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高中后和死对头he了》 第1章 《重回高中后和死对头he了》作者:小荀尾巴【完结】 文案 腹黑直球狗狗攻x外冷内热傲娇钢琴家受 | 掉马文学(已掉) | 双向奔赴 【文案】 和高中时的死对头江麓滚到床上后,商泊云才知道看似冷淡的小少爷有两面。 台上矜贵优雅,床上别扭傲慢。 骨子里恶劣作祟,所以爱看江麓眼中攒泪脸颊潮红。 但等回过神来,商泊云渐渐有点不满足这种关系了。 “床伴”不过是各取所需,成年人的潜规则彼此都心知肚明。 死对头游刃有余的过分,穿上衣服就变回冷淡模样,商泊云牙齿磨得喀嚓响,也没想好怎么摊牌。 然后,一觉醒来,他回到了高中时代—— 十七岁的死对头依然沉静,依然傲慢。 不过故作冷淡的脸和一逗就红的耳尖,怎么看怎么可爱。 商泊云狗血沸腾磨刀霍霍。 来都来了,先把江麓搞到手再说! 于是他礼貌开口:“hi,老婆^o^。” 江麓:“?!” 出师未捷,江麓被他吓退了三里路。商泊云耐下性子,一步一步设下圈套,才终于把死对头圈到了自己身旁。 江麓主动亲吻他的那个傍晚,商泊云一边心跳加速脸红耳热,一边笃定地想:原来死对头从十七岁开始,就喜欢我喜欢的不得了///▽/// * * 【文案-受视角】 2014年,江麓高三,生活由钢琴、学习、死对头商泊云稳定构成。 钢琴和学习都在掌控之中,死对头也一如既往讨厌。 但是突然有一天,他的死对头变得很奇怪。 接近、示好,还有垂着眼的可怜狗狗表情,外冷内热的江麓捂着心口,告诉自己这通通不对劲。 * 一个美丽的下午,乖巧的学弟向他递过来一封信,而死对头从天而降。 “情书?” 商泊云从学弟手里接过信,表情还算正常。 “你还我。” 江麓伸手去抢,耳尖通红。 “你要接受?”死对头语气玩味。 江麓:有毒吧。 “老婆。”对方慢悠悠地说。 学弟一抖。 赶过来的教导主任一抖。 江麓也一抖。 他抬头,对上了商泊云崩坏的表情。 * 江麓觉得自己也要崩坏了。 ——他开始频繁梦到二十六岁的自己和商泊云在各种不可描述酱酱酿酿! 世纪般的握手言和后,和死对头终于成为了朋友。 看着现实中温良友善三从四德的商泊云,江麓深深地内疚:他有罪,怎么可以yy自己的朋友?! 但梦境内外,不同年纪的商泊云存在着各种相似,一个大胆的猜想在江麓心里渐渐形成。 等到江麓确定对方穿越的时候,自己差点儿就被他给吃干抹净了。 瑰丽的宇宙爆炸,心动有迹可循,昔日死对头蓄谋已久,要的才不是握手言和的友情。 ——但他好像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掉马了呢。 * * 双c,从攻追妻到双向奔赴互宠 * 攻受视角皆有 *****作者关于钢琴的描写来自各处的查阅,并不专业,如有不对之处,十分感谢指出!我会猛猛改正的(拜谢)***** 内容标签: 都市穿越时空 甜文 都市异闻 救赎 搜索关键字:主角:商泊云(攻),江麓(受) ┃ 配角:拜托拜托 ┃ 其它:看看我的预收吧qaq 一句话简介:看到死对头,我直接“hi老婆” 立意:行过幽谷,得见天光 第01章 长洲大学的校庆,年年都声势浩大。 观众席上前排,尽是衣冠楚楚的杰出校友,璀璨的灯光下,人人挂着得体的笑容。 “那会儿被老李一天三骂,没想到毕业这么多年,倒成了得意门生了。”一个穿着印花衬衫的青年拉了拉领口,嘀咕道,“礼堂还和我们念书的时候一样,冷气吐出来都是热的。” “做实验能睡过头,来了实验室继续睡,乔叙,老李骂得不冤。”商泊云挑眉,眼角攒出轻淡的嘲笑。 乔叙不乐意了,正要追忆下自己的青葱岁月,商泊云看向前方:“到下一个表演了。” 乔叙只好作罢。 台上,已经到了压轴嘉宾出场的时候。 主持人是长洲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台风很稳,这会儿语气里却带上了点按捺不住的激动。 “接下来,有请音乐学院钢琴系客座教授,知名钢琴家江麓为大家带来钢琴独奏clair de lune。” 霎时间,掌声如雷鸣,比之前所有节目都热烈。 乔叙懵了:“那是谁?” “不知道。”商泊云跟着鼓掌,语气欠揍,“先捧个场。” 今天装的什么大尾巴狼?乔叙服了。 又见商泊云西装熨帖,戴着副银边细框眼镜,从头发丝到袖扣都精致优雅得令人发指,衬得一身花绿的自己像老港片里的马仔。 乔叙难得嫌弃自己的风骚。 礼堂暗了下来,舞台上,那架纯白的斯坦威落满了光芒。 深灰礼服的青年走在聚光灯下,皮鞋在木质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均匀的声响。 第2章 他先鞠了一躬,才坐在了琴椅上。 青年生得很漂亮,眉眼精致柔和,在过于强烈的光芒下,犹如颜色温润的玉器。 应该很有名,起码周围的人都低声讨论了起来。 观众席上,学生语气骄傲,说这是音乐学院真正的金字招牌。 乔叙不认识什么钢琴家,他向来不花心思在精神追求上。 但当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落下第一个音符,乔叙眼睛亮了起来。 钢琴声流淌而出。 面容俊美的青年垂着眼,而聚光灯好像变成了静谧的月亮。 一曲终了,掌声如雷鸣。 “刚刚,刚刚——主持人说他叫什么名字?”乔叙转身,扒拉住他的好友,“我忽然感觉到艺术的召唤。” “怎么?”商泊云望着舞台上起身谢幕的青年。 江麓低着头,露出的一截长颈是漂亮的雪色,被礼服两肩的水晶流苏衬着,仿佛也带上了熠熠的光。 “我记得你前任好像是个大提琴手,他今天也来了?”商泊云语调随意,目光落在舞台上。 “哪有什么前任,只有我的下一任。”乔叙眉飞色舞,“所以他的名字你听清楚了吗?” “没有。” “商老板,你在这种事情上永远很没劲。”乔叙回道,“不过待会儿的晚宴他肯定也会参加,到时候我去要个联系方式。” 商泊云没接话,一旁的乔叙已经在打量自己这身热带花蝴蝶到底得不得体了。 而年轻的钢琴家微微侧身,正含笑和主持人握手,秀美的桃花眼轻挑,是很动人的轮廓。 商泊云很轻地咬了下后槽牙,情绪浮了起来。 好友再次附耳过来:“商老板,打个商量,咱俩换个外套呗?” “滚蛋。”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舞台的帷幕缓缓合上,那身姿俊秀的青年已往后台走去,最后一个合唱的节目登场。 煽情的歌声结束,终于到了募捐的时候。 长洲大学的校友基金会放眼全国也堪称“豪奢”,这座全国顶尖的学府能人辈出,以至于每年校庆,排场都大如卫视的晚会。 商泊云微笑着站在聚光灯下,一旁,电子信息院的院长老李眼神慈爱,看着云山科技的ceo在捐款的支票上签下了自己的姓名。 台下,乔叙毫无合伙人的自觉,热火朝天地和某个学妹打听到了钢琴家的来历。 晚七点,校庆宴会正式开始。 礼堂的二楼布置得华美隆重,满堂衣香鬓影,四处可见谈笑风生的人。 乔叙好歹是把领口扣上了,同商泊云一道应酬。 不过他有些心不在焉,端着酒杯,目光四下看去,而后锁定了目标。 反正名利场上交际的事情,商泊云比他得心应手。 乔叙很不厚道地溜走了。 “江老师,百闻不如一见。” 他面上带笑,语气自然,仿佛早就认识江麓—— 实际上,一个小时以前,乔叙才从学妹的八卦和百科上大概了解这位钢琴家。 “你今天弹的一如既往的好。” 不过并不妨碍他孔雀开屏。 面前的青年露出意外的神情,而后也笑了起来。 乔叙暗忖,近看果然漂亮。唇红齿白,桃花眼,微长的乌发柔软的垂在肩上,整个人和张画一样。 啊,左眼下面还有颗淡色的小痣。 “谢谢。” 江麓迎上了商泊云的目光,他神情不变,嘴角仍带着笑。 乔叙越发兴致勃勃。 他再接再厉:“我姓乔,单名一个叙。” “叙述的叙吗?” 乔叙眼睛一亮:“一下就让你说对了。” 江麓似乎也没想到这么巧。 “很高兴认识你,乔先生。”他的语气也亲昵了点。 乔叙感知到江麓并不排斥和他聊天,立刻趁热打铁:“所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下个月海音大剧院的独奏会,我没能抢到门票。” 他在聊天上很有技巧,查到江麓的独奏会一票难求,这会儿便拿出来做理由,一脸真诚地看着江麓。 平心而论,乔叙的外貌很有迷惑性。 偏稚气的娃娃脸,顶着一头浅棕的羊毛卷,哪怕穿得花里胡哨,也让人觉得天真无害。 于是,刚走过来的商泊云便听到钢琴家答应的声音。 一晚上都未曾正眼瞧过自己,这会儿和乔叙聊得倒开心。 商泊云的目光越过江麓,声音淡淡:“乔叙。老李找你呢,今天不是正好要和他讨论系统开发的事情吗?” 乔叙眨了眨眼,看着江麓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这才舍得离开,还不忘热情洋溢地留下一句“江老师,回见”。 江麓微微点头,对上了商泊云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说:“回见。” 不加停留,青年转身离开,肩上的水晶流苏仍然在灯下轻晃。 * 晚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江麓适应了很多年,却发觉还是不得自在。 原本也只是钢琴系的客座教授,是欠了昔年恩师的人情,才来了这儿教书。 婉拒了几个前来攀谈的人,递过来的杯盏也没喝。 眼看着有人露出败兴之色,江麓毫不在意。 长洲大学的礼堂很气派。 第3章 这座学府已有百年,礼堂原本是民国时传教士筹建的教堂,仿的是巴洛克的风格。 几经修缮,终于成了现在富丽堂皇的模样。 江麓往外走,落地窗前,红丝绒的窗帘垂坠着,隔开了宴会的灯光和外头的夜色。 露台宽阔安静,人人都在里面忙着交际,江麓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春夜连绵的灯火,便被一只宽大的手向一侧拉去。 露台的门关了,带起一阵风,红丝绒轻晃了下,缓缓静止,谁也没注意。 带着酒精气息的吻便压了过来,男人咬牙切齿:“真行啊,钢琴家?江老师?” 诚然两个人关系不算体面,可不知为何,看到江麓人前避嫌的样子,商泊云心里还是升起团火来。 不想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也就算了,和乔叙那个花花肠子聊那么多做什么? 他将江麓带到了身前,垂着眼睛看他。 江麓却懒得看商泊云,用力将他推了推。 推不动。 “别发酒疯。” 他讨厌酒精味。 “我没醉。” 见江麓终于开口,商泊云的怒气一下就没了,他嘴角微弯,将人的脸掰过来,发现江麓的脸上露出了不虞。 他俯身,又亲他。 这次终于没有了那种逼人的压迫感。 江麓的嘴唇通红,沁满了水色,商泊云拧眉端详几秒,问道:“今天化妆了?” “表演需要。”江麓言简意赅。 “好看。” 口红尽让商泊云啃光了。 化妆师今天还给江麓描了眉尾,修得细了些,看起来多了点秀美的柔和,衬着这双桃花眼,不笑也可亲。 宽阔的手扣在了江麓的腰上,亲吻落在了他的脖颈,耳畔。 水晶流苏被碾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四月,暮春,气温却已经高了起来。 他的喉间溢出一丝闷响,商泊云察觉到江麓的回应,低声笑起来:“我喝了酒,江麓,你得带我走吧?” 话是请求的意思,手还握着不放,不让江麓说一个“不”字。 江麓知道这人的德行,反问道:“乔叙呢?” 商泊云:“你问他做什么?老李——就是我们俩以前的导师,有事找他。” 又说:“司机我留给他了,他回得去的。” 他这会儿很不讲和乔叙的兄弟情义。应该说,乔叙从提出想要联系方式的那一瞬间,商泊云就琢磨好把他提溜到老李那去了。 两个人贴的太近,江麓将他神情的变化看得清清楚楚。 这个人眉眼生得浓烈,因此情绪也向来浓烈。 在外衣冠体面,待到在他面前,脾气便有点儿狗,斯文谈不上多少,败类的味道倒有几分。 江麓说:“先松开。” 商泊云知道是答应的意思,勾唇笑得开怀。 他跟在江麓身后,看着他将露台栏杆打开。 室外的长梯往一楼的草地延伸,四周都是春夜的树,花开着,有风吹过。 第02章 音乐学院很看重江麓这个享誉海内的钢琴家,哪怕是客座教授,也在学校给他留了一间单身公寓。 江麓很少住这儿。 如果和商泊云见面,通常在某间酒店的固定套房。 显然,今夜谁都没有耐性驱车前往。 电梯到六楼,楼道里静悄悄的。 江麓回想了几秒密码,才将房门打开。 灯还没亮,黑暗里头,商泊云的呼吸靠了过来,价值高昂的礼服剥落,水晶流苏坠到了地上,没人在意。 久无人居住,公寓里似乎比外头要闷热。 商泊云握着眼前人的手,指尖碾过了江麓腕上的手串。 “先去洗澡。”江麓往后退了几步。 商泊云语气直接:“不急。” 待到江麓脱身,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情了。 水声响了起来,雾气蒸腾,里头的人也看不真切。 公寓不算大,一室一厅,床也是狭窄的单人床。 商泊云手长脚长,斜斜倚在床头,觉得有些施展不开。 他扫了眼这间有些空旷的房间。 家具只有最基础的,生活用品也不多,估计江麓自己都住得很少。 不过他和江麓基本只在酒店见面。 所以,四舍五入,算不算他来了江麓家? 商泊云的思绪有些松散。 比较离谱的是,十六七岁时,他和江麓曾是长洲附中人尽皆知的死对头。 高二那年,计算机社争来的活动室突然被学校拨给了横空出世的音乐社,年少成名的钢琴家有全学校的优待。 商泊云据理力争,也没能拗过教导主任的大腿。 没多久,一颗篮球飞入社团的玻璃窗,钢琴上的曲谱打翻,于是合奏的乐声戛然而止,商泊云抱着球,漫不经心地道歉。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商泊云笑得很欠。 年少的钢琴家抬眸,投来冷淡的目光。 原本就相看两厌的人彻底把矛盾摊到了明面上,不和成了漫长的拉锯战。 不过很突然的,江麓在高三的寒假休学出国了。 死对头不告而别,临走前还摆了他一道,给这场争端判下令他不爽的输赢。 * 再见江麓,是去年九月的事情。 第4章 酒吧音乐声喧天, 沉静又冷淡的少年变成了漂亮的青年,被人穷追不舍的搭讪还能够游刃有余。 看热闹的商泊云替他解了围,而江麓给这位昔年死对头点了一杯酒。 商泊云将他点的酒喝下,江麓笑了笑,眼神不躲不避。 成年人的试探很隐晦,目的却直白。 确定了是一路人,然后滚到了床上。 不定期见面。 不公开。 床伴的关系可以用各取所需来解释,这种关系也许会掺杂极其少的喜欢,不过基本出于纯粹的欲望。 所以,在酒吧的时候,解围的不是他,是别人的话,江麓也会同样给对方点一杯酒吗? 水声停了,衣裳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江麓换了身浴袍出来,半长的头发还淌着水,整个人冒着热气。 他用眼神示意商泊云也进去。 商泊云脑子里盘桓着那个问题。 高中时相看两厌的两人,现在可以这样亲密。 他抬手,将江麓拉了下来,又把他稳稳地抱在了身上。 发梢的水往下淌,滴到了商泊云微微敞开的胸膛上。 江麓垂着眼看他,开口催促:“现在可以去了。” 商泊云这种时候很听话,犬类顺从是因为能够得到奖励,他松开了江麓。 * 公寓的一切都是单人的,浴室里自然也是。 没有商泊云的东西,也就没有其他男人的东西。 这种发现令商泊云感到愉悦。 诚然和江麓纯粹是成年人见色起意,不过占有欲这种东西与生俱来。 江麓的头发刚吹干,就被出来的商泊云从后面抱住。 他身上还滴着水,江麓眉心一跳,商泊云在他耳边咕哝:“这儿没东西给我擦。” 找到了理由将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商泊云心安理得抱住了江麓,那些水最终就这么在江麓的浴袍上蹭了个干净。 春夜寂寂,彼此的心跳好像都听得清晰。 商泊云把他的下巴按过来,低着头亲了过去。 撬开牙关,接吻也是一种异物入侵的方式。 露台上浅尝辄止,到了这一刻终于可以暴露本性。亲吻是凶狠且绵长的,空气都被攫取,轻微的窒息感让江麓下意识抓紧了商泊云,喉间也不自觉溢出变调的呜咽。 商泊云垂着眼睛看他。 这张漂亮的、矜淡的脸,有时候会被自己气得扭曲,有时候也会故作漠视。 不过商泊云见得最多的还是现在这样。 爬满潮红,眼角也攒着眼泪的模样。 微信的提示音忽而响起,没有人在意。 及至最后一刻,商泊云将江麓的指尖抓起,报复般地咬了下。 很轻。 对这双手的爱护是条件反射,江麓立马摁住了他的牙尖。 商泊云笑得很欠:“这会儿才觉得你有点娇气。” 而钢琴家把满是口水的手抽开,轻甩了商泊云一巴掌。 商泊云还是笑。 * 一番折腾。 身形高大的青年抱着人往浴室去。 江麓的头发长垂到肩膀,无可避免的又被打湿。 这次是商泊云替他吹干的,他一但餍足,就会重新变得彬彬有礼。 江麓则坐在床头发消息。 商泊云扫了一眼,发现是发给海音大剧院的经理的。 “你真帮乔叙去要演奏会的票?” “你也要吗?”江麓头也不抬,“我和剧院经理说一声。” 商泊云长眉微皱,火气被撩了起来。 他想起江麓在舞台上弹琴的样子:“不用。” 江麓笑了笑:“我知道。” “因为商老板确实对艺术一窍不通。” “乔叙又很懂吗?” 商泊云翻身而上,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江麓,浓烈的眉眼里都是攻击性。 江麓整个人都被商泊云笼住。 青年眼尾泛起漂亮的弧度,抬手勾住了商泊云:“他也不懂。” “所以别理他。”商泊云低头,“起码我和你还有点儿共同话题。” 江麓没忍住,捏了下这人的脸皮,也算不上厚。 他们有什么话题吗? 亲吻快速地覆盖住锁骨的咬痕。 微信的声音忽然再次跳个不停,让人想忽视都难。 商泊云以为还是乔叙发给江麓的。 “找你的!” 江麓瞪他,眼睛里又带上了水色。 “我提前把工作都安排完了。”商泊云随口道,“你没发现,和你在一块时,我从不处理工作吗?” 这句话仿佛意有所指,江麓看着商泊云,对方显然不想去管那些消息。 江麓拿膝盖很轻地压了压商泊云的肚子,拒绝了他再继续。 商泊云的表情肉眼可见的变差。 他伸出一只手,把手机捞了过来,仍然维持着俯视江麓的姿势。 发消息过来的居然还是乔叙,语音条条60s。 “商泊云你去哪了?把我扔到了老李那边!那有九个我们当年的教授!九个啊!无论是作为老板还是兄弟你都太!过!分!了!” “我哪里招架得了他们。老李到现在都还记得我当初失恋在实验室嗷嗷哭的事情!他居然还要拿出来笑我!云山捐的那一千万我得要回来!” 第5章 “……不过看到钢琴家的面子上,我大人不计小人过,勉勉强强原谅你了。” 商泊云原本在臭着脸听,这会儿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江麓送了我一张vip票,剧院不对外出售的位置。投桃报李,下次又有理由继续见面了。” “继续见面。” 商泊云重复了遍,语气掺杂一丝微妙的不爽,他低头看过去,江麓对乔叙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否认的意思。 乔叙是只常年开屏的孔雀,在感情上深谙礼尚往来的准则。 他在每段关系里都风流而慷慨,人人都能有名有份的公诸天下。 糖衣炮弹,甜言蜜语,仅作为恋人来说,乔叙其实十分合格。 除了热情很少坚持过一个月之外。 “你会去吗?” 江麓被商泊云禁锢在了身下,微长的头发散乱开来,眼睛里只能映出他不善的表情。 “他和我说得头头是道的。什么都能聊点,人还蛮有意思。”江麓的声音还算诚恳,似乎是真的深思熟虑过。 青年轻嗤,不以为意地提醒:“乔叙挺爱玩的,别给人骗了。” 有点离谱……这样的话居然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商泊云选择唾弃自己0.01s。 而江麓看他,温声道:“都一样啊。” 仿佛在提醒商泊云,他们其实也是“玩”。 所以,床伴有立场要求对方忠诚吗? 商泊云蓦地想起很久以前。 高中,在那些不太愉快的往事里,十七岁的他觉得江麓最讨厌的,就是这么一幅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 第03章 微信的消息声还在继续响,乔叙嘚瑟完,打算继续和江麓探讨那两首都很知名的《月光曲》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新觅得的目标此刻和他的好友待在一起,如果知道了——乔叙的风流债也都会表示,这是乔公子应有的报应。 不用去看那些消息,也想得到这家伙必然会诚恳又认真地道谢,然后貌不经意地提及某个艺术展,某个新开的餐厅,又或者是一个需要伴的派对。 总之恰到好处的让人不会拒绝。 如果江麓还是犹豫,那乔公子就会徐徐图之,抓住一切机会装乖卖痴。 手机屏幕锲而不舍地反复亮起。 商泊云没说话,江麓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不满的情绪——大概又是好胜心在作祟。 很多年前,江麓就知道,商泊云的性情里包含着极其锐利的一部分。 尽管过去了这么多年,两个人各自长大成人,商泊云用散漫包裹了野心,从容代替了激进,可本质的锋利其实完全没变。 江麓笑了笑,抓着他的手臂向后坐了起来。 “让人一直等着的话,不太礼貌。”他如是道。 商泊云哼了声,泛着冷意,而后拨通了乔叙的电话。 “明天普尚资本的人要过来。”他捏着江麓的手玩,指尖拨弄过青年的手串。 手串上没有一颗彩宝,缀满了质量很次的白玉菩提,普通、廉价。 钢琴家的手上了千万级的保险,但这串菩提却从未离过他的手腕。 乔叙在电话那头懵:“我知道啊。” “我上午临时有事,普尚的人你先去对接一下。” “做好准备,乔总监。明天早点去公司,商务会提前把资料给你。” 乔叙瞬间爆发出痛苦的哀嚎:“不是——之前不都是你来的吗!普尚的代表真的很讨厌,你忘了那个姓周的上次还阴阳怪气我……” 通话结束,乔叙的控诉戛然而止。 “刚刚不是还说,这种时候不谈工作吗?” 自己的手机再度被商泊云抛开,江麓只看了一眼,下颚迅速被商泊云掰了回来。 “偶尔也有例外。” “算不算滥用职权?” 江麓被人抵在了床头,哪也去不了。他声音温和,眼睛里仍然噙着低淡的笑意。 商泊云又想起了高中的时候。 十七岁的江麓同样有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看谁都含三分笑,却也谁都不会看进眼睛里。 他的大拇指往上,下意识地摩挲着那颗淡色的小痣,对方眼尾还泛着红,情欲缠人,商泊云的心里浮现出一点焦躁。 这份焦躁的情绪实际上在晚宴上就已经开始,不算很重,甚至说不太清楚来由。 因为江麓装作不认识他,却和乔叙亲近吗? 不能吧。商泊云对于自己和江麓的关系认知明确。 少年时未曾正眼相看的人,在成年之后忽地让人感觉到了勾魂夺魄。 人是感官动物,天然会对美好的事物有好感。 可江麓除开美丽的皮囊,可以称之为不美好的地方实在不少——比如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性情,比如偶尔的刻薄毒舌,又或者是在情事上太过游刃有余。 他们是纯粹的见色起意,一拍即合。 只是不巧,自己是占有欲蓬勃的狗性格。 所以,才不爽。 商泊云的论断下得很快,落在江麓眼尾的力度便重了几分。 他说:“不算滥用职权。” “本来就是乔叙要和周琅开会,他躲了三个月,都是我替的。” “周琅?”江麓从商泊云的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云山的投资人——兼乔叙的一生之敌。” 第6章 江麓被这个说法逗笑了:“以乔叙的性格,还会有仇敌吗?” “你对他印象真好。但很抱歉,多的是。” 也许今夜之后,花心浪荡的乔公子也会上他的黑名单。 这话倒不必告诉江麓。 商泊云猛地捏住了江麓修长光洁的后颈,报复般地咬了下去。 “这么关心他啊。” 他如愿听到了江麓吃痛的惊呼。 他弄痛的。商泊云在心里强调。 公寓本身就算不上大,床狭窄,两个成年男人在上面,空间被急剧的压缩。 美好的夜晚七零八碎,那股焦躁继续冲撞商泊云。 床伴。忠诚。 性|欲。占有欲。 这些念头包裹在一块,直接打了起来。 “酒吧里,解围的是乔叙的话,你们也会这样吗?”商泊云压低了身子问江麓,语调很散漫,手上的动作却把江麓推靠到了床头。 江麓所拥有的空间继续被压缩,他下意识地屈起膝盖,却立刻被商泊云分开。 商泊云说得轻巧,却一定要有一个答案。 江麓没地方退了,明明房间是热的,脊背贴着床头、墙壁,他还是打了一个哆嗦。 商泊云的手不轻不重地扣住了他的腰。 江麓侧过脸去,又很快重新和商泊云对上了目光。 他眼睛弯了弯,身体条件反射地轻轻战栗,却笑着反问:“不是我的话,你会喝那杯酒吗?” 没人说话,只有渐渐粗重的呼吸声。 真是不体面的关系,由不得人细想、细问。 商泊云的眼神短暂闪烁。 江麓心中一哂,抬手勾住了商泊云的肩膀。 这双手弹钢琴时力能震声,此刻看起来却带着温柔的乖顺。 江麓不在意商泊云的答案,有没有答案都不重要。 商泊云大概也和他达成了默契。 温热的呼吸洒了下来,七零八碎的夜晚重新拼凑。 商泊云动作间,用一只手按着江麓的小腹,江麓的手顷刻脱力。 抵达过的愉悦留有痕迹,情绪瞬间再次攀升到顶点。 江麓的手被商泊云抓住,摁紧在了心口。 商泊云很轻地喘息着,忽然道:“我不会。” 江麓一怔,而对方的心跳有力,贴着肌肤传递过来。 商泊云没有给他询问的机会,无声地,像和他是较劲一样。 乔叙的搅局让商泊云攒着火,他手臂用力,牙齿也用力,落下一个一个咬痕。 江麓无所依托,连脚背都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商泊云看在眼里,忽然轻浮而狎昵地想,长得白就这点好。 嘴再硬,身体却方方面面都坦诚。 他的动作又慢了下来,到达顶峰的快意要坠不坠。 “所以,江麓,你是打算换人了吗?” 江麓被迫睁开了水雾蒙蒙的眼睛。 商泊云是故意的。 得不到缓解。 江麓屏着呼吸:“……没有。” 商泊云打量着他,像是在用生意人的眼光评价这句话的真伪。 “你说话算话吗?” 这人真恶劣,说话间骤然埋得更深,激得江麓又一个哆嗦。 江麓轻抽着气:“当然。商泊云,你到底还做不做……” 商泊云突兀地笑了起来:“可你有前科,是说话不算话的骗子。” “高中,你出国前还摆了我一道。” “忘了?” 江麓的眼神涣散开来,也许是因为身体里的事物太过折磨他。 “都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啊……” 他挣脱不开商泊云,于是干脆抬腿,压住了对方线条流畅的腰身,泛着粉意的身躯往前送去,江麓学着商泊云的习惯,吮咬在对方的嘴唇上,声音轻且含糊:“我忘了……所以,抱歉?” 商泊云的神色阴沉。 江麓不以为意。 他仰着脸,湿润的眼睛微扬:“现在怎么都行。我这次说话算话。” 舞台上优雅又隔人千里的人。 现在整张脸都被情欲所浸满的人。 谁能想到,会是同一个? 那些观众想不到,主持人想不到,乔叙更加想不到。 占有欲比其他任何欲望先到达顶峰,焦躁被压了下去,商泊云褪下江麓手腕上的菩提,意乱情迷的青年抽出一丝理智:“别摘……” 商泊云的长睫垂了下来,薄而锋利的眼皮轻轻耷着:“等会儿它会硌到你。” 江麓的手瞬间被举过了头顶,严密地贴在了冰冷的墙壁。 商泊云从江麓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无措。 “不会弄丢的。”他的声音重新变得散漫起来,“我也,说话算话。” …… 公寓彻底陷入黑暗。 仿佛有珠子坠落在地板上,骨碌碌地四散开来。 灯突然亮了。 商泊云的臂弯一空,他有些烦躁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昏暗的观众席,缓缓拉开的红色帷幕上,舞台的灯光斜照而下—— 脑袋昏沉,但还记得自己最后是怎么哄骗江麓一起睡过去。 商泊云不耐地“啧”了一声,他有那么在意乔叙的爪子吗? 怎么还梦到了长洲大学的礼堂。 他目光看向前方,忽而意识到了一点不对。 第7章 礼堂里都坐满了穿着蓝白的校服的人。 “下面,有请高三五班江麓同学,为我们带来钢琴曲独奏。” 商泊云微怔,一旁,顶着锅盖刘海的男生凑了过来。 “商老板,禾姐交代我盯着你,这回可不能溜啊。” “我知道你和江麓互看不顺眼,但是我们五班是一个集体,该捧场时就得捧场,对不对?” 江麓? 如有所觉一般,商泊云看过去。 掌声雷动,过往的年岁也如风呼啸而来。 遥遥的,灯光璀璨,十七岁的江麓穿着白色的礼服,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第04章 面容不真切。 “谁说我要走了?” 商泊云坐直了,看着江麓走到钢琴前。 “我很有集体荣誉感的。” 陈彻“嘿”了声,周围其余的朋友也意外。 最后锅盖刘海潇洒一甩,陈彻笑嘻嘻道:“那敢情好。” 乐声缓缓流淌。 梦境和现实在这一刻重合,商泊云没记住主持人报出来的曲名,只是想,江麓很喜欢这个曲子? 长洲大学校庆,他弹的也是这个。 等梦醒了,要不去问一下? 轻盈的琶音里,商泊云想起了江麓似笑非笑的语气。 “毕竟商老板对艺术一窍不通。” 温柔朦胧的乐声在礼堂回响,包裹住人们情不自禁的赞叹。 为人疏离却温和的江麓曾被人笑称为长洲附中的“高岭之花”,但满堂喜欢他的那些人里,又有几个听得懂他的和弦? 因此商泊云一点儿也不羞惭。 礼堂的后头,抱着花的许葭禾匆匆赶来。 “堵车,花店的人差点就错过时间了。”她拿到花就往礼堂跑,这会儿脸热得通红。 看到商泊云等人都在,许葭禾松了口气,给陈彻递了个“你小子可以”的表情。 陈彻的锅盖刘海甩得更潇洒了。 “等会儿是要给江麓献花吗?”商泊云的声音闲闲响起。 许葭禾一愣,把手中大捧的花束往身侧抱了抱:“商老板,你可不许砸五班的场子。” 花是用班费订的,五班报了两个节目上来,一个钢琴独奏,一个古典舞,班委会一群十六七岁的小孩对着图片商量了半天,给要表演的人各自选了一束花。 商泊云磨了磨牙:“我突然痛改前非了。” ——他大体上算遵守校纪。 虽然高中时相看两厌,但和江麓没有产生性质恶劣的冲突。 “花我来送?”伪装十七岁的商泊云神情真挚。 许葭禾被晃了下。 “嘶——”她盯着商泊云,一旁的陈彻也和见了鬼一样。 但考虑到自己在许葭禾面前的形象,陈彻立马补充:“班长,你知道的,我们小商同学从一出生就很有集体荣誉感。” “行吧。”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犹如悠长的月光,迭起的掌声中,江麓从钢琴前站起,鞠躬。 商泊云起身往前走,越过纷纷的人影。 江麓看到越来越近的人,错愕地睁大了眼睛。 纯白的花束在灯光下如同莹莹的雪。 十七岁的江麓近在眼前。 “花,送你的。”商泊云没错过江麓眼中的意外。 他忽而想,铃兰,衬他。 江麓犹豫几秒,最终还是抬手,不情不愿地接了过来。 少年掌心微侧,修长的十指像清癯的玉。 心理学家说,梦是潜意识的深层表现,它能够觉察到人清醒时所不能觉察到的东西。 这会儿江麓的头发还没有留长,只堪堪齐耳。 五官清晰,眉眼静秀,柔软的长睫垂着,在灯光下投下两弯浅浅的弧影。 商泊云后知后觉,他或许是有点喜欢自己曾经的死对头了。 * “不喜欢?”商泊云选择不读空气。 十七岁的江麓表情挣扎,显然没料到商泊云今天要抽什么风。 “谢谢。”他扭过脸,僵硬地假装在认真看花。 * 许葭禾惊了,五班的人也都惊了。 陈彻邀功:“禾姐,你是没看到。刚刚我苦口婆心、苦心孤诣、苦苦哀求,终于说服了商狗,不但为班级荣誉摒弃前仇,甚至还主动献花。” 一旁的同学表示没眼看,但许葭禾亲切鼓励了陈彻同学的举动,表示组织很满意,陈彻顶着锅盖眉开眼笑。 更没眼看了。 迎新晚会的节目还没有结束,江麓捧着铃兰,花朵小巧洁白,商泊云俯眼看他,问道:“不下去吗?” 江麓觉得商泊云今天好奇怪。 语气熟稔,好像和他关系很好似的。 他与他隔得太近了,江麓很不习惯和商泊云这种距离。 “我要去后台。”他往后退了一步,言简意赅。 这会儿又皱起了眉头,商泊云心想。 虽然我把你的琴谱掀翻了,但你先抢了我的活动室,勉勉强强我们也算两清,所以,你可不可以别皱眉? 几句话之间,主持人已经上台报幕了。 江麓转身往后台而去,商泊云从舞台的五级踏步上跃下。 又一轮掌声响起,新的节目登场,商泊云大步走,回到了观众席。 这个梦可太真实了。 第8章 舞台上是喜气洋洋的相声二人组,陈彻在一旁笑到扭曲,等缓过劲来,推了推商泊云。 “到我们班另一个节目了。”陈彻说,“班级荣誉的捍卫者,还去献花吗?” 商泊云:“?” 许葭禾晃了晃手中的百合:“这是给郝豌的。” 台上,白色纱衣散发赤足的“少女”款款而出,一转身,但见目如寒星,相貌堂堂,身姿魁梧,双臂健壮,好一个一米九的双开门冰箱。 迎新晚会五班报了什么节目,商泊云早就忘得一干二净,郝豌他倒是还记得。 商老板肃容:“我给江麓送花就行了。” 后排,五班的同学纷纷朝座位里头收脚,换回校服的江麓正往里面走,去找他的位置。 商泊云背对着他,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江麓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花束,思绪忍不住有些乱,商泊云今晚又想的哪一出? 几乎一瞬间,烦躁不安的情绪就涌了起来,江麓压了下去,垂着眼,低声和好意让路给他的同学道谢。 台下的观众认出这白色裙装的是个男生,瞬间爆发出大笑。 郝豌低头,状似羞怯,抬手捻了个兰花指,在琵琶声中作出了堪称柔美的姿态—— 但需要忽略他过于贲张的肱二头肌。 * 等到迎新晚会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九月末,高一的军训刚结束不久,国庆在即,附中确认了学生都适应了校园生活后,才将迎新晚会抬了上来。 人群四散,踏着夜色离开。有的人往宿舍走,有的人径直回家。 满校园都是清冽的风和桂花的香味,五班的人呼啦啦一大团,郝豌抱着百合,舍不得换下那身纱裙,溜溜哒哒地混在人群中。 “搁这整倩女幽魂呢?”有人嘴欠,郝豌挥了挥肌肉壮硕的胳膊,娇滴滴骂了声“讨厌”。 陈彻被恶的冷汗直冒,许葭禾则表示“郝豌同志为了班级荣誉付出很多”,换得了郝豌含羞带怯的“谢谢班长”,原本还起鸡皮疙瘩的陈彻立刻赞美了郝豌的舞姿。 一堆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笑作一团,商泊云闲闲地缀在末尾,隔着幢幢的人影看向前方。 江麓身边靠过来个人,男生,不是五班的。 应该是他们那个音乐社的成员。 小学弟拿着琴谱,主动和江麓打了招呼。 然后商泊云便看到江麓停下脚步,神情温和,和他说着什么。 朦朦胧胧的月光落了下来,给他清俊的侧脸镀上了一层绒绒的边。 说什么呢——商泊云眉头拢起。 长洲校庆晚会上的醋意好像长得绵绵无绝期了。 话又说回来,这会儿都是该各回各家的时候了,有什么得现在说?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乔叙计较,十七岁的商泊云占有欲高的一脉相承,居然会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学弟计较。 江麓忽然就感觉身后有点什么,灼灼的落在身上似的。 他回过头来,班里的人成群结队。郝豌正和许葭禾拉手手互称姐妹,陈彻在一旁气得抓耳挠腮,今天晚上一直不对劲的商泊云径直对上了他的目光。 商泊云还没来得及调整表情,江麓就转过了身去。 “太谢谢你了,江学长。”小学弟很开心,一样是学钢琴的,比起五班将江麓视作高岭之花,学艺术的他们倒觉得温和有礼的江学长更像座难以逾越的山,“我回家就试试。” 江麓“嗯”了一声,又道:“那一部分确实很难处理,不用太着急,慢慢来。” 学弟连连点头,心里却还是有点失落。 他一直困扰的这首曲子,江学长十三岁时就弹着它,拿了国青钢琴赛的冠军了。 “走了走了。” “还有公交吗现在?” 人群在校门口四散开来,陈彻拿肩膀推了推商泊云:“商老板,明儿见昂。” 自行车的叮铃声一片片,校门口的保安大爷没去看晚会,这会儿正坚守岗位指挥交通。 商泊云家离学校很近,走几百米就能到,陈彻踩在自行车上,朝他挥了挥手。 一辆黑色的suv很有耐心地停在道路的一旁,和校门隔着数十米距离。 陈彻蹬着自行车,吹了声口哨。 商泊云看了眼:“迈巴赫,大家伙。” 车门开了,司机走了下来。 一群蓝白校服和自行车里,衣着得体的司机戴着白色的手套,毕恭毕敬地替江麓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衬得江麓和所有人是两个世界一样。 车后座灯光柔和,能隐约望到车窗上映着江麓的半边侧脸。 黑色的钢铁巨兽发动。 商泊云看了会儿,忽然就想起了公寓里江麓的话。 “我家也不是这。” 商狗子心想,我确实对他知之甚少。 他在路灯下大跨了几步,拍了拍钢铁巨兽的车窗。 “少爷?”前台的司机一愣,江麓示意他把车窗降下来。 “明天见。”死对头俯身,笑时露出颗尖利的虎牙。 第05章 江麓的手无意识地扣在车窗下,商泊云今天太奇怪了。 一而再再而三的凑到了他的面前,似乎和他什么嫌隙都没有过一样。 但两个人的不和明明已经人尽皆知了。 第9章 又是什么恶作剧吗? 江麓又涌起了焦虑,下一秒,手指条件反射,他升起车窗。 商泊云狗脸呆滞。 司机以为这是交谈结束的意思,商泊云眼睁睁看着黑色的迈巴赫毫不留情地离去。 商泊云:“?” 江麓,你刚刚和小学弟不是说了很多话吗? 之前我的花白送了吗? 商泊云心头火起,泄愤般踢了脚路边的石头。 石子咕噜噜地往前滚,他的思绪也翻滚。 十七岁的江麓,还真是很讨厌他。 二十六的江麓明明——有时候还挺喜欢他的。 商狗子耳尖一热,摇散了少儿不宜的内容。 九月的风吹着,他沿着路往前走。 路灯一盏盏在夜色里忽明忽暗,九年以前的长洲,城市的基础建设还没那么到位。 哪怕附中是全长洲最好的高中,周围也总有那么一两盏不亮的路灯。 一路都是桂子香,商泊云的心又缓缓地静了下来。 老居民区和附中比邻而居,夜色里一片黑,只有一家小超市还亮着灯,商红芍女士正在对账,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听到“欢迎光临”的声音响起,她头也没抬。 商泊云的手撑在柜台上:“妈,还不睡呢?” 商红芍女士盯着电脑屏幕,眼珠子都没朝商泊云这边斜一下:“这不等你呢吗?” 忽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只圆滚滚的哈士奇从后院哒哒地跑了过来,猛扑在商泊云身上。 商泊云把它接住了。 “哟,商熊猫。” 哈士奇尾巴摇得欢快,糊了商泊云满脸口水,商红芍女士瞥见了,嫌弃得不行。 这会儿的商红芍女士还没把小超市置换成长洲最大的商场,商熊猫体重只有14.5kg,梦境竟然可以逼真到这样的地步,正如十七岁的江麓也无比清晰,补全了他记忆里模糊的部分,商泊云一颗心都兴奋得打颤。 商红芍女士见自家儿子还和柱子似的杵在旁边,只好表现一下自己的母爱:“厨房有开水呢,饿了自己去泡碗面,新进了越南印尼新加坡的泡面。” “我吃碗面不影响您的账目吧?”商泊云问。 商红芍女士霎时间眼神如刀。 商泊云抱着商熊猫溜之大吉。 是夜天星如水,商泊云点灯,坐下了书桌前。 他慎重地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字。 “如何追到死对头。” ——划掉。 以后不能算死对头了,虽然不知道梦能做多久,但商泊云决定和现在的江麓换个开头。 “如何追到高岭之花。” 商泊云有点被自己肉麻到,他皱着眉,也划去了这一行。 “已知,江麓讨厌商泊云,商泊云相对喜欢江麓。”商泊云笔走龙蛇,思绪乱飞。 “试解,商泊云如何追到江麓?” 已知条件很少,但商泊云喜欢做这样的题。 商熊猫在他脚边翻了个滚,呜呜咽咽要商泊云陪它玩。 秋夜静悄悄,只有澄明的月色和不休的虫鸣。 黑色的迈巴赫驶入高木织碧的别墅区,车轮碾碎路边几道枯草。 和光山苑坐落于长洲市郊,错综排布着整个城市最昂贵的独栋别墅。 低容低密的小区绿化相当优越,几乎家家户户的花园都打理得井井有条。 地势最高一处的别墅足有五层,前庭宽阔,花园造景是英式的手法,绿篱修剪成几何形状,最外的白石围墙上,有蔷薇在夜风中摇晃。 司机将车稳稳停了下来。 “少爷,我们到家了。” 江麓没想太久商泊云的事情,离家越近,心情越差,无暇多想其他。 车门开了,司机听到自家少爷温声道了一句“辛苦”。 他面上堆出笑:“哪呀。这是我份内的事。” “江先生还等着您呢。”司机说。 江麓看向灯火通明的别墅,没再说什么。 院子里青草修剪一齐,一条白水磨石的道路通往别墅外的三级台阶。 有露水,院子里飘着潮湿的水汽。 只要不忙,傍晚时,江麓的父亲会亲自给所有的蔷薇浇一次水。 门开了,明亮的灯光扑面而来。 江麓有一瞬间不太适应这样的光亮。 客厅很大,水晶灯倒垂。 家里的佣人都歇下了,江盛怀坐在沙发上,面前的手机播放着德彪西的那曲月光。 收音有些嘈杂,是江麓今天在晚会上弹的。 “爸爸,我回来了。” 江盛怀只很短的应了一声。 “今天高主任把晚会的录像发给了我。”他看向自己的儿子,江麓知道江盛怀有话要说,顺从地站住了。 “效果听起来很差。”江盛怀拧眉,“但不是你的问题。” 附中的礼堂当然没法和音乐厅比,收音效果不好很正常,这一点江盛怀当然也清楚。 但他对于江麓的钢琴演奏格外的看重,光是听到这样满是杂音的乐声,都觉得难以忍受。 “长洲到底还是不适合你,有些耽误。”以江麓的天分,他本来应该去京市,或者直接出国,没有必要在以理科竞赛见长的长洲附中度过三年。 但事出有因。 江麓摇了摇头:“我们学校也挺好的。” 第10章 江盛怀未置一词。 空气安静了一会儿,江盛怀又道:“今天你演奏的视频发给了谭枳明,周四晚上,他会和你联系。” 谭枳明是央音钢琴系的主任,成就颇高,是江麓的第二位钢琴老师。 “然后,周六我们一起去疗养院。” 说这话时,江盛怀严苛的语气终于松了下来,江麓的神情也亮了几分:“妈妈身体好些了吗?” “比夏天的时候好了点。”江盛怀眼里终于带了点笑,挥手让江麓早点去休息了。 江麓走了几步,又听得父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沉沉的,一如过往每一次的压抑语气。 “小麓,不要让你妈妈失望。” 江麓的背影一顿,他垂着眼,很快很轻地应了一声。 “爸爸,我不会的。” 江盛怀终于满意。 木色的楼梯通往三层的卧室,手工编织的地毯铺满长长的走廊,一盏又一盏的灯高挂在墙上,光线柔和。 偌大的别墅极其安静,除了雇来做工的佣人,这座华美如城堡的房子通常只有两个居住者。 江盛怀还有整个明盛的生意要打理,纵然这些年重心稍移,隐有退意,也依然忙碌。 江麓白天在学校,假期在京市,或者飞国外比赛,一年四季,江家只有蔷薇热热闹闹的开。 而江麓的母亲,那个曾享誉国际的钢琴家叶明薇,长居疗养院,已缠绵病榻十数年。 江麓推开门,灯亮了。 卧室很大,进门处甚至有一个宽达八米的横厅,沙发茶几一应未放,只有一架胡桃木纹的施坦威静静摆在横厅的中央,谱架、琴盖上都嵌着和花园如出一辙的蔷薇。 江麓径自经过了这架钢琴,往里走去。 泡在浴缸之中时,江麓才觉得紧绷的情绪松了下来。 他往水下沉去,在窒息感将要涌来时又浮出。 水淌了满脸,他什么都不想。 * 商泊云冥思苦想。 已知条件太少,无法从“江麓讨厌商泊云,商泊云相对喜欢江麓”直接求出“解”。 要先得到其他条件,才可以完成这道题。 先解“江麓为什么这么讨厌商泊云”。 第一步,大胆预设—— 1.活动室之争; 以商泊云现在的眼光来看,这场争端实际上是学校活动室不够,故而将矛盾转移。 2.商泊云有时候很吵; 这是陈彻说的。但商泊云自忖打球时是沉默派,唯有进球的动静才大。又譬如陈彻话多且密,被同学投诉的次数最多。 3.江麓暗恋商泊云,因爱生恨。 这句话还没写完,商泊云就先笑了出来。 “想得挺美。” 如果真这样,也不至于江麓只把他当床伴了。 预设密密麻麻写了半张纸,求解的过程比他想象中难。 商泊云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笔,仰头看向窗外。 九年前的星星比后来的稠且亮,自创业之后,商泊云在夜里有闲暇去看的璀璨,是满城灯火。 不管怎么样,明天又能见到十七岁的江麓。 他很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这种执着贯穿了高中的数学题,大学的实验课,创业时碰到的所有挑战与风险,和江麓在“一起”的每一次。 而十七岁的江麓对于即将到来的“麻烦”一无所知。 指针过十二点,商红芍女士终于对完了账,看着收益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 超市开在居民区最外边,附近有长洲附中,还有一堆租了学区房的家庭,借着地段,生意好得不得了。 商红芍女士积攒了不小的财富,最近在筹谋买几个新的商铺。 她趿拉着拖鞋往后屋走,一抬头,自家儿子的卧室灯还通亮。 “真努力啊。”商女士打了个呵欠,这会儿终觉困意沉沉,而商熊猫已经在商泊云脚边睡得肚皮朝天了。 第06章 草稿纸上写满了和江麓有关的问题,商泊云没等来十七岁的早晨,就从江麓的公寓里醒来了。 灯没开,窗帘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天光。 果然是梦。 商·唯物主义战士·狗子当然知道人不能回到过去——起码现在还不能。 但这个梦里,高中的他和江麓有另一种可能,因此醒来后的失落感也就格外清晰。 “醒了?” 江麓的声音有点哑。 实际上,江麓在和商泊云一道躺下后就开始后悔—— 他觉得自己有点依赖这种缓解焦虑的方式了。 既然注定不能有“健全”“正常”的关系,床伴这种约定也无法长久,所以为什么要在事后还有那种近乎温存的时刻呢? 商泊云和他不一样。 这是江麓的认知。 从很多年前——江麓先认识商泊云开始,他就是一副无拘无束的模样。 尽管经年之后,跻身商界的商泊云在人前彬彬有礼,斯文得体,但那份从容的本质却从来没有变过。 不是他这样,被驯养出的从容,是天生的。 德彪西的月光只需要五分钟就可以弹奏完,因“病”出国,及至重新回到长洲,江麓用了整整八年。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坐在吧台,单手撑脸,言笑晏晏。 江麓想找点儿缓解痛苦的途径,因此他引诱了商泊云。 第11章 这样一个人恰好是他的同类,却又全然和他不同。 很多年前的针锋相对,究竟是出于厌恶、羡慕、还是别的,江麓自己心知肚明。 商泊云年轻、蓬勃,坦荡如砥,尽可以用一切美好的修辞去形容,江麓便做了一个突兀的决定。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理智会告诉自己待人接物的边界在哪里,有的事情越过边界后是危险的,但危险的事物恰好有致命的吸引力,江麓知道自己的病症在哪,他装了很多年正常人,除了容易因为演奏焦虑之外,其实他看起来正常的不得了。 出身优越,教养良好,职业生涯鲜花载途,顶端的荣誉也只差那么几步。 就连他的父亲江盛林也觉得他已经变得“正常”了,至于长年累月的焦虑,那只是因为江麓对于完美和艺术的追求。 艺术很难完美,人也很难。 江麓明白这一点,江盛林不明白。 想到自己的父亲,江麓一夜未睡的疲惫感更加强烈了。 “你没休息好?”商泊云没看出来江麓其实整晚都失眠。 “……还好。”江麓也没打算解释,反正也不会有下次了。 是各取所需的关系,所以不能放纵自己。 他立刻就做了决定。 商泊云则再次觉得梦境和现实在这一刻重叠,因为十七岁的江麓也这样。 