问桐秋,“叫过爸爸了没” 越珒连忙道:“叫过了,非得拿着报纸才肯认我呢,我正寻思着怎么将报纸缝在身上才好。” 朱丹嗤地笑道:“你来,我替你缝在胸口!” 他便嬉笑着跟她上了楼,王妈却在一旁念叨:“太太方才就着一碗排骨粥吃了药,那要一吃就犯困,现在已经睡下了。今日太太见了少奶奶和孙少爷别提多高兴了,吓,竟有精神讲那么多的话,平日里说上两三句便要嫌我们烦的,二太太躺下了还交代,叫我们今晚用心做一桌团圆饭嘞,务必将各位太太小姐少奶少爷欢喜吃的菜通通做一遍,只怕为难我们做个满汉全席哩。” 越珒一双眼睛只钉在自己老婆孩子身上,根本无心听旁人说些无关紧要的话。 小杏识趣地拉住王妈道:“咱们也快走吧,别碍着大少爷一家三口团聚!” 朱丹道:“你们要走就走,说这话臊谁呢!” 佣人嬉笑着推搡着退了出去,轻轻将门严严实实带上,朱丹起身在房内故地重游了一圈,诧异道:“这个家居然一点变化也没有。” 一昂首见到自己多年以前信笔涂鸦的狗被他用画框裱着挂在窗边,不禁咬了舌头,难为情道:“你也真是,这种见不得台面的东西怎么还留着,留着就留着,偏还挂到这么显眼的地方!” 说着便踮起脚尖要够着拆下来,越珒一把抓住她的手道:“这是我这些年的精神支柱,我日日夜夜看不见夫人,只靠夫人的留下的笔迹一解相思之苦,怎么说它也是有些功劳的,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桐秋拽着两人的裤腿嚷着要抱,抱起来之后指着画儿叽里咕噜说道:“小狗?这是小狗吗?” 越珒笑道:“是,这是姆妈的小狗。” 朱丹一愣,脸红成了熟柿子,娇嗔道:“当着儿子的面你可不许胡说八道!” 桐秋看着看着忽然摇了摇手指头,转过脸道:“好吓人的小狗。” 越珒试图说服道:“怎么会吓人呢,儿子你仔细看,多可爱的小狗。” 桐秋扭着身子又要姆妈抱,闹了一会儿便开始打哈欠。朱丹将他往那柔软的弹簧床上一放,没一会儿便睡着了,奶香的口水流到了枕头上,散发着一股腥甜气。 朱丹将被角提了提,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掉口水,动作之轻,仿佛一片羽毛拂过唇边。 越珒望着这一幕颇为感动,这些年心里筑起的一块硬壳忽而俱碎,他坐在单人沙发上,这冷而坚硬的沙发,第一次让他感觉温暖而柔软。 他孤独了太久,太久。 她照顾完孩子,从床沿边缓缓起身朝他走来,她亦是轻轻的坐在他的双膝之上,那一点点切实的分量才让他们彼此感到真实。 他摩挲着她的脸颊,那属于少女的婴儿肥已经消减,摸得到颧骨的骨头,热热的熨帖着他的指腹,一遍一遍,他连指纹螺纹都要被她磨平了。 他沙嘎道:“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这些年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心里总在骂,这该死的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他吻着她的脸颊道:“以后任凭他们去轰去炸,我们一家人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 “嗯,我答应你,是死是活都再也不分开了。” 他红着眼眶死命将她圈在怀里,揉进身体里,两人正是浓时,王妈敲门道:“大少爷,大少奶奶,巧了,三小姐一家子今儿也回来了。” 他们相视一笑,无奈在彼此唇上轻轻啄了一口。 阖家吃了团圆饭,却唯独少了二少爷,说是带着小妾逃到北边去了,具体在北边做些什么就不大清楚了,琉璃说是顾家二少奶奶,倒是成了个虚名,不过因是二少爷犯浑惹的事,故而顾家上下待琉璃都是极好的,未曾刁难过她。 二太太一高兴便要下床吃饭,小杏搀着她上了桌,满桌的山珍海味也吃不动,独自舀着面前的一盆山药粥,到底是个意思。 “今个儿连三小姐和三姑爷都回来了,咱们倒都是第一次见孙小姐呢,长得多疼人,几岁了,叫个什么名字?” 三姑爷笑道:“过了年就九岁了,找人算了说她命里缺金,所以取了个周玉鑫。” 翠芳嗤地笑道,筷尖上的一粒虾丸咚地弹到台面上,拖汤带酱的一路滚到桌子地下滚没了影儿,眼尖的佣人早就趴到地上去寻了。 众人见状也都笑了。 翠芳笑了一会儿道:“哎呦,三姑爷留过洋的认,还信这个呢?” 三小姐道:“你们别看他留洋的,骨子里你比我还迷信呢!说是当时娶我之前,也是找人对过生辰八字的!” 又问越珒和正彻,“你们可对过八字?” 两人一对视,笑着配合道:“我们又没留过洋,自然是对过的。” 正彻忽而问道:“十二姨娘怎么不下来吃饭呢?难得这样热闹。” 旁人不敢言语,二太太轻轻叹了口气,诓他道:“她染的这病说是会传染人的,不得已将她隔在屋里头,你说我们大人染就染吧,不好让孩子们跟着一道受罪的,也不必担心她,菜都各搛了一份单独给她盛上去了的。” 正彻欲言又止,恰好对上他妻子的目光,只把疑惑和着白酒一道吞进肚子里。 收拾桌子的时候,阿桃瞧那一碗山药粥见了底,高兴的对一旁的陈妈道:“大家都回来了,太太连胃口都好了。” “可不是,或许就这样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了。” 大家且都是这样认为的,偏到了第二天日出时分,二太太叫了小杏到跟前,把一个雕着龙凤的金匣子和一把小金钥匙一并递给她,交代道:“我屋里的这些东西叫小姐少爷们分了去,偏这一样谁也动不得,这是我留给桐秋的,记住没。” 小杏攥紧了匣子道:“嗳,太太放心,我记住了。” 话音刚落下,二太太便撒手人寰了。 小杏抱紧匣子哭着喊道,“来人啊,太太没了,太太没了——” 桐秋十岁的时候无意间翻到了这个匣子,捧着下楼去问看报纸的父亲,“阿爸,这匣子里装的是什么?” 越珒抬眸一瞥,仍觉痛心,不愿多语道:“去问你姆妈。” 桐秋又抱着匣子跑去会客厅问正在打牌的母亲,“姆妈,这里头装着什么?” 朱丹正在抓牌。翠芳用眼尾瞥了一眼,吃惊道:“咿,打哪儿把这东西翻出来了?可抓住了别摔了!” 朱丹摸了一张红中,掷出去之后方才侧过脸去看他,一见他手上握着的匣子感到一阵恍惚,连忙起身,喊另一位坐着吃茶的刘太太替她,牵着桐秋去屋里头翻钥匙去了。 其实这匣子当年就当着众人的面打开过,不过他当年实在是小,对此早已没有什么印象了。 刘太太问桌上的翠芳,“那匣子是个什么物件?宝贝似的,怎么也不开了叫我们瞧瞧?” 翠芳挤眉弄眼道:“嘘,小点声,那可是死去二太太的遗物!” “里头是什么东西?” 笼堂 第68节 翠芳怪笑道:“哈,老太太娘家那栋老宅子的房契!哎呦,别动,我胡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