态度挑不出毛病,但浑身上下都写着“莫挨我”。 真难搞啊他的死对头先生。 江麓并不知道商泊云已经从两个人一起过夜进而证得两个人一起过日子,他伸手,戴上那串菩提:“起来吧,七点了。” 商泊云短暂忘记了珠串滚地的声音,只从江麓的话中听出点冷漠无情的意味。 这是两个人第一次过夜,怎么醒来后江麓反倒更冷淡了? 我昨晚表现不好吗? ……绝对没有。 他想,他确实对江麓确实知之甚少。 “床伴”这两个字晃晃悠悠的,在睡蒙了的脑海里变得清晰。 商老板在生意场上秉持了商红芍女士的雷厉风行,他不是畏缩不前的人,但江麓一开始就把界限划得很清楚了,不恋爱,不公开,不过界。 这是床伴的基本原则。 商泊云坦然承认自己一开始不过是见色起意,兼之不想在江麓面前认输—— 你这么熟练,那我看起来也要很熟练。 床伴就床伴。 商泊云有些怀疑,自己如果越界,这朵高岭之花没准就开到了别人的枝上,譬如乔叙恰好虎视眈眈。 乔叙浪如蝴蝶,他前任的人数比大学宿舍停水的次数还多。 有的说是真心,有的说是打发闲情,但不管怎么样,这种没心没肺的家伙作为床伴简直不要太合适。 商泊云又唾弃了一次乔公子,同时危机感加了十个点。 要先解决“床伴”的规矩,再言其他。 他很快预设了解题的思路。 * 简单的洗漱完后,商泊云从江麓手里很自然地拿过了车钥匙。 “我来开车。”他说,“你不是没睡好吗?” 江麓挑了挑眉,没意见,疲劳驾驶确实危险。 “地址。” 车发动了,商泊云转过身,江麓靠在副驾驶位上假寐。 青年秀长的眉毛微蹙:“你开到你公司就好了。” 这是不打算让商泊云送他回去的意思。 商泊云轻嗤了声:“怎么,我当司机还不行?” “开你的吧。”江麓嘴角微勾。 商泊云的毛就顺了。 白色的阿斯顿马丁驶离了长洲大学,往cbd疾驰而去。 一路上,车流渐渐变多,太阳也刺眼了起来,堵车在长洲司空见惯。 普尚的人九点半到,其实周琅没乔叙说的那么难搞,虽然对于乔叙来说,确实算麻烦,但商泊云很放心。 所以他不急。 因此一辆超跑就这么以市区道路建议的速度行驶,终于缓缓到了乔氏大厦的楼下,云山科技占据了这座百米写字楼的21-26层,兼带让乔氏的三公子在这打工挣租金。 江麓在车上反倒能睡着了。 醒来后一看时间,十点,商泊云把跑车当小电驴开的。 那双倦意沉沉的桃花眼撩起,一旁的商泊云笑得很自信:“车开不习惯。” “如果不是你车库里也停着辆一模一样的车,我差点就信了。” “颜色不一样。”商泊云答得很快。 真是熟悉的感觉。江麓心想。 当两个人关系彻底恶化之后,十七岁的商泊云就什么事情都不相让了。 而当时的江麓根本就处理不了这种过于锋利的关系。 现在算有长进吗?能在他面前这么游刃有余。 江麓扯了扯嘴角:“下车吧。” “真无情。” 商泊云抱怨,神情却没什么不快。 车里很快只剩江麓一个人。 江麓沉默了一会儿,从扶手箱里拿出了一瓶药。 车上没水,他直接吞下白色的药片。 苦味化开,黏在喉管,又是熟悉的恶心感。 * “商总,普尚那边的人已经过来了,乔总监和李秘书接待的。” 刚到公司,商务部的人就立刻来找商泊云了。 第12章 商泊云看了眼会议室,黑色高透玻璃科技感十足,里面坐了十几个人。 挂着副狐狸笑的是周琅,乔叙抱着手,黑沉着脸盯幕布。技术部的高工在汇报,李秘书承担了本该属于乔叙的主持会议的职责。 “天方的合同打过来了吗?”商泊云往自己的办公室走。 商务部的人连忙点头:“半个小时前发过来了,稍后我把链接给您。” “嗯。”商泊云应了一声,又道,“海音剧院的光控是不是天方做的?” 天方是国内最大的智能化灯光系统供应商,云山上一个游戏项目做了实体展示场馆,场馆灯光就由天方设计。 “长洲好几个剧院的智能光控都是和天方合作的,海音是咱们这规格最高的剧院,按理来说肯定是。” 商泊云下意识搓了搓指尖,淡声道:“你联系一下天方的孔鸣,看看他能不能要到下周演奏会的vip内部票——用我个人的名义去问。” 商务对于话题的跳跃有一瞬茫然,但立刻职业素养很好的回复了老板:“好的,等孔总回复了我告诉您。” 商泊云点点头,一脸高贵冷艳地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他只是忽然也和乔叙一样,感受到了艺术的召唤——罢了。 商务动作很快,孔鸣恰好乐意送这个人情。 十二点,乔叙破门而入时,商务将vip票的二维码发了过来。 商泊云很自然地将屏幕熄灭。 “气死我了!周琅个混蛋!”办公室外面,送完普尚的李秘书刚刚回来,听到乔总监的痛骂,不由得回头看了眼电梯。 还好,小周总已经走了。 “什么都问我,问问问,技术部两个高工在那,他瞎吗?”乔叙一个头两个大,“还拿普尚其他项目问我,我怎么知道?” 他最烦和周琅说话了。 一句话能掰成十句说,弯弯绕绕一大堆。天知道商泊云当年怎么和他一见如故,拿了a轮融资。 狐狸与狗属于同一科,乔公子显然忘了这点。 商泊云极富耐心地看乔叙放完了机关枪,微笑道:“要一起去吃饭吗?” 乔叙骂得口干舌燥,这会儿心气终于顺了点。 “呵呵,你倒好。”他见商泊云神清气爽,又立刻有了新的不爽,“上午不来,把脏活累活通通扔给我。” 进来送资料的李秘书替自己悄悄鸣了下不平。 “不过——”乔叙狐疑地打量着好友,“你没回家?怎么还穿着昨天晚上的衣服?” 想起早上过来的情形,商泊云说:“我去兼职滴滴司机了,你信吗?” 虽然创业未成而中道崩殂。 第07章 从西服到衬衫,丝毫没换,仔细看领口还起了点褶。 乔叙的心情如三月的天,立马阴转晴。 “所以昨天晚上,你和校庆晚会上的谁走了?” 乔公子以己度人,很快抓住重点。 “一夜情?” 李秘书火速放下资料,合紧了办公室的门。 “说这么难听。”商泊云没否认乔叙前面的猜测,“不是一夜情。” “快追到他了。”但商泊云总有点莫名其妙的好胜心。 乔叙想扯烂商泊云这副得意洋洋的脸。 “天杀的商泊云!你去谈情说爱了,留我被周琅折磨!” “我没谈过,让让我吧。” “嘶——”乔叙的尾巴又翘了起来,“那倒也是,母单选手。” 虽然这年头同性恋不少见,不过比起异性恋,总归更难找到另一半。 乔叙情史丰富纯粹是因为太浪。 商泊云懒得玩。 还有一点是,商泊云没想好怎么和商红芍女士说。 乔叙在家是很受宠的老幺,出柜后也不出意料地被打折了三条腿。 商红芍女士赶上房地产投资最后一次回光返照,而后激流勇退,过上了岁月静好的包租婆生活,33kg的商熊猫则变成了商女士口中的“商宝宝”。 云山的创立没靠商女士,商泊云在时代风口白手起家,忙起来分不出心思想别的。 商红芍女士则早年断情绝爱,也就没想着催自家儿子步入婚姻。 但现在,商泊云觉得不得不考虑一下生于1970的商女士能否接受“时代的浪潮”了。 这个社会在不断的发展,不断的变化,十年以前,商狗子红鸾不动,甚至没途径认知到自己的性向。 十年以后,商泊云早已经弄清楚关于自己性取向的一切,舆论好像也蛮包容——公司的女员工热爱磕cp搞同人,茶水间里能听到她们议论哪两个男明星“兄弟情深”,身旁,还有个乔叙在圈子里如鱼得水,桃花这些年来硬是没有断过。 但所有人都能接受,男人会喜欢男人,女人会喜欢女人吗? 毕竟有时候人们甚至接受不了宠物要做绝育这件事。 商泊云立马决定先和商女士坦白,再去搞定江麓。 如果谈恋爱——虽然八字没一撇——商狗子觉得得认真点。 江麓肯定也有这样的考虑,所以他先处理掉他这边的隐患。 乔叙看他打开手机。 “和昨天那人发消息?” 呵呵,腻歪。个菜狗,没谈过恋爱是这样的,黏糊。 “给我妈。” “噢噢,失敬失敬。” 第13章 乔叙对于商红芍女士这位投资届的传奇一向尊重。开局小超市,资产积累置换成大型商场,这样的投资眼光他们家老爷子也赞不绝口。 “乔叙,我要出柜。” 论如何追到江麓——预设条件+1:家人的认同。 有最好,没有——妈,您老人家再想想呢? 商红芍女士如果知道商泊云的想法,一定会哄堂大孝。 “噗。”乔叙一哽,“你三条腿都别想要了。” “那哪行。”商泊云预约了商女士晚上一块去吃海鲜,他准备办一场鸿门宴,“我老婆喜欢。” 未经允许,擅自先这样称呼了,近水楼台,但愿钢琴家能给个名分? “呵呵。”乔叙冷冷地想,无论几条腿,都给打折了吧。 春日的天空一碧如洗,阳光透过玻璃幕墙,落满了商泊云的办公室。乔叙的诅咒被商泊云直接忽略,他心情很好,迈开长腿大步往外:“走吧,中午去一澜居,我请客。” 真是春风得意啊商老板。乔叙幽怨地想,你出柜成功了吗你就嘚瑟? 但是乔公子的肚子很配合的咕了一声,痛骂周琅确实让他能量耗尽了。 “我要吃蟹粉狮子头,还有软兜长鱼……不过他们家新换的厨子盐水鸭做得不地道。” * 距离cbd四十公里的郊区,阳光铺成得更为灿烂,春日里,道路两旁都是开满了花的树。 杏花梨花,连绵不绝,像飘泊的烟霞,白色的阿斯顿马丁犹如驶入了画中。 和光山苑春色锦绣,最高处那一栋独栋别墅,蔷薇在石墙攀附生长,含苞待放,一棵高而深秀的枫树树冠如碧色的云,云的影子落满了半个庭院。 “少爷,您回来啦。” 下了车,家里的保姆就立刻迎了过来。 “张姐。”江麓朝她点了点头。 “爸爸在客厅吗?” 张姐连忙道:“是呢,一大早就等着少爷回来的。” “卢医生也在。” “我知道了。”江麓微微颔首,“张姐,你先去忙吧。” “好好。”张姐笑道,“江先生可真关心少爷。” 这对父子应该是她见过关系最和谐的了。做父亲的严厉,却关心孩子,这个孩子呢,则有一等一的好教养。 一般孩子总是和母亲亲近些,和父亲的交流便显得有些少。张姐家里一儿一女,成天见的和家里那口子对着干,一到放假家里就鸡飞狗跳。 哪里像江家呢——不过也许有江麓年少丧母的关系,父子俩彼此依靠,自然亲厚许多。 张姐看着青年静秀高挑的背影,一时有些感慨。 那会儿她初来江家做工,对着这个顶富贵的豪门惴惴不安又好奇。 明盛集团很有名,背后的江家却并不高调。 长洲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明盛的身影,海音大剧院由明盛承建,附中、一中等等高中,以及长洲的几所大学,都有明盛捐赠的教学楼,这个集团以地产起家,借由过去几十年的建筑建设,积累了堪称连城的财富。热心艺术、热心教育,因而名声也很好。 明盛原本的掌权人江盛怀在几年前宣布卸任,比起颐养天年的江盛怀,他的儿子江麓则一直饱受关注,十分有名。 造诣颇高的钢琴家不单年轻,还生得极其俊美,天然就该站在聚光灯下。 张姐被江家雇来做保姆时,还很期待能见一见这位少爷,不过偌大的江家除却江先生,就只有司机、帮佣和定期拜访的家庭医生。 “少爷病了,在国外养病。” 江家的佣人这样说。 张姐于是到去年才见到了江麓。 真人比照片更好看,墨眉如裁柳,双目似桃花,连鼻尖的小痣都生得恰到好处,半长的乌发垂着,和画里走出来的人一样。 又见他气色尚佳,张姐打心里高兴,那会儿客客气气地问了好,便关切道:“听家里人说少爷之前在国外养病,现在应该是都好了吧?” 彼时江麓神情平和,温声谢过了她,张姐未曾觉察出什么不对,至于生的什么病,她做保姆有年头,知道不该打听雇主的私事。 第08章 客厅的落地窗前,满头白发的江盛怀望向他精心打理的蔷薇园。 四月末,快到开花的时候了。 一旁,家庭医生正给江盛怀量血压。 “江先生,近来睡眠如何?” 江盛怀看得出神,迟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挺好的。” “但我看,江先生昨晚就没睡好。” 江盛怀笑了笑,眼角的纹路便更深了些:“瞒不住卢医生你,昨晚确实失眠了。” 江麓听得清清楚楚,走过来的步伐一顿。 卢悉年回过头来,便听得江麓温声道:“又见面了,卢医生。” 卢悉年面上带出笑来:“一月两次,很准时。” 江麓坐到了江盛怀旁边,卢悉年将血压仪收了起来,例行检查已经做得差不多了。 他是江盛怀的私人医生,已经服务了江家六年,和江麓也算相熟。 “江先生这个月也修养得挺好,只是睡眠还要再调理一下。” “具体如何调理我一并和张姐说。” 他也不多打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麻烦卢医生了。”江麓招了招手,立刻有佣人过来,带卢悉年去书房。 第14章 电梯上行,佣人神情很客气,卢悉年已经习惯了江家这样的排场,心里有些感慨。 明盛是长洲的庞然大物,曾经雷厉风行的掌权人退了下来,如今只是个衰老、寡言的男人。 比之江家的保姆,他十分清楚当年江麓“生病”的内情,想起江家这个样样都好的少爷,不免惋惜。 “昨天晚宴喝了点酒,就歇在学校那边了。”江麓说。 江盛怀自然知道这样的场合不能避免喝酒,江麓一向自律,又看他神情清朗,想必没喝太多。 “人情难免。”江盛怀点点头,“下周的演奏会准备得怎么样了?谭枳明昨天还问我,他向来是很关心你的。” “您放心,准备得很顺利,曲目已经选好了,乐团是从前一直合作的。” 这次演奏会是海音大剧院二十周年院庆系列的开山之奏,这个剧院对于江盛怀意义非凡,因为当年这是江盛怀为了他的妻子、江麓的母亲叶明薇所投资建造的。 江盛怀眼中浮出点怀念。 岁月能将一个人改变太多,曾经如山般让江麓觉得压抑的父亲已经老去。人非青山,到底白头,避无可避。 “我身体不好,现在也不爱出门。说起来,谭枳明的女儿映雨,你还记得吗?” “记得。从前去京市上课,有时候也会在谭老师家碰到她。”江麓有些意外江盛怀突然提起老师的女儿,但他对于江盛怀的话一直都很有耐心,“她不太爱练琴,当时谭老师头疼得很。” 江盛怀露出笑来:“你还记着她——恰好,映雨也一直念叨着你,这次演奏会结束,去见个面吧,她可是特地来长洲听你演奏会的。” “带女孩子去吃个饭,长洲艺术展很多,也尽尽地主之谊。” 江麓语气无奈:“我上次见到她还是十年前的事情。” “同龄的人,聊几句就又熟稔了。何况她爸爸还是你的老师。”江盛怀定定看着江麓,那双苍老的眼睛里满是执着,“阿麓,你发过誓,说你的病好了。可是这些年来,我从来没看见你和哪个女生有过什么交往。” “小时候的玩伴,后来的同学,我那些朋友的女儿,哪个,也没见你愿意去试着相处一下。” “在英国的那几年,你说有文化差异。现在回国一年多了,在长洲,你长大的地方,你和谁还能有什么文化差异吗?” “爸爸。”江麓压下晦涩,声音温淡,“我会和谭老师联系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让他把映雨的联系方式给你,你去加上。男孩子,得主动点,才讨人喜欢。”江盛怀神情一松,又望向窗外落满阳光的蔷薇园,“那个时候我为了追明薇,真是什么都不顾了,才终于打动了她。” 回忆起自己的妻子,他忽而又露出痛苦之色。 “小麓,不要让你妈妈失望啊。” “我不会的。”江麓听到自己说。 “我再去和卢医生聊聊。”他站起来。 江盛怀挥了挥手,笑得真心实意:“偶尔失个眠而已,一个个如临大敌。” 客厅的中央,悬挂着巨幅的油画。 蔷薇园中,绚烂的花朵犹如春日里织出的锦绣,白色连衣裙的女子坐在钢琴前,却偏头看向了前方。她的眼睛温柔而美丽,仿佛在注视着谁。 江麓从她的“眼前”走过。 药物的作用使得他的心出离平静,平静得近乎木然,他静静地想:“妈妈,你也对我失望吗?” 没有回答。 永远也得不到回答。 钢琴家叶明薇,在崭露头角之后,与企业家江盛怀结为伉俪。 生子难产,日趋病弱,渐渐退出了乐坛。 好在她的孩子极其有天分,在她的教导下迈入了音乐的殿堂。 年少的钢琴家一天比一天出色,她的身体却每况愈下,最后甚至不能再教自己的孩子弹琴。 及至八年前,叶明薇终于怀着遗憾去世。 她的丈夫因此待这个孩子更为严格。 这个孩子要去完成她未竟的事业,要让“叶明薇”这个名字被人铭记。 这个孩子也做到了。 一路以来光环在身,几乎无可挑剔,除了十七岁时因过度焦虑输了一场国际公开赛,以及在这一年被他的父亲发现——是个同性恋。 江家寄予厚望的孩子有了污点。 江盛怀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输掉那场比赛,更无法接受他还是个同性恋。 江麓的焦虑症被江盛怀所忽视,那是因为内心不够强大——同性恋才是最迫在眉睫的心理疾病。 看医生。 看心理医生,也看中医,看内科,拜访禅师,听牧师布道。 接受各种治疗。 总而言之,江麓的“痊愈”花费了许多年。 从中国到英国,从长洲到曼彻斯特,一边“治病”,一边在钢琴的道路上前行,最后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 父亲白发苍苍,沉痛地看着他。 江麓在母亲的坟墓前磕头发誓:“妈妈,我已经治好了。” 电梯“叮”的一声,门开了。 江麓走了进去,在近乎镜面的古铜色金属上看到了一脸痛苦的自己。 实际上,“治疗”除了加重他的焦虑症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 卢悉年在书房里和张姐交待饮食上的注意事项。 第15章 “坚果、鱼类适当多吃些。江先生爱吃糕点,特别是甜口的,这个得控制一下。” “培根、熏肉之类的就算了,不吃最好。” 张姐记得认真,边写边问:“卢医生,咱长洲这边的咸肉也不成吗?” “也不成。盐分太高了,对内脏负荷很大。” “哎哟,那我也得少吃点,可是春天就该吃腌笃鲜——少爷,您也来啦。” 江麓露出点笑来,和电梯里判若两人。 卢悉年继续和张姐交待平时照顾江盛怀的注意事项,江麓就在旁边听着,偶尔补充或者询问几句。 他话里话外提到的事情都很细致,卢悉年都有些意外,自叶明薇去世之后,对于江盛怀——唯一的至亲,江麓无法不尽心。 “你父亲身体还算硬朗,以前管着那么大一个集团,多少累出了点毛病。这些年退了下来,养得是很不错的,就是多思多虑了些。”末了,卢悉年对江麓道,“多思多虑可以用药物调理,但是主要还是看他自己。” “他年纪大了,能顺着点就顺着点。”卢悉年犹豫了下,又道,“他同龄的好些人,早都做爷爷了。你也……别让他太失望。” “人活一世,总要成家的,对不对?”卢悉年的语气称得上循循善诱。 江麓知道他的意思。 可要怎么才不会令他的父亲失望——要他去欺骗一个无辜的女性,然后结婚、娶妻、生子吗? 江麓不是江盛怀,他心知肚明,他的“病”根本就治不好。卢悉年说的话也无从可依。 青年的眼神冷了下来:“卢医生,我的情况你清楚。你既然是医生,就明白有的事情,没有办法。” 卢悉年叹了口气:“哎……可到底是男人……算了算了,我不说了。” 等在旁边的张姐一脸困惑。 送走了卢悉年,张姐有些忿忿不平:“少爷,别把卢医生的话放心里去。家里做工的都晓得您事无巨细,一应关心。要我说,是再没见过比您更贴心的儿子了。” 江麓安慰她:“我没当真,你也别往心里去。” 张姐连连点头:“那当然,我就做我的事。” “老周好像炒了个芦笋腊肉,我得让他换掉。” 她揣着笔记本,风风火火往厨房去。 书房里只剩江麓一个人。 家不像家,像密不透风的牢,药物在克制着焦虑的情绪,江麓感觉自己被劈成两半拉扯。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尖扣在书桌上,绷得发白。 手机响了一下。 是商泊云发来了一张照片。 他靠着一辆红色的阿斯顿马丁,一只壮硕的哈士奇扒拉着他的腿。 “司机和狗。” 几个小时前,这个人还十分臭屁的质问“我当司机不行”。 江麓看着笑得光辉灿烂的商泊云,指尖忍不住摩挲过手机屏幕。 “两只傻狗。” 第09章 “好了吗?” 商红芍女士看着商泊云发消息,一旁的商熊猫扒拉着他的腿,也想去看。 “行了,上车。”商泊云看着江麓发过来的三个点就想笑——可以想象到钢琴家无语的表情。 聊天消息往上拉,两个人以前的交谈只有酒店的定位、房间密码和“我到家了”。 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段十分纯粹的关系了。 “难为你老娘给你拍了十几张。” 商泊云将商熊猫公主抱到后排的安全座椅上,听得商红芍女士语带兴味地问:“照片是发给谁的?” “过会和你说。” 商熊猫在安全座椅里被塞得满满当当,十分委屈的呜了一声,商泊云无情地将车门合上。 “还卖关子呢。” 商红芍女士侧身去扣安全带,从反光镜里瞧见了自家儿子眼神中的兴奋。 商红芍忽然就有了点不好的预感,总感觉商泊云会给她憋个大的。 每当商泊云露出这样的表情时,就表示他做了一件令商红芍十分焦虑的大事。这包括但不限于五岁为狗打架,九岁逃课帮人下副本挣钱,十七岁梭/哈存款买币,二十一岁拉起草台班子创业。 但在商红芍女士的焦虑之中,商泊云每一次都奇异地全身而退,或者是乘风直上。长此以往,商女士也就磨炼出一颗平稳的心脏。 她想了想:“要有喜欢的人,只要你用心,别的我都没意见。只是看你这藏藏掖掖的样子——” “小云啊。”商女士微笑着警告他,“你可不能去做什么撬墙角、乱搞多角关系的缺德事。” 算撬墙角吗?商泊云想起最近兴致勃勃的乔叙,不算吧——明明是江麓在他的墙里才对。 乔叙那人,瞧上了喜欢的,总要挥几天铲子的。 可恨他无名无分,姑且忍了。 商泊云将车启动,方向盘娴熟一转,红色的阿斯顿驶离地库,往市中心的栾江大道开去。 “没那回事。”他说,“我在荣心舍订了位置,他们家新出的几个菜挺不错的。” 荣心舍是长洲一家很有名的海鲜料理馆,商红芍女士是这儿的老主顾了。 她原本是北方海滨小县城长大的,二十岁来了长洲谋生,一呆就是三十年。长洲市民对于红烧带鱼的热爱一度令商女士崩溃,好在待久了,总算发现那么几家海鲜做得地道的馆子。 第16章 车还没停好,门童就立刻走上前来,接过钥匙去泊车时,还好奇地看了好几眼后座那团黑白相间的毛茸茸。 荣心舍的侍者都认识商红芍,连商熊猫都对这儿不陌生。它摇着尾巴就想往里面冲,又被商女士无情地握住了命运的牵引绳。 “商女士,您来的时间刚刚好,平常您爱坐的位置还空着。” 是个可以看到栾江夜景的位置,栾江汇入东海,沿江两岸,一边是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知名的地标长洲星塔,另一边则是民国以来留存的古典建筑,夜色下橙色的灯光照着,人群熙攘,入目皆纸醉金迷的模样。 “去二楼。”商泊云道,“我定的包间。” 侍者欠身,替他们引路。 商红芍不自觉捏了捏手中的牵引绳,越发好奇商泊云要和她说什么,还特地挑了个包间。 神神秘秘的。 包间装修得很典雅,白色大理石的花架犹如雕塑,上面摆着几盆茶花,据说是荣心舍的老板亲自种的。 从窗边向外看去,栾江的夜色也变得静谧。 商熊猫在包间里四处转悠,侍者点完单后很快先将提前醒好的酒送了上来。 商泊云起身,将深红的酒液倒入勃艮第杯中,而后彬彬有礼地推到了商红芍女士面前。 光线柔和,有闪烁的鎏金色碎在杯中,馥郁的香味袭来,商红芍女士皮笑肉不笑:“和我先礼后兵啊?drc都开了。” “10年的。”商泊云神情随意,唯有眼睫颤了颤,临到这时候,他终于也有了点忐忑。 “你去年在香港拍的?”商红芍女士了然,却没喝。 商泊云点头,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动作轻缓,借以短暂拖延时间, 商熊猫闻着味过来了,大脑袋往商泊云膝盖上蹭,又被商泊云薅了把毛茸茸的狗头。 “有个事情,一直没和您说。” 终于来了——商红芍女士幽幽地想。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其实,我拍了十二支10年的drc。” “……这嘴不能用你就捐了呢。”商红芍女士眼神如刀。 商泊云耸耸肩,看向终于端起了酒杯的商女士。 “妈,我喜欢男的。” “噗——”商红芍女士喷出了一口价值上千的红酒。 商熊猫见情况不对,立刻拱开商泊云的手,屁颠颠跑向了桌对面的商女士。 侍者正好进来上菜,见此一幕,神情慌张,以为是自己推门惊吓到了客人。 商女士摆了摆手:“没事。” 她抽出方巾,有些迟钝地擦了擦嘴。 生于1970年的商红芍女士见过很多风浪,不管怎么说,一个外乡女人,要在长洲独自把孩子抚养大,就注定她会有一颗非一般的强心脏。 喜欢男的? 男的喜欢男的? 不算稀奇。 但这个人是她商红芍的儿子,就让她感觉到有些奇异了。 商红芍女士打量着商泊云,长桌对面,商泊云低声和侍者说着什么,大概是让他将某道菜早点做上来。 两个眼睛一个嘴,她儿子也没什么特别的。 侍者走后,商泊云罕见的、有些紧张地看向商女士。 青年眉眼深邃,认真看人时总让人感觉格外真诚,每当商泊云有所求时,就会对着他家商女士露出这样的表情。 “妈?”商狗子试探着开口,“您是怎么想的?” “我刚刚说了啊。” 商泊云微怔。 商女士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懒声道:“我说,‘没事’。” 这下轮到商泊云意外了。 他不自觉倾身向前,有些不甘心地问:“就这样?就这样吗?” “不然?”商女士冷冷一笑,“我说不行,你哪次听了?” 商泊云笑了起来,笑得真心实意:“那倒也是。” 商熊猫听不懂大人的话,乖乖坐在了桌子边,期待他们给自己剥一只蟹腿。 “这样的事情还特地和我说,你老娘我什么风浪没见过?”商红芍女士给自己斟酒,手有一点点抖,好歹是没洒出来。 她又喝了一口,感到情绪逐渐被酒里的果味和花香抚平。 “我连商熊猫都舍得送去嘎了,还管你能不能有后?”商红芍女士有些心疼地拍了拍商熊猫,再次向商泊云展现出她非凡的心理素质,却让商泊云莫名觉得身下一痛。 但同时又有点感动。 长到二十六岁,这些年来,商女士确实给了他莫大的尊重和自由。 “所以,你今天照片就是发给你——唔——”商女士思索,“男朋友?对象?” “还没追到。”商泊云说,“不过快了。” 这该死的自尊心。 “我认识吗?” “也算吧。” 海音大剧院外常年贴着江麓的巨幅海报,偶尔他也会出现在央视或者芒果的某档音乐节目,商女士应当会对他有印象。 “哟。”商红芍语带盎然,“我想想,不会是乔叙吧?他每次来家,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不是。而且他那身夏威夷风花衬衫哪里好看?” “陈彻?就以前老来我们小超市蹭泡面的锅盖儿。” “他去年求婚我还去了现场。” “哦,想起来了,他没成功是不是?”商红芍女士不大管商泊云的私事,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低头看向商熊猫,问道,“那是谁?商宝宝,你知不知道?” 第17章 商熊猫很诚实地摇头。 “人家也和你一样吗?”商女士复又抬头,斟酌用词,“要是他取向不同,你那狗脾气,可别逼人家。” 商泊云的语气云淡风轻:“一切顺利。” 这幅从容却又尾巴翘上天的模样,让商红芍觉得有点儿好笑,她按捺住扬起的嘴角,道:“行吧。能追到就好好谈,追不到也别死缠烂打。” 其实也没有别的事要叮嘱了。 商红芍女士的爱情观十分朴素,这种朴素基于她早年的实践——在怀揣着对爱情的向往扎根长洲后,商女士与商泊云那早就消失的老爹曾经有过一段乱麻般的感情纠葛。 事实证明,感情的事不要搞得太复杂,太复杂就容易完蛋。 因此,商女士的话虽然朴素,但确实是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我知道。”商泊云最开始的忐忑尘埃落定,一颗心轻盈得像开在春日的桃花。 他想,下次,要貌不经意地、云淡风轻地告诉江麓。 只要他愿意,商泊云的喜欢,可以见光,会被祝福。 不久以后,商泊云回想起了这个踌躇满志的夜晚。 尽管直到最后,一口罗曼尼康帝都没有饮下,甚至还被商女士要走了余下的几支,他却还是感觉到了近乎醺然的喜悦。 但遗憾的是,商泊云后知后觉地发现,有的人不能去爱自己想爱的事物,也无法和他一样,不需要在自己的人生中背负别人的期待。 更遗憾的是,这个“有的人”,恰好是江麓。 第10章 周六,演奏会当天。 “花你看着订吧。”手机那端,李秘书正执行商泊云交待的买花任务。 他有点为难——跟在商泊云身旁三年,迄今为止,李秘书只给商泊云买过什么公司剪彩、合作商生病要送的花篮。 演奏会的怎么选?没听说他们家老板有什么艺术追求。 一旁,花店的店员正打算给李秘书推荐,商泊云像想起什么似的,道:“买铃兰吧。花材搭配得有层次点。” 没谈过恋爱,自然也就没有送人花的体验。但商泊云还记得那个梦。梦里,礼堂的光落在江麓身上,人和花好像都在发光。 李秘书松了口气,对店员道:“要铃兰。” * 对于商泊云所说的层次感,李秘书在花店里思考了许久,看在工资的份上,最后严谨地让店员包了三束不同风格的。 商老板对于这三束花的出现挑了挑眉,最后安排:“一束放我办公室。” 云山ceo的办公室连花瓶都没有,和乔总监的“热带雨林”风办公室形成鲜明对比,李秘书立马在待办事项里加入了“买花瓶”一事。 “一束送到我住的地方。” 商泊云拨了拨白色的小铃铛,以前没觉得,这花长得还怪可爱的。 他提着最后一束花上车,李秘书提醒:“商总,花朝上抱着,对花好。” “哦。”商泊云神情自然地换了个姿势。 * 海音大剧院外面很热闹,连地铁站都比平时拥挤了些。 一票难求的演奏会,来的人很多。 剧院的经理和江麓很早就认识,对外面的喧嚣十分感慨。 “一晃都九年了吧?你出国,然后再次在长洲办演奏会。” “是十年。”休息室里,江麓已换好了演出服,落地镜前,暗色的西装衬得青年身长腰窄,与经理记忆中清秀得有些瘦削的少年重合。 “哈哈,实在有些久了。那会儿你才十六岁?从比利时拿了奖回来。”经理回忆,“你在小剧场里办了演奏会,人都坐满了。有慕名来的,有好奇的,还有好几个有名的钢琴家都在。“ “除了你老师谭枳明,还有管梦璇、原渺。”这些驰名中外钢琴家,经理如数家珍,他想了想,有些怅然,“那时候你母亲还在呢,坐在观众席上。海音大剧院落成后,第一场演奏会就是你母亲的,也是我经手举办的。 那时的叶明薇同样年轻,同样天才,同样被寄予厚望,遗憾的是,才华还未大放光彩,就先枯萎了。 “不过,看到你今天的成就,叶女士也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江家客厅的巨幅油画,每一次经过,都要忏悔。 江麓笑了笑,只微微点头。 经理一拍手:“说太多了。就要开始了,我再去后台再确认一遍。” “劳烦您了。”江麓起身送他,却被经理挡住。微胖的中年男人笑呵呵道:“演奏会两个小时,你先休息着吧。 ” 江麓也不勉强,又坐回了沙发上。 海音大剧院的演奏会当然不是他人生的第一场演奏会,更大的场面也见过,但今天的情绪却格外不平。 谭映雨也来了。他和谭映雨小时候勉强也算一起长大,母亲身体变差后,谭枳明就成了他的第二位钢琴老师,每年寒暑假,他都是在谭家度过的。 他去国外“治病”后,从前的朋友也就都不联系了。 特别是同为男性的朋友。 每一个,都要被得到江盛怀嘱咐的女佣查看、确认,是否和江麓存在“不正常关系”。 熟悉的焦虑感又涌了上来,江麓深深地呼出一口闷气。 等会儿见到了谭映雨,和她说清楚,再请她用一顿饭。 他知道谭枳明是好心撮合,但他受之有愧。 第18章 剧院的工作人员忽而探身进来:“江麓老师,时间差不多了。” 江麓应声,走了出来,沿着昏暗的过道向前。 过道尽头,大剧场华光璀璨,古铜色的金属墙饰宛如流动的河,乐团已经就位,舞台对面,座无虚席。 * “商老板?”乔公子很意外。 “什么时候你和合作商改成在剧院谈生意了?”乔叙扛着一束十分扎眼的艾莎坐了下来,玫瑰是粉色的,西装也是粉色的,衬着那头金棕色的卷发,满剧院里,乔公子风骚得一骑绝尘。 商泊云也没料到两个人座位居然是一块的。 他好整以暇:“周六谈生意你给我开工资吗,乔总监。” 乔叙:“你是老板就别说这屁话了,我觉得你不对劲。” 商泊云十分坦然:“我突然感觉到了艺术的召唤。” 乔叙:“?” “别贫。”电光火石之间,他隐隐约约意识到一点什么,商泊云从哪天开始就有点不对劲了—— “这位先生,还请安静一下。演出就要开始了。”身后响起个女孩的声音,不紧不慢,压得很低,恰好让乔叙听到。 乔叙听到了商泊云很轻的嘲笑声。 他回过身去,说了声抱歉,企图用眼神控诉商泊云。 商泊云已经看向了那个走上台的青年。 门票上印着今晚要演奏的曲目,小步舞曲、前奏曲或是波兰舞曲,都不在商泊云的了解范围之类。 一如很多年前、至今,他也不太了解江麓。 但音乐有感召人心的力量,一开始只是出于吃醋才要来门票的商泊云坐在观众席上,听到那些作于百年乃至更久之前的音乐流淌而出。 他常常见到的、黑暗中潮红着眼睛喘息的是江麓,清醒后冷淡矜慢的是江麓,钢琴面前,优雅从容似青玉的,也是江麓。 商泊云依然是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商泊云,他对自己的品行有很准确的认知,正如酒吧里见色起意,和昔年死对头也可以滚到床上,但在这一刻,他的见色起意又一次完成了一点升华。 不看潮红泪眼,不看傲慢矜淡,他想看到江麓其他的模样。 譬如他如果把花送给他,江麓也会和梦里一样,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乖地说“谢谢”吗? 感官动物商泊云觉得,那也很好。 乔叙撑着脸坐在一旁,偶尔忍不住想用手去戳一戳玫瑰,又想起这场演奏会还没有结束。 “商老板,商老板……”乔叙小声地唤他。 商泊云瞥他一眼。 “你听得这么认真,知道到哪儿了吗?” 商泊云轻哧了声——他不知道,但他不说。 遂又专注地看向了前方。 “德彪西的练习曲第十四首,复合琶音。” 后座的女孩忽而倾身,将手搭在了座椅上,垂着眼看向一身粉色的乔公子。 “嗷?谢谢?” 女孩又坐了回去,乔叙早忘了自己上周才和江麓讨论过德彪西的月光。 最后一枚音符落下,江麓的指尖离开琴键。 没有失误,完美的演奏。 他站起来,鞠躬,谢幕,掌声像潮水一样将他包围。 * 乔叙起身,花却被商泊云拎在手中。 “要去送花吗?” “明知故问。”乔叙伸手去接花,花却被商泊云背到了身后。 乔叙去抢。 乔叙手不够长。 乔叙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幼不幼稚,商老板。” “我给你捎过去?” “什么意思,你上次都还不认识江麓——”乔叙睁大了眼睛,“你诓我呢?” 如果商泊云有尾巴,这会儿大概已经快翘上天了。 “不好意思。” 语气里却没有丝毫歉意。 “我不信。”乔叙眯着眼睛看他,“我!不!信!” 哪怕有道墙,这道墙还是商泊云,乔叙也得挥几铲子,他把花抢了过来,扭头走得杀气腾腾。 商泊云想了想,也跟了过去。 好歹是他没忍住和乔叙炫耀了,总得善后。 * “这么多年没见,我还以为你就在国外发展了。”休息室的门外,谭映雨目光坦然地将江麓打量了个遍。 记忆里那个弹钢琴的少年,有张格外漂亮的脸,性情淡静,却总带着点疏远。但长大后,那种疏远似乎尽数都包裹在了温和中了。 “没有那个打算。”江麓道,“你呢?” “早就不练琴了。现在还在华清读建筑硕,我爸爸和你说了吧?” 谭枳明不止一次和江麓叹息过,自己的女儿居然都不愿意继承他的衣钵。 江麓点点头。 “我就知道,他可不甘心了。有你这个得意门生还不够吗?”谭映雨眨了眨眼,满是狡黠的笑意。 思及自己的师长,江麓眼中也露出很柔和的笑来。 “所以,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吧?” “我知道。”江麓说,“这也是我正好想和你说的。” 这是从前的朋友,见到了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江麓心里又不自觉地升起了焦虑,这次是谭映雨,下次还会有别人。 他的父亲执着于他成为一个“正常”的男人,必须娶妻,必须生子,那个污点才算彻底结束。 第19章 他很好的将眉心的倦色掩了下来。 “这个点了,要不去喝一杯?”谭映雨看了下时间,八点半,聊聊天刚好,“延乐路那边有几家不错的清吧,我本来就打算去。” 如果不是有好感,也不会跑来长洲听完一场演奏会,谭映雨并不排斥长辈安排的相亲,她想知道江麓的想法。 长廊里静悄悄,地毯铺满了狭道,静谧的灯在天花板上照着,商泊云每一个字都听得很清晰。 乔叙掂了掂手里的艾莎玫瑰,忽然就很想笑。 “商老板,你那天怎么和我说的来着?” 快追到了。 灯下的二人闻声回头,江麓便对上了商泊云的眼睛。 银边的眼镜下,压着灼灼的火焰。 谭映雨的目光逡巡,看到了乔叙手中的花,顿时乐了,这不就是演奏时在她前排一直念叨着送花的小粉人嘛。 不过她怎么觉得,反倒是小粉人身旁衣冠楚楚的男子看起来—— 突然就变得不好惹了呢? 第11章 “我爸爸和你说了吧?” “你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吗?“ “这也是我正好想和你说的。” “……去喝一杯?” …… 商泊云很快就意识到,这个演奏会上坐在他们身后的女人和江麓是旧相识,且今晚两个人还有约。 能准确说出江麓演奏的曲子,也许是以前一起练琴就认识的。 还认识她的爸爸——真行啊,江麓。 商泊云忽然就升起一种被戏耍的感觉,他的神色阴沉了下来,可到了这时候,人又重新变得格外从容。 有工作人员从这条走廊上经过,同江麓打招呼时,会用好奇又善意的目光悄悄打量谭映雨。 向来独身的青年旁边出现了个一看就关系不错的异性。 乔叙简直要笑出来了。 看商泊云吃瘪实在难得,和周琅那只狐狸都能谈笑风生的,在乔公子这里统一归到衣冠禽兽一类中去。 “江老师,演出很成功。”乔叙走向前去,铲子该挥还得挥,“恭喜。” 粉色的玫瑰花束大剌剌地出现在了江麓眼前,乔叙眼神真挚,信口开河。 “在花店看到这捧花的时候,就觉得它很适合你。” 实际上,乔公子每次送人花都是这句台词。 谭映雨目露惊讶,这个话,怎么不太像一个乐迷会说的? 一大捧粉色的玫瑰,谭映雨觉得有些奇怪。 “别添乱。” 商泊云的声音在乔叙身后凉凉响起。 乔叙被商泊云扼住了命运的后脑勺,生生止住了步伐。 “好像打扰到江老师了。”商泊云看着江麓,没从他眼中看出什么情绪——内疚?不安?慌张? 没有。只有平静。 商泊云牙关咬碎,语气却越发慢条斯理。 “没看到江老师有约了吗?”他径自抽出几支艾莎玫瑰,放在了谭映雨手中,“相亲还是约会?但江老师没什么经验,想必什么都没准备。” 谭映雨皱眉,这人方才看着斯文得体,这会儿说话却夹枪带棒的。 她有些犹疑地接过花,从荒谬的气氛中读出了点不寻常的意味。 乔叙觉得商泊云是真的狗。 花是他买的吗就把爪子伸了过来? “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江麓神情不变,回身向谭映雨介绍,“商泊云,乔叙。” “这位是谭映雨。我老师的女儿。” 商泊云冷哼了声,果然。 简单的几句“你好”,就算认识了。 “今天时间太仓促了,明天下午你有空吗?”江麓看着谭映雨,面露歉色,“特地从京市过来,总不能只喝一杯酒。” 喝酒可以闲聊,可以吐露更亲近的话,餐桌上要说的事情就会郑重许多。 谭映雨知道,这是婉拒的意思。 还是那个温和疏离又挑不出错的性子,谭映雨不免有些失落。 一直盯着江麓的商泊云忽而勾唇笑了,冷冷的。 “去喝酒?”乔叙脊背一寒,在这一刻福至心灵,“延乐路?” 谭映雨有些意外地看向小粉人。 乔叙笑嘻嘻道:“一起?那儿我熟。替江老师尽尽地主之谊。” ——这都是商泊云欠他的。 谭映雨耸耸肩,小粉人看着还挺逗,有个酒搭子也不错。 “介意我再叫个朋友吗?”她想了想,又道。 乔叙只要不应酬,就是社交恐怖分子,自然无可无不可。 两个人一拍即合,乔叙感到背后的凉意一松。 “我和江老师就不去了。”商泊云垂着眼,“关于刚刚的演奏,有些地方想问江老师。” 乔叙真的很想拆穿商泊云现在这副彬彬有礼的嘴脸。 谭映雨对于钢琴的兴趣本就不大,闻言点点头:“那明天再见,江麓。” “明天见。”江麓没看商泊云。 花也送不出去,乔公子倒不觉得可惜,扛着那束艾莎玫瑰和谭映雨一块走了。 “你朋友也是京市人吗?”乔叙听出了她那口京片子。 “长洲本地人,是我大学时的同学。他也挺爱喝酒,延乐路就是他推荐我去的。” “没准我认识。”乔叙来了精神,延乐路酒吧一条街,乔公子的名声委实响亮。 第20章 谭映雨笑道:“还真说不定。他姓周,周琅,你认识吗?” 乔叙身子一僵,想要跑路,回过头来,又对上了商泊云幽幽的目光。 ——这都是商泊云欠他的! 碍事的人走了,商泊云立马就不装了,将江麓带到了休息室里。 门轰然关上,江麓抬眼看他。 下一秒,人就一道倒在了长长的沙发上,几个小时之前,江麓还在这儿和经理说话,有工作人员进进出出,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在这,偶尔有脚步声落在门外的地毯上。 房间里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 商泊云积攒的怒气转瞬间就出现在了脸上,他表现得风平浪静要得益于生意场上的虚与委蛇,现在四下无人了,他开始暴露本性。 “江麓,我要是今天没来,下周是不是就要收到你的婚礼请柬了?”商泊云吃醋如吃火药。 江麓用那双漂亮且潋滟的看着他,说话的语气却冷冷淡淡:“你不是要问演奏的事情吗?” 真从容。 商泊云被激得心烦意乱,劣根性又作祟,于是毫不犹豫俯身亲了下去。 他居高临下,宽阔的手掌箍住了江麓的手腕,彼此太契合,所以知道怎么快速取悦对方。很快,那双漂亮的眼睛又雾色朦胧了起来。 这下就不止他不冷静了。 要放在往日,商泊云是很开心的,但是今天没有,他依然愤怒,是因为有种被欺骗的感觉吗?可他们这种关系,本身就不具备任何契约性,江麓要和别人在一起很正常,所以他为什么生气? 商泊云想得到更多,以期弥补内心的不平。 江麓没想到商泊云居然在休息室就敢这样。 出于某个极为糟糕的“治疗”回忆,他讨厌这种被强制束缚的感觉。 青年从下意识的动情中抽离,毫不留情地抬脚踢了过去,商泊云反应很快,另一只撑在身侧的手迅速抓住了江麓的脚踝。 皮鞋险险擦过大腿,留下一点很淡的痕迹。 笃笃——敲门声忽然响起了,江麓身子一僵。 “江老师?您还里面吗?剧院这边要清场了。” 落在他脚踝的力道更大了,商泊云一脸不虞,等待他的回答。 门外的人又敲了几下,没反应,门把手拧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麓近乎条件反射地悚然。 “我休息一会儿再走,到时候钥匙我单独留在保安室。” 门外的人发出了小小的惊呼,以为自己打扰到了他休息,匆匆说了句“好的”,脚步声离去了。 现在,就真的只有江麓和商泊云在这了。 “你要做什么,商泊云?”江麓感到自己被焦虑包裹,“想让别人知道我们在里面这样吗?” “应该是我问你要做什么。”商泊云倒打一耙。 他松开了江麓的手腕,毫不意外地又碰到了那串菩提:“江老师,和人相亲,不觉得自己很不道德吗?” 他握着江麓脚踝的手却没松,掌心往上,停在了膝盖上,摸到了关节清晰的轮廓。 他不轻不重地摁了下去:“那个女生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吗?朋友?” 商泊云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两个字,终于找到了自己不开心的理由。 “第一,我们一开始就说好了,不公开。” 商泊云当然知道,况且床伴这关系也没什么好公开的。 他凝视着这张漂亮的面孔,想说的话忽然就梗在了喉头。 傻狗一样,问了商红芍女士的意见就热血上头了。商泊云心想,你知道江麓怎么想的吗你就搁那儿激动。 不开心。 “第二呢?”商泊云虎视眈眈。 “第二,不是相亲。”江麓眉眼越发冷淡,“谭映雨是我发小,总要正式请她吃一顿饭,然后解释清楚的。” “解释什么?”商泊云的手终于都松开了,将人拢到了自个儿身前。他身上的木质香也飘了过来,是很沉静的味道。 他隔着薄薄的镜片看他,不说话时,和这款香水的气息奇异的合宜。 江麓的长睫颤了颤,不露痕迹地移开了对视的目光。 “解释相亲是长辈的要求,我无意耽误她的时间。” 也就是说,并不会和谭映雨说明自己的性向。 商泊云捕捉到问题的关键了。 “商泊云”和“江麓”存在不同的背景条件。 这是他解题没有考虑到的地方,商泊云下意识地反思,毕竟一道数学题的小条件总是很多,要全部满足,才能求解。 他的情绪落了下来,耐心重新生出。 “我还以为你要违反床伴的基本法。” 商泊云的语气柔和了起来,他上前,握住了江麓的手,江麓的体温渡了过来,比他的要凉许多。 江麓睇他一眼,声音平静:“我们只是约定了不公开、各取所需,什么时候还立法了?” 我立的,暂且在本州实行,联邦政府无权干涉。 商泊云哼笑一声,岔开了话题:“我买了花送你。” 他强调了下“我”,仿佛和乔叙较劲一样。 “你也不要吗?” 商泊云将身子低了下来,沙发上与人双目平视,那种因眉眼浓烈而产生的攻击性便弱化了很多。 江麓一怔,忽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好像,商泊云也送过他花。 第21章 怎么可能,记错了吧? 他那个时候那么讨厌他。 江麓的人生以十七岁为分水岭,十七岁以前的事情,必须以一种旁观者的态度冷眼回看,才不至于沉溺其中。 他的焦虑需要一个出口。 江麓撩起眼皮望着他,神情似笑非笑:“所以,我的花呢?” 商泊云嘴角一弯,他握着江麓的手,将人带了起来。 “我带你去看。”语气轻快。 第12章 剧院的地下车库里,四下皆静谧。 车门开了,商泊云笑眯眯道:“请吧,江老师。” 江麓垂着那双潋滟的桃花眼,语气淡淡:“花在哪?” “怕花在车里闷着,索性放家里了。”商泊云睁眼说瞎话。 后备箱里,那束精心包扎的铃兰大概无缘见今夜的星星了。 江麓看得出商泊云的心思,但刚好——他也一样。 栾江把长洲分成南北两城,跨江大桥连接南北。红色的阿斯顿马丁在夜色中疾驰,风声呼啸而过,是和练习曲截然不同的回响。 南城的沿江公寓视野宽阔,可以俯瞰栾江江岸绚丽的霓虹。 最顶层的一间公寓在夜色中亮起了灯。 洁白的铃兰在玄关处开着,一簇一簇,是莹莹的白盏。 江麓有些意外,他之前以为花只是商泊云的幌子。 有一瞬间,心下一动,觉得记忆深处,确实有一束光落在了这样一束铃兰上。 “它等了你一晚上,我也等了你一晚上。” 耳畔拂过温热的呼吸,伸向铃兰的手被人握住,商泊云的声音依然慢条斯理:“江老师,干脆让它再等等吧。” 江麓微微侧眼看他,缓缓露出个笑来:“那你呢?” 商泊云俯身吻他,以这种方式给江麓回答。 两个人抵着玄关,呼吸交换,身姿相叠,江麓的手臂微微压过了那束铃兰。 花枝摇曳,商泊云将人打横抱起,推开了卧室的门。 窗外,长洲繁华的夜色永不熄灭,卧室里,灯光是静谧而温柔的颜色。 床塌向下微微陷去,商泊云单膝跪在江麓身前,衬衫解开,领带被随意扯下。 江麓整个人仰倒在床上,被商泊云的阴影覆盖。 指尖向前,拂过他腰上的金属扣,向上是灼热而清晰的腰腹轮廓。 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向来契合,商泊云握住了青年的手,顺势往下。 呼吸贴合,心跳也贴和。 绵长得近乎窒息的吻是前奏,及至这一刻,斯文有礼的人终于露出了犬类的獠牙。 商泊云垂着眼睛看江麓。 演奏会上优雅如青玉的人,走廊上平静无波的人,休息室里冷淡又随意的人,终于换了模样。 眼角发红,嘴唇发红,连鼻尖那颗小痣似乎都浸在了绯色里。 江麓生得很白,在外像用霜雪梨花之类堆砌而成,沉浸在欲 | 望中时,反倒让商泊云觉得真切。 商泊云心想,起码,他在这方面还算了解江麓。 至于别的,江麓不曾展露过。 比如和谭映雨交谈时自然而然的熟悉,他们所共同认识的人,记得的事——高中那几年针尖对麦芒,横眉冷眼,谁都不在乎对方。 心中有一瞬间遗憾顿生,商泊云的狗脾气很快发作,这种遗憾又变成了不平衡。 所以腰腹 | 用力,像发泄一样。 意识支离破碎,江麓的眼中雾色弥漫,商泊云的眼睛却看不真切。 他抬手,将商泊云的眼镜摘了下来。 四目相对,望进各自的眼中,有一种赤i裸的真实感。 江麓突然问了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你以前就戴眼镜吗?” “怎么,在这个时候打算和我叙旧啊?”商泊云握紧了江麓没来得及放下的手,虎牙尖利,咬出湿漉漉的疼痛来。 “又发什么疯?” 他摁住了商泊云的嘴角,屈指抵开了他的虎牙。 说这句话时呢,反倒没有休息室的倦怠冷淡了,商泊云露出笑来:“我告诉你答案,你也回答我的问题,怎么样?” 江麓心想,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但也许是灯光太温柔,又或者是那束铃兰确实很好看,江麓说:“好。” 商泊云低头,与他靠得更近了些。 近到江麓能数清楚他长长的眼睫毛。 商泊云的眼睛里攒着笑:“以前不戴的。公司刚成立的前几年,竞争对手和合作商看我年轻,难免轻视。戴上眼镜,显得老成点,多少也能藏点事。” 尽管后来他已经得心应手,但这个习惯依然保留了下来。 再者商红芍女士总觉得自家儿子长得有些凶,眉眼浓烈,确实攻击性很强,戴上眼镜反倒显得好亲近几分。 “以前”两个字便勾出了江麓遥遥的记忆来,好像商泊云高中时,确实是不戴眼镜的,挑衅人的时候,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对方,像只伺机待发的兽。 “挺适合你的。” “换我问你了。”江麓话音刚落,商泊云便开口,“谭映雨之前,还有别的相亲或是约会吗?” “首先,和她不是相亲。其次,有。”这个问题不怎么让人开心,但江麓还是很讲信用的回答了。 自回国以来,断断续续也被江盛怀安排过几次相亲。 第22章 解释、推脱、表现糟糕、道歉,总之最后都无疾而终。 长久的焦虑在这一年越发严重,但江盛怀衰老至此,江麓只能掩饰下去。 “你打算一直这样吗?”商泊云的眼神冷了几分。 身体里的欲 | 望游走,江麓的情绪需要出口。 他压抑着喘 | 息,慢慢给了他回答:“不会的。” 这个答案可以指向多种可能。 商泊云以为江麓的意思是总有一天他能将性向见光,不再需要以迂回的手段解决问题。 但江麓却从未考虑过这个可能,因为他已经见过一次光了。然后他气病了父亲,气死了母亲,输掉了比赛,迎来长达三年的“同性性向矫正治疗”。 曼彻斯特降水充沛,雨声和风声一起拍打着治疗室的窗。窗外有时候也会有太阳,但大多数时候是阴沉的铅云。 活在焦虑中的这些年,江麓始终觉得自己的情绪像一个不见底的黑洞,任何事物掉进去,都只会被吞没,没有回响。 没办法原谅自己,又必须活下去。 为了父亲的期待活下去,为了母亲的理想活下去。 他没有在诸如电击疗法、心理暗示的手段中“矫正性向”,却学会了撒谎。 但在满足了他们的期待和理想之后,江麓觉得自己也会掉进那个黑洞中去。 然后被吞没,永远无声。 他是有罪。 可哪怕是十恶不赦的死刑犯,临终时都会有出于人道主义的关怀,因此,他在被吞没前想偷得片刻喘息,是否也不算过分? 江麓的眼睛渐渐不再清明,他微微泛红的手臂抬起,勾着商泊云的脖颈往下。 商泊云则因为那个答案而快乐,这种快乐成了兴奋,耳鬓交缠,犬齿碾磨,以至于让青年锁骨上的红痕都渗出了铁锈味。 江麓忍不住骂出了声来:“商泊云,你是狗吗?” “哪有这么说自己老公的?” 江麓顿时毛骨悚然:“谁准你这么——” 商泊云埋得更深了些。 “这种时候,就别欺负我了。”他控诉江麓。 没了镜片的遮挡,商泊云的眼睛里有水泽,还碎着橙暖的光。 这份控诉也就带上了点撒娇的意味,江麓来不及讥讽商泊云的荒谬,就被他握住了手。 十指相扣,手腕贴着手腕,那串菩提也染上了灼灼的体温。 及至最后一刻的时候,商泊云终于餍足。 江麓精疲力尽,缩在他怀里,眉眼倦怠。 商泊云打量了他一会儿,舍不得立刻抽身。 “去浴室。”江麓的声音有点哑。 “再留一会儿。”商狗子得寸进尺,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声音似诱哄,“我会都处理好的。 ” “就……一会……呼……”江麓这一天都没有怎么休息过,这会儿浓重的睡意砸来,呼吸也渐渐均匀。 浴室的水声响起,温热的水浸满浴缸,商泊云将人抱了进去。 等到给人吹干头发,又用被子裹好之后,天边已经熹微。 商泊云凝视着江麓安静的睡脸,忍不住嘟哝:“一晚上这么伺候,除了老公还能有谁?” 他钻进被子里,八爪鱼似的缠了上去。 梦境又是浓稠的暗色。 卧室暖色的灯光照了进来,黑沉的梦境被点亮,越来越亮,直至刺眼。 商泊云被迫睁开了眼睛。 清晨的阳光落满了书桌,在光滑的桌面上极其晃眼,商泊云还没从混沌的睡意中清醒,一时间语气都有些呆:“这么快就天亮了?” 腰酸背痛。 前所未有。 令人惊恐。 他哪回醒来不是精神百倍神清气爽—— 商泊云缓缓坐直了身体,发现自己这一晚上都在书桌上睡过来了。 “……怎么回事?” 他2.2x2.4米的床容不下两个人吗? 窗外,有自行车叮铃叮铃地经过,卖早点的卖菜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时不时还有高亢的砍价声。 旧居民区的早晨向来热闹。 “商泊云,你再不起来,估计又要翻墙进学校了。” 商红芍女士懒洋洋的声音响起,一点也不替自己儿子操心。 商泊云猛然起身,却被书桌的边缘磕到了膝盖,痛意钻心,他忍不住低骂了声。 商熊猫从床上坐了起来,小哈士奇裹着商泊云的被子,歪着头,不理解一大早就犯傻的主人。 日历定格在二零一四年的九月十七,秋朝景明,书桌上的草稿纸被人压得皱巴巴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解”。 最上面的几行字涂了又划,只留下一句—— “试解,商泊云如何追到江麓。” 第13章 这个梦……也太真实了些。 那些字潦草而熟悉,能清晰看得出写字时的笔画顺序,它们一点也不模糊浑沌,每一笔都有由来。 商泊云将草稿纸合上,伸了个用力的懒腰。 商熊猫顶开被子,嗷呜一声跳了下来,地板发出咚然的声响。 “下楼去,商女士今天还没带你散步吧?”商泊云薅了把哈士奇毛茸茸的狗头,笑眯眯道,“商熊猫,你现在可比长大后可爱不少。” 长大后变成了一只爱夹着眉毛瞪人的哈士奇,看起来正气凛然,就是不大智慧。 第23章 商熊猫听不懂这么长一串话,以为小主人单纯只夸它可爱,于是欢天喜地地扒拉着商泊云的裤腿求抱抱。 “自己走。”商泊云开门,无情拒绝脚边的毛茸茸,“还有一年,你就要变成功夫熊猫了。” 商女士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她还要带商熊猫去游泳减肥,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它暴涨的体重。 商熊猫耷拉着尾巴,怏怏不乐地跟着下楼了。 小院子里,水泥地面湿漉漉的,层叠垒起的花盆里是商女士悉心种的白菜、土豆和茄子,栾树的花落在花盆里,一串串,像金黄的小翅膀。 商泊云一时有些感慨。 后来商女士置办了新的房产,在他高中毕业后,他们搬离了老居民区。 某一年的同学聚会特地设在了长洲附中附近,商泊云来这边看,发现曾经院子里的栾树早就作为城市发展的代价砍掉了。 商女士知道后还惋惜了几天。 在院子里接水洗漱完,太阳已经热起来了,长洲的九月是换了名头的夏天。 商泊云从货架上随意拿了个面包下来,塑料包装的撕拉声引起了商女士的注意。 “妈,记得记账上。” 商泊云喜提商女士白眼一个。 商熊猫只送他到门口,就趴在了“欢迎光临”上,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 附中的校门口,蓝白校服背着书包往里走,保安大爷站在教导处主任的旁边,笑容和蔼地和每一个祖国的花朵打招呼。 “商泊云,站住。” 教导处主任的声音凉飕飕地响起。 “高主任,早上好。” 故人乍见,商泊云瞅见高主任已有秃顶之势的圆脑袋,顿时乐了——难怪后来的师生聚会,高主任已经把头剃得光滑闪亮。 “笑什么笑。”高桂生皱眉,“校服呢?” 商泊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黑t运动裤,终于明白了出门时商女士的那个白眼。 学生时代过去太久,他早就忘记附中还有必须穿校服这条规矩了。 “昨天迎新晚会刚结束就松懈了是吧,连校服都不穿。” 高桂生一向把学风学纪抓得很严,又兼任五班的化学老师,商泊云历来是他的重点关注对象。 这是五班的理科尖子。 人很聪明,正常发挥c9没问题,但天性散漫,纪律一般,偏科——英语简直烂得触目惊心。 学校想让他往上再冲一冲,高桂生心里有这号人,自然也就盯得紧了些。 “下次一定?”商泊云说。 高桂生眉一压:“不行!” “知道你家离学校很近。”高桂生说,“赶紧回去,换了校服再过来。今天市教育局正好派人来视察,不穿校服像个什么样子。” 商女士的小超市就在这边,广做四方生意,附中的师生几乎都知道,高桂生还去那买过几箱酸酸乳。 所以商泊云在成为云山科技的ceo之前,很早就有“商老板”的外号了。 校园的钟声在整点准时响起,一旁的保安大爷提醒:“高主任,还有十分钟就要上课了。” “所以,跑快点。”高桂生目光悠悠,望向商泊云。 * 趴在门口睡大觉的商熊猫突然被人怒搓狗头,商女士正在货架上点货,只觉得一阵风“嗖”的一下经过,紧接着上楼梯的脚步声咚咚响起。 “校服在阳台晾着。”商女士热心提醒了下自家傻儿子,很快看到跑得一脸通红的商泊云换了校服,从最后几级楼梯上跳了下来。 “悠着点,别给摔着了。” “知道知道。”商泊云窜了出去,趴在门口的哈士奇摇了摇尾巴,目送着来去匆匆的小主人。 老居民区的道路狭长,早点店热气蒸腾,人行道上蹲着卖菜的大爷大妈,商泊云越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记忆里的叔伯哥姐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往前跑,十七岁的太阳落在他身上,然后—— 他迟到了。 “商老板,真够义气啊。”陈彻比商泊云早到了几分钟,依然被掐着点来教室的数学老师抓了个正着。 他正垂头丧气在走廊站着,就瞧见商泊云也被老张提溜了出来。 商泊云哼笑了声,推开了溜溜哒哒贴过来的陈彻。 走廊上空荡荡的,校园里满目金黄,附中种了很多梧桐,一到秋天,就是这样明亮的光景。操场也安静,只有朗朗的书声从某间教室飞到窗外。 商泊云百无聊赖地想,哪怕在梦里,他也是个乖巧的好学生,配合老师处罚,绝不为所欲为。 十七岁的商泊云在做梦的时候,梦里是飞天遁地的自己和爆炸的宇宙,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做梦,梦到的居然是稀松平常的高中时代。 这个梦中充斥着已经远去的日常,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把高中的生活记得这么深刻。 不过—— 他转过身,隔着窗看向正在听课的江麓。 这个角度居高临下,恰好可以看清楚他鼻尖那颗淡色的小痣。 江麓垂着眼睛,跟着老张的思路算题。 他的字写得很漂亮,不是商泊云那种龙飞凤舞到令老师有些头疼的字。 笔杆透明,被骨瓷似的手指攥着,好像比自家小超市的水性笔要贵得多。 商泊云盯着笔帽看牌子——嗯……和家里卖的是一样的。 第24章 好吧。是他的手好看,衬得笔也贵了起来。 江麓写字的动作一停。 商泊云的目光如有实质,诡异的落在他身上很久很久了。 他抬手,抽出一本生物书,挡在了窗户上。 商泊云:“……” 好冷淡的老婆。 他轻敲了下窗。 江麓没理,思路被商泊云打断了,他握着笔,重新开始。 窗户又扣扣的响了起来。 江麓把思路续了下去。 扣扣声锲而不舍,老张在讲台上回过头来,寻找声音的来源。 江麓深吸了一口气,将生物书撤掉了。 窗户很快被商泊云推开一个小缝。 商泊云俯身看他,眼睛里攒着笑:“江麓。” 江麓用眼神无声询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商泊云看着,便觉察出几分不满的控诉。 可爱。 “这儿算错了。”他说。 陈彻也凑了过来,搭在商泊云肩膀上跟着瞅。 他这死党真的打算“痛改前非”了?平时和钢琴家各看各不顺眼,今天倒做起热心同学了。 不过这道题,钢琴家的思路好像没有错吧? 商泊云看着江麓略显犹疑的模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也压着细小的困惑。 真好骗。 商泊云忽而想起上个梦里的雄心壮志,他探手,抽出了那张草稿纸。 “给支笔,江麓。” 江麓一怔,后知后觉商泊云没有和以前一样调侃似的叫他“钢琴家”。 咬着清晰的尾音,仿佛这样喊过他很多次。 笔也到了商泊云手中,他把题目扫了一遍,状似思索,续着江麓的解题步骤,又加了一道函数,然后从窗缝里递给了江麓。 陈彻眼看着他写了一个全然无关的函数,在心里直嘀咕,果然是错觉,依然是蔫儿坏的商老板,明晃晃欺骗钢琴家呢。 “你漏了一个条件,要先用这个函数求值,再代进第二问里面去。”商泊云语带诱哄,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 江麓还没来得及接过草稿纸,老张的声音在讲台上响起。 “商泊云,搁那干嘛呢?”粉笔头准确无误地飞越大半个教室,在商泊云的爪子上留下一道白痕,“不好好罚站还干扰其他同学。” 陈彻在窗户外举手,笑嘻嘻道:“老张,您误会了,商泊云在教江麓做题。” 班上的同学齐刷刷把头转了过来,谁不知道这两人关系不合啊? 就连老张都有所耳闻。 他快步走了过来,陈彻见风使舵,立刻夺过草稿纸,恭恭敬敬呈给了老张。 老张一眼就认出了商泊云的字迹,看到那道函数,他面皮一抖,冷笑了声:“来,请咱们数学课代表去讲台上,按着这个思路把题给解出来。” 陈彻很不厚道地啪啪鼓掌,被老张勒令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叫将功补过。站了大半节课,我腿都酸了。” 一旁的郝豌掐了他一把:“明明是不怀好心。” 江麓抬头,看向站在黑板前的高大少年,终于意识到又是一个恶作剧。 总是这样。 江麓心想,总是用这样无所谓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带着挑衅或者调侃,让他无从去回应。 “写啊。”老张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偏过头来:“真要啊?” 老张鼻孔里喷出个“嗯”,摆明了要公开处刑。 众目睽睽,商·数学年级第一·狗子在第二问下写了一道有些陌生的公式。 “这个是怎么得出来的?” “r=a(1-sinθ)……前面没有要用的啊。” 商泊云面不改色,把这道函数的曲线图画了出来。 一个心形曲线在黑板上明晃晃的挂着。 老张横眉冷对:“请教一下咱们数学课代表,这和这道题有关系吗?” 商泊云答得很真诚:“没有。” “个小年轻,心思挺多,别以为我不清楚。”老张扫视着教室里这堆憋笑起哄的兔崽子,“早二十年前,这招我们就用过了。笛卡尔的心形函数嘛,没想到你们也一堆人不知道。” “老张,你二十年前也用这个和喜欢的人表白啊?”商泊云语气随意。 附中学风自由,学生和老师关系大多融洽,老张也不介意被八卦。 江麓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笔,听得老张慢悠悠说—— “是啊。” 讲台上,眉目舒朗的少年目光直白,望向他十七岁的死对头。 俊秀而疏离的钢琴家有些生硬地挪开了脸,却没让商狗子错过满耳朵的通红。 商泊云有些错愕地睁大了眼,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轻盈且快——他怎么不知道,十七岁的江麓这么容易害羞啊?! 第14章 几个小时之前,商泊云才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分开。 二十六岁的江麓像一只性情不定的猫。 疏远时冷淡,亲昵时热烈,可疏远与亲昵没有可以琢磨的规律,江麓的秘密太多,所以每一次情绪的变化也似恩赐,偶尔伸出爪子挠几下,商泊云反倒还想亲一亲那只不留情面的手。 假若商熊猫知道自家主人实际上是深藏不露的猫猫教教徒,一定会失魂落魄地咬一口他的屁股。 十七岁的江麓同样沉静,同样疏淡,却又还没经历后来那些无可言说的故事,他的喜怒会形于色,商泊云可以从头、重新探究两个人的开始。 第25章 这个梦境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商泊云暂且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再度狗血沸腾了起来。 “行了。”老张拍拍手,止住了教室里的哄笑声,“课代表,把题给我好好解出来,座位和走廊只能选一个。” 商泊云转过身去,余光瞥见江麓终于又把脸转了过来。 耳朵好像没那么红了。 * 黑板上,老张板书着一道组合函数的题。到了高三,教材上的知识点早就结束,开学就是第一轮复习。 商泊云看着求实数a取值范围的第二小问,脑子里居然就不自觉浮现出多年以前学过的知识。 实际上他属于一程有一程目标的人,鲜少回头看。 比如七岁专注让自家狗子成为小区狗狗帮老大,九岁专注通关电玩室的所有游戏,十七岁专注数学物理和化学,二十六岁就专注他的公司——和江麓。 但看到这道题后,商泊云的思路没有犹豫太久。 高强度的训练会让人形成本能,离开学校太多年,这些知识原来并没有被遗忘。 老张见他握着粉笔的手还没动,在一旁冷笑:“只记得画爱心了啊?” “老张,你打断我思路了。” 商泊云语气从容,很快就写了起来。 老张在一旁盯着,神情渐渐满意,这小子,就是得多盯着,不然又万事不上心,看着就让人上火。 商泊云很快就算出了结果。教室里有的人望黑板,有的人对答案。江麓看着商泊云最后写出来的取值范围,确认这道题和他之前说的那个曲线毫无关系。 又被戏弄了。 ……是真的很讨厌自己吧。 草稿纸上还留着死对头龙飞凤舞的字迹。 针锋相对其实是一件会让人逐渐困倦的事情。 尽管在某种焦虑的社会氛围下,人从一出生就开始了竞争。 比谁先学会说话与走路,比谁在幼儿园得到更多小红花,正式迈入校园,开始长达十几年对于分数的较量,毕业之后,新的竞争立马就接上,人生路上好像对手无穷无尽,待到死了,还要比谁葬礼的唢呐吹得更响。 江麓无可避免的也加入了竞争——他要和过去的自己比较,要和比赛时的对手比较。天分出众,十年如一日的奋勉,又背负太重的期待,江麓做得很好,没有人不会为那些荣誉投来赞叹。 但为人所不知的是,江麓自己本身没有那么强烈的胜负欲,必须做到最好像一个魔咒一样包围着他。 然后例外出现了。 这个人看起来漫不经心,说性情随意又有些年少的骄傲,人缘好得一呼百应,谁都愿意和他交朋友,但他偏偏和江麓过不去。 江麓从前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有优渥的家世和得天独厚的才华,被偏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靠着森严的教养或者外人的滤镜,他可以和所有人保持着一个不必费心维持关系的舒适距离。 进入高中之前,江麓也未曾体验过完整、连续的校园生活。 和商泊云之间的“针锋相对”全然不似那些比赛,有公正的评委和分数清晰的输赢。 江麓陌生于这种体验,骤然有了一个记仇且幼稚的死对头,招架不住简直理所应当。 温和、疏离、不耐,很好的掩盖了江麓的茫然。 年少成名的钢琴家不知道要如何应付一个情绪丰富有如太阳的人。 待到回过神来,就这样谨慎且别扭地在意了这个例外将近三年。 江麓垂着眼帘,心绪全然不似面上故作的平静。 大喇喇的爱心还在黑板上挂着,解题的人素来随性,画出的两道曲线却合成了完美对称的一颗心。 表白? 江麓划掉了草稿纸上那个无关的函数,沿着之前的思路将题写了出来。 * 做完题,终于被老张赦免了罚站,但后半堂课老张说了什么,商泊云完全没听了。 他暂且没有在梦里重新高考一次的激情,九年前已经尽过一次全力,不必重来,也没什么遗憾可言。 窗外云走云消,九月的蝉也依然聒噪,商泊云坐在教室的后排,看着和他隔着两个座位的江麓。 这才是他的遗憾。 江麓没察觉到身后有只狗子虎视眈眈,还在专心致志听着老张讲题。 商泊云回想着和十七岁的江麓有关的事。 五班的人都知道,江麓高中毕业后就会出国,并不参加国内高考。 如无意外,他会去伦敦或者费城。伦敦有他母亲的母校,费城则有一位十分赏识他的钢琴大师。 但意外的是,江麓一直保持和五班的同学一样的状态。 一样的上课,一样的刷题,一样的参加社团和各种校园活动,以至于后来他在高三第二个学期就离开附中的时候,大家都觉得有些突然。 没有正式的告别,也没有提前和谁说,甚至音乐社那些曾被江麓指导过的学弟学妹,也是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一件事。 教室里忽然就空了一个座位。 陈彻那会儿还说:“商老板,钢琴家终于对你忍无可忍,连夜逃离附中了。” 商泊云努力回忆自己那会儿的心情。 当时并不在意。 “真的假的?” 漫不经心,没心没肺。 “那我得去问问高桂生,活动室能不能还给我了。” 第26章 还很记仇。 商泊云仰躺在座位上,忍不住笑出了声,一旁的同桌默默往旁边挪了挪。 ——因为老张的粉笔头使命必达。 “课代表,下节课来我办公室一趟。”老张黑这张脸,看着今日格外懒散的商泊云。 商泊云不笑了。 这个梦,还真是各种意义上的逼真。 * 老张很生气。 生气的后果是让商泊云在办公室继续罚站,期间一直输出各种冷笑阴阳怪气与嘲讽。 商泊云心态倒是很平稳。 虽然梦是自己的梦,按理来说做一切事情都不需要后果。 如果按照高中的中二期幻想,商狗子应该很拽地双手插兜,潇洒一走,又或者和老张直接干一场名垂校史。 脑回路清奇的高中生大概都幻想过自己在梦里为所欲为统治宇宙? 但老张骂他的声音中气十足,他不是很多年后班级聚会上那个和蔼但衰老的模样,正如这时高桂生还有不少顽强不屈的头发,商泊云就觉得梦里的这一切——都挺好。 因此老张喝了口枸杞菊花茶后,看到了商泊云带着微笑的欣慰表情。 ……这傻狗。 怪瘆得慌。 老张缓缓咽下了几颗枸杞。 “张老师,歇会儿吧。商泊云期末考了年段第五,数学单科第一,人孩子心里有数。” 说话的是五班的班主任叶凝,她是教英语的,年纪才二十七八,长得很慈祥,开口说话时也很慈祥。因为教学水平高,遂破格当了重点班的班主任。 “他上回英语考了72,我都高兴了好几天。” 老张:……不是我说你班英语均分最高但是有这么个随时拖后腿的例外还不着急么?年轻人果然是很知足常乐的么? 他叹了口气:“到底也高三了,学习状态尽快调整过来。老师对你期望很高,也不是要你为了老师的期望学习,要对得起自己是不是?” 叶老师在一旁给商泊云使眼色,眼尾的笑意柔和,商泊云端正了神情,点头应了下来。 刚出办公室,就碰到了从小卖部回来的陈彻。 “又被老张说了吧?”陈彻幸灾乐祸。 商泊云瞥他一眼:“我还得谢谢你。” 陈彻嘿然一笑:“好兄弟,应该的。” “不过,你和钢琴家是怎么回事?你这个态度很突兀啊。”他把辣条递过来,“走一根。” 商泊云满嘴跑火车:“就这几天忽然反省了自己,我太记仇了,对不起市三好的荣誉,决定靠实际行动来弥补从前的过错。” 他推开辣条,指了指陈彻手里的百奇:“我要吃这个。” 陈彻攮开他:“不行,这是我给我禾姐的。” 但人高手长的商泊云还是借助体型优势把百奇夺了过来。 “陈彻,你先别急,听我狡辩。其实,我是时空旅行者。”身体回到了十七岁,性情好像也是,商泊云摁住了试图反抗的死党,语气真诚,“我来自二零二三年,我必须告诉你,你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和许葭禾在一起。” 他的表情太认真,以至于陈彻都愣了一瞬。 “不会吧……”陈彻面露绝望,又和想到了什么似的望向商泊云,眼中带着期待,“那你穿越时空,是为了改变你好兄弟我的be结局吗?” “不是。”商泊云拆开百奇,是草莓味,但许葭禾对草莓过敏,五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为了改变,我的。” 我和江麓的。 “这样吗……”陈彻呆呆地看着商泊云,忽然抬手猛掐他的脖子,“那你吃我的百奇干什么?把它还给我!” “嗷呜噜噜噜噜噜……” 商泊云一次性都倒进了嘴巴里,腮帮子顿时鼓如仓鼠。 “……商泊云我杀了你啊啊啊!” 商狗子将印着粉色草莓pocky的盒子塞到了陈彻手中,一溜烟儿的扬长而去。 下课的走廊吵吵嚷嚷,陈彻的喊杀声几乎整栋楼都能听到。 第15章 遗憾的是,在陈彻气喘吁吁冲回教室后,上课铃就响了。 物理老师眼神如刀,杀气腾腾的陈彻老实巴交坐回了座位上,又不甘不愿地回头瞪了后排的商泊云一眼。 窗外日光灿烂,照到了教室的后排。 商泊云半个肩膀上都落着太阳,校服的白色袖口也亮得发光。 梧桐叶落,初秋蝉鸣仍不休,九年之后,在百米大楼中工作的商泊云已很少在听到蝉鸣。从巨幅的玻璃幕墙前俯眼看去,在cbd所能见到的、也不过是和乔氏大厦相同的玻璃幕墙,还有曲线排布、四季皆有花开的广场景观。 这样生动的季节变化—— 上一次见到,还是在长大校庆的礼堂外。 春夜潮湿,虫声新起,连绵的高树上开着各色的花,江麓抬眼看他,微微蹙眉,嫌弃他身上的酒味。 明明是嫌弃,又带着点很淡的笑。 物理老师已经开始讲题了,商泊云无意识地转着笔,心想,梦虽然很好,见到十七岁的江麓和其他人也很好,不过,他还是有些想念二十六岁的江麓了。 江麓江麓江麓……商泊云盯着那个清隽的背影,在心里念念有词。 然后就忽然觉得,现在的钢琴家也太单薄了些。 九月天热,都还穿着蓝领白底的校服短袖。短袖宽大,钢琴家的手臂线条修长,皮肉却没几分。 第27章 正如很多年后,商泊云同样可以将江麓打横抱起,任他挣扎,还有余裕将手扣在自己的胸口。 前面人高马大的郝豌忽然站了起来。 物理老师正在叫人答问题,按着座位表一个一个喊。 “选b,赵老师。” 商泊云的同桌有点惴惴,下个就到他了,正好是选择题的最后一问,他还没写。 “李思维。” 李思维“噌”地起立,张了张嘴,没敢随便说个答案。 遂专心致志地盯着空白的选项,期待答案它自己变出来。 “选c。”旁边传来道懒懒散散的声音。 李思维如蒙大赦,超大声的重复了一遍。 赵老师笑了笑:“坐下吧,李思维,下次不会直接说。热心市民商某,把填空题答案说一下。” 选择题最后一问很难,赵老师也没打算为难李思维。 到了高三,学生们按年纪都算半个大人了,责骂呵斥有时候反倒只能起负面效果。 练习册上的答案是二零一四年的商狗子写出来的,笔迹同样随性,商泊云很轻易就辨认了出来写了些什么。 赵老师点点头:“还行,都对了。下次要还做热心市民,不如趁课间教教同学答案是怎么来的。” 李思维举着练习册嘿嘿一笑:“刚刚谢啦,商老板。” * 大课间教室鸡飞狗跳。 陈彻过了一节物理课,火速和商泊云冰释前嫌,从课桌底下掏出了篮球。 “去不去打球?二十分钟也能玩会儿啊。”陈彻瞅见商泊云居然在翻练习册,顿时一脸痛心,“光阴似箭懂不懂?再晚就没场子了。” “不去。” “别啊,商老板。” 教室后门挤过来几颗毛茸茸的脑袋,都是隔壁六班的。附中在高二后重新分了一次班,一堆原本在一个班玩的人都分散开了。 “好久没一块打球了,去呗,我们都叫人先去占场子了。”六班的人说。 “看看,看看!隔壁班的兄弟都来了,别给脸不要脸!”陈彻猛扑了过来,又被商泊云塞到了李思维怀里,“我还是不是你最最铁的铁子了?” “麻溜儿滚,我这会儿忙着呢。” 商泊云对于自称“老铁”的陈彻毫无友爱之心,这个在后来直播里被用烂的词这会儿才兴起,他握着笔,在练习册的最后一道选择题上画了个圈。 “行叭。” 李思维和六班的人一左一右把蔫巴巴的锅盖刘海拽起来往外拖走了。 练习册上,最后一道选择题要求物块速度,商泊云把题目又过了一遍,才低头写了起来。 “郝豌。” 魁梧的汉子感觉后面有点动静。 郝豌回过头来,柔声道:“怎么啦,商老板?” 太多年没和郝豌见面,但这个柔得发嗲的声音商泊云很难不印象深刻。 据说郝豌是在泰国念的小学,后来才随父母回国定居长洲的,所以说话的腔调总有点奇异的不同。 “喏。” 郝豌接过草稿纸,发现上面详细写着道选择题的解析过程。 “咦咦咦,你怎么知道我上课没有听太明白这个。”郝豌眼前一亮,大手攥住了草稿纸。 商泊云低咳了声:“不是,你给江麓。” 最后两个字说得轻而慢,郝豌下意识屏息。 “你可以呼吸。”商泊云提醒。 郝豌松了一口气,把草稿纸展开又看了一遍。 商泊云想了想,又道:“或者你看懂后,再去告诉他怎么写。” 赵老师讲到选择题最后一道的时候,他看到江麓皱着眉头听了许久。 但坐前面几个爱表现的嚷嚷着“懂了懂了”,江麓迟疑了几秒后,赵老师就已经开始讲填空了。 明明长大后可以牙尖嘴利的骂他有病,这种时候为什么不替自己开口? 反正除了在他面前,在哪都是个温和内敛的好性情——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又感到一阵不平衡。 郝豌觉得太阳今天真打西边出来,商泊云居然一连两节课都这么关注江麓。 不过,他一直悄悄觉得商泊云和江麓两个人纯粹就是自尊心大过天的别扭,也就没和陈彻一样嘴欠。 当下笑眯眯道了谢,拿着草稿纸继续研究了起来。 商泊云撑着脸,看到郝豌没一会儿就挪着小碎步去找江麓了。 要是可以,他更想自己给江麓讲,不过数学课的先例在前,江麓想必不会愿意搭理他。 明明是梦里,为所欲为一点怎么了? 商狗子心里又蠢蠢欲动了起来。 “江麓。”郝豌把椅子也拖了过来,一米九的大块头和堵墙一样,将江麓的座位堵得水泄不通。 商泊云“啧”了一声,往旁边挪了挪,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的死对头。 江麓有些意外:“怎么了?” “你物理课是不是有地方没有听懂呀?”郝豌看完草稿纸后,思路已经理清楚了,“商……上节课的我都弄清楚了,要不要我和你说一下?” 江麓露出笑来:“嗯,我本来要去问赵老师的。” 他把练习册推过来了些,商泊云说的那道选择题上,画了好几条犹豫不决地下划线。 郝豌眼睛亮晶晶的。 “那麻烦你了。” 第28章 “好哒。”郝豌往江麓旁边凑了凑。 商泊云:“?” 算了。 “这道题是求速度的嘛,你看物块a在传送带上,物块b悬挂在……”郝豌说话的声音轻缓,和他粗犷的外貌截然不同。江麓听得认真,很快把思路也跟了上来。 “它们质量相等,发生了弹性碰撞……”郝豌忽然有点卡壳。 江麓看着他,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不理解他的停顿。 郝豌:///▽/// 他大概或许可能理解商老板为什么突然“放下身段”了? 郝豌囫囵吞枣看完了步骤,这会儿把后面怎么做给忘掉了。 他把草稿纸也扒拉了过来。 “b由静止下摆,然后mgh=……” 郝豌终于又把思路重新续上,继续和江麓说了下去。 江麓看着草稿纸上清晰的过程,微微一怔。 笔划有刻意收着,写得端正了那么一点。 是……商泊云的字。 他微微回过头去,对方像等着这刻很久似的,立马露出了光辉灿烂的笑来。 并非江麓多加修饰,因为这个人确实懒洋洋地斜坐在太阳底下,整个人身上都是暖融融的秋光。 然后就这么看向了他。 一瞬间又以为是什么恶作剧。 但耳畔还有郝豌说话的声音,江麓很快移回了目光,温声问道:“物块ab的速度相等,对吗?” 郝豌连连点头:“是哒!” “我弄清楚了,谢谢你。” 上课铃猝然响起,郝豌把椅子挪回去,表情有些娇羞:“都是同学,应该的。” 那张草稿纸留在了练习册边上,江麓垂着眼,然后没什么表情地将它也合进了书中。 像是没发现这是来自他死对头的好意一般。 商泊云眼中笑意更盛。 他转着笔,漫不经心地想,要是耳朵没有那么容易红的话,就装得更像了。 第16章 郝豌到后面讲得不算太顺畅,江麓其实是看完那张草稿纸后才彻底弄懂的。 一道选择题的解答,把过程写得清晰,分析也画得认真。 物理老师批评过商泊云,每次做题恨不得把答案直接写出来,该有的分都会丢掉,所以——江麓看向已经合好的练习册,商泊云其实是可以如物理老师意的。 各方面来说都是个随性所欲得过分的人。 几乎所有人对商泊云都有这个认知,江麓认知得更为深刻一些—— 譬如昨天晚上突然在礼堂里给他送花,然后和他说“明天见”。 譬如今天数学课的曲线,大课间的物理题。 说不上来的奇怪。 因为太随心所欲,所以有时候商泊云的性情也让江麓觉得锐利。 他无法招架,茫然外化成皱起的眉头。 江麓感觉自己的耳朵热了起来。 几乎没有人知道,江麓在情绪变化大的时候,并不会表现在脸上,只有耳朵像情绪的晴雨表。 他不自觉蜷了蜷手,将指尖覆在了耳朵上,凉意很清晰地传来,他悄然松了口气。 但江麓还不曾意识到,之后的九年、乃至于生命往后的岁岁年年,他的人生轨迹曾因为某一个瞬间而得以走到另一条路上。 更不曾察觉到,那个瞬间,竟然就在这个秋天。 * 学校的钟声再次敲到整点,太阳终于到了将落未落的时候。 “走不走?走不走?”陈彻彻底疯狂,“体育课还鸽我呢?不能吧,商老板。” “大课间不够你玩吗?” 阔别许久的体育老师集完合后就挥挥手让大家去自由活动,商泊云一个没留神,江麓已经不在操场了。 按照他的习惯,应该是去了活动室吧? 虽然商狗子和钢琴家半年来耳鬓厮磨,也没能被熏陶出什么鉴赏水平,但并不妨碍他想去找江麓。 至于在琴房这个曾经产生过矛盾的地方气氛会不会很尴尬,商狗子觉得——去了再说。 “那哪能够啊!”陈彻指挥郝豌和李思维防他,“六班的人上午把我们给削了,就因为缺了你,我的老铁。” “大声告诉我,我们到底是不是天下第一铁?” 锅盖刘海持续输出精神污染,商泊云感觉自己脑子里都是后来充斥直播间的“老铁点个关注三二一上链接”。 球场上,篮球弹起又坠落,他终于破防:“滚蛋。我自己能走。” 陈彻九十度鞠躬,请他麻溜点儿。 临近傍晚,暮色都落在橙绿的塑胶场地上,校园的黄昏远比城市cbd的浪漫,陈彻回身催促,勾住了他的肩膀,十七岁的商泊云烦不胜烦,径自接过死党扔来的篮球。 操场上瞬间热闹了起来,一群人呼呼喝喝,声音穿过高大的梧桐,有人探身去看,而后将玻璃窗关上。 “学长,外面好吵啊。” 坐在高脚椅上的少年正在翻阅手中的曲谱,闻言抬头,温声道:“孟楠,过来准备吧,就差你了。” 模样可爱的男生微微瘪嘴,对于没被学长认同感到有些失望。 “快点吧,孟楠,学长体育课都不上,特地来帮我们排练。比赛只有不到两个月了。”扶着大提琴的女生扬了扬眉,语带催促。 市里十一月有高中音乐联赛,面向高一高二的选手,算是一个在当地高中生里比较有名的比赛,附中音乐社报了五重奏,从开学的时候就在练习了。 第29章 孟楠坐到了钢琴前,神情仍有些不快。他悄悄观察江麓的反应,眉眼里的失落越发压不下来。 “你们先按之前排练的演奏。” 江麓看了眼活动室里的时间,还有三十分钟就要放学了,但应该可以帮每个人都调整一遍。 很快,乐声在活动室内响起,合奏排练了一周有余,初步的默契已经形成。江麓在一旁听着,第一次变奏出现时,他不自觉蹙眉。 孟楠的钢琴变奏出了失误,不是很明显,他继续听了下去。 音乐声由轻柔渐入到明快,小提琴与中提琴声音节奏渐强,钢琴声也要跟着快起来。 “太慢了。”江麓暗自叹息。 他看向孟楠,果然,孟楠的指尖明显慢了半个节拍。 感觉到了江麓的目光,孟楠一凛,然后手下的动作不自觉地越来越慌,音符散乱,演奏小提琴的女生跟着受了影响,这个乐章就这么潦草乱坠了。 “抱歉,学长。”孟楠连忙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向江麓。 “不是和我道歉。”江麓翻过曲谱,把孟楠刚刚的失误点了出来,说话的语气仍然温和。 “嗯嗯。”孟楠连忙表态,“我们再试一次吧。” 很快,乐声重新响起。 这一次好了一点,但问题仍在。 江麓没说什么,让他们又重新调整了一遍。 但钢琴的失误总在重复,以至于到最后孟楠都有些泄气。 活动室里的人心都在浮动。 “关莘。” 小提琴手有些紧张地看向江麓。 江麓笑了笑:“我应该不是很严格的老师?” 关莘脸微红,小小地摇了下头。 江麓很耐心地询问了她刚刚的错漏,关莘恍然,立刻保证自己下次不会再犯。 扶着大提琴的女生坐直了些。 少年声音始终温淡,有种让人亲近信服的魔力,一个一个将社员的失误找出来后,终于轮到了孟楠。 孟楠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有些刻意的不安。 “今天你失误的地方有些多。” “我……我知道,我已经自己先练习过几次了……”孟楠观察着江麓的反应,看到他的神情依然很淡静,并未因此生气。 总是这样—— 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然后解答他的疑惑或者和他说话,尽管谈论的部分几乎只有钢琴,也让人甘之如饴。孟楠有些心猿意马,直到江麓唤了两遍他的名字。 “孟楠?” 关莘在背后悄悄推了他一下,而学校的钟声再度敲响。 他如梦初醒,声音有些磕巴:“我没听明白……学长,你能不能演示给我看一下?” 关莘开始发愁,孟楠今天的失误也太多了一点。她怕江麓担忧其余人的进度,想了想,道:“学长,我们各自的问题可以自己先回去练习。” 五重奏每个部分都重要,何况钢琴是变奏一的主奏乐器。 孟楠借势从琴椅上站了起来,脸涨得通红:“麻烦江学长了。” 满是落日的钢琴前,只剩下了两个人。 五重奏的曲目江麓早就烂熟于心。 琴声响起,由静谧轻柔渐至活泼明丽,困扰孟楠的主旋律被演奏出格外清晰的线条。 孟楠盯着那双修长、瓷白的手,看它们在琴键上如同流水淌过,暮色降落,橘色的光像油画上的颜色。 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蒙上了落日的颜色,琴声结束时,他都没察觉,迟缓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再试一次。”又是这个温和的声音。 孟楠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坐在了钢琴前。 如同开悟一样,原本杂乱无章的演奏焕然,江麓微微颔首,指尖的节拍和乐声相合。 琴音一抖,又犯了一个错,孟楠慌乱一瞬,忍不住看向江麓,而年少成名的钢琴家示意他专心,孟楠屏神,很快又走了回来,及至最后,终于落下一个漂亮的句点。 “这次好了很多。” 夸奖的话落在耳中,孟楠的心终于雀跃——天知道,他提前把这首曲子练了无数遍,又刻意地频繁失误,终于换来了这些末半点的夸奖和短暂的独处时光。 时钟又往前进了一格,江麓说:“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特地和家里司机交代了迟些来接他,但他不能太晚回家。 孟楠轻“啊”了声,忍不住懊恼自己是不是改正得太快了。 校园里静悄悄,这会儿也许是可以把那封信给出去的时机,孟楠迟疑一瞬后立刻转身去拿自己的书包。 “学长,我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你。”他把东西一股脑儿往包里头塞,还不忘回头和江麓搭话。 江麓看着他慌慌张张的样子,忍不住笑道:“没关系,路上说。” * 操场上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道人影,篮球投入框中,拍起细小的灰尘。 晒了一天,水龙头里出来的水都是温的,商泊云很不讲究地将自己的脸整个儿搁在了下面。 “卧槽,那边好像在表白。” “卧槽,男的给男的。” 陈彻发出顺直男夸张的惊呼。 商泊云耳尖动了动。 “卧槽,那不是咱们……钢琴家吗!”李思维强行把最后几声压低。 商泊云把水龙头关了。 第30章 “表白的是不是……昨天礼堂外头找钢琴家的学弟呀?”郝豌的记性最好。 “诶,商老板你瞅瞅是不是……人呢?” 手臂自然而然地搭在了江麓的肩膀上,身上的热气还没来得及被水冲散,商泊云低垂着眼,看向双手捧着信的男生。 粉色,还用火漆封了个红色的心。 老土。 不过,江麓原来高中的时候就这么招人了吗? 在一众躁动不安的青春期灵长类动物中,女生们天然偏爱俊美温润得格外不同的那个,这点商泊云也记忆深刻,不过,附中有过什么男生也觊觎江麓? 商泊云忽略了自己的图谋不轨,只觉得此刻心里有一千只恶魔破土而出。 孟楠被突然杀出来的高大人影一惊,手中的信便显得无所适从了起来。 “学长……” 商泊云眼睛微弯,勾出一个有些恶劣的笑来:“找我有什么事?” 明明是强词夺理的接话,孟楠要找的哪里是这只学长。 商泊云微微低头,看向的却是江麓。 “表白?” 江麓眉心一跳。 第17章 孟楠认出了商泊云。 这个人在附中很有名。 有时候出现在竞赛颁奖的名单,有时候出现在年级红榜的前几行,还有的时候在高桂生愤怒的批评中。 不过这些时刻都太笼统,真正让孟楠记住他的原因,是一颗砸碎活动室玻璃的篮球。 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退了下去,对面的恶犬朝他露出森然的狞笑。 商泊云:“别害羞啊,小学弟。” 孟楠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所有胆量大吼:“不是……不是给你的!” 然后飞速将信塞到了江麓的手中,拽着书包带子闷头往校门口冲,好像后面有个什么凶神恶煞的东西撵着追一样。 手下忽而一空,江麓往后退了几步,好看的眉毛微微皱起。 耳朵又红了。 商泊云心想。 他站直了身子,有些不满意江麓和他隔开的这段距离。 “商泊云。”江麓终于在商泊云频繁的试探中变得情绪化起来,“你到底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 商泊云盯着他年少的、全然不知道未来会和我自己如何纠缠的死对头,舌尖下意识抵在了牙关。 想把十七岁的江麓追到手。 还不能这么说。商泊云大脑飞速运转,毕竟二十六岁的江麓连公开性取向都极其抗拒。 “我觉得我们之间可能存在一些——”他刻意拉长了音调,卖着关子,显露出一副郑重的模样来。 那双深邃的、熠熠有神的眼睛里没有轻佻的笑意,江麓下意识以为这是开诚布公握手言和的征兆,心里几乎就一松。 但下一秒,狗爪子扑了过来,那封信到了商泊云手中。 粉色的信封上居然还有金色的玫瑰暗纹,怎么看都是一封极其可疑的情书。 江麓会喜欢这样粉粉嫩嫩的风格吗?商泊云暗自思忖,觉得孟楠的品味堪忧。 “把信还给我。” 江麓从来温和的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压着很少见的怒意。 恶作剧,又是恶作剧。 江麓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烧起来了。 “你要收下它吗?”商泊云问。 “和你没有关系,这是别人交给我的东西。” “你要收下别人给你的情书?” 商泊云说话的语气忽然也有些怪。 慢条斯理,一字一字,好像掺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江麓冷冷地看向他,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在乎这件事情。 熟悉的焦虑又涌了上来——江麓没有办法处理太过锋利的人、事、情绪,尽管这份焦虑早在认识商泊云之前就存在,但不妨碍此刻的商泊云在他眼中变得极其麻烦。 “我没有和你解释的必要。” 这句话落在商泊云耳朵里,胡搅蛮缠的人居然好意思生出一丝委屈——你长大后把我当床伴,连过夜都不让,甚至还背着我相亲,可现在的你居然还能收下一个同性的情书。你长大后的那些谁都不能越过的原则呢钢琴家? 商狗子觉得自己又要炸掉了。 “我不给。” 商泊云压低着眼尾,垂头看江麓。 “给我。” “不给。” 这是什么小学生你来我往的幼稚发言? 江麓定定地看着比自己高出大半个脑袋的商泊云,忽然伸手去抢那封信。 幼稚就幼稚。这些年来近乎被迫养成了温和的性情,江麓很久没觉得自己这样生气过了。 商泊云咬牙切齿,带着对这封信的醋意直接坠入幼稚鬼的理智洼地,手臂比打球过人时还要灵活,嘴里恶狠狠地念叨“不给不给就不给”。 一人一狗扭打成一团,新仇旧恨一块儿算,匆匆赶来的陈彻和李思维不由得骂了声“卧槽”然后火速窜了上去,郝豌娇弱的尖叫声荡漾在混乱中,商泊云忽而闷哼,感觉自己被谁踹了一脚。 “干嘛呢!干嘛呢!你们在干嘛!” 高桂生愤怒的暴喝声由远及近,看清了扭打在一块的人后,他头顶那几根不屈的头发都抖了三下。 早上还被他殷殷劝导的理科班尖子这会儿灰头土脸,向来和他玩一块的李思维和陈彻左右护法似的扒拉着他的两条腿,昨儿迎新晚会跳舞那位白衣仙汉紧闭着眼,死死挡在了江麓身前,江麓的手却和商泊云握在一块,中间夹着个皱巴巴的粉色纸团。 第31章 高桂生知道商泊云和江麓有过节。 活动室批给音乐社就是他拍的板。 搞艺术总比搞电脑游戏好——高主任有着朴素而传统的是非观,这在二零一四年十分常见。 “这是学校!想趁着放学没人搞事情是吧?”高桂生怒目而视,“聚众打架?” “高主任,哪能啊。”陈彻的嘴巴总是比脑子快,“我们五班同学都很友爱的。” 高桂生冷冷一笑:“那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商泊云和江麓是怎么回事?友爱的话还用得着你俩扯着商泊云?” “一两句说不清楚。”陈彻甩了甩他的锅盖刘海,小眼睛里透露出真诚的光,实际上他也没有搞清楚状况,但条件反射地和高桂生掰扯了起来,“我们商同学和江同学的关系其实是很铁的。哎,商泊云,你说句话啊,江麓是不是你的——” 精神污染在这一刻入侵了商泊云的大脑,得益于陈彻从早说到晚的“老铁”,商泊云终于成了巴浦洛夫的狗。 陈彻催促他:“快说,江麓是不是你的——” 商泊云说:“老婆。” 什么铁——老什么——老——婆。 一字之差。 条件反射。 一片梧桐叶悠悠从高木上飘落,有些滑稽地落在了商泊云的头上。 江麓莫名觉得粉色信封急剧升温,可手还被商泊云攥着。 是种很巧妙的力度,将他的手整个儿包裹,既不会觉得痛,也挣不脱——他从哪学的这么缠人? 而气氛陷入了一片诡异之中。 老婆?男生?商泊云的? 这一年是二零一四年,iphone6刚上市没多久,互联网的浪潮暂时还没有吹到长洲附中,高中生课余磕的cp主角分别是热爱炸鸡啤酒的女明星和一位来自星星的教授,而同性相爱还留有神秘的面纱,尚属于口口相传而不得见的都市传说。 所以这声“老婆”自然也是无稽之谈,高桂生还没抓到过这种类型的早恋。 高主任认知里不存在的事物那么就在客观上也不存在,因而他嘴角微抽,对于商泊云的话感到一丝无厘头。 “没打架就行,同学之间,还是要好好相处……”高桂生清咳了声,“都快是成年的大人了,还这么幼稚,像什么样子?” “都赶紧起来,放学不急着回家,是不是高三作业不饱和?” 气氛因为高桂生的絮叨变得正常了点。 陈彻和李思维先爬了起来,又一块儿去搀扶摔疼了的郝豌。 江麓有些僵硬地看着商泊云,商泊云没错过他眼睛里的慌乱。 哎,被吓到了? 他下意识地挠了下江麓的掌心,力度很轻。 然后,江麓眼中的慌乱急剧闪烁了起来,耳朵比这会儿的夕阳还红。 短短两天,江麓对“商泊云”的认知被商泊云反复推翻,而他的情绪也前所未有的剧烈起伏,最后化作不知所措。 是恶作剧。江麓仓促地下结论,这个人的恶劣他早有体会,因此这一切都是他换了方式的恶作剧。 可那份焦虑就以这种莫名其妙的方式被化解,江麓自己都没察觉。 校门口,隐隐露出迈巴赫黑色的车头,司机打扮的人正踌躇等候。 江麓挣脱了商泊云站了起来,那封信也悄然回到手中。 “刚刚谢谢你。” 他漂亮的桃花眼中露出诚恳的神情,郝豌有些不好意思,幅度很小的摆了摆手。 “高主任,我先回去了。” “大家明天见。” 声音很平静。 江麓没再看商泊云,转身往校门的方向走去,素来从容的背影不管怎么看都带了点狼狈的意味。 高桂生扫了眼这群二五仔,眉毛一竖:“你们也不赶紧回家去?” 太阳已经落了下来,校园上空,只有大片大片橙紫的暮云,天色彻底暗了,这一天就要结束。 高桂生背着手离去,走了几步还不忘回头再催一遍他们。 陈彻攮了下商泊云:“刚刚怎么回事?我第一次见钢琴家被你气成这样。” 郝豌也搭腔:“是呢,我们一来就见你在欺负江麓同学,商老板,你这次真有些过分喔。” “噗,老铁?老婆。”陈彻觉得好玩似的重复了遍,“叫男人老婆,真是杀人诛心啊。” “我先说明,我的身体和心灵都属于禾姐,商老板,不要对我有非分之想。” 商泊云连白眼都不想给这个过于自信的顺直男。 江麓那个一看就无比抗拒的反应,让他终于琢磨出一点儿后悔的情绪。 在梦里果然还是忍不住放飞自我了。 那个在现实中,只会在情浓时情不自禁而出的称呼、只会在江麓睡后他自言自语而出的称呼,就这么直白的喊了出来。 商泊云不自觉地做对照,发现十七岁的江麓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同等抗拒这个称呼。 原因是一样的吗? “钢琴家会更讨厌你的。”陈彻哈哈大笑,“这也太尴尬了。” “还好吧?” 商泊云其实不太确定。 他看向校门的方向,司机正低头和江麓说着什么,很快,两个人上车了。 而他的掌心还残留刚刚的触感——纸张粗粝的、指尖柔软的。 还有某个瞬间增高的温度。 第32章 他没来由的产生一种奇异的渴望,想在某个时候去揉一揉那只通红的耳朵。 第18章 “少爷,今天在学校是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吗?” 后视镜里,少年的表情有种细微的松弛,和平常似乎不太相同。 司机在江家工作了很久,偶尔也忍不住感慨,这位少爷简直是个完美的小孩,符合一切好孩子的框架——性情温和沉静,教养极佳,乖巧听话,努力上进,一步也不踏错。 但身上的克制感和这个年纪不免格格不入,有时会令人疑心,十数年如一日的活,是否也会有厌倦的时候? 司机的话令江麓一怔,刚刚的事情不自觉又出现在眼前。 从不循规蹈矩的人大概天生就克他。 他犹豫一瞬,开口的声音难得有些不自在:“差不多。” 司机露出笑来:“是和合奏有关吗?” 江麓早晨特意告诉了他,会因为排练稍微晚些回家。 和人扭打成一团抢“情书”,最后莫名其妙被商泊云称之为“老婆”,堪称匪夷所思。 事情的始末幼稚到不必详说,至于那封所谓的情书,其实是孟楠演奏会的邀请函。 他家中非要给他办一个小型的演奏会,孟楠觉得难为情,又想要一个人替他压一下场面。 半路杀出的商泊云颇为胡搅蛮缠,江麓连解释的间隙都没有。 以及,他没有向商泊云解释的动机和必要。 江麓点点头,默认了司机的猜测。 不过——他看起来是开心的吗? 江麓不自觉蜷了蜷指尖,有些不适应因为商泊云而起的情绪。 迈巴赫往前开,路过附中旁的老居民区。 “熊猫超市”的红色招牌在暮色里亮了起来,一只圆滚滚的哈士奇趴在门口,汽车驶过,能匆匆瞥见超市后面栾树橙碧的树冠。 商熊猫忽而爬了起来,乐颠颠地往前面走了几步,然后被商泊云抱到了怀里。 “等我啊?” 商熊猫回以热情的口水,又被商泊云嫌弃地拿远了些。 院子里,橘色的灯照着圆圆的石桌,商女士正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来,见商泊云回来了,语带嫌弃:“这么大人了,还能摔跤?” 白色的校服上黑一块灰一块,十七岁的人类商泊云比商熊猫还埋汰。 商泊云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将手去洗干净了。 夜里,秋虫的鸣声透过半开的窗,商熊猫懒散地伏在木地板上,疑惑商泊云为什么既不写作业也不去睡觉。 商泊云把草稿纸贴在了书桌后的白墙上,上面,和江麓有关的预设写得密密麻麻。 他撕了张新的草稿纸。 一天结束,开始复盘。 “已知这两天来,对江麓进行了如下试探: 1.送花(ps:班费买的); 2.非正式表白(ps:所以也没人当真); 3.友好的学习交流(ps:以郝豌作为交流媒介); 4.打架。” 商泊云凝视着这两个字,眉头不自觉皱起,最后修改成了“偶然肢体接触”。 “分析:送花会得到江麓的道谢,非正式表白与学习交流可导致江麓耳朵发红,但无明显不悦。” 商泊云想了想,继续写。 “无度询问隐私及肢体接触会引起江麓抗拒。” 虽然情书的事情确实很令他在意,但商泊云尚能客观地反思一下自己。 “由此可得——”十七岁的商狗子笔走龙蛇,“江麓,状似温和,内里傲娇,忌毫无边界,宜顺毛撸,徐徐图之。” 商熊猫直犯困,爪子扒拉了下商泊云,提醒他应该要睡了。 商泊云干脆把它放在了膝盖上,商熊猫扭了几下,舒舒服服地盘成了一团。 “一觉醒来,估计梦就结束了。” 商泊云不自觉地轻拍着毛茸茸,看向草稿纸上得出来的新结论。 这个梦仿佛是为了圆满某种遗憾而产生的。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在喜欢上江麓后,开始想回头去看一看以前的死对头,可是记忆中却没有什么能够去看的细节。 因此,尽管梦境中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潜意识构造而出,但它真实得令商泊云产生了不舍。 曾经横眉冷对的人原来并不只有沉静与傲慢两种属性,十七岁的江麓也会因为他的示好而害羞无措,所以一开始的针锋相对其实本不必升级为旷日持久的战役。 在早就结束的高中时代的某个瞬间,如果商泊云愿意稍稍软化态度,那么分别之后的重逢,也许会存在另一种可能——并不需要从床伴的关系开始,然后一无所知的去试探。 他把商熊猫放进了窝里,这只还没长大的哈士奇又迈着短腿,不屈地跳到了床上。 商泊云看着它撒娇卖萌的模样,本打算无情拒绝,但转念一想,一觉醒来就只能看到七十斤的商熊猫了,遂妥协,一人一狗一道裹紧了被子。 “虽然很可惜。”睡意沉沉袭来时,商泊云脑海中又浮现出江麓通红的耳朵尖,“不过,起码醒来后可以问一问江麓,高中到底有没有收到过男生的情书了。” 果然没办法不在意这个事情。 * “呵呵,真行啊。”老张抖了抖空白的练习册,“咱们数学课代表,昨天迟到就算了,今天连作业都干脆都不写,高考也打算交白卷?” 第33章 商泊云木着一张脸,两眼放空的任由老张阴阳怪气。 “给我个理由。”老张这回是真生气了,“不然叫家长了。” 商泊云张了张嘴,想告诉老张因为这是一场梦,他会在早晨真正的醒来,然后继续做二十六岁的商泊云。 至于高考,谢邀,已经参加过了。 但老张的怒火灼灼燃烧,商泊云不由得开始反思自己是否陷入了思维误区。 这真的是做梦吗? 这两次,他都是在睡着之后“回到”了十七岁,因此先入为主的把这一切当作梦境。 但梦境应该是跳跃、不连续、无逻辑的,可他能够看清老张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英语老师桌子上的绿萝都有清晰的脉络。 从量子力学的角度来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逆转,可是哲学家们则认为人不能两次走进同一条河流,“时间之箭”总沿着一个方向线性前进。 所以真的如《星际穿越》所言,时间是一个可以爬上爬下的山坡吗? 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江麓走了进来。 看到商泊云又在挨训,他不免有些意外。 叶凝将英语试卷拿给了他。 这天是周五,每一科都会有例行小测。 “四十五分钟,只做选择题,下课了就收上来。” 商泊云听到江麓温淡的声音响起,落在了他的耳中。 昨天夜里的遗憾悄然降落,商泊云回过神来,和老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我课间把作业都补回来。” 他是凡夫俗子,没有必要求证时空穿越的理论。 商泊云心想,不管是真的回到了十七岁,还是掉入了平行时空,又或者仅仅是一场漫长、具体的奇梦——总之,这一次,他可以和同样十七岁的江麓一块儿走。 老张打量着他的神情,终于决定再给他一次机会。 他顺手把数学小测的试卷也拿了出来。 “待会儿的数学课,让大家把卷子做一遍。” 商泊云抱起那沓试卷正打算回教室,老张不放心似的强调:“你也得做。” 叶凝闻言,也笑道:“英语也不许忘了。” * 小测上午考完,下午老师就能把分数都批改出来。 看似自由的学风之中实则包含着所有高中一脉相承的紧迫,好在年少的人总有旺盛的精力和简单的快乐,所以附中整个高三的氛围并不算压抑。 叶凝趁着课间,把江麓叫到了办公室。 办公桌上放着四科试卷,除了英语还有数理化。 都是江麓的。 考得不错,英语试卷上的分数格外漂亮,唯有物理差了些。 叶凝让江麓从一旁搬了张椅子坐下。 “高三应该还适应吧?”对于班上的这个学生,她了解得远比别人多。 虽然知道他出国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但叶凝依然很关注他的学习。 “都还好。”江麓想了想,又道,“物理复习的节奏有些快,还没太适应。” 教物理的赵老师同时也带竞赛,教课节奏快是大家的共识。 江麓的不适应很直白地反馈到分数上,叶凝心下了然。 她没再继续说学习上的事情:“现在每天也还是在练琴吧?” “平常不会练太久,周末的时间长一点。谭老师每个月会来长洲给我上两次课。” “他很看重你。”叶凝笑了笑,温柔地看向江麓,“两者兼顾很辛苦,但不用总是绷得太紧,也不用事事追求完美。文化课的学习,不要怕麻烦我或者其他老师。” “班上有好些物理很好的同学,多和大家交流。” 她当然知道,江麓一直以来把人际交往限定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 高中之前,江麓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习钢琴,以至于他并没有长期的在学校上过课,也就无从有朝夕相处的友情。 这个学生的不同之处在于,他以后注定要走上钢琴家的道路。 所有人都对他寄予厚望,比如他的老师谭枳明,比如他的父亲江盛怀,又或许还有叶明薇——她的堂姐,那个曾经同样有天才之名的钢琴家。 叶凝也许是江麓的亲人中为数不多不抱有这个执念的人。 她看着江麓从年幼时就以一种苦行僧般的方式去练习钢琴。 没有童年,没有自己的生活,及至长大,因为母亲的病留在了长洲,才有了机会进入普高,开始认识同龄的朋友。 有不少这个年纪的孩子会厌倦学校,厌倦学习,但叶凝知道,江麓不会,哪怕学校默认高三自动退社,他也依然尽心地去帮助音乐社的那些后辈。 所以她让江麓当了英语课代表,更多的参与班级的事。 对于江麓而言,这三年很难得,以前没有,以后大概率也不会再有。 “我知道的,叶老师。”江麓并不知道叶凝内里的忧心,却能明白她的关切。 他一顿,又温声说:“谢谢小姨。” 叶凝的神情很柔和。 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叶凝能望见缝隙外一段蓝白的轮廓。 “进来吧。” “叶老师好。” 商泊云奉老张的命,来拿数学试卷。 “什么时候你英语和数学的分数能换一换?”叶凝想起今天批改出来的卷子,语气有些忧愁。 第34章 商泊云正色:“那老张该崩溃了。” 江麓眼中露出点笑来,很轻,商泊云看到了。 他不动声色,慢吞吞地点试卷。 “我崩溃就是应该的,对吧?”叶凝摇了摇头,将手头的试卷给了江麓,“先发下去,把选择题的答案写黑板上,让大家对一遍。” 商泊云终于把本就不用数的试卷整理好,他先江麓一步,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下午的阳光照了下来,梧桐高大,走廊上铺满了细碎的叶影。 商泊云刻意放慢了步伐,走廊前头,五班的人在教室外追追打打,陈彻看到了他,远远地挥手。 巴浦洛夫的条件反射已经结束,商泊云望向江麓,忽而开口,声音不是很大。 “江麓同学。” 但很清晰,毕竟他与江麓并肩而行。 “昨天的事情我感到很抱歉。” 幼稚鬼在复盘之后,理智终于离开了洼地,回到大脑的制高点。 江麓一怔,没料到商泊云主动提起了这个事。 “以前,我也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商泊云继续颠覆他的认知,“对不起。” 年少的时候,无论看起来如何温和或者随性,都无可避免有颗强烈的自尊心。学校把活动室短缺的矛盾转移到了商泊云与江麓之间,因此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和的种子。 到后来,人人都知道他们的矛盾,一颗不和的种子可以生长蔓延这么多年,及至相看两厌。 这句“对不起”在成年之后没有说的必要,二十六岁的他们记不清高中的岁月,也无心和对方交谈过往相处的细节。 但时间的箭发生了逆转,商泊云再度回到了九年之前。 想和江麓以正常的方式在一起。 想重新来过。 因此江麓曾经设想过、又很快否认了可能性的握手言和就这么突兀地发生了。 在这个秋天的午后,以一种云淡风轻、毫无预料的方式,从商泊云的口中先说了出来。 江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十七岁的商泊云侧过身来,用一种专注到近乎温柔的眼神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他很重视的人。 江麓觉得有些离谱……至于焦虑——没有产生。 商泊云没有令他感知到锋利的那一部分。 但他依然觉得意外:“你是认真的?” 和这个人的不愉快实在太多,江麓无法不谨慎。 江麓的神情太认真,像只谨慎的猫。 “嗯。”商泊云犯下的前科早就忘了个干净,但他的声音又实在太真诚,“活动室的玻璃、数学课的函数,还有其他的事情,确实都是我小气。” 说这话时,他微微低着头。 细碎的阳光映在眼中,五官里的攻击性被柔化,收起獠牙之后,商泊云其实有一副很容易打动人的皮囊。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会从江麓某些时刻的柔和中窥得他对于自己容貌的喜爱。 譬如他会用手指描摹他的眼尾、嘴唇和虎牙。 所以商泊云知道江麓的眼睛里,自己什么样子时他最不会拒绝。 生意人手段百出,十七岁的江麓被迷惑了,他犹豫了一瞬,声音也软化了下来:“以前,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没事,扯平了。”商泊云按捺住自己蠢蠢欲动的爪子,脸上的笑意更盛,“以后我们好好相处,好不好?” 他看到江麓点头,说话的语气遂带上了诱哄。 “那么,江麓同学,以后可以请你教我怎么学好英语吗?” “礼尚往来。”商泊云看起来大公无私,“我也可以帮助你学习。” 叶凝的话犹在耳畔,江麓知道商泊云物理成绩很好。 “……可以。”他压下心里的荒谬,确认这并非一个恶作剧。 * 经实践,结论正确。 顺毛撸,徐徐图之,具有极高的可行性。 商泊云心中有一千只商熊猫在摇尾巴。 他微微低头,看着江麓的眉头皱起又松开,给了他肯定的回答。 有时低头并不意味着屈辱认输,年少时以为不可逾越的事物,其实可以逾越过去 如果能够早些明白就好了。 那样的话,商泊云也就不会在后来的后来遗憾,自己为何错过了江麓最痛苦的那几年。 但天高云淡,秋日的太阳将两道影子拉着老长,他们确实重新来过了。 第19章 “商老板和钢琴家说什么呢?” 打招呼没得到回应,陈彻撩起锅盖刘海,眯着眼睛打量前头的两个人。 “难道在因为昨天的事情在找江麓的麻烦?” “也是,两个人都打成那样了。别的不说,商老板的记仇程度可差点被h国拿去申遗。” 李思维和陈彻你一言我一语的分析,许葭禾的声音忽而在后面幽幽响起。 “打架?谁上回和我说商泊云打小就有班级荣誉感的?” 李思维和陈彻同时陷入了沉默。几秒钟后,李思维把陈彻扳了过去,义正言辞地出卖了他:“禾姐,是这货。” 陈彻大呼冤枉,被郝豌反手捂住了嘴巴。 “哎呀,你们别乱说啦。”一米九的壮汉拖着锅盖刘海往走廊旁挪了挪,顺便给许葭禾让出道来,“那两个人哪里像在吵架。” 第35章 长长的走廊上,散乱着梧桐和人群的隙影,阳光是很明亮温暖的色泽,江麓面露惊讶,似乎是在听身旁的人说着什么,而那个总在钢琴家面前张牙舞爪的商泊云微微倾身,一双熠熠的眼睛里都是分明的笑意。 “谁吵架还笑那么甜嘛。”郝豌总结。 “嗯,经鉴定,关系友好。”许葭禾其实有些意外,但也没多想。 都是一个班的,能好好相处就再好不过了—— 她的政绩又添上了光辉的一笔,未来的长洲市青栾区常委秘书小许同志十分欣慰,和郝豌一块儿回教室了。 一旁的陈彻终于挣脱了郝豌的大手,脸都憋得通红,见许葭禾没注意到,顿时觉得有点儿酸,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很怨念:“两个大男人,看起来好像在演偶像剧哦。” 李思维:“哈哈,反正没人和你演。” “演什么?” 商泊云一走过来就收到了陈彻幽怨的目光。 陈彻耸了耸鼻头,没打算开江麓的玩笑,只转移了话题:“英语和数学都改出来了?” 商泊云点点头,从江麓手里接过了试卷,语气自然地说:“我等会儿一起发下去。” 陈彻和李思维的表情跟见了鬼一样。 商泊云笑着催促道:“叶老师不是还要你去写英语答案吗?” 江麓只好点头,又立刻说了声“谢谢”。 “举手之劳。”商泊云笑得光辉灿烂,又露出了那颗有些尖利的虎牙。 江麓眨了眨眼,没来由想,这个人还真是很爱笑。 硬币有正反两面,人远比硬币复杂。商泊云接二连三的示好都指向一个结果,他们的幼稚战争终于可以握手言和。 江麓眼角微弯,下意识地也露出了一个笑来。 试卷底下,商泊云的手指蜷起又展开。 心中的期待或者占有欲都在生长,还好是秋天,如果春风吹过,大概就要立刻肆虐。 江麓,应该是整个附中公认生得最漂亮的男生。 尽管用“漂亮”评价一个男生,未免让人联想到阴柔之类的形容。 江麓的五官清晰精致,人虽有些瘦,却并不孱弱,本来是一副让人觉得冷清的面孔。 但那双不笑也含情的桃花眼弱化了冷淡的部分,只让人想去亲近。 所以若干年后,商泊云栽在那杯酒里简直天经地义。 如果不是脑子里还有昨天的“宜徐徐图之”,商泊云心想,他大概就要暴露本性了。 “别看了。”陈彻语气酸溜溜的,“商老板,你真在演偶像剧啊?” 为什么两个男人的对视都莫名其妙可以有偶像剧的弧光? 陈彻在这一刻忽然产生一种痛苦的直觉,商狗和钢琴家之间的氛围甚至比他和许葭禾的多了点梦幻泡泡,难道两个男人可以在一起,而他却追不到许葭禾吗? 痛,太痛了。 商泊云拍了拍锅盖刘海,笑得十分坦然:“对啊。我拿的主角剧本。” * 这个下午,五班的人很快受到了和陈彻李思维同等的刺激。 这个在帮江麓发英语试卷的人是谁?! 这个去问江麓错题怎么做的人是谁?! 英语课上,回答完老师提问后还要强调“是江麓同学解答了我疑惑”的人是谁?! 连叶凝都觉得太阳确实是打西边出来了。 她的神情是和许葭禾如出一辙的欣慰,还掺杂了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慈爱。 最后她甚至勉励了英语后进生商泊云一番。 江麓稍稍有些麻木。 因为商泊云,他收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 和钢琴比赛时来自观众的关注不一样,是全班同学震惊的目光。 商泊云原来—— 是这么热心的同学吗? 他几乎以为从前和自己互看不顺眼的是两个人。 因此英语课上,江麓难得走了好几次神。 叶凝站在讲台上,轻易就察觉到了。 她把江麓叫起来提问,这个聪明而敏锐的小孩很快敛起思绪,流利地用英语回答了她。 所有的性情都被温和与教养包裹,他和商泊云之间存在着鲜明的不同。 叶凝一直以来旁观着这场不和,却从来没有和江麓的父母提起过。 尽管江盛怀极其的关注江麓。 作为老师,叶凝应该去履行这个职责。 但同时又是江麓的长辈、亲人的她,私心想看到江麓有更鲜明的性情,就和五班其他的孩子一样。 叶凝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想起月考之后五班就会例行换一次座位。 所以,她要不要暗箱操作一下,让商泊云和江麓做同桌?都挺高,坐后面正合适。 江麓全然不知他小姨的奇思妙想。 这天是周五,等到最后一节物理课的时候,班级里的气氛已经十分躁动了。 但赵老师四平八稳,把小测的题目从头讲到了尾,甚至还贴心地拖了十几分钟的堂。 “放假做三篇《每日一练》,周日下午来学校了就会讲。今天小测的题回去再巩固一下,下周复习抛体运动的规律。”赵老师笑眯眯道,“同学们,第一次月考也快了。” 底下顿时哀鸿遍野,在宣布下课后纷纷作鸟兽散。 忧郁了一整个下午的陈彻游魂似的飘了过来。 第36章 “商老板,等会儿去你家玩大乱斗吗?上次我手感不太……” “江麓同学。”商泊云没注意到这团游魂,“要一块儿在学校写会儿作业吗?” 陈彻裂开了。 商泊云,你拿的剧本是《那些年》吗?但沈佳宜是女生啊! 江麓对于商泊云今天的剑走偏锋已经习惯。 他对上了商泊云的眼睛,温声道:“不了。” 陈彻舒服了。 商泊云干脆坐到了江麓前桌的位置上。 墨眉低垂,身子也微压,薄而漂亮的眼皮却是向上撩起的,那份锋利感被削弱了,淡棕色的眼睛令江麓想到了某种大型犬类。 他看向江麓:“我英语有点儿问题。” 江麓抿抿唇,自己那会儿才答应了商泊云互帮互助。 他只好解释:“家里叔叔接我的时间是固定的。” 江麓有固定的门禁,他的生活围绕钢琴展开,出行要和父亲报备,更改行程也要提前说明。 他很习惯这些事情,却下意识地不想告诉班上的同学。 商泊云从些末的细节中窥见过江麓的生活——二十六岁的江麓的。 他有些意外,江家森严的家教,原来是从江麓的少年时期一直延续到他成年吗? “周日上午,你要是有时间,可以一起学习。”江麓说。 他的钢琴课会占据周六的整个白天。 “也可以。” 商泊云演技爆发,很好地诠释了失落到开心的多层次表演,而心里的尾巴却已经摇晃了一百下。 暮阳洒金,校园空得很快。 得益于赵老师的拖堂,下楼的过程完全没遇到任何拥挤。 一行人走过长长的梧桐大道,校门口,那辆迈巴赫已能看见轮廓。 “周日见。”商泊云说。 江麓应下他的话,又看向陈彻:“要捎你一程吗?” 游魂似的陈彻立刻精神了。 他看向校门口的迈巴赫,虽然很想体验一下后排的老板待遇,但陈彻只能忍痛拒绝:“不了,我要去商泊云家,就几步路。” 他周五总是去商泊云家打会儿游戏。 “我家其实也有一段路。”商泊云眼带谴责,不满江麓厚此薄彼。 江麓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弯唇笑道:“那就一起吧。” 商泊云将游魂陈彻一块儿带到了车上。 车身宽敞,三个人并排而坐也不显得拥挤。 司机转身,和江麓的同学都打了招呼。 在陌生的大人面前,陈彻显得拘谨很多,特别是在司机恭恭敬敬称江麓为“少爷”之后,他觉得自己的手都应该端正地放在膝盖上。 但商泊云的态度很自如。 江麓微微拧眉,又悄然松开。 仪表盘亮起了优雅沉静的蓝光,这辆奔驰车厂的顶级豪车是庞然的钢铁巨兽。 它拥有最好的发动机,但车内后排的三个高中生感知不到发车时的震动,哪怕车外的人都听到了引擎轰鸣的声音。 陈彻悄悄看了眼江麓,他眼神安静,一点儿炫耀得意也无。 “这位同学家住在哪儿?”司机问。 “往前开三百米,熊猫超市,麻烦您了。” 商泊云彬彬有礼。 司机呼叫导航的声音顿住,原本得体的表情有一丝抽搐。 三十秒后,商熊猫看到了一辆黑色的大怪兽,怪兽的肚子里钻出了它的主人和锅盖刘海人。 商泊云在车门将关前俯身。 他看着江麓,再次道别。 江麓说:“嗯。” 他顿了几秒,道,“周末上午见。” 商泊云的笑在暮色中亮起。 还打什么游戏。 他要立刻马上复盘这进度斐然的一天,然后总结到草稿纸上去! 第20章 熊猫超市的红色灯箱很快落在了迈巴赫的后头,一只圆嘟嘟的哈士奇好奇地看着钢铁怪兽离开,很快又摇头摆尾地粘住了一天没见的主人。 “您的同学都很有趣。” 司机的声音里竟然带了些感慨。 在江家工作的这些年,不带夸张的说,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江家的少爷生活中只有练琴,日复一日的练琴,年少成名,不得喘息。 这几年留在长洲,才终于有了和同龄人相似的体验。 司机的话令江麓微怔。 有趣? 这两天所发生的事情又在脑海里翻覆,被商泊云“表白”,两个人“打架”,争抢所谓的“情书”,及至今天奇异的被注目。 长洲的霓虹在夜色中亮起,领航员驶离城市的繁华。一成不变的生活之中,确实存在着一个跳跃的变数。 司机很健谈,一开了口,就忍不住和江麓说起了他自己孩子的事情来。 “他和您年纪一样大,不过皮得很,不会钢琴,只会抬杠……” 江麓靠在后座,听得很认真。 市郊,和光山苑,最高处的别墅静静地伫立,院子里的地灯一盏一盏亮着,沿着曲径通往白石厚重的门廊。 “江先生有一个临时的出差,要周日才能回来。” 司机这一路说得太开心,到家了才想起告诉江麓这件事情。 “好,我知道了。”江麓温声和司机道别,“回去的路上还请小心。” 第37章 客厅的水晶灯依然璀璨的低垂,家里的帮佣还在等着他,沙发上空荡荡的。 江麓一一打过招呼,往自己的卧室而去。 帮佣们知道他每晚回家仍要练琴,都默契地没再上楼打扰。 宽幅的横厅里放着一架胡桃木色的钢琴,上面镂刻的蔷薇花纹表示这是一架独一无二的定制品。 它原本属于江麓的母亲,待到她无法弹琴之后,江麓接过了令它继续歌唱的责任。 琴谱刚刚翻开,手机的提示音忽然响了,戴着红围巾的企鹅在屏幕里弹了出来。 【你有一条好友申请】 “商老板,一周一次的游戏之夜,你能不能对我上点心?” 陈彻握着手柄,扭头催他。 “点心楼下有,你自己去货架上拿,记得付钱。” 商泊云摁下白色的home键,从qiq退回到了桌面。 这台在2019年就已经停产的手机如今正时兴,也没有长出药丸形的灵动岛或是黑色的铁刘海。 陈彻十分眼馋,不过他家里管得很严,所以陈彻只能使用按键打字的老款nokia。 他扑过来:“我说让你上点心!手机再好玩有ps4好玩?” □□的提示音响了,商泊云飞速推开阴暗爬行的陈彻。 【江麓已通过你的好友申请】 陈彻狐疑地看向商泊云:“你有事情瞒着我吧?嘴角都特么能弯到栾江了。” 商泊云面不改色地把备注改成了“未来老婆”。 “我妈最近进了些台湾那边的点心,我去拿点上来。” 陈彻还没来得及扒拉上商泊云,就被快速开合的房间门无情挡住。 “商熊猫,你哥真的很不对劲。”锅盖刘海趴到地上,神经兮兮地念叨,“别不是背着我先谈到恋爱了吧?” 痛,太痛了。 遗憾的是,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如果相通,商泊云也只会给陈彻塞上点心让他闭嘴。 好友申请通过了,对面却没发消息。 商泊云看着那个绿底白鸟的头像,指尖在聊天框上敲敲打打。 要和江麓说什么呢? 紧急回忆,商泊云平常和江麓在手机上聊的是—— “房间号2312。” “到了。” 想显得温情点儿呢,就补上一句“好好休息”。 也就是说,等于没聊。 “商泊云,你是真的很肤浅。”十七岁的商泊云唾弃了一下二十六岁的自己。 不过,以后的商泊云再也不必困于床伴的规则和自尊了。 他很快释然,若无其事地编辑消息。 【商泊云】:到家了吗? 提示音再度响起的时候,江麓已经第四次点开商泊云的头像了。 头像是一只毛茸茸、圆滚滚的哈士奇。 就是他今天瞥见的那一只。 脸圆润得有些呆,怎么瞧怎么可爱,江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反复观看的行为。 母亲叶明薇对动物的皮毛过敏,江麓从小就被教导要记住这件事情。 江盛怀也不希望江麓被钢琴之外的任何事情转移注意力。 再看一次。 江麓又把头像点了开来。 真的……太可爱了! 【对方正在输入中……】 商泊云看着江麓昵称下的这行小字。 五分钟了。 这句话,不难回复吧?不难吧? 凤梨酥芒果酥榴莲酥摆满了木地板,商熊猫拱了过来,又被商泊云提溜开。 “小狗不可以吃芒果,芒果酥也不行。” 商熊猫失望地呜了一声。 终于,消息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商泊云盯着那个“嗯”,忍不住磨了磨后槽牙。 这个字,需要编辑五分钟吗?需要吗? 陈彻叼着块榴莲酥开了一把游戏,忽然听到商泊云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给许葭禾发‘到家了吗’,她会怎么回你?” 曲奇饼小人正在翻山越岭,骤然被问到了痛处,陈彻沉默了几秒钟。 “嗯。” “嗯?” “就是回我一个‘嗯’啊!”陈彻梗着脖子吼了回去。 【未来老婆】:你的头像是你家小狗吗? 商泊云粲然一笑,对陈彻露出了怜悯的眼神。 陈彻受不了了,手柄一扔,曲奇饼小人顿时粉身碎骨。 “你是不是谈恋爱了?还特意戳我心巴子!” “没有。” “你尾巴都快晃到天上去了。” “那是商熊猫的尾巴。” 商熊猫闻声加入战局,拱倒了它的主人,手机趁此被抢到陈彻手中。 “未来老婆……?!这谁,这谁!”陈彻发出爆鸣。 没来得及多看一眼,商泊云就把手机捞了回来,毫不犹豫地把屏幕摁灭。 “敢做不敢当啊商老板。”陈彻的少男八卦心蠢蠢欲动,这会儿也不想着打游戏了。 “这是隐私。” “哎,咱俩谁跟谁?你搞得这么神秘,没义气。”两个人都坐在地板上,陈彻探身,看着商泊云想回消息又防着他的样子。 “周茉?唐可然?”尽管陈彻很不想承认,但商泊云确实人模狗样,一张脸很有欺骗性,“卧槽,难不成是隔壁六班的许昭君?” 许昭君其实是外号。 第38章 青春期的男生有这样的劣习,将女生的容貌金字塔似的从上到下排名。 骄傲且漂亮的许昭同学对此不屑一顾,也不妨碍男生们争先恐后,评定她是塔尖上的女孩,还给人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君”字。 周茉和唐可然都是同班的同学,回到高中时代两天,商泊云已能记住她们,就像记起郝豌或者高桂生。 但陈彻口中的隔壁班的“昭君”他毫无印象。 沉鱼是谁,闭月是谁,商泊云也不在意,他心里有且只有一个第一名。 江麓不喜欢比赛——这是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观察所得。 他不拿江麓和别人比。 “别瞎猜。”他低头回消息,声音懒散。 “对,名字叫商熊猫。” 商泊云“啧”了声,又删掉了这句话。 “对。猜一猜它的名字?” 发送。 陈彻躺倒在木地板上,两眼放空:“管他是谁,不是禾姐就好。” 商泊云勾唇笑了笑。 猜名字是个很宽泛的问题。 江麓头一次没有立刻去练习他的曲谱。 小狗可以叫旺财来福,也可以叫铁军志强。 照片里,肥嘟嘟的哈士奇歪着脑袋,睁着双蓝色的大眼睛发呆。 这也太圆了。 江麓忍不住腹诽。 【未来老婆】:球球? 【商泊云】:不对。 【未来老婆】:汪汪? 【商泊云】:也不是。 江麓忽然想起那个红色的灯箱。 【未来老婆】:熊猫? 商泊云发过来一只狂点头的哈士奇表情包。 “还真挺像。”江麓又一次忍不住点开头像,“用它的名字当作超市的名字,这应该是一只很幸福的小狗。” 也许家庭地位比商泊云还要高点儿? 江麓确实真相了。 他没再回复,将手机倒扣在了钢琴上。 琴谱翻过一页,江麓开始了今晚的练习。 陈彻在一旁虎视眈眈,商泊云今天“实验”太多,也就不急于立刻复盘。 看到他拿起了手柄,陈彻终于决定放过他。 曲奇饼的碎片重新拼凑,两个小人互相陷害着翻山越岭。 等到打通关的时候,时针已经指到了十二点。 “回去咯。” 陈彻终于心满意足,比白天上课时精神一百倍。 “哎,你彻哥那个连招是不是特别丝滑?好险,要不是我,你就没了。” 商泊云趿拉着拖鞋送陈彻下去。 “不知道刚刚把我推到树下的人是谁。” “人有失手,再说哥不是把你拼回来了嘛。”陈彻绝不承认自己是在报复貌似情场顺利的商泊云。 “走了昂。下周就月考,国庆再继续玩。” 商泊云斜倚在门口,挥手目送陈彻。 直到那辆荧光绿的自行车拐过街角的路灯,商泊云才回身。 卧室里,商熊猫早就呼呼大睡。 他揉了揉它的头,商熊猫往旁边一歪,露出了粉白的肚皮。 “商熊猫,我好像要兄凭弟贵了。” 根据商女士的排序,商泊云是嫡长子,商熊猫是小太子。 咔嚓一声,一张照片新鲜出炉。 德彪西的月光落下第二十六次尾音,江麓听到消息提示短促地响起。 【商泊云】:图片.jpg 【商泊云】:江麓同学,晚安。 第21章 照片里,睡得正熟的小胖狗露出了鼓鼓的小肚皮,一只坏心眼的手摁着它的爪子,做了一个投降的姿势。 江麓犹豫了几秒,把这张照片存进了手机相册里。 商熊猫入睡图和一千多张其余的狗狗照片一样,成了江麓收藏里的一部分。 【未来老婆】:晚安。 几分钟后,商泊云收到了这条回复。 商熊猫在他手底下翻了个身。 卧室里,两个手柄歪歪斜斜搁在了地上,榴莲酥吃到一半,就被嫌弃的陈彻搁置了下来,屏幕上的“start”还在闪烁,商泊云在自己混乱的十七岁的房间里,感到自己的心忽然温和的挣颤了一下。 真奇怪。商泊云心想,二十六岁耳鬓厮磨,从深夜到天光,可醒来之后,什么都不会留存。 而来自十七岁江麓的“晚安”,却能给他带来一种真实的、连绵不绝的快乐。 这种快乐很轻盈,是成年后的心动被他带到了少年时期,然后惊起了更为动人的回响。 “看来我也并不只是感官动物。” 坐在书桌前的时候,商泊云给自己做了一次升华。 “江麓,一种很喜欢小狗的猫,属性稀缺。” 草稿纸上的结论已经有了许多条,犹如做一道题、做一个实验,不断计算,不断前进,指向商泊云要的终点。 他把最后一行行字看了几遍,又在旁边画了个箭头。 “ps:为适应时代发展,商熊猫应发展一定的特长。” 握手坐下拜拜都太小儿科了。 “就……后空翻吧。” 商泊云火速写了上去,完全没考虑这样是否太为难一只不太聪明的哈士奇。 等商熊猫学会了,就告诉江麓“我家小狗会后空翻,要不要去看看”。 内心的小恶魔蠢蠢欲动,商狗子复盘完毕,表示十分满意。 第39章 * 周日这天,商泊云起了个大早。 带着商熊猫一块跑完五公里回家,商红芍正给收银台上的发财树浇水。 “昨天你不是睡挺晚吗?怎么一大早又去跑步。” 商红芍有些稀奇,自家儿子最近也太刻苦了些,前几天还见他熬夜学习。 虽然知道他有晨跑的习惯,也没必要在连续熬夜之后还去。 “高三压力大啊?” “还好吧。” 生煎包和豆浆放在了收银台上,商泊云哼笑了声:“曹记的,我跑步特地绕到了那边。” 商女士打了个哈欠,对他的孝心表示嘉奖,又听到商泊云说:“今天午饭我不在家吃。” “去学校吃吗?你不老说食堂的饭菜难吃。” 附中食堂的难吃程度和它的升学率一样有名。 “不是,约了朋友一块写作业。” “陈彻?哪回你俩不是一块噼里啪啦打游戏。” “不是和他。”商泊云戳开豆浆,笑嘻嘻道,“叫江麓,下次带给你认识。” 商红芍挑挑眉,咬了一口生煎包:“嗬,还怪正式的。” 豆浆几口喝完,商泊云风风火火上楼去洗澡了。 商红芍觉得越发觉得新鲜。 拿衣服的间隙,商泊云给江麓发消息。 【商泊云】:学校西门有家可以看书的奶茶店,去那里怎么样? 【未来老婆】:可以,我九点半到。 商泊云心情大好,哼着歌拐进了浴室。 水流淌过脊骨,带走晨跑后的燥热,有扇小窗开在天花板下,从浴室里能望到院子里的栾树。 九点半还有一个小时,时间绰绰有余。 商泊云把头发擦得半干,而后拉开了衣柜。 他的神情变得严肃了起来。 已知:在此之前,十七岁及二十六岁的商狗子都没有和江麓有过正式的、纯洁的“约会”,由此可得,本次约会意义重大,理应重视。 提问:穿什么? 商泊云陷入头脑风暴之中。 从前——二十六岁的时候——两个人见面的时间总是很随机。 既不是关系纯粹的朋友,也不是明明白白的爱人,那每一次随机的见面不需要花心思考虑穿什么。 有时候见面是在江麓的演奏会之前,有时候是在商泊云某个项目结束之后。 两个人的衣服都算得上正式,只有一次例外—— 二月底,江麓要去欧洲巡演,第一站是英国。 他似乎很看重,因而焦虑的情况也就十分严重,那是商泊云和江麓“见”得最频繁的时期。 工作日,下班之后,定制的西装总被弄得一塌糊涂,连带着报废了好几件上万元的衬衫。 及至周日,临出发之前,江麓很突然地发了机场附近的酒店定位。 例外在这一天发生。 彼时商泊云刚从健身房出来。 短袖大t、运动裤都是宽松的款式,待看到衬衫领链皆精致的江麓,商泊云难得觉得自己有些太随便了。 “前台听我报了房间号,表情有点意外。”他玩笑般道,“也许是把我当成被富家少爷包 | 养的大学生了?” 江麓见到他来了,本来倦怠的表情淡了几分。 “是有点儿像。”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把商泊云带到身旁。 接吻,回应,前所未有的热情将人烧灼。 商泊云将要剥下身上的白色短袖时,被江麓摁住了手。 “就这样。”他说。 明明自己那件高定衬衫已经扔到了衣帽架上,却要求商泊云衣着完好。 “哦,小少爷还有这样的癖好?”商泊云语气顽劣。 身上之人垂眼看他,语气轻慢。 “被我包|养的大学生,不应该反问我吧?” 江麓鲜少主动,商泊云顷刻沸腾。 他一点一点地去探究。 小少爷居高临下,手臂却紧紧地攀住了他,头也枕在了商泊云的耳畔。 “……商泊云,可以了。” 江麓微微转过脸,漂亮的眼睛侧着看向商泊云。 他的邀请也令商泊云兴奋,但商泊云仍然慢条斯理,语气从容不迫。 “别急。” 江麓本就焦虑的情绪坠到最低处。 “商泊云,你——” “嗯,我故意的。” 商泊云声音里带着戏谑的笑意,甚至还有闲心去调侃江麓。 然后,把小少爷没来得及骂出来“混蛋”“滚蛋”通通给压了回去。 江麓的神思渐渐眩晕,焦虑的情绪也跟着融化,到最后落在商泊云的耳朵里的,只有小猫似的呜咽。 那会儿就忍不住想,真是个傲慢的小少爷,有所求也要高高在上。高中的江麓有这么恶劣的时候吗?好像只是冷淡的皱眉罢了。 商泊云将一切都奉送而上。 可到最后,江麓精疲力尽,而他仅仅是衣服泛起轻微的褶皱。 两相对比,好像商泊云真的是一无所知的男大学生,被人引导,误入了一场混乱, 之后江麓再没有这样失态的时候了,小少爷永远从容,永远游刃有余。 正如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也一直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模样。 关系并不体面,却都要做体面的人。 第40章 回想起这件事情令十七岁的商泊云狗脸通红。 他能够从某些时候窥得江麓对他容貌的喜爱,譬如在商泊云低身看他,眼神故作驯服时,江麓总会纵容他的贪婪无度。 因此商泊云也后知后觉,那一天被焦虑烦躁包裹的江麓,意外喜欢那身毫无特别之处、只简单随意似更少年时的衣服。 只可惜当时的自己没有多求证几回,或许他的小少爷也有些校园情怀? 商泊云忽然僵住了。 停——停止回忆,清除废料。 他定定地站了一会儿,才从衣架上取下了一件新买的白色短袖。 换上条裁剪宽大的运动裤,商泊云踩着帆布鞋下楼了。 “妈,我先出门了。” 正理货的商女士回头,只看到个斜背着书包的身影。 “穿得还挺像模像样。”说不上哪里特别,总之比平常多了点什么。 商泊云跑出了几步,又回头看向正睡觉的商熊猫。 跑了五公里,商熊猫这一天都不会再多动弹一下。 商泊云想了想,放弃了带它一块去奶茶店的想法。 还没学会后空翻,算了。 * 附中西门的奶茶店开了挺多年。 最开始其实是一间书店,只卖教辅,但附中周围的竞争太激烈,老板另辟蹊径卖起了杂志,又租了旁边的门面卖奶茶。 桌子摆上,只要买杯奶茶,就可以随意待许久。 对于娱乐相对匮乏的高中生而言,这里实在很合适消磨放学后短暂的闲暇。 奶茶店遂在附中西门红红火火了许多年,高桂生还在这抓过好几对酱酱酿酿的小情侣,而后心狠手辣地棒打鸳鸯奶茶。 商泊云比约定的时间到得还要早一些。 这会儿的奶茶店还没到百花齐放的地步,名字看起来都有些怀旧。 商泊云对着菜单拍了张照片,发给了江麓。 【商泊云】:图片.jpg 【商泊云】:喝点什么。 “就送到这儿吧。” 西门附近还挨着个幼儿园,江麓让司机提前把车停了下来。 手机的提示音适时响起,江麓站在路边,仔仔细细把图片上的名字都看了一遍。 香芋味、哈密瓜味、烧仙草、鸳鸯?珍珠?丝袜奶茶? 江麓露出了一点茫然的神情。 都没有喝过。 江麓慢吞吞地回复了商泊云。 【未来老婆】:和你一样。 第22章 “两杯珍珠奶茶。” 商泊云是狂热的珍珠奶茶爱好者,但长洲后来的奶茶店大多被果茶和轻乳茶占据,这家奶茶店也一定没有避免开几年后奶茶内卷的浪潮。 来这儿写作业的人不少,前面已经排了几单奶茶,点单的大学生表情很麻木,也许是因为每当有一个人去拿奶茶,他就必须说出“客人您的好喝到爆的丘丘乃乃咩噗茶、甜蜜巧巧阿华田酱做好了”之类的羞耻台词。 “两杯香芋好了吗……诶?商老板。”一个男生走了过来,看到商泊云顿时乐了,“在这碰到你。” 商泊云转过脸去。 面熟但名字不熟,不是五班的。 他勾唇笑了笑:“好巧。” “嘿嘿,你也来……写作业?两个人?”男生语气讳莫如深,目光有些自喜地瞟向后排的位置,有个女孩子正等着他。 “嗯。”商泊云应了一声。 小情侣原本遮遮掩掩,女生却在看到商泊云后眼前一亮,火速拿出了手机。 * “跟你们说,我在西门的奶茶店碰到商泊云了!” 直男如同陈彻,也知道商泊云这只巨型哈士奇意外地受女生欢迎,那些名字纷纷点检罗列,是因为她们确实隐晦又大胆地承认过动心。 小群里的消息很快弹了出来。 “你和你的‘好朋友’徐晓洋又去那里啦?” “这不是重点!”女孩噼里啪啦打字,跳过了被调侃的“好朋友”,“商泊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什么情况?和谁?orz我在五班完全不知道!” “嘻嘻,周茉要伤心了。” 女孩看了看奶茶店,又看了吧台处和自己“好朋友”寒暄的俊朗少年,埋头继续打字。 “另一个人还没有来呢,不过他买了两杯奶茶。” “555,赵书然同学,再探再报。” 某间摆满教材习题集和玩偶的卧室,周茉举着手机打字,可爱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儿惆怅。 * 奶茶店里,拿着手机的赵书然同学立刻表示交给她就好。 “等会儿我悄悄拍照片,看看到底何方神圣!” 香芋奶茶被徐晓洋拿过来时,赵书然还在四处打量。 “书然,你不喝啊?”徐晓洋语气酸溜溜的。 “嘘。”赵书然讳莫如深,“我帮我小姐妹潜伏呢。” 商泊云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转过身来。 赵书然火速扭头避开他的目光。 * “我在这儿。” 商泊云大步向前,顺手接过吧台已经做好了的第一杯奶茶。 赵书然悄悄回头,没看到女生……咦,这是江麓? 五班之花,名不虚传。 她多看了几眼,又继续搜寻疑似的女生了。 “坐这儿吧,再等我一会儿。”商泊云把椅子拉开,声音里是明晃晃的笑意。 第41章 啊,原来已经来了? 赵书然连忙顺着他的声音看去。 江麓刚把书包放下,奶茶也跟着放到了他的面前。 “珍珠的。”商泊云说。 赵书然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还真是等江麓? 吧台的奶茶小生声音有气无力:“帅哥,另一杯好喝到爆q弹糯糯珍珠奶茶也好了。” “等我一下。” 一连串修饰语令江麓的表情有些茫然,商泊云难得觉得有些羞耻,赶紧转过身去拿奶茶。 “请~慢用。”奶茶小生继续毫无灵魂的点单。 赵书然眨了眨眼,心想,看来,周茉的少女心可以继续跳动了。 商泊云拉开椅子,径直坐在了江麓的旁边。 奶茶店里,几乎每一桌都是并排坐着的。 因为来这儿的除了抄作业的,就几乎是和赵书然还有徐晓洋这样顶风作案的“朋友”了。 所以这两个人是来抄作业呢,还是抄作业呢? * 赵书然不顾徐晓洋幽怨的目光,埋头猛戳二十六键。 “@周茉,请组织放心。商泊云是和你们班高岭之花一起来学习的。” “怎么可能?!”周茉不信,“商泊云和江麓关系特别差,你没有听说过吗?” “书然,你要安慰我,起码也得说是和陈彻在一起啊。” “我又不认识陈彻!”周茉的不信任令赵书然感到十分愤怒,“我要是骗你,就让我月考掉一百名!” 誓言太狠辣,赵书然犹嫌不够。 她往徐晓洋旁边挪了挪,又贴得近了些。 徐晓洋轻咳一声,喜上眉梢,赵书然恍若未觉。 她打开手机的相机,用徐晓洋的手臂作着挡,只露出一个摄像头。 “书然,你这是打算做什么啊……”徐晓洋摸不着头脑。 “别出声,别动。”赵书然压低了声音,“诶,怎么不对焦……” 她咬咬牙,索性调成了录像。 镜头里,两个人并排而坐,商泊云侧身,低头和身旁的江麓说着什么。 江麓若有所觉,目光向后方看去,眼尾扫过赵书然的镜头。 商泊云挑挑眉,也看了过来。 不知是否巧合,他瞬间将江麓整个人都挡得严严实实。赵书然还来不及感慨钢琴家那双漂亮的眼睛,镜头里就只剩下商泊云凛冽锋利的目光。 徐晓洋瞬间福至心灵,十分僵硬地抬起手臂:“奶茶要凉了!书然同学!” “啊!我差点忘记喝了!”赵书然干巴巴道,“谢谢你,晓洋同学!” 吧台的奶茶小生翻了个白眼,唾弃了这对小情侣拙劣的演技。 九月店里还开着空调,奶茶明明都做的加冰。 “幸不辱命。”赵书然松了一口气,又顶着徐晓阳幽怨的目光去发消息。 一边心疼流量,一边把视频发了出去。 周茉看着那个显示“下载”的视频,不自觉从床上坐了起来。 镜头里一晃而过的,确实是江麓温和润秀的眉眼,然后,他整个人就被商泊云挡在了身后。 周茉又看了几遍。 尽管“商泊云和江麓一起学习”这件事情本身也很匪夷所思,但悄悄关注商泊云的她知道,他和江麓确实近来关系好了不少。 周茉摇了摇头,立马从床上坐了起来。 商泊云学习,她也要学习!学习最重要! 再说商泊云,还真没什么谈恋爱的倾向。 他的眼中只有数理化、计算机、篮球——和“死对头”江麓同学。 虽然现在不是死对头了。 周茉放下心来。 因为喜欢物理,所以周茉小姑娘悄悄把物理成绩最好的商泊云当成了追赶的目标。 尽管这个人红鸾不动,也不妨碍周茉珍视自己的心动。 年少的时候,喜欢一个人,也不是非要在一起,周茉很早参悟了这一点,因而有一段十分快乐的暗恋时光,这份心情已很让人觉得甜蜜,患得患失在枯燥的高三中不失为有趣的调剂。 至于表白,周茉从来不去想,结果如何不是最必要。 但她以为红鸾不动的商泊云,其实已经站在了时间的箭矢之上。 * 漫不经心之下暗含某种本能的强势,这种强势只是暂时软化为取悦对方而展现的驯服,以及幼稚的吃醋。 所以商泊云无法和周茉一样,做一个纯然的爱慕者。 如果有一天,有人苦口婆心告诉商泊云“世界上终有不可强求之物,既已如此,勉强不了”,他的回答一定也会是那句“我偏要勉强”。 一切外在的摧折,他都不在乎。 * “我很久没喝过这家奶茶了。” 商泊云粗略回想了一下,有九年了。 奶茶其实没有太浓郁的奶味,但黑糖珍珠因为是手工熬的,所以口感意外的好。 但江麓有些奇怪,这家奶茶店离学校和他家都很近,再怎么也不会很久没喝过吧? “你喝不惯这个吗?”见江麓有些迟疑,商泊云陷入回忆,发觉没有回忆—— 和江麓一块吃饭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就更不用说得知他的饮食习惯了。 浅咖色的奶茶里黑色的圆球挤挤密密,江麓其实有些头皮发麻。 “不是。”他摇了摇头,模样看起来竟然有些乖,“我没喝过。” 第42章 “那试一下。”商泊云心里的小恶魔又蠢蠢欲动了起来,连眼神都微微发亮。 江麓的教养也不会让他拒绝别人的好意。 虽然密密麻麻的黑球着实令人想象不出来会好吃到哪儿去。 他垂着眼,拿吸管戳开了封口,动作稍有些犹豫。 商泊云的眼睛更亮了。 这种目光让江麓误以为是期待,他硬着头皮喝了一口。 …… 无事发生。 珍珠堵住了吸管。 “哎。”商泊云忍笑,又把后面想说的话压了下来。 太乖了,十七岁的江麓。商泊云心里的小恶魔笑得打滚。 江麓正觉得丢人,咬着吸管,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商泊云的指尖就探了过来,用力捏了下吸管。 “松口,然后再喝。” “……我知道。”嘲笑的意味很明显,江麓忍不住强调了一下。 珍珠顺利滑进了嘴巴里,鼓鼓囊囊。 他像只小仓鼠似的嚼啊嚼,黑糖珍珠柔韧而弹牙,混杂着淡淡的奶味。甜食让人的心情又快速变得好了起来。 * “喝得惯吗?”商泊云好整以暇地问。 “还好。”江麓想了想,又道,“等会儿一起去吃午饭吧。” 商泊云挑眉。 “谢谢你请我喝了奶茶。” 哦,原来是礼尚往来。 商泊云顺杆子往上爬,语气懒散:“小少爷要请我吃牛排,我只买一杯奶茶可不够。” “如果你愿意去栾江大道。”江麓看了他眼,“也不介意再被高主任抓一次迟到的话。” 心里的小恶魔变成了商熊猫,小尾巴晃啊晃。 商泊云笑眯眯道:“那算了,留着下次吧。” 乔叙五彩斑斓的灵魂隔着迢远的时空降临,商泊云学会了他要演奏会门票时的以退为进。 虽然那家伙这会儿不知道在长洲的哪家酒吧消磨光阴,但商泊云还是在心里不厚道地谢了乔叙一声。 * 闲聊完毕,总算是没忘记正事。 和江麓顺利地握手言和,一切都不一样了。不会再在经年之后酒吧偶遇,以床伴的关系不清不楚开始。 所以,那些曾经学过的知识,能和江麓一起再学一次,再好不过。 奶茶店里,年轻的小情侣们并排而坐,说是在这儿写作业,大多心猿意马,不过借着这样一个幌子。 商泊云将英语的练习册拿了出来,那些没懂的地方都做好了记号。 说起来很奇怪,商泊云的数理化都学得很好,语文也保持中游水平,唯有英语,一直连晃悠的半桶水都盛不了。 什么事情都要有逻辑,有理有据才能确认结果,所以商泊云总纠结那些似是而非的语句,有问不完的问题,江麓的耐心很好,逐字逐句地带他先读完了一篇阅读。 “你再看一下,是不是从这句话可以推断出农场主饲养火鸡的原因?” 他的指尖圆润,泛着淡色的光泽,商泊云的目光沿着指尖的轨迹,把那句定语漫长的话仔仔细细读了一遍。 “嗯,是这样。”商泊云用笔勾了一条线。 江麓的手指又点了点另外一句话:“那你自己翻译一下这句话。” “哪句?”商泊云看了过去。 头不由自主就挨在了一块。长期的身体接触会带来潜意识的亲昵,商泊云习惯使然,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但他的呼吸也洒在了江麓的耳畔。 冷气开得太足,呼吸顷刻冷却,只有一丝潮湿刮过江麓的耳朵。 江麓的眼尾扫过商泊云认真的表情,奶茶店里,在这儿写作业的人都是这样挨着坐的。 只是……好像都是情侣? 第23章 不过,偶尔有一两个他们这样的,也不算奇怪? 只是还是觉得神奇。 令他棘手、无从应付的死对头,居然有一天会和他坐在奶茶店里学习。 如果以江麓二十六岁时的眼光来看,年少时的针锋相对不过是一种幼稚的别扭,也许还掺杂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情由。十七岁之后,有更煎熬、更尖锐的人和事都被他依次经历,和记忆中张牙舞爪的商泊云一起,最终复合成一种漫长而复杂的病症。 所以在酒吧里,江麓越开令他烦不胜烦的搭讪者,给商泊云点了一杯酒。 “我翻译得对吗?” 商泊云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江麓的回答。 他转过脸,手在江麓面前晃了晃,发现江麓居然在看他。 “小江老师,请注意你的工作态度。”商泊云忍不住晃尾巴。 “那你知道要选哪个答案了吗?”江麓回过神来,语气很镇定。 “……” 商泊云盯着他看了几秒,没有想到自己被江麓反问。 他轻哼了声,低头去读题干。 江麓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也有敷衍人的天分。 耳朵又有些发烫,他敛起思绪,认真地听商泊云一通天马行空的分析。 花了一个小时,两杯珍珠奶茶各自见底,终于把英语给学完了。 奶茶店里,用写作业当幌子的小情侣们已经贴到了一起,商泊云面不改色,把物理的《每日一练》拿了出来。 “物理都写完了吗?” “空了几道。” 商泊云扫了眼江麓没写出来的题,笑眯眯道:“先把题干读一遍。” 第43章 江麓产生一种错觉,商泊云的背后,是不是有只尾巴在得意洋洋地晃? 两个人低头一块儿读题。 江麓是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的那一类人,做题也是。 商泊云看着他一步一步往下算,发觉江麓是个教起来很轻松的好学生。 从解题步骤上可以看出有不错的基础,只是有的地方不太熟练,以至于卡壳。 江麓琢磨了一会儿,抬眼看向商泊云:“从这里开始,就计算不下去了。” “公式没有用错。但是你忽略了还有一个重力势能。” 江麓的表情很认真,他听人说话、或者对人说话时,眼睛都会尽可能地看着对方,长睫卷翘轻眨,会使商泊云产生一种被重视的感觉。 这双眼睛现在会这么看着他,以后也应该这样看着他。 不是只有在动情时才会望向他。 商泊云在一开始绝对是一只感官动物,欲望被满足,情意就到了阈值,就会令人产生“喜欢”的情感。 但“喜欢”是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商泊云知道,他与江麓关系的肇始之初,自己的“喜欢”一定掺杂着肉 | 体的欢愉与本我恶劣的占有欲,但回到了十七岁,看着这个被他重新了解、又和未来有某些重合之处的江麓,商泊云的心很轻地挣颤了下。 这种喜欢,确确实实变得不一样了。 江麓并不知道他的心猿意马,点点头继续去做题。 时间过得很快,恋恋不舍的小情侣们合上没怎么翻过页的习题,江麓在商泊云专注的目光中算出了最后一题的答案。 “效率还不错。”商泊云说,“今天放学后要继续吗?” 江麓有些意动,却没说话。 商泊云微微眯起眼睛:“……你音乐社是不是有事情?” 江麓眨了眨眼,毕竟社团的活动室是矛盾的由来,他下意识地不想提。 “我放学后回家的时间是固定的。”江麓和他解释,“只能在学校里逗留一个小时,回家后写完作业还需要练琴。” “那国庆呢?” “国庆最后一天可以。” “国庆假期有七天。”商泊云抿唇。 “我要去京市上五天课。” “那还剩两天。”商泊云眼尾微微下垂,声音忽而有些闷,“说好了一起学习的。” 江麓想说,今天不是已经一起学习了吗?不过商泊云的表情看起来居然有点儿可怜,让他无端也有些内疚。 “我还有一天要去听演奏会。”江麓移开了目光。 商泊云捕捉到了。 “是谁的?” “……孟楠。”江麓叹了口气,表情有些不自在,“就是上次那个学弟。” “哦,情书。”商泊云开始酿醋。 “是邀请函,他家里要在栾江剧场给他举行一个小型的演奏会,拜托我帮他。” 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 狩猎者天生有敏锐的本能,那个涨红了脸,单独和江麓一起放学的小学弟,恰好和他一样,都有“徐徐图之”的自觉。 但江麓一定不知道。 对于“情书”这样颠倒黑白的称呼,江麓也没有炸毛——可成年后的他反倒敏感地掩饰自己的性取向,海音大剧院的休息室里,他的态度甚至有些刺到了商泊云。 在十七岁之后,在他去往国外的九年,是否发生过什么? 商泊云意识到问题的所在了。 他慢吞吞道:“所以,只能最后一天一起写作业了。” 江麓迟疑了几秒,点了点头。 内疚心就在商泊云低垂的目光中长了出来。 商泊云心里的小恶魔几乎要钻出来。 太软和了,十七岁的江麓。所以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但商泊云忍住了自己想要上扬的嘴角,清了清嗓子:“那也行吧。” “先去吃饭。” 一天就一天,来日总方长。 至于那个脸涨得通红的学弟,商泊云勾唇一笑,心里的小恶魔已经快速给他写好了“作战计划”。 两个人起身,各自收拾好书包。 西门再往前走,就是小吃街,附中的食堂太过难吃,因此每到饭点,这儿就格外热闹,只有时间紧张的高三学子才会舍不得排队的光阴,选择去食堂对付一顿。 不过今天周日,下午的课两点十分才开始,可以从容一些。 * “我数学没写完,可别被老张给发现了。” 陈彻端着碗臭豆腐,语气有点犯愁。 “我也是,不过我等会儿去抄商老板的。” 陈彻斜了眼语气嘚瑟的李思维,阴阳怪气:“哟,同桌近水楼台就是不一样。” “不过我才是商泊云最铁的铁铁,往后捎捎吧您。” 郝豌对于他俩的行径表示唾弃:“高三的第一次月考就要来了,你们俩也上点心呀。” 陈彻对于“点心”这两个字升起条件反射的不满,这让他快速想起被商泊云敷衍的周五。 他哼了声,暗暗给商泊云记了一笔,不过等会儿还得抄他作业,抄完再一笔勾销。 “那赶紧吃完回学校,不然抄不完。”李思维催促。 “知道……不过也要等商泊云到了学校,等会儿发个消息催催他。” “不用等会儿。”郝豌柔声道,“陈彻,你看,那不就是商老板嘛。” 第44章 “商泊云最近越来越没义气了吃饭也不叫我我倒要看看他一个人在——”陈彻凶狠地目光瞪向郝豌手指的方向,却忽然哑了声。 近窗的餐桌前,坐着的显然就是商泊云,他抬着脸,正和服务员点单,但他的身侧,怎么还露出个浅色的衣角? 电光火石之间,陈彻想起了那个备注。 【未来老婆】 很好,那天遮遮掩掩,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他发现了。 “不耽误时间了,就在这儿吃。”陈彻把臭豆腐塞进了嘴巴里,拿着空碗杀气腾腾地进去了。 * “就这些吧。” 两个人挑了一家人不多的湘菜馆。 长洲人多不能吃辣,但年轻的高中生显然不在乎这些,招牌的菜点了几份,服务生风风火火地去了后厨。 “加三个位置?”陈彻的锅盖刘海飘逸如风,造作地出现在了商泊云的面前,硬是没让郝豌拉住。 做电灯泡是不道德的,做商泊云的电灯泡是他应得的。 陈彻掰开刘海,他倒要看看坐在商泊云旁边的是周茉唐可然还是许昭君—— 江麓有些意外的看向他,漂亮的桃花眼中映着陈彻夸张的表情。 “呀,江麓同学。” 最后是郝豌先打了招呼。 朋友们以不速之客的方式出现,商泊云和江麓的独处时光宣布告罄。 他往椅子后靠了靠,长眉微挑。 陈彻的眼神变幻莫测,他惊异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 “介意再加三个位置吗?”商泊云问。 “可以。”江麓没什么意见,“再点几个菜吧。” “嗯。”商泊云点头,“我去说一下。” 他站了起来,眼神扫过陈彻,让陈彻读出了“自求多福”的意味。 郝豌和李思维双双将他摁了下来,三个人排排坐,颇有点面面相觑。 “商泊云说很多同学都喜欢来西门这儿吃饭,果然。”江麓眼睛弯了弯,神情比商泊云温和太多。 郝豌率先松了口气,道:“这家店的小炒黄牛肉很好吃。” 商泊云隔了一会儿才回来。 服务员又拿了几副餐具过来,菜上得很快。 陈彻被李思维和郝豌夹在中间,颇有点食不知味。 那个“未来老婆”的备注就一直在眼前晃,几天前那片落在商泊云头顶的落叶现在障住了他的目,他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事。 老婆,男的。商泊云,男的。 他伸筷子,去夹牛肉,牛肉到了商泊云的碗里。 他换成金钱蛋,蛋黄也被商泊云夹走。 他咬咬牙,转头去夹空心菜,很好,商泊云是一种纯肉食的睚眦必报的恶狗! 陈彻扒拉着洞庭湖的大米,以一种复杂的心情吃完了这顿饭。 郝豌和李思维没察觉到顺直男的失魂落魄,猛猛炫了三碗饭,辣得满脸通红。 “我可太撑了,需要立马去学校抄作业来消耗一下热量。”李思维向他的同桌发出邀请。 商泊云“嗯”了一声,把书包递给了他:“都在里面了。” 李思维嘿嘿一笑,好兄弟总是这么上道。 他接过书包,得意洋洋地瞥了眼陈彻,同桌好像比最铁的铁铁还要铁? 但是陈彻没有接收到这个目光。 他往湘菜馆里看,他们三人已经先走到了外头,商泊云和江麓慢了几步,大概是还要买单。 * “你不吃香菜,怎么不说?” 商泊云看到江麓没动几筷子牛肉。 江麓笑道:“郝豌说香菜是牛肉的灵魂。” “没必要。”商泊云微微皱眉。 前台的收银员对完了桌号,道:“单已经买过了。” 江麓有些意外地看向商泊云,情绪欠佳的人懒洋洋道:“是你请我吃饭,不包括他们。” 他那会儿已经先去买好单了,因为不速之客的出现,所以没来得及和江麓说。 “还真是‘商老板’。”江麓想起了商泊云的外号。 商泊云的心情因为这三个字奇异的好了起来。 他微微俯身看他,眼睛里露出笑来:“所以,下次单独补给我。” 第24章 陈彻和商泊云的友情贯穿了很多年,这一点,从商泊云还去见证了他失败的求婚就可看出。 但直男陈彻无法理解这一件事。 一行人从西门回学校,李思维拎着商泊云的书包健步如飞,保证自己第一手抄到作业。 陈彻溜溜哒哒,步子悄然慢了下来,渐渐和商泊云并肩。 江麓正被郝豌询问英语作业的事情。 “商老板。”陈彻觉得自己说话的声音有点儿干。 他锅盖刘海下的小眼睛格外认真,还掺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周五晚上,你——” “嗯。”商泊云毫不避讳地承认,但他很快又道,“保密。” 陈彻的眼神彻底裂开。 九月末,长洲将要迎来最繁盛的秋天,正午的风还是热的,陈彻莫名觉得心透凉。 他看向江麓的背影,幽幽吐槽:“合着您拿的剧本还真是《那些年》啊。” “多大个人了,还搞恶作剧、死对头那套追人。” 顺直男还是无法接受好友中道变弯的灵异事件。 第45章 “说出去谁信。” 商泊云微微一笑:“数学作业你别抄了。” “哎哎哎!”陈彻立马翻脸,“不成!” 李思维只觉得有一阵风掠过,一道冲劲袭来,手里的书包就到了陈彻手里。 “卧槽,陈彻你偷袭!” 锅盖刘海拼命奔跑,内心炸裂的尖叫终于喊了出来。 “啊啊啊啊——!” 谁懂啊,他最好的兄弟居然弯了。 正在走廊上巡视的高桂生皱眉,伏在栏杆上咆哮:“那谁!校园里禁止大声喧哗。” “啊啊啊啊——!”陈彻心想,臣妾做不到啊! * 五班的人在起初的惊讶后渐渐习惯,五班之狗和五班之花确实结束了旷日持久的矛盾,连叶凝都很意外,商泊云这一周来的英语作业居然水平有所上升。 她观察着小江同学和小商同学的相处,感到十分的欣慰。 唯有陈彻,偶尔讳莫如深,偶尔苦大仇深,向商泊云投来复杂的目光。 某次,江麓在给商泊云讲完一道翻译后,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陈彻最近是和你有什么事情吗?” 商泊云终于搞清楚了状语后置宾语补足语,把一道中译英顺畅地写了出来。 闻声,他道:“不用管他。” 陈彻泪流满面,也道:“谢谢你的关心,钢琴家。” 奇奇怪怪的陈彻。 江麓忍不住弯唇笑了笑。 商泊云语气懒散,笔尖轻点了几下纸面:“小江老师,这道题是这么写吗?” 陈彻便看到江麓很快移开了目光,去看商泊云刚刚写出来的翻译。 他有些牙疼。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商泊云这厮心思这么深? * 插科打诨,时间顿时走得很快,周五的最后一节自习课上,叶凝微笑宣布下周就要迎来高三第一次月考。 “这是对大家复习状态的一次检验,也是为了让大家更好的适应高三。” 叶凝眼镜下的表情很和蔼,但教室里顿时哀鸿遍野。 唯有商泊云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记得五班的习惯是,每次月考过后换一次座位,对吧? 国庆过后,附中才会正式开始晚修,但月考在即,周五这天,留在教室想多学一会儿的人都多了起来。 陈彻也临时抱佛脚,短暂中止了和商泊云的游戏之夜——尽管他觉得变异的商泊云已经不在乎和他那份金子般的友情。 但商泊云把写完的数学作业给他当参考时,陈彻还是能屈能伸地接过去了。 * 教室里的人坐得整整齐齐,空了商泊云和江麓的位置,也不算显得太突兀。 江麓是因为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回家,而商泊云则是单纯因为心态太好。 校园的阔叶树不过一周,就已经彻底不见青绿,梧桐大道上,按时放学的大多是高一和高二的学生。 “月考会紧张吗?” 放学后要是江麓不去琴房,和商泊云一块儿放学反倒成了常态。不过今天的区别在于,往常还会有陈彻他们。 江麓答得很快:“不会。” 校园落在一种柔和的明亮中,暮色是火烧般的橙紫,映在江麓的眼睛里,像团开着的鸢尾。 “但你很认真。”商泊云似乎起了闲聊的心思,又或者是关心和他一道学习了一周的江麓,“我以为你会很在乎月考。” 商泊云当然没有忘记,江麓对于钢琴的重视,重视输赢,重视演奏,以至于焦虑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 十七岁的江麓会比成年后更在乎这些吗? 学习又何尝不是一种比较。 江麓也确实付出了相当程度的认真。 江麓想了想,道:“也不是不在乎,只是对我来说——” 他默然一瞬,斟酌用词,“没有什么比钢琴更重要。” * 从记事开始,就被抱到钢琴前,话还只能说个囫囵,先学会了看乐谱。继承了来自母亲的天分,江麓学得很快,也很好。 他确定在一开始的时候,钢琴带给自己的只有纯粹的快乐。 那个时候母亲的身体还未衰败,他甚至还去听过母亲的演奏会,明亮的光落在母亲身上,所有人赞叹她的才华,他小大人似的穿着西服,坐在父亲的身旁,目光中尽是骄傲。 然后赞叹变成了惋惜,她衰弱到不能练琴,不能演奏完一支曲子。 但很快,赞叹又落在了江麓的身上,期待也落在了江麓的身上。 母亲的身体必须长居疗养院,父亲成了他相处更多的亲人。 童年提前结束,没来得及和新认识的同学相处,就请几天几天的假期去比赛,寒假暑假,飞往京市或者国外,见那些赫赫有名的老师。 练琴、日复一日,郊外五层的别墅,华美似古典的城堡,江麓和那架刻满蔷薇的钢琴一同度过了漫长寂寞的时光。 同龄的人应该很少像他这样,但他只能这样。 直到他十四岁,拿下一个至关重要的奖杯,而母亲的身体也暂且好转,他的第二位钢琴老师谭枳明、母亲的师兄兼好友向他的父亲建议—— “小麓的天分和成就我可以担保,这三年,让他在长洲完整读完高中也没关系。” 谭枳明那样希望谭映雨继承他的衣钵,却远远不会做到像江盛怀这样的地步。 第46章 江盛怀犹豫不定。 谭枳明又道:“也让小麓多陪陪明薇,不好吗?” 江麓的生活中终于有了除钢琴之外稳定存在的事物。 他认真地去做一个合格的高中生。 尽管江盛怀不会在乎,他成绩如何,什么名次,只偶尔介意学习的时间是否耽误了练琴的进度。 * 这种认知其实会令江麓难过,但他不想表现出来。 商泊云没放过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不坦诚这一点倒是贯穿了江麓的十七岁和二十六岁。 不坦诚也没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但我觉得很重要。”商泊云说。 江麓微怔,就听到商泊云漫不经心道:“都看到我们一块儿学习了,要是你的物理考得不好,我的面子往哪儿搁?” 江麓忍笑道:“那也是。” “同理可得。我的英语如果还是只有七十二,你不会觉得挫败吗?” “还是会的。”他想了想,自己教得很认真。 “所以,以己度人。”商泊云笑意粲然,又露出了那颗尖利的虎牙,“我很在乎,江麓。” 没有叫他“小江老师”或是“江麓同学”,商泊云看着他,直截了当地喊他的名字。 断句是门很奇妙的学问。如果商泊云再说的快一点儿,就可以当作是“在乎江麓”。 没待江麓反应过来,商泊云将一个巨大的蓝色烫金信封从书包里翻找而出。 浅色的铃兰开在上面,如果忽略右下角画得如同一辆猪的哈士奇,这是个很精致的信封。 就是沉了点。 “这是什么?” 商泊云面不改色:“情书。” “……?”江麓扶额,“都说了那是演奏会……” “不收吗?”商泊云酿的醋只会迟到,但绝不会不到,“嗯,学长?” 他俯下身来,那双淡棕色的眼睛里倒映着江麓清隽的面孔。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好胜心早有认知。 他将信放进了书包里,微微笑道:“收啊。以己度人不是吗,商老板?” 被反将了一军。 如果不是他耳尖通红,商泊云险些要以为江麓的身体里,也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 十七岁的江麓,对于来自同性的“情书”并没有什么抗拒的反应,但这份游刃有余,却没有太多不同。 商泊云克制住了自己内里的蠢蠢欲动。 他磨了磨后槽牙,直起身来。 校门就在前面,江家的司机还记得自家少爷的这位同学,询问今天是否也要顺一段路。 商泊云挥了挥手,道别的样子漫不经心。 车门很快关上,商泊云的身影落在了后头。 练习册和琴谱之中,夹着淡蓝的信封,商泊云的态度怎么看都是在玩笑,所以这封“情书”也同意不必当真。 江麓耳尖的热意却在上升,发觉无论是针锋相对,还是握手言和,他的情绪确实都会因为同一个人起落。 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好奇地将那个信封重新拿了出来。 司机开车时向来专心致志,因而也就没有注意到后视镜里,江麓的表情瞬间凝滞。 “果然……” 第25章 里面放着的也不是什么“情书”, 而是一个笔记本。 难怪摸起来就厚实。 封面上,有人笔迹龙飞凤舞,写了硕大的几个字。 “给江麓”。 商泊云不吝展示自己毫无艺术细胞的画工, 在封面上也画了一只哈士奇。 “看起来比他头像的那只还要胖。”江麓忍不住吐槽。 他翻开笔记本。 横线的第一行, 字迹就满满当当。 运动、质点、重力、电流……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从电火花计时器的打点到航天火箭如何飞往宇宙。 江麓往后面翻去, 那些易错点、知识点, 尽数都写在了这个笔记本上。 他垂着眼,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商泊云方才红口白牙, 和他说“我很在乎”。 江麓抿了抿唇,指尖碾过微微卷起的纸张。 “还真是挺在乎, 我的分数。” 有细微的雀跃悄然生出,将他的整颗心轻盈包裹,江麓将笔记本合上, 连带着那个已经被拆开了的信封, 郑重地重新放了进去。 * “哟,我瞧附中高三那栋楼灯还透亮, 你怎么就回来了?” 商女士原本以为自家儿子也会在学校里自习一会儿, 晚饭这会儿才开始做。 “国庆后才正式晚自习。”商泊云解释,“但是就要月考了, 所以留校的人挺多。” 商女士闻言,也没觉得商泊云是否太散漫, 只是道:“那再等会儿, 饭还没好。” 商熊猫在一旁摇尾巴, 一天没见到商泊云, 它热情得格外谄媚。 小院里,暮云都已经变成暗沉的深紫, 栾树如盖,被灯光映出大片的碎影。 商女士旋身,又进了厨房,商泊云坐在石桌旁撑着脸,俯视着一脸天真的商熊猫。 两狗对视,商熊猫拿爪子去扒拉他的膝盖。 商泊云:“坐下,商熊猫。” 商熊猫听得懂简单的指令,立刻把前面两只爪子乖乖并在地上。 “握手。” 毛茸茸的小白手举了起来。商泊云满意地捏了捏。 第47章 “启蒙教育做得很不错嘛。”商泊云笑道,“商熊猫,接下来要教你新的技能了。” “嗷?”商熊猫歪着头,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商泊云环视了小院一圈,最终拾起一截掉落的栾树树枝。 树枝在空中晃了晃,商熊猫立刻抬爪子去扑。 树枝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肥嘟嘟的哈士奇扭动着身躯,像颗球似的弹来弹去。 但树枝晃动得越来越快,哈士奇渐渐跟不上这个速度了。 “商熊猫,你不要左右移动地扑。”商泊云循循善诱,“你直接嗖的一下——” 树枝画了个抛物线。 “后空翻翻过来试试呢?” 商女士切菜的间隙瞟了一眼外面,颇觉无语:“我们家商熊猫是不用考大学的。” “小狗也要与时俱进。” 商泊云语气严肃,令商熊猫都莫名产生了一种信念感。 “再试一次。”商泊云揉了揉毛茸茸的狗头。 树枝又晃了起来。 栾树的果子也跟着晃动,从商熊猫眼前飞过,像一盏又一盏漂浮的小灯笼。 商熊猫再度飞扑而去,小脑袋艰难消化着主人的教诲。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 【未来老婆】:谢谢你。 言简意赅,一向是江麓的风格。 商泊云有些不满,他腾出一只手来打字。 “我写了一周。” 删掉,这种事情无需强调。 重新措辞发送。 【商泊云】:所以? 对方很快显示正在输入中。 【未来老婆】:我国庆整理一份英语笔记给你。 商泊云托着脸,没马上回。 重回高中,记忆里那些知识确实烂熟于心,但他还是熬了很多个晚上查漏补缺,将高中三年的物理重新自己过了一遍,才终于写完那个笔记。 如果英语也要如出一辙的一份,那江麓接下来几周大概都要顶着黑眼圈来学校了。 脑子里浮现出一只熊猫,商泊云顿时乐不可支。 【商泊云】:不用,耽误你练琴。换个别的? 江麓答应得很痛快。 【商泊云】:我先想想:d 内心的小恶魔笑意猖狂,商泊云心情很愉悦,但无法领悟后空翻的商熊猫终于怒了。 商女士把菜端出来的时候,就见到忍无可忍的商熊猫跃起,嗷呜一口咬在了商泊云的手臂上。 手机应声坠落,被狗爪子踩于脚下,商女士面不改色地将地三鲜放在石桌上,点评道:“活该。” 商熊猫作案完毕,一溜烟地跑到了厨房。 商泊云深刻感受到了长子与太子的差别。 他捡起手机,表情有一瞬崩裂。 商熊猫的小梅花印在了屏幕中央,聊天框里,布满了一整面的乱码。 【未来老婆】:? 很好,不用撤回了。 【商泊云】:……家里小狗乱按的。 江麓看着商泊云的头像,忍不住露出笑来。 他低头打字,很快,商泊云也收到了一串乱码。 这下轮到商泊云疑惑了,这是什么意思? 【未来老婆】:我在回复商熊猫。 【未来老婆】:意思是,它的愿望,我也会实现一个。 商泊云叹了口气。 太子就太子,这位置该是商熊猫的。 “把鱼汤端过来。”商女士解了围裙,在厨房里头唤,“记得洗手。” 商泊云站了起来,路过商熊猫时,没忍住又揉了一下。 小狗能有什么愿望? 下次,让商熊猫当面告诉他。 有晚风吹过,栾树的朱果在月色下婆娑,商红芍女士栽种的茄子和土豆终于丰收,可以确定,之后地三鲜很长一段时间会是三餐的主流。 吃完了饭,商红芍女士趿拉着拖鞋,打算领着哈士奇去遛弯了。 “记得洗碗。” 商泊云懒洋洋地应了下来,很快起身往厨房而去。 水流声簌簌,能听到有人在门口和商女士聊天。 邻居家的阿姨往里头瞅了瞅,不由得出声感慨:“我家那个混小子,一到家,除了玩游戏什么都不做,哎呀,要和小云一样得多省心,成绩好,回家还帮着做事情。” 商女士则只是语气闲散的附和。 商泊云没料到自己洗个碗都能够声望加1。 其实,初次搬到这个老居民区时,年少的商泊云确实收到过很多同情的眼神。 “两母子相依为命,可怜得很,家里连能顶事的人都没有。” 他们都这么说。 这个家里没有“父亲”“丈夫”的角色,按理,是要过得艰难困顿,才不会让别人的同情落空。 但是,没有理由让商女士一个人承担两份人生,商泊云故而很小就学会了和商女士彼此照顾,待到他十七岁这年,当年怜悯同情的风评竟然就已经扭转。 对于“家”,商泊云并不存在多余的幻想,譬如说需要一个可靠的父亲的角色。 现在的家就是最好的家。 但关掉水龙头的那一霎那,商泊云忽然就想起了江麓落寞的眼神。 金屋里的小少爷,也会没有人在乎吗? 他将碗碟都放入柜橱,往日的某些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商泊云不自觉蹙眉,又觉得是自己想太多了。 第48章 但他确实,越来越想了解江麓了。 * 周末很快过去,月考则在周三早晨开始。 没有大费周章地移座位,各班都用自己的教室做考场,如非大考,附中一向以节省时间为上。 尽管月考之后就是国庆的假期,但放假的喜悦显然来不及降临—— 附中阅卷速度很快,第一天考完的,第二天出成绩,等到两天六科都考完,红榜隔一个晚上就会贴在宣传栏上,因此,所有的成绩都会在国庆假期开始之前出来。 看似宽松的学风下依然鼓励着竞争,作为长洲最好的几所高中,竞争也本就是学生之中不必宣之于口的默契。 低迷的气氛在红榜贴出来后流动。 刚下完早自习,红榜前都是人。 陈彻几次摸鱼抄作业终于抄出了福报,总排名105的他和许葭禾之间隔了一整条z形的排名。 “……我比开学的小考掉了六十多名!”陈彻发出爆鸣。 许·年级第一·葭禾从里头挤了出来,径自走向了锅盖刘海。 早晨的阳光很好,轻盈且透,落在蒙蒙的薄雾中,许葭禾明艳的面庞上也浮着淡色的光。 陈彻喉头一滚,莫名有些期待。 “禾姐,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可以调整好……” 许葭禾神情严肃:“陈彻,再让我发现你抄商泊云的数学作业,你就完蛋了。” 她的治下绝不容许还有这种摸鱼行径。 陈彻以秒速五厘米枯萎,眼前也没有樱花降落,只有萧瑟的秋叶表明了诗人苍凉的心情。 商泊云:“噗。” 他拍了拍陈彻的肩膀:“不能怪我。” 陈彻也知道。 他看向红榜,商泊云的名字依然稳居前五,物理那一栏是明晃晃的满分,数学也在单科第一挂着。 陈彻有些哀伤:“商老板,如果你真是穿越的,可不可以把高考题透给我?” “你不如让我告诉你下期乐 | 透的号码更实在。” “也可以。”陈彻把锅盖刘海无意义地吹起。 “但我没记。” 陈彻的神情更加哀伤了。 “滚吧。” 但是商泊云没吱声,陈彻打眼一看,他变异的好兄弟已经走了。 阳光是很漂亮的淡金色,落在江麓的周身。 他手里抱着本琴谱,应该是从活动室过来的,商泊云微微低头,神情懒散,眼睛却一直看着他。 陈彻悟了,原来该滚的另有其人。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往教室去了。 “陈彻今天心情也不太好。”因而江麓的关心就没让陈彻听到。 商泊云:“因为我没有记住乐 | 透号码。” 江麓看他一眼:“你还真是穿越的?” “对啊。”商泊云语气坦然。 逆着晨光,这个人的五官看起来都很美好,江麓露出笑来:“哦,那你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吗?” “让我想想啊……” 然后商泊云居然真的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江麓好奇的模样落在商狗子的眼中。 钢琴家的眼睛乌黑且清亮,一瞬不瞬看人时,总让人错觉他眼中只能看到你。 心里的小恶魔又蠢蠢欲动。 二十六岁的江麓依然漂亮,依然从容。 钢琴上的成就将至顶峰,不会和现在的江麓一样容易耳朵红。 商泊云心想,嗯,脾气差了一点,还多了让我又爱又恨的傲慢,和穿上衣服后翻脸不认人的疏远。 但这些话在脑子里滚了一圈,他最后笑着道: “太以后的事情我不可以说,这是天机。” “但是,稍微透露一下,国庆之后,我们会成为同桌。” “你怎么知道。” “你不愿意?” 江麓很乖地摇头。 “你愿意的话,那不就是了吗。” 商泊云很有强词夺理的天分,江麓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但商泊云忽而俯身,靠得近了些。 “对了。” 他素来懒散的声音忽然带了点奇异的柔和,目光是看向他的,却又让人觉得轻而远。 “这次物理考的很好,小江老师。” 他笑的时候,虎牙总是很明显。 上课铃响了起来,冗长,急促。 江麓眨了眨眼,听到了自己清晰的心跳声。 第26章 “学长?” 琴房里, 孟楠满怀着期待,却没等到江麓的称赞。 江麓鲜少走神,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里都是早上那会儿商泊云露出的小白牙。 那一瞬间, 心跳声如雷,像是有只蝴蝶振翅飞过海上的风暴。 江麓在这一天反复困惑, 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受。 “学长, 是我弹得太差了吗?” 而孟楠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了下来。 这首曲子他早就提前练习过很多次,上周在琴房, 不过是刻意做出了那么多失误罢了。 如愿换得江麓单独的教导,他这次没有故技重施, 反而极其认真地把曲子从头到尾演奏了一遍。 一旁的关莘等人都露出了赞叹的神情,不敢相信他在一周之内就有这样大的进步。 但是江麓学长反应为什么这么平淡? 这种认知令孟楠感到挫败。 第49章 “抱歉。”江麓很快敛起思绪,将那颗虎牙从脑海中挥去, “是我有些走了。” 孟楠瘪了瘪嘴, 正想埋怨几句,好让江麓再内疚些, 温和清隽的少年便走了过来。 “刚刚这个部分——”江麓的声音便近在耳畔。 孟楠看到那双修长的、指节如玉色的手落在了琴键上, 江麓一边轻声哼着某个节拍,一边令旋律在指尖生出, “你弹得太平了。” 声音温和,面容也温和, 骨节分明的手指却包含着足以震声的力量。 “要演奏得再快一点, 短一点。” 一旁的关莘忍不住感慨:“是真的诶……这样会好很多!” 孟楠的目光却早就那双手所吸引。 从小练习钢琴, 因此孟楠比社团里的其他人都更先知道江麓。 某场比赛, 他被老师领着来见世面,而江麓赢得了第一名。 “那就是江麓, 咱们长洲市有名的天才,好像只比你大一岁。”老师声音感慨,“他母亲也很有名,叶明薇,第一个在海音大剧院办演奏会的钢琴家。” 没有正式认识,先学会了仰视。 此后孟楠所能够参与的一切赛事,如有江麓,他都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原以为他会去京市念高中,却没有想到最后在长洲附中见到了江麓。 “大家好,我是江麓,很高兴大家加入音乐社。” 只能仰视的人近在孟楠的身前,声音清亮,眼神专注,带着柔和的笑意。 就在那一瞬间,长久的仰视骤然变成更为深远、不可说的目光。 “再试一次,好吗?” 江麓温淡的声音落在耳畔,孟楠的神情紧绷,没让江麓察觉到自己的心猿意马。 他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旋律再度回响在琴房之中。 等到合奏的练习也结束,已经是暮色满堂的时候了。 时隔一周,每个人都进步颇多,失误也少了很多,到这会儿,大家的神情都放松了起来。 “我觉得比赛稳了!”关莘显得很雀跃。 其余人闻声,也开心的附和,孟楠悄悄打量着江麓,看到他也微微点头,立马露出笑来。 “那我们国庆也来学校练习吧!” 有人看向江麓,问道:“学长,你国庆有没有时间,也来……” 不待他说完,孟楠立刻抢白:“学长国庆要去京市上课。” “去那么远呀?”他们有些惊讶,长洲与京市一南一北,距离迢迢。 江麓温声道:“已经提前和我的老师约定好了。” 社团的人并不失落,连忙点头。 本来就已经麻烦了江麓许多,高三都是默认自动退社的,所以每一次排练用的都是江麓闲暇的时间。 “不过,要是有问题,随时发消息给我。” “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应了下来,孟楠的思绪在嘈杂的声音中渐渐漂浮,要去京市上课的江麓,居然答应了他的邀请,愿意分出一个下午去听他的演奏会。 他目光熠熠,关莘忽而推了他下,半开玩笑:“总觉得你和学长关系好些,我们都不知道他国庆还要去京市呢。” “是吗?”孟楠忍不住问,“我也只是早了几天。” “对呀。”关莘笑嘻嘻道,声音中又有几分期待,“要是我学的是钢琴就好了。” 她背着白色的琴盒,蹦蹦跳跳地往前去了。 孟楠往前看去,好些人都围在江麓旁边,边走边和他说话。 江麓很有耐心,一一都回答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中攒着柔和的笑意。 孟楠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一般,他抬脚,也很快跟了上去。 * 一行人挥挥手告别,梧桐大道的尽头,金属的校门上反射着落日的光泽,背着琴盒的小姑娘一脚踏在梧桐叶上,摇摇晃晃转了个圈,另一个中提琴手连忙把她扶住,最后两个人抱作了一团,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国庆后再给学长听我们的合奏!” 关莘好像总有用不完的开心。 簇拥着的人终于四散而去,引擎声、车铃声在校门口响起,黑色的迈巴赫驶过老居民区前的一段路,“熊猫超市”的红色灯箱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和您确认一下,是今晚九点四十的飞机。”司机在前面开口,“到京市的时间是十一点,行李已经收拾好了。” 江麓点点头。 每次小长假来临时,远行是已经固定的事情。 如果是寒暑假,他会在谭家停留更长的时间,谭家甚至有一个属于他的房间。 寒来暑往,江麓如同候鸟一样南北辗转。 郊外的别墅又是灯火通明的模样,江盛怀正在客厅里和人通电话,见他回来,只是微微点头。 卧室里,整齐收好的行李箱放在了地上,家里的保姆在门口,声音和气:“行李和上次的一样,只是京市秋天冷一点,因此衣服多带了几件,您看看还有什么缺漏的,我马上去准备。” 东西都收拾得有条不紊,基础的生活用品在谭家另外有准备一份。 “辛苦你了,还有些东西我自己整理就好。” 保姆立马露出了惴惴的表情:“这怎么好?是我漏了些什么吗?” 江麓朝她露出安抚的笑:“没有,是一些作业,我从学校带回来的。” 第50章 保姆这才放下心来。 要平衡钢琴和学习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但江盛怀早和附中的老师打过招呼,江麓的学习应该给钢琴让路。 但是江麓不想这样,哪怕要花更多的时间、心力,他也不想敷衍这三年,或者拖五班的后腿。 叶凝在询问过他的意见后,甚至还让他做了英语课代表。 对此,江盛怀并不知道。 城堡里的小少爷很难有秘密,这算为数不多小小的一个。 江麓把几科作业都拿了出来,指尖点过一个笔记本,他想了想,把它也放了进去。 巧合一般,手机的声音响了起来。 【商泊云】:睡了吗? 江麓有些意外。 商泊云这会儿正在外头遛狗,想起和江麓有五天都见不到,忍不住想先刷一下存在感。 【未来老婆】:还没,我今天晚上就出发去京市。 商熊猫往前走了几步,发现商泊云没有跟上来,扭身来找他麻烦。 商泊云只好一边往前走,一边分出心打字。 【商泊云】:几点的飞机? 【未来老婆】:九点四十。 商泊云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 商熊猫精力旺盛,要不要再让他溜达一会儿呢? * 等江麓带着行李箱下楼的时候,江盛怀已经打完了电话。 “刚刚和谭枳明说过了,他到时候会去机场接你。” 江麓微微蹙眉:“太晚了,不用麻烦谭老师,我可以自己打车过去。” 江盛怀摆摆手:“晚上过来接你,为了你好。” 不待江麓开口,他又道:“已经有一个月没去上课了,要用心,旁的事情不用考虑,我和谭枳明都安排好了。” 江麓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提手,江盛怀察觉到他的情绪,叹了口气。 “一月不是要去东京吗?”江盛怀说,“这是明年最为重要的比赛,小麓。” 最后喊出他名字的时候,语气已经有些严厉了。 江麓的心中忽而响起那句熟悉的话。 “不要让你妈妈失望。” 几乎是同一时间,江盛怀也说出了这句话,语气和江麓心底的声音如出一辙。 它们在脑海里重合,江麓蹙起的眉头松开,神情变得很淡。 “好。”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他永远给他的父亲这个回答。 司机一直等在外头,见江麓提着行李箱出来,快步上前接了过去。 “出发吧。”江盛怀站在台阶上,“安心上课,我会和谭枳明随时联系。” “爸爸,再见。” 江麓回过身来,和他道别。 月色下,少年的面庞变得有些模糊。 江麓那双柔和的桃花眼,遗传自他的母亲。 江盛怀心里忽然有些感伤。 他当然知道自己严苛。 可是明薇的理想与遗憾,只能由他们的孩子去实现了。 晚风穿过长长的的庭院,白石墙上,花期漫长的蔷薇在月光下摇曳,黑色的钢铁巨兽又再度驶离古典的城堡。 * 因为是国庆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机场里人很多,出行的计划都忍不到十月一号早晨,长洲市民在前夜就大包小包的出发了,连vip休息厅里都坐满了人。 司机将他送到后,想再陪江麓多等一会儿,看着他上飞机,却被江麓拒绝了。 “就这么一段时间。”机场大厅人来人往,江麓道,“先回去吧,再晚些,长洲堵车会更严重。” 司机记着江盛怀的交待,仍不肯。 他笑得很憨厚:“江先生国庆给我们开的三倍工资,少爷,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周围有人因为这声“少爷”侧目,很快认出这是明盛江家的独子,立刻上前来寒暄。 只要想攀谈,哪怕并不熟络,又或者只是远远在某个宴会上看到过江麓,乃至于听说过他父亲与母亲至笃至深的感情,就总能找到话来絮絮几分。 江麓的神情始终轻而淡,他坐在沙发上,长睫垂着,浅浅的阴影像是一对小扇。 手机的提示音连续响了几下。 江麓对身旁的人温声道:“抱歉。” “没事没事。”身边的人立刻笑道,“别耽误了回消息。” 见江麓低下头,忍不住又悄悄打量了他几眼。 明盛,长洲的庞然大物,产业遍及全国。 很难想象,那个商场上杀伐果决性情冷厉的江盛怀,会培养出一个这样温正的孩子。 又听说江盛怀无意让他继承明盛,自己也渐渐会退到幕后,只是因为想有更多时间去陪他病中的妻子。 到底英雄难过美人关。 半是揶揄,半是唏嘘。 江麓无心去猜测别人的目光。 消息的提示栏里,明晃晃挂着商泊云的名字。 在家中所酝酿出的低闷的烦意忽然就淡了下来。 聊天框里,他发过来一张并不算很清楚的照片。 一只胖胖的哈士奇在前头跑,影子也圆滚滚的跟在它后面,老居民区的树长得很高,黑沉沉的前路上空有一轮月亮。 商泊云好像永远都在享受自在。 【商泊云】:小江老师,过会儿能在月亮前看到你飞过吗? 发言一如既往地幼稚。 第51章 可为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和他说话会让自己厌倦呢? 商泊云等了一会儿,看到了江麓的消息。 【未来老婆】:早点回家。 商泊云挑挑眉,这算什么? 提醒登机的声音很快响起,江麓和司机道别。 发动机轰鸣,机身向上飞去,头等舱里,空乘的声音甜美亲切,将旅程的注意事项一一说明。 整座城市变作璀璨的棋盘,栾江是横贯长洲的光练,舷窗外,深蓝的云海翻涌,银月如长弓。 江麓像第一次夜航的旅人一样,用手机拍下了这道弧光。 “这位旅客,夜间旅行疲劳,可以适当休息一会儿哦。” “谢谢。”江麓点点头,将手机收了起来。 机舱里渐渐安静,旅客们都无心在深夜交谈,江麓盖着薄毯,也慢慢睡了过去。 梦中,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幽暗中缓缓亮起硕大的灯光。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长洲大学礼堂的二楼,校庆晚宴刚开始不久。 “江老师。” 有人欣喜的声音响起。 第27章 强烈的陌生感袭来, 江麓有一瞬愣神,然后下意识拒绝了这个搭讪的人。 江老师? 哪有称呼一个高中生“老师”的,又不是商泊云……江麓微不可察地摇头。 他抬眼看去, 意识到自己梦到了一场隆重的晚宴。 思绪清晰又混沌, 梦本就光怪陆离,明明置身其中, 又像是一个旁观者。 环境很陌生。人影往来穿梭, 高脚杯轻盈相撞,澄明的酒液中有熠熠的灯光闪烁。 越热闹的场合越让江麓烦闷。 他越过深红的绒质窗帘。 露台上, 春夜的潮湿铺天盖地涌来,风中带着水汽, 温度很低,江麓的神思终于清明了几分。 露台的门忽而关了。 红丝绒悄然浮动,遮挡住了偏僻的角落。 然后, 带着酒精气息的吻压了过来。 “唔……”江麓猝不及防。 而男人的声音咬牙切齿:“真行啊, 钢琴家?江老师?” 这个吻显然都是情绪,横冲直撞, 报复的意味十足。 来不及反应, 男人又狠狠咬了一口他的唇瓣,江麓于慌乱中转瞬被他带到身前。 隔着副银边的眼镜, 他垂眼看他,淡棕色的眸子里有幽暗涌动。 ……等等, 商泊云?! 不对, 很像他……但他看起来比商泊云要成熟太多, 二十六七的模样, 连身躯都宽阔几分。 可眉眼仍浓烈,这张脸, 属于成年后的商泊云。 这个认知让江麓浑身僵硬。 焦虑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他为什么会梦到这样的事情…… 荒诞的梦里,他听到自己以一种冷淡的声音说:“别发酒疯。” “我没醉。”商泊云终于露出笑来。 他低头看他,投下的阴影将他整个人覆盖。 那颗虎牙一晃而过,隐约和十七岁的商泊云重合。 江麓有一瞬失神,而商泊云又靠近了他。 舌尖抵开了牙关,不带任何攻击性,以一种温柔、情涩的方式舔舐过口腔,江麓恍惚间生出荒谬感,他在被商泊云讨好取悦。 商泊云近来确实向他不断释放好意……但是怎么被他在梦中扭曲成了这样? 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江麓变得头晕目眩。 鼻尖相贴,呼吸纠缠交错,潮湿的热意令人觉得有些难耐。 细细密密的水声在耳朵里响起,尾椎骨上攀升出极其陌生的麻意。 思绪好像化作一摊融化了的巧克力,他晕晕乎乎,猛然摄入大量甜食,满脑子都是令人晕眩的多巴胺。 无师自通。 早有默契。 江麓悚然发觉,自己娴熟地回应了商泊云的亲吻,唇齿间也勾连出羞耻之至的喘|息。 因为是梦吗?才把一切事情都合理化。 但多巴胺的快乐是很短暂的,常年被教育不能沉溺廉价的享受,而要追求更高尚的理想,因此江麓的自我保护机制快速上线。 疯了。 他迟缓地思索。 ……从哪儿离开都行,翻过栏杆,跳下去都行,江麓胡乱地想,底下的春草绵延,他要立刻结束这个混乱到极点的梦境。 但是为何一切都被放纵,多巴胺哪来的魔力无穷? 他任商泊云将手放在他的腰身,听得他的笑意贴着身躯震动传动。 “……我喝酒了,江麓,你得带我走吧?” 带他去哪?江麓茫茫然抬眸,看着他笑意深深的眼睛,竟隐约察觉到了答案。 商泊云唇角微勾。 鬼使神差一般,江麓抚上了自己的嘴唇。 湿漉漉的水痕顷刻在指尖洇开。 他和商泊云,接吻了。不止一次。 春夜,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花簌簌地落。 栏杆的锁被打开,江麓踏在长阶上,终于如愿坠了下去。 * 剧烈的失重感中,盖着薄毯的少年猝然睁眼。 寂静的机舱里,能听到旅人均匀的呼吸声,或是几声低低的絮语。 航程已将要到终点。 他喘着热气,慢慢地想,十七岁,青春期,做这样的梦很正常,存在幻想很正常。 江麓上过生理课,对此当然不是一无所知。 第52章 但问题在于,这个梦……这个荒谬至极的梦里,为什么还会有商泊云?难道是因为商泊云总念叨着“情书”?可那封“情书”只是物理笔记而已。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虎视眈眈,眼中都是不容敷衍的欲念。 和好以来,江麓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商泊云露出性格里锋利强势的那一面了。 然而露台上,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衣冠楚楚,浑身却都是明晃晃的压迫感。 哪怕是状似讨好的亲吻,都充斥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太丢人了。” 耳尖热意沸腾,后背已是一片湿漉漉的凉腻。 江麓有些颓唐地捂住脸,半晌,喉间溢出了一声难堪的哽咽。 * 航线从南至北穿过夜色,终于抵达终点。 周围的人纷纷起来,偶尔有几句懒洋洋的抱怨,浅寐似乎只能带来更深的疲倦。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空乘注意到了神情不对的江麓,快步走了过来。 热气从指缝呼出,江麓松开手,缓缓抬头。 散乱的额发之下,露出一张泛着潮红的清俊面孔。 见多了形色人物的空乘暗暗感慨,这实在是个很漂亮的小少年。 她的神情越发柔和。 “我没事,谢谢你。”江麓的声音有点儿哑,还没从梦中缓过来。 “好的。如果需要任何帮助,请务必和我说。” 空乘又细细看了几眼,确认他表情并未有什么不适,才直起身,姿态优雅的离开。 出了机舱,凉意瞬间让人清醒了许多。 和梦中的春夜不同,京市的夜晚干燥而清朗,没有氤氲的水汽和潮湿的热意。 江麓仰面,看到月亮仍然照着。 * “十一点了。” 商泊云在院子里写作业。 石桌上书摆了厚厚一沓,一个国庆试卷足足有四五十张,灯光和月光一同落在白纸上,商女士已经歇下了。 商熊猫坐在石凳旁,目光炯炯地昂着头。 试卷上的题算了大半,商泊云下意识转笔,目光看向息屏状态的手机。 ——按照江麓的性格,到了京市应该会说一声,然后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回一句“晚安”,完美的结束这一天。 “嗷呜——嗷!” 十一点的月亮更加亮堂,商泊云捏住商熊猫的嘴巴,语气懒散:“还没到满月呢。” “呜!” 商熊猫不得其解,只觉得体内的血脉在召唤。 重回少年时的商泊云百无聊赖,终于把题算到了最后一道。 屏幕亮了,消息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商熊猫被声音吸引,又目光炯炯地看向商泊云。 “汪!” 商泊云笔尖一顿,最后一道大题道答案悬而未决,他瞟了眼商熊猫,然后立刻点开手机。 【陈彻】:商老板!救救孩子!我爸妈说我下次考不回原来的名次就把我腿打折! 【陈彻】:国庆来找你写作业! 商泊云:“……” 于是商熊猫眼睁睁看着手机又被随意放下。 “汪?” 十七岁的商泊云撑着脸,忽然感觉自己原来有点矫情的潜质。 “明明以前不怎么和江麓说话,也没什么感觉啊。” 这个“以前”也可以称之为“以后”。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江麓度过的那些夜晚,耳鬓厮磨不过是床榻间的调剂,对话也通常浅尝辄止。 “……可以了。” “这里?” “……” “就到了?” “……出去。” 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他们至亲密的时刻,也只有这样的对白。 二十六岁的他们之间有床伴的规则,而那些规则里没有互道“晚安”这一条。 商熊猫摇着尾巴,看到原本表情松懈的主人又伸手,将手机捞了过来。 现在,没有规则来划定相处的界限。 商泊云点开静悄悄的聊天框。 所以我想说就说! 商狗子磨了磨爪子。 * 航站楼外,一辆白色的gle前站着个驼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他的身旁,模样明丽的少女一脸困倦。 “爸爸,江麓怎么这么晚还没到?”谭映雨打了个呵欠。 谭枳明看了眼手表:“说了是十一点,当然就是十一点,怎么,你还能让飞机飞得快些啊?” 谭映雨忍不住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懒得再和她老爹顶嘴了。 再抬眼,她的神情瞬间雀跃起来。 “江麓!这!” 谭枳明低嘶了声,大晚上的,大京机场都是他女儿这一嗓子。 谭映雨好些时候没见到江麓了,这会儿瞬间精神抖擞,谭枳明还来不及说,她就跑得没了影。 “好久不见。”谭映雨两眼弯弯,看向江麓。 “嗯,有五个月了。” 除却寒暑和小长假,平时都是谭枳明来长洲上课。 又见到许久未见的朋友,让江麓也不由得露出笑来,直到此刻,似乎才终于生出几分不在梦中的真切感。 “这几天又要麻烦你和叔叔阿姨了。” “哎,哪的话。”谭映雨指了指前面,“上车上车!” 前头,车灯亮起,谭枳明将后备箱打开,朝他们挥手。 第53章 很快,发动机轰鸣,gle驶离了大京机场。 “这五天就安心在京市上课。”车往前开,冷白的月色照了进来。 副驾驶上,江麓侧脸淡静,温声道:“我会的,谭老师。” 谭映雨抱怨:“爸爸,人江麓刚到京市,还没休息,你就——” 没说几句,就又犯了困,声音也渐渐小了起来,谭映雨干脆蜷在了后座,“你就和他说上课,多没意思……” 谭枳明笑道:“你要是愿意练钢琴,就可以帮江麓分担些唠叨了。” “那可不行……”谭映雨昏昏沉沉地顶完嘴,再度睡了过去。 “这丫头。”谭枳明失笑。 江麓垂着眼,手指点开了聊天。 商泊云的消息在二十分钟前发了过来。 没来得及从梦里回神,先看到了商泊云的“晚安”,天知道江麓那一刻有多慌乱。 谭枳明余光打量了他眼:“给老江发消息?我先前和他说过已经接到你了。” 江麓微怔,声音里藏着几分难堪:“不是。” 谭枳明没听出来。 “唔,坐车时看手机对视力可不好。” 江麓点点头,眼睛却仍盯着屏幕。 半晌,他点开了商泊云的头像。 “爸,求你别唠叨了……”后座,谭映雨含糊的抱怨传来。 “行行行。”谭枳明无可奈何地叹了声气,专心致志地开车了。 聊天框里,商泊云的“晚安”看起来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江麓指尖敲打,犹豫了半天,最终也回了一模一样的字眼。 只是梦而已,梦不是他能控制的。江麓如是劝慰自己。 但心虚一般,那轮隔着舷窗所拍下的月亮,他没有按原本所想的给商泊云看。 江麓摁灭屏幕,极其刻意地将手机放进了背包的最里面。 可是耳朵,还是好热。 他后知后觉。 第28章 “老爸和江麓都起好早啊。” 国庆假期的第一天, 谭映雨赖到了十一点才起床。 餐厅里放着早点,这会儿早就凉了,她也不嫌弃, 就着豆浆啃起了油条。 即兴曲隐隐从楼上传来, 谭映雨在乐声里刷微·博,看到某个搞笑视频, 立马乐滋滋地点了个转发。 几根油条被她吃到了十二点, 谭枳明下楼时嫌弃得不行。 “又早饭午饭混一块儿吃了。” “没呢,午饭我还吃得下。” 谭枳明摇摇头, 认命地去打电话叫午餐外送。 “你妈出国访问前还要我盯着你学习,你倒好, 一睡睡到十一点。”思及此处,谭枳明怨念颇深,“去年就嚷着不学钢琴了, 要考华清, 学建筑设计,别不是拿华清当幌子。” 谭映雨眨眨眼:“我养足精力嘛。” 父女俩一个唠叨, 一个嘴贫, 江麓结束了上午的练琴,在一旁听着, 眼中漫出浅淡的笑意。 明明谭枳明对于谭映雨管束颇多,不知为何, 他们父女的相处, 却并不让江麓觉得压抑。 长洲与京市一南一北, 年年几番往返, 谭家夫妻都说他辛苦,哪怕他说“没事”, 也都认为是因为他太过懂事。 但是江麓其实真的不觉得辛苦。 有时,在谭家甚至比在那座城堡似的别墅更自在。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仿佛辜负了江盛怀的付出一般,江麓只是偶尔想起,然后纷纷咽下。 * 谭枳明说不过谭映雨,索性板着脸,端起做父亲的架子。 “下午把作业也拎到琴房来,我盯着你写。小麓什么时候练完琴,你就什么时候休息。” “啊?” 谭映雨看向江麓。 自家老父亲的得意门生练琴向来投入,忘记时间是常有的事情。 不过想考华清也不是说说,谭映雨哼哼唧唧了几声,最终没有提出抗议。 谭家的琴房很大,原本谭枳明想着两个小孩都练琴,还特意砸了一面隔墙,结果没料到谭映雨对钢琴的兴趣与日渐少,最后琴房便有大半空间都闲置了。 因此,添张桌子绰绰有余。 作业堆得老高,谭映雨埋头写题,谭枳明就坐在另一边看江麓练琴。 * 琴键如水起伏,他最引以为傲的学生有无与伦比的天赋,曲谱翻过一页,乐声犹如行云。 谭枳明在教课一事上堪称严厉,谭映雨厌倦钢琴也有这一份缘由,但对于江麓,他有时候都觉得实在是无可挑剔。 乐声忽而停了,江麓低声道:“刚刚这个部分,今天试了几次都觉得不好处理。” 埋在作业堆里的谭映雨支起耳朵,有吗? 她都当背景音听来着,十分享受,完全没察觉到江麓的“不好处理”。 谭枳明微微颔首:“你注意到了,这很好。” 随后,他的手指落在琴键上。 成名二十年、享誉全国的谭枳明比起江麓,在指法更为圆融娴熟,江麓听得仔细,看得也仔细,很快了然。 琴声再起时,谭枳明越加满意,谭映雨撑着脸,发觉自己确实听不太出有什么不同。 她低头,继续和天体运动搏斗。 大半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谭枳明放心江麓,留给他足够的时间练习,书堆里的谭映雨挥了挥写满的试卷,向自家老爹表明了自己考华清的决心。 第54章 琴房里很快只剩下流动的琴声,偶尔夹杂几句对于物理的痛骂。 手机的提示音响了几次,江麓偶尔看过去,又任消息淹没在琴声之中。 临近傍晚,琴房外已经是大片大片橘子似的海洋。京市的落日总有种格外旷达的浓墨重彩。 江麓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手机的屏幕又亮了一下。 谭映雨冷不丁开口:“不回消息吗?” 江麓一怔,然后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 谭映雨微微睁大眼睛,暂且搁置下鏖战大半天的作业。 “你今天看了手机好几次了。”她清了清嗓子,努力压下有些八卦的语气。 “嗯。是班里同学的消息。” 谭映雨第一次见江麓这样,实在很稀奇。 自己这个长得过分好看的发小,历来眼睛里就只有那架钢琴。 好奇心十分刺挠,伴随着一点细小的失落,谭映雨绝不承认自己由于颜狗本质,其实有那么一些喜欢自己的发小。 不过只有一点点,嗅到八卦的兴奋迅速将失落碾压。 但是江麓拿着手机,很快就回复完了,然后倒扣在了钢琴上。 谭映雨眨了眨眼睛,她想多了? “先去吃饭吗?”她看到江麓又将曲谱翻过一页,不由得问。 “我再练一会儿,不用等我。” “行吧。”谭映雨早就习惯了他的刻苦,“我留冰箱里,到时候你自己热一下。” 小谭同学很快将笔帽合上,步履轻巧地下楼去了。 偌大的琴房顿时静悄悄,江麓抿了抿唇,又点进了聊天列表。 【商泊云】:一天时间把数学都写完了。 【商泊云】:英语字好多。 【商泊云】:陈彻话好多。 消息隔着大半天来一条,语气随意,好像也并非特地要交谈,更没计较他到晚上才回复一句“今天一直在上课”。 耳尖发热,心绪也乱。 江麓看向窗外,京市的天际线并不像长洲那样尽是摩天大楼。 宫阙飞檐,渐渐由平缓向上攀升,远山是淡淡的鸦青色,而橘子似的天空正渐渐变得深蓝。 就和飞机夜航时窗外的云海一样。 深蓝色的橘子显然是种忧郁的奇怪水果。 因此江麓的心情也很低落。 商泊云是他的朋友。 江麓知道自己和几乎所有人都维持着不错的关系,但这种关系建立于一定的距离感,江麓很喜欢这种距离感。 当一个人的成长步调不能和其他同龄人一致时,就注定他无法建立亲密的友情。 因此,真要说起来,他的朋友不算很多。 寒暑假里,一起练琴的谭映雨算一个,横空杀出而后言和的“死对头”,现在也算一个。 但他做了那样的梦,将商泊云置于荒唐的幻想中。 江麓小同学找不到原因,心虚伴随着强烈的负罪感,以至于这一天其实看了很多次手机,却没有回给商泊云哪怕一条消息。 * 十月的风一吹,栾树的叶子更黄了一些,商泊云看着江麓姗姗来迟的回复,眉梢微挑。 江麓起起伏伏的心绪他无法料到,只是想起了二十六岁依然因为演奏而被焦虑包围的钢琴家。 所以,现在的江麓,也会被焦虑影响吗? 尽管两个人脑波完全不同频,但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殊途同归了。 陈彻在一旁苦哈哈地改错题,抽空看了眼商泊云,终于觉得自己脆弱的小心脏获得平衡。 “商老板,五班之花不好追吧?” 死党幸灾乐祸的声音落在商泊云耳中,他闲闲开口:“数学题不好做吧?” 院子里扑秋虫的商熊猫歪歪头,不理解锅盖刘海人为何发出和它一样的嚎叫。 但很快,商泊云就嘴硬不起来了。 也许是太过沉迷于钢琴课,总之接下来的每一天,江麓都言简意赅到堪称疏离。 除却回复商泊云的消息,并不会主动再和他说什么,如果聊天记录往前翻上十天半个月,江麓还念叨过几次商熊猫的可爱。 假期的第三天,磨完数理化的陈彻被商泊云轰走,少年久违地翻开了那个草稿本。 随性如商泊云,也察觉到了不对。 紧急复盘。 已知:和江麓握手言和,进展良好,前途无量。 求解:国庆期间发生了什么? 商泊云少见地觉得棘手。 他将国庆前最后一天的事情悉数回想了一遍,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和江麓的前路一片光明灿烂。 所以,我忽略了什么吗? 小商同学自认为大学四年,实验室已经磨出了他在课题上的严谨,无论课题是“基于云计算的虚拟化技术与应用研究”还是“江麓情绪变化的缘由”,他都可以做出审慎全面的判断。 所以,没有什么被忽略。 进一步可推测,在江麓出发去往京市后,有商泊云不知道的bug出现了。 小商同学微微眯眼,将这句话重新审视了一遍,最后在“未知bug”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圈。 * 假期的第四天,商泊云从容不迫地写完了英语作业,定时将商熊猫遛了三遍,找bug的事情暂且搁下。 假期的第五天,江麓没再收到商泊云的消息,聊天停留在前天,而他的课程终于宣告结束,谭枳明很欣慰,对于来年东京的那场比赛格外期待。 第55章 假期的第六天,江麓收拾好行李箱,将抽空写完的几门作业也放好,谭映雨咂舌,都不知道她发小怎么来的毅力。 江家的司机发消息过来,和江麓确认了一遍航班信息,除此之外,孟楠再次告知了他演奏会的时间与地点。 江麓看着那个字迹飞扬的笔记本,意识到自己的别扭和矫情最终把事情搞砸了。 人生难得建立的亲密关系,大抵又回到原点。 从前无法应对商泊云,现在原来还是无法应对商泊云。 他的温和不过是为了包裹自己性情上的一个缺陷。 江麓后知后觉,焦虑随之涌来。 就这样了吗? 他垂着眼,心想,就这样吧。 第29章 “尊敬的旅客朋友们, 中午好,欢迎乘坐长洲航空cp8656……” 空乘的声音在广播里响起来,以甜美亲切的声音提醒乘客注意事项。 “……飞行途中, 适当休息不失为好的选择, 如需帮助,请随时和我们说明。” 头等舱的空间大且宽阔, 江麓对侧的旅客已经戴上了眼罩, 他坐在柔软的座椅上,只将遮光帘轻合了起来。 江麓一直有午睡的习惯, 但这次返程,还是算了。 后来再没做那样的梦, 但机舱莫名还是让他有些条件反射的警觉。 云海几经变换,城市的轮廓终于再次变得清晰,迈巴赫开往栾江剧场, 江麓只将行李箱留在了车上。 “学校的学弟要开演奏会, 我已经提前和父亲说过了。”江麓的声音从后排传来,“纪叔, 你五点再来接我吧。” 隔着后视镜, 司机老纪看清江麓微微倦怠的眉眼。 他有些担心:“这会儿才一点半,演奏会不是三点开始吗?要不我在这将车停一会儿, 您休息一下?” “附近有一家明盛旗下的酒店,开过去也很方便。” “不用。”江麓闭了闭眼。 实际上, 在京市的最后几天, 一直都休息得不太好, 焦虑很影响睡眠, 但江麓想这么捱过去。 反正一直以来,他就是硬捱过去的。 老纪见此, 便不好再说什么。 比之闻名全国的海音大剧院,栾江剧场没有那么出名,因从建设之初便归在了青栾区区政府名下,所以规模也不甚大,不过放眼长洲,硬件设施还算不错,时常举办一些小型的表演,极大地丰富了市民的生活。 孟楠一直很想办一场演奏会。 他学了这么多年钢琴,拿过一些名次,老师也是名师,相比于艺术部的其他同学,总有些小小的自得。 家里也一直视他为骄傲,听到他有这个意思,立马就同意了。孟家父母趁着国庆,请了许多交好的亲友过来。 存着点不可告人的心思,孟楠以“怕演奏不尽如人意”为由,提前邀请了江麓。 至于假期里翻来覆去的练习,还有平日里掩藏的傲然,孟楠从不让任何人知道。 “学长,不好意思,麻烦你特地来栾江剧场一趟。” 换上了演出服,个子偏矮的孟楠如同偷穿了大人的衣服一般。 一张可喜的娃娃脸通红,不知道是化妆师刷腮红时下手太重,还是出于纯粹的紧张兴奋。 江麓最终是在剧场外喝完了一杯太妃糖拿铁才进来的。 甜食让他的情绪好了一些,眉眼间的倦色也被抚平,多巴胺确实魔力无穷。 “不算麻烦。在学校的时候就已经答应你了。”江麓声音温和,“会紧张吗?” 那些要表演的曲目,孟楠早就烂熟于心,他不觉得自己会出错。 但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可紧张了,我爸妈不知道怎么想的,甚至把他们小学同学都叫来了!” 又换上夸张的语气。 “还好学长你答应帮我弹谢幕曲,嘿嘿,大家也算没有白来一趟。” 江麓笑了笑:“他们是来听你的演奏会。” 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只是轻微的强调了下“你的”,孟楠努力克制雀跃的心情,他目光转了转,道:“对了,学长的礼服我也准备了,你试试合不合身。” 江麓有些意外,司机其实是从家里给他带来了一件演出服的,不是特别隆重的款式,适用于这样的场合。 他随着孟楠的指尖看去,休息室里,人台上挂着一件纯白的礼服。 迎新晚会上,孟楠坐在观众席里,觉得江学长最适合这样一身纯净的白。 他偷偷观察过,江麓偶尔的几次私服,都是l牌的,所以他这次闹着让家里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款式。 怕江麓拒绝,孟楠立刻补充:“钢琴也是白色的,我觉得这样,从观众席上看,视觉效果会好些。” 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起来颇有几分不安。 这让江麓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开演奏会的时候。 孟楠务求尽善尽美的心情,他很能理解,也打算在这样细枝末节的小事上让他为难。 礼服裁剪合宜,孟楠比着自己的身高,大致推测出江麓应该在一七七,和sa形容完他的身材,选出来的尺码正好合适。 江麓背过身去,先将身上薄风衣解了下来,简单地叠放在了沙发上。 风衣里头,是一件绸面的朝云白衬衫。 少年的身形修长,肩腰却瘦削,下摆收进了腰间,于是衬衫在他动作之间,就如同一朵旋开的白玉兰。 第56章 孟楠一度觉得江麓像是林风眠画里的人,尽管林风眠画女子更多,也不妨碍他想要把两种美丽对等而视,江麓换好了白色的礼服,转过身来,目光看向他。 孟楠的呼吸不由得一滞,几乎产生了一种隆重的错觉。 “演奏会是不是快要开始了?”江麓问。 孟楠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对,到时候学长你先在后台等一会儿。” 休息室的门拉开,两个人一道走了出去,孟楠又忍不住观察着江麓的神情,语气真挚:“这身衣服,学长穿起来很合适!” 江麓轻应了声,笑道:“预祝你演出顺利。” “好……好的!” 隐隐约约能听到观众席上的嘈杂,孟楠加快了步伐,将要上台的那一霎,他又回头看去,但江麓的身影已隐没在光线昏暗的后台里。 他压下失落,满怀着信心走上舞台。 后台里,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照亮了江麓的眼睛。 聊天框仍然静悄悄的。 这一天即将结束。 和商泊云明天约好了一起写作业,到这个时候,江麓反而不知道还要不要和他说了。 他厌倦这份焦虑。 与商泊云无关,他只是厌倦自己无法控制焦虑。 商泊云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再度不和”的原因也无法和商泊云解释。 总不能告诉他,我梦到和你接吻了,因此不好意思面对你吧? ……商泊云如果听到这句话,会是什么表情? 江麓又有些困惑,手指无意义地把聊天框点开又关上。 商泊云会觉得恶心吗? 江麓对于自己的性取向有朦朦胧胧的认知,在他学会了柴可夫斯基的协奏曲之后。 但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小孩子潜意识也懂得趋利避害,未曾看到过身旁哪位长辈亲友有同性的伴侣,因此长年累月生出来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江麓下意识地把这件事情也视作一个秘密。 况且,没有遇到喜欢的人,取向如何也没有刻意强调的必要。 江麓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没有怎么和同龄的人相处过,寒暑假里的玩伴仅仅是一起上课的谭映雨,也就无从在十几岁的青春期体验初开的情窦了。 他最终决定今天晚上和商泊云道个歉,然后给他整理一个英语笔记,也不算食言“互帮互助”,至于以后—— 江麓小小的叹了口气,表情难得有些孩子气的低落。 他打起精神,目光看向前方的舞台。 孟楠在不失误的情况下,演奏水平尚可,台下的大多是亲友,他压根就没有在江麓面前表现出的紧张。 终于弹完最后一曲,江麓已经站在了舞台的一侧,孟楠迫不及待,向台下的人介绍了江麓。 孟楠的钢琴老师知道这个年少成名的天才,侧过身去和他的父母低声介绍,孟父孟母倒并不太注意自己儿子的一个学长。 钢琴老师又说:“就是明盛后面的那个江家。” 这下,他们终于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孟父甚至忍不住拿出手机,去搜索新闻里江盛怀的照片比对。 舞台上,白衣的少年已经落座。 和江麓擦肩而过的一瞬,孟楠想,终于能和学长站在一个舞台上了。 委婉悠扬的线条里,抒情的旋律起伏,江麓全神贯注投入在协奏曲里,并未察觉到孟楠灼灼的目光。 一曲终了。 “学长,今天的演出太棒了!” 孟楠和江麓一起谢幕又下台,两个人始终并肩,他的情绪太雀跃,说完这句话,又露出点不好意思的表情,“我自夸了,是学长弹得很好。” “不用妄自菲薄。”江麓笑了笑,孟楠还想再说些什么,他的父母也走了过来。 “江少爷,我们家楠楠今天多亏了你啊。”孟父语气热络,“最后那个曲子,那叫一个好。” 江麓眉头微蹙,又不露痕迹地松开:“谢谢。” “听说我们家楠楠是你学弟,我们都不知道呢。” 江麓将礼服换了下来,重新穿上那件薄风衣。 “说起来,上半年明盛在成浦区那块地王,我们孟家也出了些力气。” “抱歉,父亲工作上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江麓的神情淡了下来。 他声音淡静,青玉似的的面孔让人心生亲近。 孟母还笑着补充:“我们家是做工程咨询的,青栾区新开的那条衡兴天街,就是我们合作过的项目。” 孟楠见他又将礼服叠好,连忙道:“这件礼服是学长的尺寸,学长收下吧,谢谢你今天帮我谢幕。” “哎,对对。”孟父其实想走通明盛的门路,但明盛是真正的庞然大物,而长洲的咨询公司又太多,于是这会儿忙不迭抓住了机会,“只是一件外套。” 江麓没再说话,将外套和先前带来的衣服一同收好。 没料到帮孟楠一个忙,会遇到这样的麻烦。 江麓并不喜欢应酬,但教养使然,依然能彬彬有礼的附和,孟父见此心喜,思索着回去务必叮嘱孟楠好好和明盛的少爷搞好关系。 一行人无形之中就将江麓簇拥,话头一个接着一个,这样的情形过去十几年只多不少,江麓抽空看了眼时间,距离他和司机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剧场外,太阳将落未落,天边只有一点隐约的绯色。 第57章 孟父说:“这一下午的演奏也够辛苦,要不一块儿去吃个饭吧?” 孟楠眼睛亮了亮,他接过话来,语气期待:“学长,附近有家很不错的法餐,牛排做得很好。” 牛排……江麓忽然想起来,他还欠商泊云一顿饭。 “不用了。”他出声拒绝,“我……” 生意场上圆滑得不得了的孟父下意识拿出了应酬的做派,将他的话打断:“江少爷这就和我们见外了。假期,多难得,是不是……” 太妃糖咖啡提供的多巴胺早就失效,江麓神情冷淡了下来,那双总是微微上扬的桃花眼也敛了笑意。 剧场前的广场,百无聊赖的商泊云投来目光。 商泊云内心的小恶魔早就在等这一天。 穿着灰色卫衣的少年大步走过来,一只手臂自然而然地揽过情绪糟糕的钢琴家,将他和孟家的人隔出几步距离。 商泊云微微低着头,笑嘻嘻地看向面露惊愕的孟父。 “不好意思,小少爷已经有约了。” 第30章 (30) 十月, 傍晚的热气淡了些。 商泊云的声音落在耳畔,呼吸似乎也洒在了耳畔。 郁郁的情绪怦然碎裂,心跳飞速, 他有些迷茫地看向商泊云。 “笑一笑。”商泊云转过脸来, 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附在他的耳边,“替你解围呢。” 商泊云的人生字典里大概写满了“理直气壮”这四个字, 江麓完全不知道他和商泊云今天又有什么约。 “你是谁?”孟父皱眉, 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 气质太锋利,一双眼睛淬了火似的明亮, 全然不知尊重为何物一般。 明盛是孟家要仰视的存在,因此对待江麓, 孟父便客气得很,但这个看起来也就是个高中生的少年,就不需要了。 商泊云没答话, 目光望向了孟楠, 语气似笑非笑:“小学弟,不记得学长了?” 孟楠当然记得, 记得这双满是侵略性的眼睛。 上次就是他半路杀出, 让他只能匆匆把邀请函给江麓学长,可今天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栾江剧场外面? 江麓学长和他的关系这么好吗? 孟楠暗自窥探, 知道江麓明明一直和所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天知道他为了接近江麓硬生生长了多少心眼子。 所以,这只不知名巨型犬, 为什么能这样和江麓学长这么的亲近? 孟楠不想露怯, 然而对上了商泊云的目光时, 总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 好像他的心思,这个人全部能看出来, 还会游刃有余的捏开他的小手段。 眼珠子颤了颤,孟楠思索要如何回击,江麓的声音响起。 “嗯,我们确实约好了……” “去吃牛排。”商泊云语调懒散地插嘴。 江麓一怔,眼中攒出笑来:“对,所以先失陪了。” 他静秀的眼尾上挑,到这个时候,夕阳晚照终于都落了进来,冷光烧成了暮色,在他的眼睛里化成了熠熠的浮光。 身旁的商泊云煞有介事地点头,微微俯身,以所有人都听得清的声音问。 “走吧?” 孟楠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算了,以后也有机会。” 孟父没看出自己儿子的心思,只是单纯惋惜今天的事情本该顺水推舟地继续。 孟楠点了点头,又听得父亲道:“过会儿去一澜居,今天长辈亲朋来了这么多,顺道聚聚。” 孟楠望向不知何时已经看不到的人影,只好应了下来。 他刚刚还以为能和学长再一块儿吃一顿饭的。 ——当然,“学长”指且仅指江麓。 一直放在内口袋的手机忽而震动了下。 他拿出来,而已经回身和那群亲友寒暄的孟父留下了一句催促。 孟楠没立刻接话。 他呆呆地看着突如其来的转账信息。 “吱付宝到账12800元。” 不多不少,正好是那件礼服的价钱。 “……商泊云。” 大脑在商泊云揽过他的一瞬宕机,然后鬼使神差如他所言的笑、道别。 江麓头一次发现自己也有演戏的天分,近朱者赤地学会了商泊云的坦然。 待到回过神来,就这么和他走了很远。 商狗子慢悠悠地“嗯”了声,目光却看着江麓通红的耳尖。 “手臂。” “喔。” 商泊云从善如流,那道与江麓贴得很近的轻微的束缚感便消失了。 肩膀一轻,心跳也莫名跟着轻了下来。 江麓尽量保持面不改色,敛眉在手机上戳戳点点。 衣服里头有品牌的刺绣logo,发给了相熟的造型师后,对方很快把sa提供的价格告诉了他。 一个学长对于学弟的帮忙,并不需要孟楠送他一件价格不菲的外套作为谢礼,孟家多出来的人情世故,江麓也不想接。 “你不太会拒绝人。”商泊云忽然开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二十六岁的江麓并不这样,他身边有更加强烈的边界感。 十七岁的江麓则要委婉很多,有教养当然会让人觉得舒服,不过到最后总要为难自己几分。 虽然商泊云很想把江麓放手里搓圆揉扁吃下去,但别人伸出了爪子,他就很不爽。 第58章 占有欲毫无疑问是恶习,商泊云依然还是有往地表最强醋王发展的趋势。 “嗯,有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看。”克制是江麓经年累月的本能,高中这三年,除了身旁这只巨型犬,他确实很少生气。 “所以这次就碰到了不开心的事情。” 商泊云点了点他手里的袋子,半是揶揄,“帮别人一个忙,最后自己还要花钱买一件衣服。” “但是已经解决了。”江麓忍不住强调,“虽然是因为你过来了。” 脑袋有点儿乱,商泊云突兀的从脑海出现在眼前,他的冷却时间还没结束。 “我其实也要拒绝的。” 像小孩子要证明一下自己一样,江麓的声音难得有几分懊恼。 “哦,还算坦诚嘛,小江老师。” 商泊云内心的小恶魔张牙舞爪,很突然地,他揉了揉江麓通红的耳朵。 江麓瞳孔震惊。 耳朵比我的手掌还烫,商泊云内心冷哼,坦诚个头,钢琴家本质是个心口不一的傲娇。 “所以,小江老师。”他迅速收手,弯下腰来,以一种玩笑般的语气问道,“接下来,也和我解决一下你之前的不开心?” 四目相对,视线平齐,江麓在商泊云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商泊云的眸色很淡,是玻璃珠似的棕色,这样的眼睛乍一看温顺,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狗狗之类的可爱生物。 但长眉如刀墨,高鼻似玉刻,一双再澄明的眼睛都气势凌然了起来。 隔得太近,这双眼里只有这么一个自己。 江麓的喉头莫名哽了一下。 “我没有不开心。”他下意识地不想说。 ——如果你耳朵不这么红我就信了。 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状似从容不迫,内里狗血沸腾。 “所以你是反悔了?”商泊云薄而长眼尾低垂,密匝匝的眼睫也耷拉了下来,阴影轻翳,声音泛着点儿冷,“和好不作数?互帮互助也是?”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明白商泊云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好吧,他确实不好意思面对他。 但是—— “我没有。”他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眉梢轻扬,情绪似乎好了几分。 “国庆的前五天,你既不和我讨论学习,也不回我消息。”商泊云慢吞吞道,“坦诚的小江老师,对我是不是也应该坦诚?” 问题一个接一个,江麓被他绕晕了。 但商泊云虎视眈眈,抱着手臂一副等个解释的样子。 “我……”江麓说,“我做了一个不好的梦。” 梦? 商泊云眼神微凛,迅速收起了尾巴。 但这个正在他爪子底下被搓圆捏扁的,毫无疑问是十七岁的江麓。 如果是二十六岁的江麓—— 商泊云想起海音大剧院的休息室里,他未来的老婆踢来了断子绝孙的一脚。 “梦到什么了?” 江麓因为心虚转过了脸,也就没发现商泊云的神情变得认真了起来。 “不好的事情。” “和我有关。”商泊云语气断定。 “是的。”江麓声音有点儿飘,“你喝了酒,发酒疯。” “对你发酒疯?” 撒谎这件事,一旦起了头,就会无师自通。 坦诚的小江老师选择坦然的撒谎。 “是的。特别讨厌。还堵着我不让我走,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当江麓以春秋笔法装饰谎言的时候,他的脑海里下意识又浮现出梦中的情景。 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那些令人感到羞耻的话和举动都清晰得像是真实发生? 商泊云很少喝醉,他继承了商女士的东北好酒量。 可江麓梦里的商泊云酒量不一定好。 商泊云很想大声嚷嚷,你梦里的商泊云和我商某人毫无关联。 但是—— 他眼睁睁看着绯色从江麓的耳朵蔓延到脸颊,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江麓梦里的他,一定做了很混蛋的事,不然他眼前为什么会出现一颗大西红柿。 “……我不会打了你吧?”商泊云气焰弱了下来。 没打。上嘴咬了。狗啃式。江麓幽幽地想。 理不直气也壮。他笃定道:“是的。” 商泊云轻嘶了声,有些牙疼。 “那我,道歉?” 商泊云将西红柿转了过来,淡棕色的眼睛一瞬也不瞬,极力让江麓感觉到自己的真诚。 “对不起,江麓同学。”比在国旗下读检讨绝对要真诚一百倍,商泊云说,“以后,我不发酒疯了。” 他一顿,而后举起右手,三指并拢:“无论是你的梦里,还是现实里。” 秋季的太阳正以比暑期快许多的速度坠落,尽管在地球的另一端,它还是灼灼的朝阳,但暮色此刻以十分柔软的方式铺陈在长洲,铺陈在栾江剧场前,铺陈在商泊云那张俊朗与攻击性都有些超过的脸上。 他的表情太过认真,把自己的谎言当成了一件要慎重对待的事情,江麓的内疚更加严重了,就在他即将忏悔的一瞬间—— 商泊云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凉声道:“但是,因为一个梦就讨厌我,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江麓躲闪不及,幼稚鬼商泊云在道完歉后立刻开始记仇。 第59章 “你得弥补我。” “我是被误伤的。” “哎……” 江麓按住他的手:“停!可以。” 商泊云强调:“这次说话算话。” 尽管他确实想过,给商泊云一个英语笔记之后将约定一笔勾销,但是—— 江麓说:“上次的本来也算。” 原来,那杯太妃糖带来的多巴胺,并没有失效。 第31章 小骗子。 商泊云在心中如是评价。 二十六岁的江麓和十七岁的江麓也许有很多细节上的不同, 但他们情绪冷却的方式倒是如出一辙。 商泊云发觉自己其实比自己想象的要了解江麓。 如果他今天不来找江麓,他确定江麓会顺其自然地毁约。 但这会儿,江麓在他眼前露出笑来, 眼神明亮, 一丝芥蒂也无,于是商泊云知道, bug修复了, 他的攻略代码可以照常运行。 “说起来,你怎么会在栾江剧场这边?” 因为我本来就打算在小学弟面前带走你。 ——早在学校, 从江麓口中无意中得知这场演奏会要在栾江剧场举行之后,商狗子内心的小恶魔就在煽动他来宣誓主权。 商泊云看一眼面露好奇的江麓。 虽然主人公并不知道这点涌动的暗流, 不过,只要江麓愿意跟他走,小学弟就不得不接过判负的裁决。 “凑巧。” 商泊云张口就来。 两个人干脆坐在了滨水公园的座椅上。 “来这边的人很少, 这样我还能够碰到你。”江麓的声音带了点孩子气的开心, “是真的很巧。” 栾江东流去,暮色也逐水而逝, 对岸是一排繁复而美丽的古典建筑, 一年到头,都有游客在建筑底下打卡, 衬得栾江的这一边有些冷清。 一江两岸。 北岸还在开发中,尽管建起了几座高楼, 几个剧院、美术馆, 乃至一条长而曲折的滨江风光带, 北岸的人气依然远远逊于发展百年的南岸。 这儿开发得热火朝天, 时常被南岸的居民吐槽“空气里都是水泥味”。 但若干年后,北岸会有全国最高的地标长洲星塔, 堪称金融中心的几座大楼,乔氏大厦也在其中。 商泊云的目光看向前方,后来高达420m的乔氏大厦如今还只是一块待建设的空地,某个清晨,他开着江麓的车,一起到了乔氏大厦楼下,简单道别后,江麓就不加停留的离开。 时间回头无数年,没有耳鬓厮磨地纠缠,十七岁的商泊云和江麓反倒能一起坐在这儿看落日了。 商狗子心里忽然就有种莫名的动容。 表达动容的方式是,他伸出了爪子,很轻很轻地勾了下江麓的小拇指。 江麓:?! “这个,也是凑巧。” 商泊云理直气壮。 “……” 江麓恶向胆边生,抽出手来呼了狗爪子一巴掌。 “真的很凑巧。” 商泊云的手背泛起淡淡的红。 一人一狗面面相觑,下一秒,春天花花幼儿园的两位小朋友扭打成一团。 占据了体型优势,商泊云趁着江麓抬手的间隙握住了他的手腕,江麓试着挣了一下,而犹如条件反射一般,商泊云立刻将他的手臂压下,掌心反转。 条件反射的结果是,他与江麓十指相扣了。 甚至还忍不住用了点力气,深深浅浅地压过他的指端。 就像从前很多个特定的时刻一样。 幼稚鬼的气氛缓慢静止。 江麓感受到掌心的热意,来自商泊云的。 十月,天有点儿凉,江风吹了过来,让人有点儿想打颤。 商泊云的手很烫。 让江麓无端联想起那个梦里,传递到他腰上的温度。 商泊云看着江麓僵硬的表情,知道自己玩过火了。 他很快地松开江麓,大脑飞速运转要如何解释这个来自成年版自己的条件反射。 “……靠,我应该把草稿纸上的结论吸烟刻肺的!” 商泊云在内心爆鸣。 一旦得意忘形,商泊云就会暴露本性,进而得寸进尺想要更多——但他未来的老婆是个冷脸傲娇! 江麓感觉到手一轻。 对方的指节分明清晰碾过,就立即抽离。商泊云双手插进了卫衣兜里,皱着眉头,似乎也不满意这个意外。 江麓收回目光,手指虚虚蜷起,又松开。 很少有男生通过手牵手十指相扣的方式表达友情。 女生之间不会去避讳这样的亲近,但当李思维故意挽住陈彻的时候,锅盖刘海头发出怒吼。 “李思维!你牵我手干嘛啊?太恶心了吧!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李思维立马给陈彻来了一拳,陈彻遂眉开眼笑。 男生之间表达友情的方式无非是课间打闹,一起吹牛装x去网吧。 至于挽手臂牵手十指相扣? 大多数男生都会义正言辞地表示和兄弟这样,绝对不行—— “怪恶心的。” “我的手只能给妹子牵!” 面子作祟、直男天性,反正都指向一点,这是个很令他们抗拒的事情。 商泊云自然也一样。 江麓心想。 总而言之,两个人的思路彻底南辕北辙。 在经历了cpu高速运转之后,商泊云终于再次加载了程序。 第60章 他抬手,在江麓垂着的眼前挥了挥。 江麓还有些呆。 商泊云又坐近了些,将爪子给他看,用一种略带控诉的眼神望着江麓。 “虽然是我先挠你,但你打了回来,所以扯平了。嗯?” 他的声音仍然是江麓所熟悉的那副从容闲散的音调。 既没有表露恶心,也并不在意。 一般而言,谁都不会在意和同性之间一次偶然的肢体接触,也不会产生多余的联想。 江麓于是感觉冷却下来的情绪又重新流动了起来。 心里同时闪过一丝异样的失落,但手机的铃声在这个时候响了,些末的失落就立马被他略过。 “少爷,我大约还有十分钟到栾江剧场。” 老纪堵在了跨江大桥上,抽空给江麓拨了电话。 “好,我在广场旁的车站等你。” 商泊云闻言,站起身来。 “走吧,我也过去。”他懒洋洋地补充,半是揶揄,“凑巧,去那儿等公交。” 江麓现在对这两个字很无奈:“……别说凑巧了。” 商泊云很不走心的“哦”了一声。 这件事情最终潦草而轻盈地翻了过去。 在没有弄清楚有关江麓的问题之前——商泊云静静地想,他不能操之过急地捅开自己心意的窗户纸。 二十六岁的江麓对于自己的性取向小心翼翼的隐瞒,常年的焦虑以性 | 爱作为解决的手段。 十七岁的商泊云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知道了,然后,一起越过去。 第32章 “居然只有物理没写完。” 西门的奶茶店里, 奶茶小生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有气无力。 由于是国庆假期,这儿每天都是爆满的状态。 商泊云在看到江麓一字未写的物理试卷之后,凉声道:“小江老师, 这是你报复我的方式吗?”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记仇有了进一步了解。 事实上是——过于纯情的男高小江几次试图写物理作业, 却总在翻开笔记和作业的同时被心虚所折磨。 最后,他在京市挤出时间写完了除物理之外的所有作业。 “昨天不是说扯平了吗?” 江麓想了想, 说话的语气很真诚。 那双黑水银似的眼睛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盯着他看了几秒,冷哼一声, 暂且放过了这件事情。 这是江麓一个偶然的发现。 自己越委婉,商泊云就越霸道。 比如昨天, 他并不想承认自己的不开心,商泊云就绕着弯儿,让他跳进坑里把话说清楚。 反之, 如果自己直截了当地承认, 他反倒会稍稍收敛起作弄的心思了。 ——怎么看都是个本性恶劣的家伙。 可是,并不让人觉得厌倦。 江麓眼中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来, 商泊云靠着椅背, 余光里,看得一清二楚。 内心的哈士奇也跟着摇了摇尾巴。 摊开试卷, 两个人各自埋头写。 附中假期的作业一向是饱和式布置,各科老师的台词也很一致。 “国庆七天假, 咱们一天一张试卷, 不过分哈?” 理论上是这样—— 但是六科老师都这样说。 得益于陈彻前几天的骚扰, 商泊云的作业也写得大差不差, 除了语文他只背了几篇文言文外而略过了试卷外。 他的阅读做得不太走心,偶尔喝几口奶茶, 很快珍珠就都见了底。 “卡住了?” 江麓的笔尖一顿,点点头。 “上次你和我说过一道差不多的题。” 这是要自己再想一想的意思,商泊云“唔”了声,干脆托着脸看江麓继续算下去。 受力分析画了几遍,传送带上的小滑块作恶多端,10分钟后,江麓终于顺利写出了答案。 “宝宝,你好棒啊!这道压轴题你都自己解了出来。” 身后忽然响起夸张的表扬,来这儿学习的小情侣们练的是眉来眼去剑。 “嘿嘿。”男生的声音得意又赧然,“因为宝宝教得很好。” “那宝宝要继续努力,作业都要认真写完,毕竟我们是要上一个大学的哦。” “嘿嘿。”男生迷失在一声声宝宝里,化作呆傻的复读机,“好好好。” “……” 江麓忽然发觉,奶茶店里的情侣也太多了些。 “别分心。”商泊云的指尖点在试卷上,一脸正直,“下面还有两问呢。” 江麓敛目,很轻地嗯了一声。 做事认真的小江老师,看起来真是乖得不行。 一脸正直的商狗子并没有看起来那么正直。 “……宝宝,这题有点难。” “宝宝,你已经写出来一点了,再想想好不好?” “写出来有没有奖励,嘿嘿。” “有的呀,写出来,就奖励宝宝……”声音突然压低了些。 感情正浓的小情侣永远有黏糊不完的劲儿,无差别地和全世界分享他们甜蜜的喜悦。 “……”江麓捏了捏笔杆,好看的指尖泛起点红。 他沿着骤然被打断的思路继续写了下去,很快把第二问也算了出来。 商泊云好整以暇,看着江麓对着第三问蹙起了秀长的眉毛。 出题的人总有办法,让牛顿和洛伦茨隔着时空在同一道题相会,一茬又一茬的高中生没有见过这两位的尊容,却都纷纷拜倒在力学和电磁学的冠冕下。 第61章 耳畔仍有情侣絮絮的低语,亲昵至极,江麓对声音很敏感,甚至分辨得出到底有几声不同音色的“宝宝”。 最后一问勉勉强强写了一半。 身侧的纸张轻微响动,并没有怎么动笔的阅读题被商泊云的手臂碾过,商泊云靠了过来。 “前面都写对了,把磁感应强度的最小值算一下。” 认真的好学生一点就通。 江麓尽量屏蔽耳朵里的杂音,低头将粒子在第三象限的位置坐标求了出来。 “是这样吗?” 商泊云认认真真地将解题过程和运动轨迹图都看了一遍,过了一会儿才抬眼,满意道:“一分没扣,真棒。” 被喧闹影响的情绪也松了下来,试卷打算翻到下一张,就听得他的学习伙伴嘴唇开合,无声说—— “宝宝。” “……” 奶茶店里此起彼伏的“宝宝”令江麓头皮发麻。 他深吸了一口气,认真地看着商泊云:“别闹我。” 商泊云撑着脸笑:“我以为这两个字有什么鼓励作用,在这听他们说了上午了。” “……那也要看使用的对象是谁。” 江麓驳回了商泊云的恶趣味。 他思绪有一瞬游移。 只听过班上男生互为共轭父子,比如陈彻和李思维曾在大课间小学鸡式吵架,表示自己才是对方的“爸爸”,最后恼羞成怒大打出手。 但是——“宝宝”? 不得不说,和那声“爸爸”都有令人无语的奇效。 没太交过朋友,江麓在某种意义上堪称迟钝。起码他以为,朋友之间确实会这样,说白烂话,开幼稚玩笑。 就和那封写满了笔记的“情书”一样。 再往前回想一点,或许还有商泊云灵魂出窍的一声“老婆”? 等回过神来,就和他这样成为了朋友。 总之,江麓小同学正谨慎且认真地维持和商泊云的友情。 但未来的某一天,江麓小同学注定要失望了。 商泊云转移话题,问道:“这里是不是吵了点?” 江麓正打算做下一章试卷,闻言只是点了点头。 “抱歉,我没考虑到这一点。” 商泊云又问道,“所以,之后要不去我家?” 后桌的小情侣倒吸一口冷气,抬眼看去,原来是一个男生在问另一个男生,小情侣遂又迅速恢复黏糊了状态。 江麓有些意动,虽然专心些也不会受干扰,但要是可以,他确实不想在奶茶店继续了。 “方便吗?没有事先说就拜访……” 但小少爷是有很多规矩的小少爷。 “你阿姨今天不在家。” 商女士出门购物中。 “这会儿,也差不多快到饭点了。”商泊云露出笑来,虎牙闪啊闪,“说起来,我最近无意中发现,商熊猫居然会后空翻。” 还说什么呢?江麓低头开始收拾试卷。 半分钟后,他亮晶晶的眼睛看向了商泊云:“走吧。” 附中西门往前左转,经过一条长长的柏油路,老居民区就在路的那一端。 将近中午,热气熏腾,一排樟树沿着老居民区的干道生长,老少爷叔都在大树底下纳凉,江麓跟在商泊云旁边,看着他娴熟地挨个打了招呼,叔伯爷婶,一应俱全。 还有摇扇子的老大爷远远地喊:“小云呐,过来帮我杀一盘。” 商泊云指了指自己的书包表示没空,另一个大伯无情嘲笑,都一把年纪了还找小辈当外援。 老居民区远比和光山苑热闹,那座高木扶疏的别墅区,连私家车偶尔的鸣笛都很难听到。 熊猫超市的红色招牌下,黑白色的哈士奇正端着严肃的表情看门。 路过的小孩嘻嘻哈哈,纷纷薅了把它毛茸茸的大脑袋,它也不为所动。 “商熊猫。” 哈士奇支起耳朵,火焰似的眉心蹙起,待看到是商泊云,立马蹦跶了过来。 商泊云毫不费劲地抱起三十斤的商熊猫:“挺好啊,都会看家了。” 商熊猫回以热情的口水,立马被嫌弃地放下。 “这就是商熊猫?” 听到有个好听的声音唤自己,商熊猫乐颠颠地抬头,不认识也没关系,小狗依然热情地摇头摆尾。 “看起来比照片里大很多。” “呜?” 难得碰到一个不说自己胖的,商熊猫热情四射地往江麓膝盖上拱。 “照片是两个月的时候。” 正是赏味期的奶哈,一眼就让商女士抱回了家。 “现在它多大了?” “半岁。”商泊云往院子里走,“先把书包放了再和它玩。” 江麓颇有些恋恋不舍地抬起步伐,商熊猫也感知到了客人的喜爱,立马呜呜嗷嗷地跟在他身旁。 初次见面,就好像有什么难舍难分的感情似的。 商泊云对此报以一声哼笑。 门是半开的,商女士对于老居民区的治安很放心。 有一尺橙绿的天光透了出来,商泊云把门推开。 于是江麓见到了某个傍晚匆匆瞥见的栾树。 它静静地伫立在几米见方的院子里,黄叶之上,朱果如塔向天伸展,像大片大片绯色的流霞。 “就在院子里写作业行吗?”商泊云回忆了下自己的房间,自己早上出门好像没叠被子。 第62章 石桌立在栾树下,灰白的纹路上洒满了秋日的浮光。 江麓迫不及待放下了书包,向商熊猫伸出了手。 “商泊云,你家商熊猫会握手!” “……” 商泊云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我先去做午饭。除了香菜有别的不吃的吗?” “没有没有。”江麓又捏了捏商熊猫的爪子,哈士奇得寸进尺,跳到了江麓的膝盖上,然后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仰着头献殷勤。 “那有什么想吃的吗?” “都可以。” 行吧,不挑食。 不过,这会儿问得煞有介事的商泊云,其实也只会做家传地三鲜和锅包肉而已。 第33章 先淘米, 把米饭蒸上。 得益于商红芍女士菜园的丰收,茄子土豆堆满了厨房的蔬菜筐。 将地三鲜的几个食材处理好,商泊云又打开了冰箱。 做锅包肉得先把肉裹上淀粉腌一会儿, 趁着这个间隙, 商泊云对着一堆瓶瓶罐罐调酱汁。 生抽、老抽、白砂糖,还有蚝油……要放醋吗? “……放醋就成了鱼香地三鲜了。” 商泊云收回了落在那瓶镇江香醋上的手。 老抽蚝油各一勺, 生抽好像得放三勺? 他每次做饭, 总是对付居多,商女士时常吐槽他做的饭菜能吃但没有灵魂。 但院子里还坐着个江麓, 商泊云态度十分端正。 调完酱汁,起锅热油。 先炸土豆, 再炸青椒,茄子得裹上淀粉,蒜片过油爆香, 提前调好的酱汁倒进了锅里, 控好油的土豆茄子青椒重新下锅。 坐在院子里的江麓抱着商熊猫好奇地看向厨房,闻到了扑鼻的菜香。 商熊猫鼻尖耸动, 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江麓被小狗传染,也忍不住揉了揉泛着痒意的鼻尖。 米饭这个时候好了, 商泊云将锅涮了几遍,才开始做锅包肉。 肉切得薄, 淀粉调得稠, 一下锅, 就慢慢炸出了漂亮的金黄色, 淋好糖醋汁,又和肉一块回锅翻炒, 做饭仙人今天确实降临在了商泊云身上。 “我真是该死的贤良淑德。” 商泊云看着两盘色香味俱全的菜,愉悦地翘起了心里的小尾巴。 “吃饭了。把商熊猫先放放,院子前边可以洗手。” 听到自己要和江麓分开,商熊猫立马表示不乐意。 江麓想了想,十分没原则地抱着它一块去洗手池了。 商熊猫撒娇成功,嗷嗷呜呜地甩起了尾巴。 商泊云:“……” 呵呵,这就是太子吗。 “它挺沉的,别一直抱着它,万一压伤了手指……” 商泊云极其不甘心地补充。 “嗯嗯。” 江麓把商熊猫以更加小心的态度在怀里团好。 哈士奇简直乐坏了,实际上小狗的脑袋一直很疑惑,为什么突然某一天,它就必须自己走路而非可以一直被抱着。 明明,它还是个宝宝啊! 水流声很快响起。 但商熊猫寸步不离。 “手是湿的,不能抱你了。” “呜?” 小狗湛蓝色的眼睛在阳光底下波光粼粼,看起来可怜极了。 江麓蹲下身来,给商熊猫看他的手。 “你看。” 地表最强醋王商泊云从来不知道,江麓说话的声音可以温和到近乎哄人的程度。 他放下碗碟,走了过去,准备暂时地拎走商熊猫。 “……我的手肿了。” 江麓惯常温和的声音微微颤抖,他双手摊开,茫然抬头,望着商泊云。 酿醋暂停。 商泊云蹲在江麓面前,沉声道: “你过敏了,小江老师。” 那双润秀如玉清癯似竹的手现在肿如胡萝卜,淡红色的风团和小山包一样,鼓满了手背和手腕。 “过敏?” 商泊云握着着江麓的手,眉心蹙起。 他神情认真,又抬头看向江麓。 “脖子上也起了风团。痒不痒?痛不痛?” “有一点儿。” 江麓后知后觉,想要抽手,手却被商泊云按住。 “别挠。越挠越严重。” 不是想挠,被误会了。 但商泊云的表情太严肃,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犯错的小孩,于是江麓解释的话咽了下去。 哈士奇在一旁疑惑地歪着头,商泊云瞟它一眼:“你应该是因为商熊猫过敏的。” “家里是不是没有养过小动物?” “嗯。因为我妈妈对动物的毛过敏。” “过敏是会遗传的,小江老师。”商泊云眉头越来越深,目光落在江麓的脖子上,好几个粉色的风团在白皙的肌肤上鼓起,显得格外触目惊心,“走吧,带你去社区医院。” 他将江麓拉起来,手又很自然地松开。 “还有别的地方不舒服吗?” “没有了。”江麓第一次过敏,十分乖巧地跟在了商泊云的身后。 社区医院就在小区里头,白墙的房子,建在一棵极为高大的樟树下。 医生中午也没休息,正给几个老人在那儿量血压。 “都说了别喝酒别喝酒,就是脑子轴。” “不喝点老酒没朋友耍咯。” 头发花白的医生瞪了同样头发花白的老人一眼。 第63章 “林奶奶,这会儿忙吗?” “小云来了。”林医生挥了挥手,让量完血压的老人挪了个位置,“怎么了?” “他过敏了,麻烦您给他看一下。” “喔唷,快点坐过来。” 江麓于是又乖乖地坐在了林医生的面前, “起了这么多风团。”林医生看得心疼,“今天有没有吃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早上吃了个我在曹记买的生煎包,上午喝了一杯奶茶,珍珠的。午饭我做了地三鲜和锅包肉,他还没来得及吃。”商泊云说,“然后,过敏史的话,他妈妈对动物皮毛过敏。” 林医生白他一眼:“你过敏还是他过敏呐?你也坐边上,老徐,赶紧给孩子再腾个地方。” 徐大爷乐呵呵地往后头挪了挪,商泊云遂坐在了江麓的旁边,好整以暇地看着林医生。 “吃的就是商泊云说的那些了,都是以前吃过的。”江麓想起摇头摆尾的商熊猫,犹豫道,“今天中午和小狗玩了一会儿。” 一根灰白的短毛在他鼻尖随风晃,江麓一个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顿时眼眶也通红。 “除了起风团,打喷嚏,有没有别的不舒服的地方?比如呼吸困难,头疼,喉咙痛痒?” 商泊云下意识打算接话,林医生有些好笑地看了他眼。 商泊云扯了扯嘴角。 江麓:“没有了。” 林医生点点头,又问了些别的问题,末了,将病历撕了下来,递给了商泊云。 “进去找你小林哥交钱拿药。” 江麓眨了眨眼,看着商泊云起身,大步往社区医院里头走。 “你也是小云的朋友吧?” “嗯。” “安安静静的,看起来就是个乖囝囝。”等着商泊云拿药的间隙,林医生笑眯眯地打量着这个俊秀得过分的小孩。 江麓忽而问道:“他别的朋友,奶奶也认识吗?” “是啊。都爱在我们小区玩,全是闹腾得很的小孩。有个锅盖头的,有一回在我们小区打球给摔破了腿,还是小云把他背过来的。” “逗得很,涂药的时候哭天喊地,叫他的什么姐。”林奶奶看着江麓,语带感慨,“你一看就不是那么皮的小孩。” 商泊云对于他的朋友,确实都很好。 江麓心中一瞬涌上一丝异样,但又下意识地露出笑来:“您说的人我认识,我们都是同学。” “那你和小云一样,都是附中的。现在高二了没有?” “林奶奶,再过八九个月,我妈就要请您来吃我的升学酒了。” “这么快高三啦?一溜烟儿,就是个大人了。”林医生招了招手,让商泊云把药拿了过来,“岂不是过几年还能吃到你的喜酒?” 商泊云悄然看了眼江麓,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氯雷他定,一天吃一次,每次一片,那些长了风团的位置,涂上炉甘石洗剂,一天三次,用前要记得摇一下。” 林医生推了推老花镜,将药依次都给江麓看了一遍,语气格外慈和,她是位耐心的长辈。 “记住了。”商泊云应声,又问,“风团消失后还要吃药吗?会不会留印子?” “把药按开的疗程吃完,一般,是不会留下什么疤痕的。”林医生看出商泊云关心这个乖囝了,别说商泊云,她看江麓,都觉得十分心软。 林医生道:“赶紧回去吃午饭,记得洗手洗澡也用清温水。” “好,谢谢林奶奶了。”商泊云又把病历本和药一并收好,“走吧。” 江麓全程被他极其自然地照顾,颇有些不习惯。 但看了看自己还肿着的手,也只好作罢。 他站起来,温声道:“林奶奶再见。” “哎。”老人家眉开眼笑,挥了挥手,“下次可别又过敏了。” 江麓点点头,却忍不住回忆了下商熊猫软绵厚实的手感。 关于这个,大概,只能尽量? 饭菜还在厨房里热着,两个人坐在栾树下,太子商熊猫被它的长兄重新送到外面守超市,却扒拉着木门不想走。 江麓忍不住看了眼门口,但是商泊云不为所动,声音严肃:“伸手。” “我可以自己涂。” 商泊云拆开了医用棉签,按照林医生所说,蘸了点摇匀后的炉甘石洗剂。 “打算用你那十根胡萝卜来涂吗?” 江麓:……好气。 “涂上去要是痛就和我说。”商泊云低下头来。 “这会儿比之前好些了,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 不为人知的是,江麓一直不太喜欢被特殊对待。 学校上下,所有的老师都知道江麓得被特殊对待。 因此商泊云这会儿的照顾也让江麓有些下意识地焦虑。 但商泊云的情绪其实一直不太好,他潜意识觉得自己要是拒绝了,对方没准情绪会更不好。 “我从不知道你会因为这个过敏。” 商泊云看着江麓手上的红肿。 二十六岁的江麓很爱护这双手,以至于他也有同样的条件反射。 “我自己也不知道。” 江麓奇怪于他的语气。 这个“从不知道”的“从”是怎么说起的呢?家里没有养过任何宠物,他自己都是今天才发现。 洗剂的凉意短暂抚平了瘙痒的风团。 第64章 “而且,商熊猫很可爱。”江麓说,“等吃完了药,我是不是还可以再和商熊猫贴一下?” 商泊云臭着的脸色终于好了点。 “不行——另一只手。” “哦。” 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天,已经过了正午,日头西移,栾树的影子渐渐变长,将大半个院子都笼盖住。 商泊云垂着眼,把剩下的胡萝卜仔仔细细涂了个遍。 从江麓的角度,只能看到商泊云高挺的鼻梁,长而浓密的眉毛,还有低淡的目光。 然后才发觉,这个人虽然瞳色很浅,然而眼睫毛格外的浓黑,像新长的鸦羽一样。 眼皮薄长,眼尾锐利,其实应该是双很冷淡凛冽的眼睛。 但好几次,自己都错觉是只狗狗在看他。 低着头的商泊云恰好在这时抬眼。 一瞬间,凛冽之感就消失了。 “脖子。”商泊云说。 “啊?”手上已经涂满了湿哒哒的洗剂,江麓反应了一下,才道,“麻烦你了。” 看起来随意之至的商泊云,实际上是个十分贴心可靠的朋友。 江麓又想起了林医生的话。 他侧低着脸,露出一截修长白皙的脖颈,上面的红痕又一块,随着呼吸深深浅浅地起伏。 贴心朋友商泊云眼神微闪,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 无意识地多蘸了几秒洗剂,这才重新举起了棉签。 “商泊云,不错啊。” 木门忽然开了,商红芍女士的声音从后头传来,“今天做的菜闻着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哟。”商红芍女士看向院子里的两个人,“原来是有客人在。” 江麓闻声,很快站了起来,于是商泊云拿着棉签的手只好默默收了回去。 “阿姨好。” 商红芍女士露出大大的笑容,声音轻快:“你好。” 第34章 红发, 大卷,身量高挑,和商泊云有六七分相似的脸。 眼角的笑纹清晰, 还有对没被商泊云遗传到的梨涡, 于是商红芍女士看起来又有种格外饱满的亲和感。 商泊云很罕见的,居然产生了一点儿做贼心虚的感觉—— 才多盯了几眼喜欢的人, 就被家里大人抓到了现场。 但是时间往前走上九年, 商泊云的喜欢已经堂堂正正让商女士知道了。 因此他很快站了起来。 “妈,这是江麓, 之前和你提过。”他说,“一直以来, 都想让你们认识。” 商红芍记性很好,当下了然,但商泊云话里话外未免太郑重了。 名叫江麓的少年气质沉静, 他语气自然地再次开口:“阿姨, 打扰您了。” 模样生得好,声音也乖得很, 看气度大概也知道是温和内敛的性情。 和自家儿子之前来家的那几个朋友——特别是锅盖儿, 完全不一样。 “这有什么打扰的。” 商红芍摆摆手,笑道, “正准备吃午饭吗?” “马上。”商泊云懒洋洋地接过了话茬,商红芍顿时乐了:“那我回来得正巧, 看看你今天的地三鲜做得到底怎么样。” “行啊。” 商泊云往厨房去, 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江麓, “别干站着了, 你阿姨很平易近人的。” 商女士白了他一眼,不晓得自家儿子为什么这么能贫。 “坐吧, 小江。”商红芍很快换了称呼,带着股很自如的亲近。 待到商红芍也坐了下来,这才发现江麓的脖子和手上都一片红。 “这是过敏了?” “嗯,不过刚刚涂了药,已经好多了。” 难怪刚进来就瞧见商泊云抬手往人脖子那怼。 商红芍还不知道商泊云能有这么照顾人的时候。 真新鲜。 别的且不说,先前过年回北方老家,商泊云的老舅让他抱着三岁的表弟去玩,商泊云拒绝的理由十分离谱。 “我手没劲,抱不动”。 小表弟爱哭闹,商泊云这家伙又确实没什么做哥哥照顾人的心肠。 商女士在当时坐在一旁,都差点被他那副凛然不可动的神情说服了。 商红芍想了想,冲刚出厨房的商泊云道:“记得拿把勺子过来。” 商泊云倒是没有想起这回事,江麓的胡萝卜显然不方便用筷子。 他又折了回去。 “表现得还凑合,不过,照顾人还有得学。”商女士最终如是点评。 “已经算有天分了吧?” 商红芍表示勉勉强强。 盛好的饭放在了江麓面前。 商泊云目光探究,像是也想知道江麓的回答。 江麓举着胡萝卜,忍笑道:“那,勉勉强强?” 鲜少看商泊云被人怼得哑口无言,江麓往危险边缘小小试探了一下。 “哦。看来,确实有的学。”商泊云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内心的小恶魔立马翘起黑色的尾巴,“江麓同学,你的手不方便的话,我喂你吃?” “……” 江麓同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耳尖通红。 “噗。” 商红芍顿时乐不可支。 可太稀罕了,第一次见这么容易害羞的男生,不知道怎么和商泊云玩到了一块去。 她的儿子,她最清楚,看起来好性子,其实切开,多少是有点儿冒黑水的。 第65章 “行了,别逗人家了,吃饭。” 商泊云把勺子递给江麓,这次总算没再说别的。 厨房里那句“贤良淑德”也不算商泊云自满的夸耀,两个菜都色香味俱全。 江麓的手只是看着不太方便,握着勺子时其实很自如,他每年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在京市,北方菜吃的只多不少,所以咬开锅包肉的时候,他是有些意外的。 就和谭枳明特地带他去的最地道的东北小馆子一样。 贤良淑德的商泊云偏过头看他,眼露得意:“好吃吗?” 江麓又咬了一口锅包肉作为回答。 小院的树影又随着天光移动,有很轻的风声和十月也不休的蝉鸣。 商熊猫已经认命地留在了外面,商泊云和商红芍女士偶尔在吃饭的间隙聊几句天。 这对母子长相相似,脾气也相似,说话间都一股闲散玩笑的意味。 但比起商泊云,商红芍的开朗中包含着一种很淡的温柔,商泊云锐利的那一部分全然不存在于商红芍的身上。 有时候温柔反倒是一种更坚定的力量。 江麓边吃边听他们闲聊,有时候也忍不住笑,又想起家里食不言的规矩,只好吃得更认真了些。 又觉得有一丝新奇。 原来妈妈和孩子还可以这样的相处,没有说教,也不必小心谨慎,甚至可以像朋友一样。 他总算知道商泊云那个自在又敏锐的性情究竟从何而来了。 吃完了饭,商女士起身收拾桌子,江麓想要搭把手,商女士却表示不用。 “我们家的规矩,做饭的人不用善后。” 一旁的商泊云语气坦然。 “我也没有做饭。”江麓下意识说。 话音刚落,他就怔住了,以商泊云爱捉弄人的个性,他肯定会慢条斯理地说“江麓同学,你要以什么身份加入这个家”。 ……不知是好是坏,总之,江麓也在商泊云持之以恒的“迫害”中形成条件反射了。 商泊云果然勾了勾嘴角。 但他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才淡淡道:“下次吧。” “等我学几个别的菜,而你的手也好了的时候。” 江麓看着自己逐渐消肿的胡萝卜,这才点点头。 未来的生意人商泊云是个合格的资本家,比如他压榨起乔叙的剩余价值时就十分得心应手。 十七岁的江麓同学显然也不是商狗子的对手。 总之,在江麓同学的不知不觉里,他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商泊云很多个“以后”。 整日的光阴就这样走过,及至傍晚,晚霞落满栾树的华冠,两个人的作业终于写完,江麓手臂上的风团退去,只留下了一点儿红痕。 “商阿姨,我先回去了。” 商女士正在收银台那思索晚上做什么菜,还是干脆带两个小孩出去吃,就见江麓和商泊云一道从后院走了出来。 “正是饭点,再坐一会儿?”商红芍觉得有些可惜,“阿姨的厨艺可比商泊云的三脚猫水平好。” 商泊云哼笑了声,道,“商阿姨,以后有的是机会。” 江麓也点头,商红芍女士这才作罢。 商熊猫一个下午没见着江麓,登时一个激灵跳了起来。 江麓微微弯腰,想要摸一摸它的头,一旁的商泊云轻哼了声,江麓又收回了手:“下次再见。” 商熊猫只好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老居民区外,黑色的迈巴赫忠诚而准时的等候。 江麓上了车,跟了一路的商熊猫还在等他回头,又被自己的主人无情嘲笑了好几声。 “药记得晚上洗完澡后再涂一次。” “好。” “氯雷他定的话——”商泊云回想那会儿社区医院里听到的医嘱。 “今天不用吃了,林奶奶说一天一片。” 商泊云看到江麓的眼神中带着点控诉,后知后觉自己好像有些保护过度了。 十七岁的身躯里藏着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抛开性格中一脉相承的部分,商泊云偶尔也会觉得十七岁的江麓太年少。 记忆里床笫纠缠过的那个江麓独当一面,冷淡又拒人千里,除却一点点生理上的需要,他对于商泊云再也没有别的任何要求。 在感知到草蛇灰线中的细节后,商泊云一度希望,江麓能和他多说一些,或者多依靠他一些。 这份“希望”暂且没有往控制欲发展的趋势,却也被商泊云带回了高中时代。 但他不能替江麓做决定,无论江麓是二十六岁,还是十七岁。 商泊云垂着眼,露出笑来:“明天见。” “明天见。” 车窗缓缓升上。 引擎声轰鸣,迈巴赫即将汇入主干道上拥挤的车流。 后排,江麓忽而道:“纪叔,我想去一下榕谷。” 老纪一愣:“去了榕谷可就赶不上回家的时间了。” “没关系,我会和爸爸说一下的。” 老纪一拍脑袋,憨厚道:“也是我多余问。您想去看望太太,先生他肯定没有什么意见。” 长洲南端的榕里古镇,和气候温暖的宜枫市接壤,榕谷则是建在古镇南山的疗养庄园,环境极佳,配有高端医疗,身体不好的叶明薇在那儿生活了许多年。 大概是九岁之后,“妈妈”渐渐成了一个有些遥远的符号。 第66章 很少见面,只从父亲阴晴不定的心情中得知她的身体忽好忽坏。 每个月两次的钢琴课,每个寒暑假日复日的练习里,从谭枳明无法释然的叹息中得知她那些蓬勃明亮、才气飞扬的岁月。 “小麓,不要让你妈妈失望,只有你能够完成她未竟的理想了。” “小麓,你的天分和明薇一样好。当年在央音,你妈妈可是我们钢琴系的金字招牌。” “……” “妈,我知道,小麓是我和明薇的孩子。我当然也爱他,可我就是想不开。如果不是生小麓的时候难产,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他,明薇的身体何至于——” 某个因为焦虑失眠的夜晚,江麓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指尖还在下意识地回忆曲谱上的节拍。 夜风也静谧,他听到了父亲和奶奶通电话时痛苦至极的声音。 第35章 那一年他多大? 江麓坐在车后座回忆。 “映雨是考不上央音附中了, 不指望她。” 因为父亲的话直接失眠到了清晨,上课时神思也有些恍惚,然后就听到谭枳明念叨的声音。 “小麓, 小麓?” 他有些迟钝地抬头, 声音温顺:“谭老师,抱歉, 我有些没休息好。” 所以, 是三年前,谭映雨和他都即将中考的时候。 那一年他将满十四岁, 因为很少庆祝生日的缘故,江麓对于自己每个年龄段所经历的事情, 偶尔会有些时间上的记忆模糊。 难过,更加焦虑,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但父亲、老师, 许多人都给他指了一条出路——拿下那些比赛的冠军,一步一步往上爬, 成为比“叶明薇”还要更天才的钢琴家。 如此长到十七岁。 城市的霓虹渐渐落在车身后, 疏星树影,在夜色里浮动, 迈巴赫远离了市区喧嚣的车流,往远处看, 依稀能够看见古镇暖橙如花的灯火, 高塔飞檐, 在月光下是格外柔美的轮廓。 “晚上看古镇更不一样, 听我老婆说,这儿还有不少活动, 什么什么汉服夜游之类的。” 榕里古镇本质上是康养型的文旅地产,明盛规划并运营了它,商业化也是必然的选择,以商养古,反倒有种历久弥新的意味。 进了古镇,车行二三里,才是榕谷的入口。 入口处,保安亭的人认得这串长a开头的连号车牌,依然在和疗养院的确认后才放行。 温暖的木色建筑仿的是江南园林的布局,澄明的灯光照着,并非是人们印象中有些冰冷的疗养院。 “江太太还没歇下,听到您要来,很开心。” 疗养院的护士长在楼下等他们,看到江麓过来了,立马迎上前去。 “国庆假期也很忙吧?上次见您,还是半个月前。” 客气的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寒暄,带着几分关心的意味。 江麓温声应和了她的问询。 穿过接待大厅,穿过回型的长廊,电梯往上,能看到疗养院内颜色繁复的花木,十月也生机勃勃。 置身其中,很容易让人忘记这儿居住的都是衰弱的病人。 南向的顶楼,复式套房,一整层都只为一个人私有。 护士长正欲上前敲门,江麓摇了摇头:“就送到这儿吧。” “纪叔,还要麻烦你等我一会儿了。” 老纪连连点头。 护士长道:“正好去楼下的餐厅用点夜宵。” 老纪搓搓手:“那可太好了。” 两个人转身离去。 门铃声响了。 一道柔和的声音在门后响起。 “门没关,小麓。” 江麓的手落在门把手上。 单凭着某种突然涌起的冲动,他突兀的在夜晚来到了这里。 门开了。 很欧式田园风的装潢,房间盈满了暖色的光,如能忽略那些位置隐秘的医疗设备,这里看起来就像一个温馨的度假别墅的房间。 苔绿色的沙发上,长发的女子已扶着椅背站了起来。 “在门口愣着干什么呀?”叶明薇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点儿开心的红,“过来。” 江麓的喉咙莫名有些发涩。 他快步向前,扶住了叶明薇。 “不用特地来门口接我的,妈妈。” 他的手落在了叶明薇的掌心,凉意递了过来,明明房间里一年四季都是极其舒适的恒温。 “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妈妈的身体好了很多。只是多几步路而已。”叶明薇有些无奈。 江盛怀也好,江麓也好,每次都对她的身体如临大敌,可她最近确实觉得自己好了不少。 在这儿长年累月地被照顾着,总还是有些起色。 “有半个月没来看您了。”江麓和她一道坐在沙发上,刚刚那一瞬间的哽咽就被他压了下去,“我……” 脑海里又浮现出商泊云和他妈妈相处的情形,他抿了抿唇。 “妈妈知道,你要去京市上课,你爸爸都和我说了,妈妈怎么会怪你呀。”叶明薇声音温和,“何况你在长洲念高中,要来看妈妈很方便,不是吗?” 江麓哑然。 其实不是的。 他要在完成那些不胜数的练习之后,才可以在父亲的允许下见自己的母亲。 “小麓,不要任性。” “小麓,好好练琴。” “小麓,别总打扰妈妈,不要把自己当需要照顾的孩子。” 第67章 “小麓,为了你,你知道你妈妈失去了多少吗?” 江盛怀的话又在脑海里盘桓。 那个时候,在那个栾树如盖的院子中,心中涌起的羡慕与思念明明那样清晰。 可当他在叶明薇面前展现出脆弱的一面,他身体衰败、温柔抑郁的母亲一定又会担心。 那句本来想说出口的“我很想您”便没有说出来。 “我昨天刚从京市回来,在谭老师家里上了五天课。”江麓微微坐直了些,双手放在膝上。 “映雨还在练琴吗?” “已经只学文化课了,她想考华清。” “华清啊……志向真大。”叶明薇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笑道,“怎么不来长洲大学?长洲和华清一样,都是最好的那几所大学了。” “她想学建筑,长洲的王牌专业好像是计算机。”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了商泊云的模样。 那个一开始被高桂生当做“玩物丧志”的计算机社,在高二即将结束的时候拿了一个全国冠军,商泊云的目标大学应该就是长洲大学吧? “那我们小麓想去哪儿?” 这个问题早有答案。 在江盛怀规划好了的道路上,他会去柏林或者费城,读顶尖的音乐学院或者拜入叶明薇恩师的门下。 江麓说出了那两所学校的名字。 叶明薇的眸光闪过怀念,她在央音念完本科后就出国继续深造了,那段时间已经模糊,回想起来只觉得都是明亮的快乐。 “真好。以后小麓和妈妈还会是同门。” “只是那样,留在长洲的时间就更少了。”江麓说。 叶明薇看着他,忽而问道:“在附中怎么样呢?” “附中吗?很好。老师,同学都是很好的人。课业有点累,但是也跟得上。” “最近周末,还会和同学一起在上午写作业。”江麓一顿,“在练完琴后。” “今天还去了同学家里。他家也有一个院子,不是很大,没有种花。” 叶明薇眨了眨眼。 “种了很多很多蔬菜,茄子、白菜之类的。” 江麓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花园”。 “在他家吃了午饭,还和他家的小狗玩了。”江麓伸出手来,手指早就恢复如常,腕上还有一点很淡的红痕,“然后,我就过敏了。” “爸爸说您对动物的皮毛过敏。”江麓的神情有些孩子气,在叶明薇面前,他下意识地懂事,却又不想是外人眼中温和有礼的“学长”“少爷”。 江麓望着叶明薇,那双与她肖似的桃花眼中居然带着一点儿开心,“没想到,我也是。” ——除却钢琴之外,他和他的妈妈还有其他关联。 叶明薇愕然。 心中转瞬就有酸涩生出。 “是妈妈疏忽了,没有想到这件事情。”大半时间都在病中,叶明薇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想起了白天叶凝打过来的电话,指尖幅度很小地握起,又松开,“后来是去看了医生吗” “嗯,我同学陪我去的。” “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谁能想到,一个月前,光是听到窗外商泊云随意的语气,都会觉得烦躁? 他点点头。 他们又继续聊别的事情,大半时间,都是江麓在说,叶明薇听着。 太久不见面,能说的事情其实很多,江麓事无巨细,又小心翼翼筛除会令叶明薇担忧的部分。 比如他几次的焦虑,比如将要到来的一场国际大赛。 这些,都不要说出来。 时针渐渐走完了一圈,门外想起了护士长轻缓的敲门声。 江麓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已经待得太久了。 “妈妈,我今天就先回去了,下次,再和爸爸一起过来看您。”他站起来,“九点,是不是已经有些晚了?” 叶明薇故作苦恼:“我确实很容易犯困。” 江麓的脸上很快浮现出懊悔的情绪。 “你来看妈妈,妈妈很开心,为什么要自责?”叶明薇看着江麓,露出笑来。 为什么要自责呢? 江麓也不明白,也许是知道自己从一出生,带给她的就只有缠绵余生的病痛吧? 然而她的手温柔地轻拍着他的发顶。 叶明薇道:“妈妈很久没听小麓弹琴了,给妈妈弹首曲子,妈妈听着睡觉好不好?” 套房南向的落地窗前,有一个单独开辟的阳光房,一架钢琴犹如装饰一般,在这儿静静驻足了很多年。 叶明薇很早就没有足够的精力去长时间演奏,到后来,也不过很偶尔的时候弹奏几回记忆里的曲子。 江麓立马应了下来。 坐在琴椅上时,才想起来问:“妈妈,您想听哪首曲子?” 伴随着身体的衰弱,其实记性也不如从前,不过叶明薇并不想让江麓知道。 “弹你最擅长的,让我也听听看,谭枳明是不是比我更适合当你的老师。” 秋夜的月光和虫声一起落在了窗外,那颗惴惴不安的心在这刻终于获得了安宁,江麓按下琴键。 卧房的门半掩着,微暗的光线中,叶明薇闭着眼,却仿佛看到了窗外如水的月光。 ……clair de lune。 舒缓、流畅,从始至终都在从容的流淌。 第68章 好吧,谭枳明确实比她更适合当小麓的老师。叶明薇慢吞吞地想。 她的睡意来得很快,喉间忽而涌起一股痒意,她想要咳嗽,又生生压下。 那双苍白的手揪着被子,终于掩盖了下来。 她弓着背,往被子里蜷了蜷。 脉脉的钢琴声中,叶明薇沉沉睡去。 江麓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他步子很轻,走到了门扉半掩的卧室外。 叶明薇侧卧着,被子微微隆起,像一座小而安全的堡垒。 “妈妈,晚安。” 江麓抬手,熄灭了客厅里温暖的灯光。 “江太太已经睡下了吗?”护士长等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也压得很轻。 “是。”江麓将门合上,“今天麻烦您等到现在了。” “这是我的工作。”护士长笑得很熨帖,又引着江麓下楼了。 餐厅的夜宵都是榕里古镇上的小吃,老纪把夜宵都给尝了个遍,这会儿满足得不行,等江麓见到他的时候,他手里还提了两个打包盒。 “嘿嘿,想拿回家给我老婆尝尝,我俩一直没啥时间来古镇里玩。” 老纪的儿子也是高三,家里天天鸡飞狗跳,他妻子索性辞了工作全职陪读这一年。 “不过,等明年就好咯。” 一想到自家的混小子即将高中毕业,老纪就觉得分外解脱。 明年。 江麓微怔,心中一瞬生出惋惜,但很快又化作释然。 分别无可避免,人都是往前走的,谁都不例外,而且这三年,正如他和叶明薇所说的—— 很好。 山中已是一片深静的幽暗,唯有路灯沿着山道,一盏又一盏的亮着。 驶离榕谷,出口的保安敬职敬责,在亭下目送连号车牌的离开。 古镇里,夜游的人群也早就离去,灯火明明暗暗,引擎声呼啸,江麓抬头,隔着车窗看到了一轮月亮。 临近十五,月亮的轮廓渐渐饱满了起来。 江麓的心中忽而一动。 他还欠商泊云一张照片。 点开相册,时间最近的,仍然是隔着舷窗拍下的那一张。 从京市回来、在栾江剧场外见到商泊云之后,及至这一天结束,江麓发觉自己终于获得了奇异的安宁。 梦中纷繁的混乱也已经远去,他可以将梦和现实分离,所以不必再心虚的遮掩。 “商熊猫,跑快点儿。” 商泊云手里的牵引绳被拉得老长,不想锻炼的商熊猫则在后头发犟。 特别关心的提示突然音响了起来,商泊云停下脚步。 商熊猫以为是自己耍赖得逞,当即摇着尾巴,慢悠悠踱步向前。 照片里,隔着白色的舷窗,幽蓝的夜空中,高悬着一道弯弓似的月亮, 【未来老婆】:“你看,商泊云。” 【未来老婆】:“这是那天晚上,我经过的月亮。” 第36章 “可真舍得让我等, 今儿都七号了。” 商泊云嘴上抱怨,然而眼角眉梢,笑意不受控制地漫了上来。 一种纯然的喜悦在心里游荡, 这种情绪在突兀地收到这张照片之后, 毫无征兆地涌出。 商泊云是种很直白的生物,通常并不使用委婉的修辞表达感受。 但就在这一刻, 他有些矫情地觉得, 月亮同时照到了他和江麓的身上。 商熊猫终于慢悠悠地踱步到商泊云的身旁。 小狗为什么要锻炼呢?小狗没有抱抱就已经很凄凉了。商熊猫如是想。 它停在商泊云的旁边,示意自己的主人, 现在可以继续一起走了。 但是小狗眼睁睁看着商泊云蹲了下来,半捂着脸。 “嗷?”为什么不走? 秋夜的风很凉, 白日的热意早就褪得干干净净。 商泊云第一次体验到面部急剧升温,热意糊满了掌心。 靠……被十七岁的江麓撩到了。 发出去的照片迟迟没有得到回复,江麓也没多想, 商泊云这个点, 不是在做题就是在夜跑。 领航员将要驶入和光山苑的时候,消息提示音终于响了起来。 江麓低头, 盯着屏幕看了几秒, 蓦地笑了。 “说我小气,你不是也一样吗?” 聊天气泡里, 商泊云很臭屁地重复了江麓上次的回答—— “早点回家。” 国庆一过,长洲的天气又热了起来, 秋天的温度反复无常, 时不时燥得和夏天一样。 “月考已经结束了, 又到了大家期待已久地换座位环节。”周一的班会课上, 叶凝笑得很和蔼,一副老式的厚圆框眼镜衬得这张旧画报似的脸更加亲切。 “这次还是老规矩, 前面的人往后坐,后面的人往前坐,个别实在太过高大的同学只能继续坐得比较偏后了。”叶凝拉开黑板,液晶屏露了出来。 屏幕上,弹出了新鲜出炉的座次表。 “国庆前,有自己想法的同学也都和我提交了小纸条,能满足的老师基本上都满足了。” “至于什么谁想和谁坐一起。”叶凝扫视了一圈教室里这些青春活力的面孔,“双向奔赴的,老师当然成全,剃头担子一头热的同学,就只能抱歉了。”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起哄声,有好事者以八卦的眼神打量着班上那些关系暧昧的同学。 第69章 叶凝微微一笑。 说是双向奔赴,到底年纪小、脸皮薄,关系里有几分情愫的,反倒不敢来和她说想和谁坐一块。她大手一挥,拆散了好几对羽翼未丰的鸳鸯。 至于剃头担子一头热的——譬如觊觎她的班长的陈锅盖儿同学,那就更不用考虑他那张情真意切想和许葭禾坐同桌的小纸条了。 不过。 有一位同学的意见她确实是考虑了的。 教室后排,李思维正和商泊云依依惜别。 “商老板,咱们以后就不是同桌了。” 李思维有点惆怅。 “昂。”商泊云心情良好。 “也不知道是谁能抄到你的第一手作业。” 李思维越发惆怅。 “……” 我老婆的作业都是自己写的。商泊云向李思维投以嫌弃的目光。 “那,我还能抄到你的第一手作业吗?” 李思维图穷匕见。 “婉拒。”商泊云绕柱走。 “昂……” 李思维趴在课桌上,神情灰败。 “行了,都看一下自己的位置,争取在下课前把位置都换好。”叶凝低头点了几下键盘,将座次表放得更大了些。 讲台前瞬间挤满了人,陈彻伸长了脖子,看到自己和许葭禾的名字各安天一涯。 “叶老师,我坐到这么后面会不会看不清啊!”陈彻挥手,试图更改木已成舟。 “我记得你视力5.2。”叶凝当然看得出陈彻的心思。 “老师你可真关心我,可是最后面离讲台太远了。”陈彻清了清嗓子,眼神往许葭禾那儿飘。 “别挤,别挤!后面的同学该看不到了。” 但许葭禾全然不知陈彻的少男心,她指挥郝豌分开讲台前的人,终于将整个座次表都露了出来。 很快,教室里声响震天,喧喧嚷嚷开始换座位。 商泊云的位置没变,叶凝将江麓的座位往后面调了,至于李思维,按照原本的规则坐到前面几排去了。 商泊云表示新同桌新生活,他十分期待。 于是,翘着尾巴的商狗子三步并两,穿过拥挤的教室。 “现在相信我是穿越的吗,同桌?”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语气带着几分揶揄。 “相信。”江麓正在收拾书,抽空道,“但之后的事情,你应该预知不到?” 商狗子微微歪头。 江麓有些好笑地看他:“比如,我想要你让一下?我要往后面搬座位了。” 一八八的个子杵在兵荒马乱的教室里闲聊天,怪占地方的。 商狗子的脸上露出了几分不满。 他的手撑在了江麓的桌子上,江麓不明所以。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过来?” 商泊云轻咳一声,十分努力地压下自己的尾巴,“把书包背上。” 身形高峻的少年弯下身来,手臂上流畅的肌肉线条绷起。 商泊云先随意试了下,嗯,知识的分量确实很沉,所以江麓还是好好收着他的胡萝卜吧。 他手下用力,课桌整个儿抬了起来。 “陈彻,让一让。” 陈彻正在那郁闷地收拾东西,座位一换,离许葭禾位置更远了。 身后忽然响起了商泊云欠欠的声音,他猛回头,恶声恶气:“干嘛!你位置不是没……” 没了声音。 商泊云抬着张桌子,眼神示意他挪动一下尊臀站起来,江麓从商泊云身后探出身来,道:“麻烦你了,陈彻。” 钢琴家一双桃花眼弯弯,笑起来总让人如沐春风,但看着站在他眼前的这两个人,陈彻感觉更郁闷了。 “这么热心的吗,商老板?过会给我也搬一下呗。” “你是我同桌吗?”商泊云语气真诚。 “……哼。” 陈彻默默抬起屁股,给他们让出来一条路。 很快,后面的同学也接了上来,一个一个趁着空隙把座位挪了过去,陈彻顶着锅盖刘海,一脸幽怨。 原本李思维的位置空了一块,江麓的桌子靠了上来。 “先坐我这儿。” 商泊云点了下自己的课桌,又风风火火回身去拿椅子去了,留江麓背着空荡荡的书包,看起来就像一只在状况外的猫。 教室的座位换得热火朝天,刚刚一直在给人让路的陈彻这才刚开始搬。 讲台下,许葭禾已经坐下来和郝豌看本周星座了,陈彻刻意而做作的悲伤小许班长全程没发现。 再看看春风得意的商泊云,陈彻彻底黑化。 商泊云拎着椅子绕了过去,锅盖刘海忽然恶向胆边生。 陈彻整个人薅住了商泊云,开始胡搅蛮缠。 “商老板,我是你铁铁!你必须帮我搬!” “……你爹李思维呢。” “他也有别的同桌啊!你们都是好狠好狠的心!” “……别扒拉我裤子!” 陈彻不禁悲从中来,只有他没有人关心。思及此,他薅着商泊云的手又缠紧了点。 商泊云烦不胜烦,凶神恶煞地提着椅子往后面挪——腿上依然挂着一个不撒手的陈彻。 “陈彻,要不我帮你……”江麓眨了眨眼,莫名觉得商泊云好像真的想要杀人了。 “不用!” 两个人异口同声打断了好心的钢琴家。 第70章 “松开。我暂时没有让人看到裤腰颜色的变态癖好。” 商泊云垂着眼,语气不善。 “呜。”陈彻抱着他的裤腿,发出了商熊猫的声音。 “你不松手,我怎么帮你搬?” “嗷!”陈彻眉开眼笑,立马从地上弹了起来。 商泊云没脾气了。 他盯着陈彻思索了几秒——看在这颗锅盖刘海明明快要追到许葭禾却自己彻底搞砸的份上,商泊云决定宽恕他。 在堪称漫长的十几二十岁里,错过彼此的远不止那么零星几个。 “书包,椅子。”商泊云言简意赅。 陈彻十分上道,立马把书包和椅子扛上,然后笑嘻嘻地看着他的铁铁把塞满教材的课桌抬起。 都是一块儿打球的,为什么商泊云的肌肉看起来流畅且漂亮,郝豌也是个双开门冰箱,只有他高瘦如升旗杆?顺直男陈彻不由得陷入了思索。 “儿啊!为父来迟,忘记帮你搬座位了!”李思维终于注意到了后头的动静,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添乱,两个人瞬间开始菜鸡互啄。 商泊云充耳不闻,将陈彻的课桌放好之后,又回过头,从地上捡起了陈彻的椅子。 教室里鸡飞狗跳,高桂生巡逻路过,眉头皱得老高,十分嫌弃地快步离开了。 “哎,周茉,周茉!你也让商老板给你搬座位呗。” 女生们绕开教室里的混乱,抱着书从旁边走过。 周茉小姑娘看着强行分开共轭父子的商泊云,有些不好意思:“这不好吧,他都帮别的同学搬了两次了。” 江·别的同学·麓耳尖微动。 “不试试怎么知道?商老板其实挺好说话吧?” 女孩子们推推搡搡,在教室后面笑成一团。 “我真的不行……” “你胆子大点!又没事。你去不去?你不去的话,我可帮你和商老板说了。” “哎,我我我……我去!子涵你别推我——” 书本晃荡,几个女孩子应声倒下,教室里的人往后头看,顿时乐得不行。 “你们怎么也打起来了?” 周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江麓蹲下身来,将散乱一地的书一本一本捡好。 “没事吧?”他问。 周茉表情有点儿呆,然后立马回过神来。 她从地上胡乱捡起了剩下的几本:“对不起对不起,我的书没有砸到你吧?” 江麓摇摇头,把周茉的书放在了一张空课桌上。 “这是你的座位吗?” 周茉狂点头,试图缓解刚刚的尴尬。 “谢谢你呀,江麓。” 那双轮廓润秀的眼睛微弯,江麓的声音带着点笑:“没事。” 一旁,罪魁祸首刘子涵悄悄捅了捅周茉的腰。 闹了这一出,周茉方才鼓起的勇气早就泄得干干净净,狠下心来踩了好友一脚。 “嘿嘿,钢琴家帮你拿书也值了。”刘子涵表示满意。 江麓有些疑惑的看了她们一眼,周茉简直想封上好友的嘴巴了。 忽然探出只手,极其自然地隔开了相对而站的两人。 商泊云才结束和陈彻的掰扯,就看到了差点被书砸到、又热心助人的江麓同学。 “收数学作业。” 下课铃十分配合,猝然响起。 教室前头,学委已经开始指挥起各科代表。 “你是我同桌,直接交给我就好了。”商泊云望向江麓,眼中带着点笑,语气惯常懒散。 两个人一前一后回到座位,刘子涵还在和周茉念叨。 周茉小姑娘看着说话的两人,忽而想起了某个上午传来的视频。 她心中再次划过了相同的异样。 这一次,终于叫她察觉到了。 第37章 “周茉, 周茉?你化学作业放哪儿了?” 小组长在前头喊她,手里抱着一沓练习册。 “来啦来啦!”周茉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国庆之后, 附中正式开始晚自习, 一沓沓的试卷里,高三的紧迫感终于压了上来。 “物理抓紧写啊, 第三节晚自习就讲了。听说一中都要开始第二轮复习了。” 把作业布置下来, 讲台上,赵百凌乐呵呵地开始给压力。 “怎么可能!”陈彻不信, “高三才开始两个多月呢!” “人一中暑假组织学生去市郊游学,实际上在乡下补了一个月课。”赵百凌啧了声。 长洲不允许高中补课, 教育局盯着这几所市重点,因此附中只提前了十天开学,没想到一中花活这么多。 底下的学生窸窸窣窣, 陈彻举着手问:“期中我们是不是还要和一中联考?” “嗯, 试卷是按照一模的难度来的。” 教室里瞬间炸锅。 “卧槽,那一中也太贼了!” “联考必不能输。” “话又说回来, 不补课真的很快乐。” 一中和附中常年争夺长洲最好高中的那个宝座, 两个高中隔着几条街互看不顺眼,已经成历史传统了。 “哎, 咱们附中如今只能亡羊补牢咯。”赵百凌一脸忧心,他叹了口气, “要不大家再陪一张试卷?” 教室里瞬间安静, 下课铃响了, 有人立马转移话题。 “那个, 赵老师,我们得去抢饭了。晚自习再见。” 第71章 “就这点出息。” 赵百凌哼笑了声, 夹着教案走了,到底没加那张试卷。 “现在人太多了,我才懒得去。”陈彻扑了过来,“哎,等下了英语晚读,去你家吃个泡面吧商老板——我会付钱的。” 商泊云问:“饿吗?现在去吃晚饭还是下了晚读?” “我说了啊,下了晚读再——”陈彻扯着嗓子嚎。 “我就不去了。” 陈彻:“……” 原来不是问他。 锅盖刘海露出礼貌的微笑。 太久没被江麓拒绝,商泊云眉梢微挑,有些意外。 陈彻“哦”了一声,艳羡道:“钢琴家是不用上晚自习的,商老板,你忘了?” 江麓刚来附中的时候,高桂生就和五班所有老师打过招呼了——这个学生要特殊对待,钢琴才是他要专注的事情,至于高中生的生活,是锦绣上多添的花苞罢了。 并不是所有老师都赞同高桂生的话,但明盛捐的多媒体楼让素来以升学率为己任的高主任立马敲锤定音。 所以,高岭之花这样的赞美其实饱含揶揄,将“钢琴家”和普通的同学划出界限。 江麓一直知道。 他露出点笑:“是陈彻说的这样。” 没有例外。 商泊云应了一声,云淡风轻的。 江麓莫名地有点失落。 眼中的笑意敛起,他的语气仍然温淡:“所以我得先回家了,明天见。” “说这么早干什么?”商泊云把拿到一半的英语书收了进去,“还能顺段路,我们去吃饭。” “啊?啊?”陈彻目瞪口呆。 有必要吗商泊云,你的心可以偏成这样吗?! 不过如果是许葭禾和商老板,陈彻思绪放飞了一下,他选他禾姐。 “嘿嘿,那我要加卤蛋和肠。白嫖。”陈彻说。 “走吧。”商泊云看向江麓。 校园里还很热闹,高一的高二的追追打打,夕阳落在校服上,也没带来什么催促的意味。 黑色的私家车等在一如既往地那个位置,有人将目光落在车身上,窃窃私语着经过。 车门开了,商泊云挥了挥手:“小江老师,现在可以说那三个字了。” 原本的失落就因为这个人的态度消失,江麓伏在车窗边缘:“明天见。” 两个高中生站在校门口,目送那辆百万suv离去。 “哎,你别说,虽然钢琴家挺好相处,但是经不起细想。”陈彻双手插兜,感慨道,“老感觉和我们隔着点什么似的。” “给我分析分析?”商泊云有些好笑地看了锅盖刘海一眼,情绪算不上很高。 陈彻的表情深沉了起来。 “再给你加个蛋。” “好嘞。”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往老居民区走。 陈彻轻而易举被卤蛋拿下。 “虽然也和我们一起上课,放学,但是就都知道他不一样。” “嗯?不懂。”商泊云向前看去,黑色的迈巴赫早就不见踪影。 “五班的每一个人,都要参加高考,排名掉了,是天大的事情。” “那你还抄我作业。” “节省时间去攻克难题哈……月考掉五十名完全是意外。”陈彻清了清嗓子,“别打断我思路——钢琴家完全不用在乎这些,他一毕业就会出国,来附中都知道其实只是体验高中生活的吧。” “说起来去年运动会,高中最后一次了,他也没来,我们假期不是补习就是作业,他则是练琴练琴,比赛比赛。去年拿的那几个比赛冠军,高桂生不是都把奖杯放在了艺术部那边吗?” 众所周知的事实里,江麓有一条既定的必须走的道路。有老师还开过高桂生的玩笑,问主任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要在优秀校友里加上“国际知名钢琴家江麓”。 高桂生理所当然地说:“那是必须的啊。” “谁家普通同学给附中捐一栋楼。”末了,陈彻总结,“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夸张。” “商老板,钢琴家他真的是生在很高很高的枝上。你得拿梯子才能去摘。” 陈彻先迈入了熊猫超市,语气亮堂的和商女士打了招呼,“而我,只需要两颗卤蛋,就能和你掏心掏肺。” 商泊云意味不明地哼笑了声:“不是还要根肠吗?” “差点忘了,你可不能昧我。” 锅盖刘海熟门熟路地去了货架,拿了两桶冬阴功的泡面,“一桶吃不饱。” 商女士瞅了他俩几眼,顿觉省事——恰好今天寻思着商泊云开始晚自习,所以她晚饭还打算带商熊猫出门去吃。 水很快烧开,咕嘟咕嘟的热气沸腾着。 陈彻并不知道,金钱并非是不能逾越的鸿沟。时代的东风里,小小的熊猫超市也为商女士积累下了原始财富,最后让她操盘出一个长洲人气最为旺盛的商场。 正如商泊云白手起家,借着互联网的红利和技术的颠覆创新,让云山成为了游戏行业的独角兽,又把目光投向更为丰富的领域。 人和人之间,需要逾越的从来就不是物质——或者说物质只是最外部的因子——更为关键的,是各不相知的岁月里,将人之所以塑造成“ta”的事物。 是什么塑造了江麓,让他对自己的性取向如临大敌,让他在那个夜晚,以一种冷淡之至的语气说“这不是我的家”。 第72章 如果岁月回溯,能够再往前走一点,商泊云就可以清楚的知道答案。 曼彻斯特的雨季漫长,江麓一个人在治疗室的窗户下看了许多年,却总看不到天空变亮。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让人羡慕江麓的,是他背后那个财富通天的江家,让江麓压抑的,也许,也是他的这个“家”。 “你不吃吗?” 陈彻都要把面汤喝完了,一抬眼,看到商泊云的泡面里还飘着一颗完整的卤蛋。 他略加思索,火速伸出了叉子,然后被一脸淡然的商泊云拍开了爪子。 “你又不吃!”陈彻龇牙咧嘴。 仿佛是为了发泄心中那点郁气一般,商泊云叉起卤蛋,直接一口塞了进去。 腮帮子瞬间鼓了起来,就像只愤恨的豚鼠一样。 第38章 迈巴赫驶离繁华的市区, 和光山苑幽静得格外明显。 江家的别墅亮着灯,还未到门口,家里的帮佣就先迎了上来。 是惯常负责饮食起居的保姆. 她语气恭敬, 说:“少爷, 先生让您去书房等他。” 餐厅里并没有准备晚饭。 江麓愣了一瞬,才道:“好。” 也没有问原因, 他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按下了楼层键。 帮佣们无所事事,整个江家的气氛似乎因此变得有些凝重, 浸在一种怪异的安静之中。 江家的书房很大。 书桌摆在一端,另一端则是一个半开敞的茶室。 有三面墙都是书架, 书籍琳琅满目,大半是江盛怀的,最高的那一层, 放的则是一本一本的乐谱。 很久很久以前, 这些乐谱并未被高高放起,它们都是叶明薇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孤本, 有些甚至已经存在了漫长的岁月。 江盛怀在书桌前办公, 叶明薇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抱着年幼的江麓, 一起翻阅过那些有如诗篇的乐章。 “妈妈,这些你都会弹吗?比如这个!” “我看看……妈妈得试一试才知道哦。”叶明薇含笑, 轻哼了几句, “有些难。” 江麓微微惊讶地睁圆了眼, 不相信聚光灯下演奏的妈妈也会有弹奏不出的曲子。 叶明薇将他举起, 逗他:“所以,小麓以后弹给妈妈听好不好啊?” 他低头看着妈妈, 重重点头,忽而觉得身体一空,原来是爸爸放下了手头的文件接过了他。 “爸爸!” “有些沉了,别总让妈妈抱。” 他只要有父母的抱抱就很开心,不拘是两个人中的谁,于是,五岁的小朋友就笑嘻嘻地窝在江盛怀的肩头。 叶明薇的手撑在地毯上,仰面看着他。 “我们小麓,要说到做到呀。” 记忆里,永远有这样——这样温柔、明亮的话语。 但从某一天开始,这间书房里再也没有那样的声音。 妈妈长居疗养院,她的收藏被束之高阁,书房里,只有父亲沉默地处理工作。 江麓站在书桌前,垂着眼,思绪起起落落。 门后响起了应答声。 “是,少爷按照您的吩咐,在里面等您。” 江麓站了起来。 “爸爸。” 江盛怀微微颔首,随意解下了西服外套。 这会儿已经有些晚了,花园里起了露,他行过遍是蔷薇的院落,不可避免地沾湿了袖口,人也带着几分凉意。 “坐吧。”江盛怀眉间带着倦色。 明盛太大,事情太多,哪怕他已经移了重心,正打算退到幕后,也还是难免忙碌。 西服搭在了椅背,他坐在江麓对面,父子两人相对而视。江麓像个下属,而江盛怀则是他的上级。 “前天,你去了榕谷。一则,去的时间太晚,二则,没有提前告诉我。” “我知道你已经经过了妈妈的同意,我也尊重她的想法。” 江盛怀的语气始终不重,可是每一个字,都让江麓的心一点一点下沉。 “但是你知道,妈妈的身体始终算不上好。”江盛怀的指尖轻敲,钝而沉闷的声音在书房之中响起。 “所以,做一切和妈妈有关的决定之前,先和我说。”江盛怀声音终于严厉了起来。 “当时去附中念高中前,我已经和你打过了预防针。” “附中的事不必太上心,对付着过去就行。你的老师也都有这个共识。柏林,或者费城,高三一结束,你就可以去那里。” 人生很漫长,被钢琴填满的童年、少年时代,也就不显得可惜。 江盛怀只看结果,只要江麓能够完成妻子未竟的理想就行。 他无疑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却又不可避免地把近乎功利的习惯投射在了江麓身上。 “爸爸。”江麓喉头一哽,又压下了那点酸涩,“……我没有缺过谭老师的课,日常的练习也一直保持,在这之外的时间,我才用在了学校。” 他已经尽力平衡好了这两件事情,付出了更多的、不为人所看见的努力。 “我知道。”但江盛怀声音冷沉,“你想要留校上晚修,不用和你妈妈说。” “直接告诉我。就像现在这样。她需要的是修养,而不是在见完你后,就得操心地在清晨给我打电话。” 江麓愕然,一瞬无言。 他半分不曾提及,妈妈怎么会知道呢…… 第73章 少年眼睫低垂,在江盛怀眼中,这就是一种默认。 “今天叶凝——你小姨。她也和我秘书通过了电话。”江盛怀说,“以后,周一和周四的晚修,你留在学校上。” 这是折中之后的妥协。 周一和周四最后一堂晚修都是物理,叶凝仔细分析过江麓各科的短板。 “小麓,你好好想想吧。”江盛怀起身,往门口走去,“不要总做孩子气的事情。” 他声音一顿,复又道:“再过几个月,你就十八岁了,已经是个大人了。” “你妈妈说,无论如何,她也要陪你过这个生日。” “好,谢谢爸爸。” 开门声响起,江盛怀离开了,西服外套还搁在椅背,隔着桌子,似乎也在凝视着江麓。 放在膝盖上的手蜷起又松开,静谧无声的书房里,江麓仍坐在那,神情木然,腰背却挺得笔直。 “……少爷?” 过了一会儿,佣人试探似的声音传来,她要进来将那件西服拿去熨烫。 江麓没回答。 借着书房里暖色的光,佣人看到了一张格外冷淡的侧脸。 秋夜,露水越发深重,胡桃木色的钢琴旋律不休。 近乎自我惩罚一般,江麓不间歇地一遍遍地演奏,很长时间以来,他就用这样的方法排解自己。 其实算得上有些极端,因为不知疲倦的练习会逼迫他走入情绪上的死胡同。 江麓不想那么焦虑,也不想让父母对他失望。 童年时允诺过母亲的乐章他早就可以弹出,但是那条人尽皆知、他必须要走的道路,还要走多远、多久才可以抵达? 江麓垂眼,看着黑白的琴键,指法已如本能,可哪怕弹到痉挛,心里好像仍然只有空荡荡的一片。 他沉默着继续。 凌晨,两点。 等到江麓从浴室出来的时候,连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上了一整天课,没吃晚饭,更没有休息,体力早就到了临界点。 他蜷在被子里,感知到疲惫很好地将情绪麻木了。 他钝钝地想,今天的练习比往常更久,爸爸应当就会相信,他的重心一直只有钢琴。 以后,可以留在学校更多的时间了,也是值得开心的事。 江麓麻木了情绪又起伏,像被浸在酸涩又温热的水中 班上总是很热闹,和商泊云——和同学们在一块也很开心。 可是,他不想被当做不体谅大人的坏孩子。 尽管,他也不被允许做一个孩子。 他蜷得更紧了些,呼吸闷着,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他听见—— “小麓,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有时候宁愿,你不是明薇的孩子。” “我们的儿子,怎么可以是一个变态……” “这是病,可以治好的,别怕……痛也忍着。” 好像坠入了一个漩涡般的梦境中。 纷乱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雨声纷至沓来,砸落在茂密的草坪、红砖的墙面,砸落在治疗室冰冷的窗沿。 那些纷繁的声音越来越大,像张网一样,密密麻麻地将他包裹,痛意从四肢百骸传来,有人以冷漠的语气在他周身交流,是慢条斯理的英文,他头痛欲裂,听不真切,只觉得一切都被瓢泼大雨所吞没。 窒息感涌来,江麓猛然睁眼。 窗外,秋朝是明亮的光景,甚至有些刺目。 长洲昨夜并没有下雨。 他仰躺在床上,浑身发沉,头晕目眩,好像一整晚都没有休息过一样。 凉意涔涔,原来整身睡衣都已经被冷汗湿透。 时针走过了七点,老纪已经在前厅等了好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江麓下来。 睡过头这件事情,从来不会发生在自律的小少爷身上。 保姆上楼,敲了几次房门,也不得回应,终于拿钥匙打开了门。 “少爷,我进来了。” 清晨的阳光落在胡桃木色的钢琴上,身形有几分伶仃的少年扶着门框,微低着头,额发散乱。 “早上好。”江麓咳出口热气来,苍白的脸瞬间涌上血色,“我好像发烧了。” 保姆看着那双雾蒙蒙的眼睛,连忙道:“我去联系医生,您先休息。” 早读的铃声响了又敲,五班教室的最后排,有一个座位却始终空荡荡。 陈彻扭过头来,语气欠揍:“刚和你做一天同桌吧?江麓他这就不想来学校了?” 苦于自己一直被商泊云拿捏,陈彻昨天做了恋爱辅导后,终于发现一个挑衅商狗子的方法——用钢琴家。 但商泊云没理他。 他低头,手机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生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事? 从小不坦诚到大的江麓暂时没有和他交底的自觉。 指尖敲敲打打,身后忽而响起了叶凝的声音。 “小商同学,来一下办公室。” 叶凝往他手里看了眼,轻咦了声,“学校不是禁止放学前拿出手机吗?把手机也给我带上。” 陈彻没憋住笑,在商泊云起身后瞬间破功。 第39章 商泊云顺手把手机放进了兜里。 走廊上热闹得很, 五班的、六班的都在外头晒太阳。 “老师好!” 一群皮猴子歪歪扭扭倚在栏杆边上,打招呼的样子很没个正形。 第74章 “商老板,你咋跟在叶老师后头?”有猴看到了商泊云, 还想招呼智人一块儿来闲聊天。 “别不是英语作业又没做完吧?” “哪能啊, 咱们商老板这次英语及格了。” 商泊云英语之差大家都有所耳闻,不过这次月考堪称突飞猛进, 有人举起手, 比了个大拇指,“现在他的年级排名, 是这个。” “别瞎猜。”商泊云闲闲应了一声,他步子迈大了点, 走到了叶凝的旁边。 叶凝扭过头,有些好笑地看了这个过于自如的学生一眼。 经过了办公室,叶凝没让商泊云也进去, 。 “在外面等我一下。” 她从办公桌上拿了一本册子, 又很快走了出来。 走廊尽头的拐角处,是高三年级部的会议室, 除了周一之外, 这儿大半时间都是空的。 “进去找个位置坐。” 商泊云放眼看去,主位是一把很气派的老板椅。 “高主任平时就坐在这儿开级会。”叶凝把门带了点, 却没完全掩上,隔着半敞的门缝, 能看到栏杆之外热闹的操场, “商老板, 要坐上去过过瘾吗?” “还是不了。”商泊云替叶凝拉开一张椅子, 而后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高主任的头发好像越来越少了。” “这话我就当没听到。”叶凝想到高桂生在秋风里逐渐萧瑟的发顶, 好歹还是忍住了笑。 她没立刻翻开那本册子,而是先看向了商泊云。 “换了新同桌,感觉还好吗?之前你说要和江麓做同桌,我还很惊讶。” 叶凝笑的时候,总有种不符合年龄的和蔼,让人很容易放下戒备心,觉得这是个莫名慈祥的年轻老师。 ——实际上,早在月考之前,她就考虑过让这两个人做同桌了。 商泊云状似认真地想了想,诚恳道:“不好说。” “啊?”这和叶凝料想的回答不一样。 “好吗”后面不应该接“好的”嘛? 她只好继续微笑:“有什么问题吗?” “老师,我才只和江麓做了一天的同桌。”商泊云慢吞吞道,“他今天没有来。” “哦,原来是这样。”叶凝松了口气,这孩子,说话还怪会吊人胃口的,“他请了病假,今明两天都在家休养。” 还是江家的保姆给她发的消息,说来真是有些怪异,作为江麓的老师兼小姨,她大多数时候都是通过保姆和江盛怀的秘书来关心、了解江麓。 她翻动着手里的册子,上面列的是商泊云和江麓几次考试的分数,两个人的物理和英语,恰好总是反差巨大。 思绪有一瞬游移,江盛怀事无巨细地安排好了江麓的人生,却总让叶凝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她只是个占了些许血缘关系的小姨,无从去置喙太多。 口袋里,手机静悄悄地躺着,商泊云的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而后问道:“他情况还好吗?” “发烧,不是什么大问题。” 何况,由于叶明薇身体的原因,江家的家庭医生一直都是最顶尖的那一批。 叶凝有些慨然。 “还知道关心同桌,看来确实相处得不错。”她回过神来,打趣道,“到底是你自己特地来说要坐一块儿。” “要放以前,我是不信的。” 商泊云的心放了下来,眼里也带出了几分笑:“我也不信。” “好好保持。”叶凝老怀欣慰,又道,“老师今天叫你来,其实就是和你新同桌的事情有关。” “他的情况比较特殊,班上很多同学也都知道。” 商泊云点点头。 高中生说是忙碌,又总能分出时间来八卦,学校的人七拼八凑,大致描述出江麓的出身,陈彻那天说得绘声绘色,和其余人一样,认定他一定会成为钢琴家,高中生活只是过场。 “让你们两个坐在一起,有互相帮助的考虑,你们擅长对方有短板的科目,所以做同桌也很合适。后天开始,他也会留在学校上晚自习。” 叶凝给他看两个人的成绩条,商泊云望过去,他和江麓的名字一上一下的靠在一起,看起来很是登对。 “但是只有周一和周四。” 附中的高三生一周要上六天晚自习。 叶凝托着脸叹气:“别觉得奇怪,这是我和他家里争取后的结果。” 商泊云于是又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江麓以一种很安静的表情说:“没有什么比钢琴重要。” 他忽而在这刻产生直觉,可以借此更了解江麓一些了。 “这种事情为什么还要争取?”商泊云问。 哪怕是艺术部的学生,在进入强化阶段之前每天也依然不会落下晚自习。 “他家的情况比较特殊。” 商泊云没错过叶凝眼睛里的怅然。 “我几乎算是看着江麓长大的。他家里对他期待很高,特别是他父亲。”思及江盛怀,好脾性的叶凝蹙眉。 上周,她久违地拨通了叶明薇的号码,向她建议,让江麓在学校上晚自习,起码在一轮复习完成之前。 她的堂姐似乎很诧异,谁都没和她提过这件事情。 没多久,江盛怀的秘书打了电话过来,语气很客气:“少爷的事情并不劳这样费心,若有事,还请和我联系。” “这是江先生的吩咐。” 第75章 财富连城的江盛怀,手眼通天的江盛怀,对于他的儿子,也一样像一个冷冰冰的商人。 让他十数年来不得喘息,一心扑在钢琴上,懵懵懂懂地长大。 到现在叶凝都记得,某一年中秋,她回叶家祖宅的时候。 她那会儿刚当上附中的老师没多久,见到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孩就头疼。 偏偏叶家小辈扎堆。 小孩子都吵吵闹闹,嚷嚷着自己最近过得有多开心。 “我们学校秋游这次去了青年公园,走了一天路,老师不让我们去玩那边的游乐园。” “说起秋游,我们学校去的天文馆,之前一直很难预约来着。” 小孩子们七嘴八舌,江麓坐在一旁,眼神闪烁。 坐在最外面的小孩蹿得老高:“哼哼,公园和天文馆算什么,我们秋游去了市郊,还在那种了我们专属的菜园——再过几个月就能大丰收。” “哇!” 有菜地的小孩子昂首挺胸,尽情享受艳羡,对于十三四岁的他们来说,能吃上自己种的菜实乃天字第一号得意事。 “江麓江麓,你怎么不说话,你秋游去了哪?” 江麓轻“啊”了声,就有人立刻道:“秋游对江麓来说都弱爆了吧,拜托,他一年出国就要好多回。” “是哦。” 江麓坐在沙发上,神情有几分局促。 小孩子们则很快收回了注意力,又兴致勃勃讨论起别的事。 繁重的作业,讨厌的老师,搞笑的同学,还有即将到来的国庆,又要和家人一起去哪儿。 叶凝悄悄走过去,轻拍了下江麓的肩膀。 十四岁的江麓回过头来,露出温和的笑:“小姨。” 她轻声问道:“怎么不和他们说说你自己呢?” “没有可以说的。”江麓摇了摇头,“我都不知道,原来上学会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垂着眼,掩下自己的羡慕。 从那时起,叶凝才开始意识到江麓的不同。 叶家所有人都惋惜天才钢琴家叶明薇的落寞,也都庆幸她还有一个同样天资出众的继承者。 至于细的,没人深究,为了他能有更大的成就,牺牲掉的童年和正常的成长道路算什么。 敛起思绪,叶凝无意透露江叶两家至亲的选择,她只是道:“总之,这些年来,他一直过得很辛苦。” “所以,看到你们能成为朋友,我很开心。今天单独和你说这些,就是想拜托你一件事。”叶凝神情认真,“老师希望,你能够和他好好相处,一起学习,互相帮助。虽然高中只有不到一年了,但是我还是想让他尽可能体验得更多一点。” 商泊云静静地听着。 “这只是我作为长辈的一点儿私心。”叶凝的声音诚恳,“别看他什么事情都淡淡的,也没有几个亲近的朋友。归根结底是因为,小麓他一直都是一个人长大的。” 叶凝见商泊云不说话,画报似的鹅蛋脸上不由得露出点失落,她补充道:“作为老师,并没有勉强你的意思。” 上课铃猝不及防地响起,叶凝没等到商泊云的承诺,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想得太多。 她只好道:“先去上课吧。” 商泊云站起身来。 会议室光线暗淡,映得他的神情也低淡,少年随意挥了挥手。 “我会照顾好小麓的。” 叶凝松了口气,又看到商泊云忽而笑得光辉灿烂:“小姨。” 语气漫不经心,生生让叶凝听出了点揶揄的意味。 她这做长辈容易吗! “那叶老师,我先回去了。” 商泊云拉开了门,放在口袋里的那只手却紧紧地握成了拳。 秋日的阳光总是明亮,他走在走廊上,走得越来越快,最后干脆跑了起来,于是还超过了慢悠悠踱向教室的老张。 叶凝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后头喊:“手机下节课交我办公室去!” 十七岁的商泊云又拼凑出一点关于“江麓”的碎片,却发觉这块碎片,反倒让满怀期待的他不开心了起来。 五班后排的气氛开始低迷。 准确的说,是商泊云整个人周身的气氛很低迷。 陈彻坐在了他前面,是最先感觉到的,因为实践出真知,而陈彻喜欢以身试法。 “商老板,物理写完了吗?” “自己写。” “商老板,数学压轴那题——” “老张昨天讲了差不多的。” “商老板,就是化学的实验报告,我没……” 陈彻多番骚扰商泊云之后,商泊云终于看向了锅盖刘海。 “再这样,我和许葭禾投诉了。” 薄而锋利的眼睛冷冷淡淡,商泊云不笑的时候,气势总显得凌人。 36°c的嘴原来可以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陈彻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默默转回去了。 所以周四的早晨,江麓踏进教室的时候,陈彻觉得自己终于得救。 “钢琴家,我可想死你了!” 锅盖刘海一个滑铲,闪了过去,又被反应更快的商泊云摁住命运的后脑勺。 江麓眼睁睁看着陈彻被商泊云从地上提起,然后靠墙摆好。 “终于来了。” 商泊云微微俯身,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他。 第76章 过了一天才退烧,江麓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放在商泊云眼里,怎么看怎么可怜。 “我和叶老师请了两天假。”江麓语气温淡,顺毛撸狗。 “我知道。” 知道是一回事,不开心又是另一回事。 陈彻贴着墙根,发觉商泊云依然没能阴转多云转晴。 他吞了口唾沫,不免向钢琴家投以同情的目光。 第40章 虽然不知道商泊云这两天是哪根筋搭错了, 但看他盛气凌人兴师问罪的样子,就知道钢琴家也要被殃及了。 人又不是真因为你不来,这不是生病了么? 诚然是这么在内心控诉的, 但陈彻还是贴着墙哼哼唧唧溜了。 “让一下?” 江麓余光看到陈彻离去, 十分镇定的开口。 商泊云意味不明地哼了声,回身拉开了椅子。 江麓的。 叶凝的欲言又止和几句请求始终在脑海里盘桓, 记忆里的那些细枝末节串联, 不必和江麓直接求证,商泊云也猜到, 二十六岁的江麓和十七岁的江麓,原来是一脉相承的被“家”困住。 商红芍女士闷了一瓶罗曼尼康帝, 而后接受了商泊云的性向,甚至问他是否追到了喜欢的人。 但江麓的家人呢? 名声赫赫的明盛,知名的豪商, 隐退的钢琴家, 一个看似完美无瑕的家庭却养出一个深受焦虑折磨的江麓。 商泊云发现那道他一直在解的题,附加条件更多了。 他恶狠狠地将狗爪子伸了过去。 “我还以为坐在商老板前面更好抄作业了……”陈彻正和李思维诉苦, 讲台下的许葭禾耳尖微动, 转过脸来:“抄作业?” “不是,禾姐, 只是向他学习。”陈彻立马改口,试图挤开正和许葭禾一块儿看塔罗的郝豌。 ……好大只, 挤不动。 “但是小商同学最近很不好相处。”锅盖刘海干脆蹲了下来, 看着许葭禾抽出一张牌。 “正位, 力量。这个怎么解释?” 郝豌自称小时候在泰国学过通灵, 班上的女孩都喜欢找他算塔罗。 陈彻顿感被冷落。 “禾姐!管管小商同学!他这几天对我恶语相向就算了——” “钢琴家刚结束病假,他就堵门口欺负人家。” 欺负同学? 小许班长终于腾出空来。 “陈彻啊。”许葭禾看向那对同桌, 语气顿时凝重,“你知道吗——” “嗯?”锅盖刘海扬起自信的笑容。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造谣可能构成犯罪,包括但不限于诽谤罪,或其他相关的罪名,所以你可能会判个三年以下。”* “啊哈哈,禾姐,你在说什么?”自信小伙的自信笑容戛然而止。 “你回头看看,商泊云哪里像在欺负江麓了啦。”郝豌手里还压着那张力量牌,声音很无奈。 狗爪子拿起江麓的水杯,绷着脸穿过群魔乱舞的教室后排,去接了一杯热水。 商泊云又将水杯放在了江麓的面前:“多喝热水。” “我答应了小姨。”他的声音没什么情绪,说后面这句时,少年一字一顿,“要、好、好、对、你。” 陈彻嘴角微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商泊云怎么敢这么肉麻的! 他都没有对他禾姐说过这种话来着…… 顺直男下意识观察钢琴家的反应。 江麓反应了一下,水杯里的热气往脸上熏腾:“……是我小姨,你未免喊得太顺口了。” 很好!陈彻心满意足,自己的失败固然可怕,朋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看到江麓的“不解风情”,他舒服了。 商泊云则很不舒服。 他从前天开始觉得有事情要脱离自己的掌控了。 看似随意的性情下包含着极强的目的性,商泊云人生中每一个重大的决定都是深思熟虑后的选择,譬如他一开始要考的就是长洲大学,后来也并不只是好运气,才成为一家独角兽企业的ceo。 回到十七岁这一年,一开始,商泊云只是想提前和江麓在一起,后来,他希望能更加了解江麓。 但当他徐徐图之,终于得出若干推论之后,他意识到要和江麓在一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 毕竟,能困住江麓那么多年的“家”,会因为商泊云带着记忆回到了十七岁就有所改变吗? 年少的钢琴家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开水,表情是罕见的无言。 商泊云的手指下意识轻捻,试图分散自己的焦灼。 这份焦灼十分难得的让商泊云低沉了整整两天,及至看到江麓的那一瞬间,居然攀至顶峰。 那张苍白的脸和九年后的江麓重合,他们都疲倦而脆弱。 商泊云觉得自己有些不像自己了。 ——他真的能做出这一道题吗? 但小商同学在焦灼的同时依然不忘记应下的承诺。 因此,接下来的一天,商泊云理所当然地包揽了江麓的一切。 课间和午休给江麓讲完了这两天的知识点,吃饭时撅开想要先占座位的陈彻,以及在秋风吹进教室前先把门关上——顺带着把赶来上物理课的赵百凌也拦在了门外。 最后商泊云顶着江麓谴责的目光又重新开了门,还面不改色解释:“教室的风吹的。” 第77章 然后被赵百凌怒敲狗头:“物理白学了?” 商泊云给赵百凌让出路来,动作自然地将门重新关上。 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一群人呼朋引伴要去打球。 商泊云却一反常态,解散后直接过来找江麓。 小江同学本来想趁着体育课看会儿书的,看台这边的太阳柔和且舒适,今天活动室也没有音乐社的事情。 但商泊云走了过来,然后从校服外套里拿出了一个——保温杯。 “下午风大,别又着凉发烧。” 江麓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商泊云谈谈了。 “……你从哪弄来的保温杯。” 瓶身深灰色,江麓记得高主任也有一款这样的。 “教务处拿的。” 江麓的表情出现裂痕。 “是新的。”商泊云懒声道,“上学期物理竞赛的奖品,一直堆那了。” “你看。” 他坐在江麓旁边,指尖点了点圆润的保温杯。 瓶身转过去,上面写着“2013年全市物理竞赛一等奖留念长洲附中高二(5)班商泊云”。 楷体的印刷字,规规矩矩的三排,和平时龙飞凤舞的字迹完全不同。 “这杯子,比钢琴比赛的金奖杯银奖杯水晶杯好吧?” 那些放在艺术部展览的奖杯,见证了少年钢琴家这几年的荣誉,但江麓不假思索地点头,说:“都比不过。” 他漂亮的眼睛里都是笑意,神情却认真,像是希望这个回答能让商泊云高兴。 心里的小狗终于开始摇尾巴。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所以,发烧了也不告诉我,就是图我这个保温杯啊?” 原来商泊云这一天是在不高兴这件事。 江麓莫名地松了口气。 “我那会儿脑子很迷糊,是家里替我联系的叶老师。”他把水杯接过来,“再说,也不是什么大事,吃了药后,我就一直被家里盯着休息了。” 言下之意是并非隐瞒。 “朋友之间是没有秘密的。” 但商泊云喜欢偷换概念。 “你这是强词夺理。” 江麓笑了起来。 水杯的热气向上氤氲,雾似的轻盈缭绕,那双原本就昳丽的眼睛又柔和了几分,“再说,每个人都不可能没有秘密。” “也对。”商泊云站起身来,一副被他说服了的样子。 “我就有一个秘密。”商泊云垂眼,看着十七岁的江麓,终于钻出了怏怏不乐的牛角尖。 已经回到过去了,没道理会比九年之后的开局更差。 “江麓,你想知道吗?” 这个问句带上了一点诱哄的意味,商泊云好整以暇,终于恢复了猎手的从容。 夕阳像油画一样晕染开,他高挑颀长的影子在梧桐树下断折,晚风吹过,有些凉,江麓看向他,额发也在风里动摇。 梦中的雨声好似又纷至沓来,江麓在高热中曾经混沌地思索,为什么会梦到父亲对他说那些话。 又觉得那确实是父亲会说出来的话。 心一沉、一沉地跳动,江麓眨了眨眼:“说出来的,就不是秘密了。” 商泊云嘴角微抿,定定地看了江麓几秒。 他骤然俯身,一张攻击性十足的脸在江麓面前放大,两个人的呼吸转瞬相闻,水雾向四处散开。 商泊云说:“说不准你其实已经知道了。” 他扬起笑,露出了那颗虎牙,脸上挂着狡猾张扬的意味。 “不过,你可以先替我保守这个秘密。” 商泊云伸出手。 耳朵被狗爪子揉过的记忆还很清晰,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停在江麓眼前,而后,极其自然地往下。 商狗子面不改色地拿着保温杯,往瓶盖里头倒满了水。 “还有点烫,晾一会再喝。” 意料之中的事情没有发生,江麓后知后觉,很轻地“嗯”了一声。 “商老板,就差你了。还来不来啊?” 篮球场上,五班的男生扯着嗓子喊,陈彻搁郝豌面前上蹿下跳,试图从双开门冰箱手中抢到篮球。 “来了。” 商泊云回身,大步往前。 球场上很快热闹起来,双开门冰箱的球最终到了商泊云手上,隔得老远,也能听见陈彻挑衅的声音。 保温杯放在了身旁,江麓端着那个杯盖,就像热爱养生的高主任一样,浅浅抿了一口。 忽而响起了叫好声,他看过去,商泊云投了一个好球。 身形高峻的少年动作敏捷,篮球又到了他手中,夕阳底下,整个人都浓墨重彩。 风在周身,校服宽大的下摆扬起,露出一截轮廓清晰的腰线。 江麓收回了目光,又抿了一口盖子里的水,喉结随之很轻地滚动。 第41章 五班后排的气氛就在晚自习时彻底恢复了明朗。商泊云的怄气来得突然, 最后就在江麓的几句话里飞得一干二净。 教室的窗外,天空是透彻的墨蓝色,月亮也澄明, 预告着明天又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附中的晚自习一般是上四节, 一节是英语的晚读,之后两节用来写作业, 最后一节则是科任老师来上课。这个时候文理还分科, 物理和地理各自在晚自习独占秋色。 高考的日期就固定在那里,学校总有各种方法替学生挤出学习的时间。 第78章 赵百凌到教室时, 一眼就看到后排晚自习时总空荡的位置终于坐上了人。 高桂生点名要特殊对待的小江同学终于也出现在了五班的晚自习,这会儿正低着头在那儿写作业。 赵百凌打趣:“商泊云, 今天晚自习可算是有同桌了,有什么感想吗?” “正在适应。”商泊云看了眼他的同桌,小江同学头一回上晚自习, 居然比白天上课还要认真。 “还得适应啊?”赵百凌道, “我看江麓就适应得挺好的。” 骤然被点名,江麓抬起头, 赵百凌对上他的目光, 眼中带着笑点头示意。 “好了,都把《每日一练》翻到101页, 没写完的也停下来。” 赵百凌把习题册翻开,对着花名册开始抽人报答案。 国庆后, 梧桐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变黄, 只是几场秋风吹过, 太阳底下, 就只能看到满树的橙金。 每周五的小测按部就班,联考的日子也越来越近。 江麓来上晚自习后, 反而觉得课业比从前更为吃力,要学的东西越来越多,老师的进度也越来越赶,不过他在小小的烦恼了几次后就释然——如果不来上晚自习,一定会更加跟不上五班的复习步调。 但商泊云给江麓讲题的时候,江麓难得有一瞬间走神。 ——这个人不知道哪儿来的耐心和精力,居然带着他一块把那本笔记上的知识点从头梳理了一遍。 也不单是物理的复习。 商泊云似乎从不在意在他这儿花费的时间。 散步时给他随意发过来的照片,有时是商熊猫,有时是树上打架的鸟,再附上一句晚安。 周末写完作业,带他把西门后街从头到尾逛完,栾江剧场外等他的那一天,还一块儿看了场夕阳。 不知道到底叶凝和他说了什么,最近商泊云甚至还热衷给那个保温杯泡上蜂蜜枸杞茉莉花。 诸如此类,一旦列举起来竟然这样多。 江麓的生活中充斥的事物被划分为“钢琴”和“除钢琴之外”,在时间安排上自有一番三六九等,以免偏离预定的安排。 商泊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生物,江麓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们会有相同之处吗?江麓的思绪有一瞬游移。 大课间,这个人也没去打球,这会儿正在草稿纸上写写算算,平时做什么都无所谓的人唯独解题时认真。 从江麓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微微侧着的脸。 五官线条干净利落,鼻梁高挺,眉眼深邃,睫毛长而密,嘴唇的轮廓也漂亮,唇珠饱满,配着一张攻击性十足的脸,莫名添了点柔软可亲的感觉—— 身体的接触会留下格外深刻的记忆,哪怕只是梦中荒唐,江麓也记得商泊云俯身亲他时的感觉。 商泊云的嘴巴很软。 和露台上他整个人外放的强势不一样。 唇瓣贴过来,温热软和,很能取悦诱哄,冷不丁又张嘴咬人一口,还要笑得恶劣。 这个念头出现得太过突然,让江麓感觉尾椎骨似乎都通了电一般,电流警告着他不正常的心猿意马,又夹杂着一丝微妙的快乐。 猫的尾巴会因为惊吓瞬间炸起,商泊云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忽而抬起头来:“江麓。” “嗯?我听懂了,要先求出三个小球的加速度,把bc小球视作整体……” 江麓的眼睫很轻地颤了下,掩饰一般地说出了接下来的解题步骤。 商泊云的余光扫过他通红的耳尖,只作没看到。 二十六岁的江麓在某些瞬间也会动容片刻,管他是被欲望还是自己的皮相蛊惑,又或者确实出于微末的好感,商泊云不在乎动机只看结果。 没道理十七岁的江麓反而铁石心肠。 尽管我们是不同的物种,可你应当意识得到我的喜欢。 因此商泊云声音散漫,隐隐透着点笑:“可以啊。下次联考脚踩陈彻拳打我完全不在话下了。” 前桌的锅盖刘海默默捏拳:夸你老婆,但莫挨我。怎么,月考掉五十名就没有人权了吗? 学委忽而冲了进来:“这次联考我们附中要完蛋了!” 大课间,五班的教室里坐了大半的人,正揣着球准备出去的人也退了回来。 “学委,你也太长一中志气了吧,联考不还有小半个月吗?” “就是,上学期期末联考,禾姐全市第一,给人一顿乱杀。再说商老板英语上来,都给干到年级第三了。” 五班诚然群魔乱舞,确实是高三成绩最好的班,换而言之,也确实被高桂生寄予厚望。 学委气喘吁吁:“我刚去教务处送资料,亲耳听到高主任说的。” 高桂生眼听六路耳观八方,素来消息灵通,又据说一中的教务主任和他是从小到大的同学,两个人别了三十几年苗头。 “一中把苏省省实验的前三都挖过来了。” 苏省,全国有名的卷省,盛产各路教辅和竞赛大神,以及葛军。 “……不是吧。都高三了怎么挖?” 原本反驳的同学虽然仍是疑问句,但话里话外已经有些动摇了。 “一中要这么拼吗。” “俗话说,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嘛。当然——绝没有说我们学校的前三不会念经的意思。” 江麓不由得看了眼商泊云,商泊云不满控诉:“我头发茂密。” 第79章 学委的表情很忧伤:“具体我也不清楚,总之一中这次下了血本,高主任说现在挖人来不及了,所以——” “所以,让各科老师传达一下他的指导意见: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老张端着保温杯进了教室,扬了扬下巴,“课代表,去下打印室,卷子刚刚印出来。” “教室里人还挺齐整,就提前开始做题吧。” 商泊云很快从打印室拿回了新鲜热乎的试卷。 “细品。”老张抿了口保温杯里的菊花茶。 高桂生顶着硕果仅存的头发焦灼了一个早晨,然后把焦灼火速分摊给了高三的莘莘学子,成功在2014年就带领人民群众实现了共同焦灼。 “……太离谱了。”陈彻连续被摧残了一整周之后终于崩溃,“为什么这些卷子从头到尾,都是竞赛题改的?” “高主任说,现在不上难度,等着高考给我们上难度吗?”郝豌的声音柔弱得像要碎掉一样,陈彻深呼吸,艰难反驳:“但是我们只是和一中联考。” 这下不单是五班了,附中高三文理二十个班都笼罩在阴云里。 一轮复习已经完成了大半,进度还在往前面推,同时针对联考的题出得一次比一次难。 年段前三十甚至还拿到了难度更夸张的拔高卷,高桂生特地安排教研组定制的。 回到十七岁这么久,商泊云第一次产生了怨念。 商熊猫最近的深夜散步都暂时取消了,因为商泊云回了家还要再啃几个小时的试卷。 当年联考和一中的输赢他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但是,高桂生居然这么变态的吗? 无怪乎秋风扫落叶时也顺带扫走他的头发了。 他的目光看向乖巧努力的同桌,最后默默记上了一笔。 多年以后,如果和江麓回忆起高中时代,他一定要说,是为了和你在一起,我才又重新做了一遍那些试卷。 到时候江麓肯定会露出“你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然后他就可以顺势胡搅蛮缠。 商泊云觉得郁气又散了点,试卷上的函数终于显得没有那么碍眼了。 外面的天乌黑,教室的灯光闪烁了一下,商泊云拿出了新配的眼镜。 并不近视,但每回盯着题目时,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商狗子冥思苦想,才终于想起自己在若干年后养成了戴眼镜的习惯。 有人抱着试卷走了过来,顺势坐在了陈彻的位置上。陈彻这会儿正被小许班长提溜着改错题,谁也没空拯救他。 “商老板,能问你几道题吗?” 一旁的江麓看了眼,是班上一个成绩很不错的男生,月考也在年级前三十。 商泊云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平光镜片下,有长睫被映出的浅淡弧影。 “拿给我吧。” 男生立刻题目推了过来。 江麓默默收回了目光。 第42章 “我高二还跟着赵老师一块搞过竞赛, 没想到过了个暑假忘得一干二净。”男生叫何畅,这会儿正念念有词,扒着桌子看商泊云抽出了一张草稿纸。 “江麓。”课桌上映出魁梧的投影, 郝豌的声音在嘈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柔和。 双开门冰箱有些不好意思地拢了拢耳发:“会打扰到你吗?我上午那篇完形没太懂。” 长洲的英语试卷素来长如厕纸, 一道完形填空可以占据一整页的试卷版面。 得益于过去十年频繁因为钢琴出国,英语这一门江麓毫不费力。而郝豌同学小时候虽然在泰国读过几年小学, 但他唯一学会的西洋异术是——看塔罗。 小许班长亲自认证, 嘎嘎灵。 商泊云手中的笔不停,而余光瞥见江麓摇了摇头, 暂且搁置下了自己的作业。 “没事。”江麓说。 能在理科实验班的,哪怕有偏科, 也没有脑子不灵活的,加上江麓之前一直在给商泊云补英语,因此郝豌的疑惑很快被一一解答。 一米九的壮汉捧着习题册, 笑得十分娇羞。 “真是太谢谢你了。” 郝豌眼睛亮晶晶的, 柔声道:“其实哦,以前都不太了解江麓同学, 觉得你虽然性子好, 但好像和谁都不算亲近。” 和谁相处都很礼貌,很温和, 和谁都隔了一点距离。 活动室里的钢琴,高桂生的耳提面命, 校门外黑色的迈巴赫, 还有始终等候的司机。 五班的人大多友善, 却依然潜意识地将江麓当成了要区别对待的人。 “是有点。”江麓笑道, 心里却不免有些失落。 郝豌连忙摆了摆手:“我都说了是以前啦。现在大家彼此都更了解了,最近我们还一起吃了饭, 一起上晚自习。我终于和你是好朋友了。”泰兰德甜豆郝豌语气十二万分真挚,“不光是我,其实班上有好些人都想来问你英语,之前都怕打扰你。” “没想到商老板是第一个。” 邻座的女生侧过身来:“嘻嘻,我作证,郝豌说的是真的。” “大家都想来找你,没想到商老板捷足先登。” 当然,那些想和江麓熟悉的人大多数其实不是想补英语。 “江麓同学,以后也教教我啊,虽然我物理没有商老板好~” 那点失落于是只像羽毛一样掠过。 生活确实从某天发生了改变,一切若要寻找肇始之因,答案就在身边。 第80章 欲盖弥彰一般,江麓下意识拿起了杯子。 邻座的女生对于这个保温杯忍耐已久,终于趁着这会儿问了出来:“话说,你怎么这么年轻就get了高主任同款?保温杯里是泡了什么养生茶吗?” 青春鲜嫩的美少年拜托请和中年爱好保持距离。 江麓更不好意思了。 他意味不明地“唔”了声,倒是正在草稿纸上算题的商泊云抽空接了句嘴:“奶茶,巧克力的。” “噗哈哈——商老板,你也太幽默了!” 江麓捧着杯子喝了一口,里面还有布丁。 陈彻座位上的何畅不乐意了:“哎,林柚,你别打岔,商老板给我讲题呢!” 名叫林柚的女生撇撇嘴,转回去继续写自己的作业了。 课间的十分钟过得很快,何畅不止拿了一道题过来,联考在即,他想往前十五冲一下,这样两校排名时也会面上好看点。 “还有这道、这道!商老板,我已经算了一半了。” “喂,何畅,挪挪。” 陈彻被许葭禾放了回来,迫切想在座位上好好缓冲一下。 “你等等,别催啊。要不你先坐我那儿去?”何畅不肯走,商泊云物理最好,平时又总在给他同桌讲题,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他自然不肯放过。 “不行!你位置就在门口,我可不想等会儿被老师盯着。” “这么小气干嘛啊!”何畅说,“商老板就要给我说完了。” 陈彻不乐意了:“你那个卷子上还圈着五六道题,自己回去想想不行吗?” 何畅说不过陈彻,蹭地站了起来,又眼疾手快把卷子放到了商泊云面前。 “商老板,你帮我把这几个解一下哈。” 他眼珠子动了动,看向江麓:“咱们钢琴家不是不走高考吗?要不和我换个位置?就今天的晚自习,等会儿是物理课,赵老师也不会介意的。”赵百凌和他带过竞赛的学生关系都挺好,何畅怕江麓不知道,再次强调,“以前赵老师高二带过我竞赛的。” 陈彻“啧”了一声。 商泊云忽而扔开了手里的笔,镜片下,那双眼睛瞳色很淡,情绪也很淡。 “这是我同桌。” “不换。” “不是,我的意思是……”何畅愣了下,察觉到性格随意的商泊云突然不爽了起来,但他是找江麓换座位,也没碍着商泊云的事情。 陈彻把卷子抓起来,塞回了何畅手里,笑嘻嘻道:“别杵着了,上课几分钟了都。” 商泊云没再看他。 何畅迟缓地“哦”了一声,郁闷地转身了。 “不换就不换嘛,怎么题也不说了呢……” 陈彻得意洋洋地挥手,目送何畅离去。 “还真别说,商老板,你冷脸的时候挺像回事。”陈彻转过身来,一屁股坐在了自己椅子上。 商泊云撩起眼皮,那双有时候恣意到轻佻的眼睛依然冷冰冰的。 陈彻又“啧”了一声。 人只是想短暂换走你的同桌就真踩了你的大雷吗——陈彻默默转回去,这狗,还是让钢琴家顺毛撸吧。 江麓也没想到商泊云会先开口替自己回绝。 商泊云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教室里已经安静了下来,江麓想了想,撕下一张纸条。 “生气了?” 商泊云看了几秒,冷酷地点头。 连话都不说了,这就让江麓觉得有些稀奇。 商泊云明明是德云社预备种子选手来着的。 “刚刚谢谢你帮我拒绝何畅,我也不想答应他。” 钢琴家人温淡,字也写得端正,几行字列在一起,工工整整,无端让商泊云看出了点乖巧的意味。 “也不全是因为他。” 他语气闷闷的,以只有他和江麓能听到的声音回答。 商泊云眼尾低扫,看到江麓思索了一会儿,又再接再厉,继续在小纸条上写字。 他不动声色,敛起余光。 “因为联考吗?” 高桂生下发的焦灼实际上并不平衡,年级前三十的压力要大很多,大概他的想法是让一部分人先焦灼起来,先焦灼的带动其余同学焦灼。 商泊云英语提了上来,就在年级上升了三个名次,高桂生本来就盯着他,周一还把他和其余几个尖子生都叫去了谈话。 商泊云这次没立刻回答,江麓侧着脸,能看到他绷紧的下颌线。 差点忘记了,商泊云是只高自尊大型犬。 江麓感知到了班上气氛的紧迫,不由得想起他在钢琴比赛前的每一次不安,所以,原来从容不迫的商泊云也会受到这样的影响。 这算他们的一个共同点吗?钢琴家在心里自问。 商泊云靠在椅背上,抓了抓头发,半晌才怏怏地吐出个“嗯”。 “最近也没怎么睡好,睁眼闭眼都是题目。”他说。 这倒是实话,感谢高桂生的上心,商泊云已经这一周都是两点才睡的,而附中的早读在7:20开始。 “可以和高主任说一下吗?”江麓想了想,“课间也不用一直给我讲物理,这样可以分出时间来休息。” 商泊云举着纸条,看着上面的发言,重新坐了起来。 他把纸条还给了江麓。 “驳回。” 商泊云懒声道,“这是答应了你的事情,而且我们是互帮互助。” 第81章 “不过,我确实很需要休息一下。” 他坐得离江麓近了些,镜片下,那双原本冷淡懒散的眼中压着狡诈。 薄唇开合,商泊云说:“江麓,和我一起逃掉晚自习吧?” 乖乖牌江小麓下意识就想拒绝,但商泊云低垂着眼,很缓慢地眨了下。 “我不想等会儿下课又被何畅堵着做那些题。” 长睫映出浅淡的阴影,那点儿狡诈全然看不分明,眼尾也向下,高自尊大型犬看起来怎么这么可怜? 江·狗狗爱好者·麓动摇了。 “而且,你之前不是说过要答应我一件事吗?”商泊云慢条斯理地步步紧逼。 嗯?江麓微微歪头,商狗子原本低落的神情立马消失—— 江麓不会忘了吧?! 内心的小恶魔张牙舞爪,好歹在商泊云表情崩坏前,江麓想起了起来。 “我记得,我还答应了商熊猫。” ——行吧。 商泊云对商熊猫的太子地位接受良好,没计较江麓的偏心。 “你想去哪儿?”江麓问。 “多媒体教室?” 图书馆七点就落锁,多媒体教室在和很多社团的活动室都在行逸楼,那里是十点半才关门。 “就逃掉这两节,物理课我们再回来。” 江麓把作业整理了一下。 商泊云挑挑眉,也把自己的作业拿在了手中。 教室后排,座位发出轻微的声响,锅盖刘海回头,震惊地看到商泊云就这么拐走了江麓。 “不上晚自习?”陈彻瞳孔圆睁,用卡姿兰大眼睛无声发问,“带我行不行?” 商泊云嘴角微勾,在许葭禾转身之前,一把拉住了江麓的手,将人迅速带了出去。 陈彻只来得及看到他们一晃而过的校服衣角。 他猛然从座位上弹起来,回过头的小许班长找到了那点声响的来源。 “陈彻,你干嘛?”许葭禾狐疑地打量他,陈彻状似不安地左右摇晃,尽力挡住了空位。 “报告禾……报告班长,我尿急。” 豁出去了。 有人没绷住,笑出了声,安静的晚自习瞬间活跃了起来。 “……”许葭禾有点儿无语,“你去就是了。” “谢谢班长!” 陈彻的内心有一千只尖叫鸡在狂啸,他一脸憋屈地走出教室,迎面,秋夜的风吹来。 好凉。 他看向已经空无一人的走廊,冷漠地想—— 我要坐主桌,谁,都不配和我抢! 第43章 出了教室, 商泊云轻车熟路地往会议室的方向去,那边因为靠近行政用房的缘故,晚上格外安静。 偏僻的楼道静悄悄, 江麓的手就这么被商泊云牵着, 跟着他一块儿跑的时候,陡然生出有种“逃课”的实感。 幽暗的楼梯口, 商泊云最后三级干脆直接跳了下去, 声控灯终于在这过于沉闷的一声中亮了。 灯光落下的一瞬间,商泊云松开了江麓的手。 “不能让班长看到我们出来了。”他语气自然。 “嗯, 我知道。” 掌心的热意散去,江麓的手一年四季体感都偏凉。 “走吧。”他的声音也镇定自若。 附中占地广阔, 教学楼的名字皆从“知行合一”里取,比如高三的教学楼就叫行波楼。 行逸楼实际上是多媒体楼,挨着礼堂, 学校常在行逸楼的多媒体教室里举办一些小型的讲座或是分享会。 八角金盘在花坛里疯长, 将人的身影也遮蔽住,有秋虫在走廊上飞过, 不远处, 行逸楼亮了半壁。 这儿就比高三的教学楼要热闹得多,哪怕并不是每间活动室都有学生在。 两个人沿着走廊往多媒体教室走, 能听到教室里传来喧嚣的声音。 附中社团众多,琴棋书画上天入地, 因而放学后逗留在学校的学生大多在这里。 “空掰哇学妹酱, 吾辈正是你的学长喵, 和我签订契约成为魔○少女吧!” 这是动漫社。 “瞧见大伙儿我心里痛快。” “高兴了。” “可有件事吧……” “您说。” “……” 身旁的商泊云嗤笑道:“我们学校还有相声社啊?” “嗯。社长好像暑假特地去京市进修过。”江麓是听音乐社的人说的, “给高主任讲了段单口相声,把人给笑岔气了。” 关莘当时形容得惟妙惟俏, 江麓到现在都记得。 商泊云长长地“哦”了声:“那会儿,我如果拿着电脑给高主任放一整天马三立相声选段,会不会也能打动他?” 江麓顿住脚步。 借着走廊的光,左手边一间黑漆漆的活动室也能隐约看清室内的轮廓,有一架钢琴在教室的后方。 “商泊云,你看。”江麓语气淡淡,“这是你一年之前打碎的玻璃窗。” 商泊云的尾巴警觉地竖起。 “那会儿校工重新修好了,不过没有找到一样的玻璃。”江麓的指尖落在花窗上,“整座行逸楼,大概只有它的玻璃是有花纹的。” 是很老旧的十字花纹,校工估计是图省事,从仓库里翻找出了建筑旧料。 “商泊云,这是你记仇的证据。” 商泊云喉咙一哽,过了几秒才慢吞吞道:“是篮球干的。” 第82章 江麓轻笑了声,放过了他。 多媒体教室正好和音乐社的活动室挨着,只隔着一个走廊的转角。 教室里的课桌是连成一排的,两个人和在五班时一样都坐在了后排。 不同的是,这里没有何畅,也没有别的同学了。 抱了一路的作业重新摊开在课桌上,隐隐约约还能听到相声社起起伏伏的逗乐声,落在寂静的多媒体教室里,就像是陪衬。 “你还差多少?” “数学还有半张卷子,物理剩了几道题。”江麓看了看自己带过来的作业,“生物我留着回家再写。” “数学我写完了,不过物理我还没太动。”多媒体教室的椅子是有靠背和软垫的,商泊云伸了个懒腰。 “物理你都快在何畅的卷子上写完一遍了吧。”江麓笑。 “你为什么不早点把你没写完的那几道题拿过来问我。” 而商泊云语带抱怨,“被他占便宜了。” 江麓无语,商泊云这家伙,有时候好小气。 “最后一节课赵老师都会讲的。”但他仍然下意识给商狗子顺毛。 手里的笔无意义地转了几圈,商泊云说:“那你先写数学吧,写完了我们对一下。” 两个人定好了计划,很快各自进入了状态。 教室里又安静了下来,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微声响。 数学留下来的那几道题虽然难度颇高,但也并非毫无解决的头绪。 高强度的练习会一点一点增加做题的手感,江麓实际上算得上一个很有天分的学生——尽管江家绝无可能让他去实践自己在“读书”一事上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钢琴占据了生活的大部分,做题反倒成了解压的方式,江麓对学习的热情其实大半来源于此。 老张精挑细选的试卷张弛有度,之前匆匆扫过毫无思路的问题也顺畅地算了出来,一节自习时间过半,只剩下最后一道立体几何悬而未决。 江麓试着画了几道辅助线,总觉得方法过于的迂回,肯定有更合适的思路—— 他笔尖顿住,眉毛微微也蹙起。 商泊云忽而靠了过来,江麓没抬头,只是道 :“我还差最后这一道就……” 笔迹瞬间乱了,狗爪子搭在他手上,辅助线直接贯穿题干。 江麓:……好气。 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枕在手臂上,一天到晚精力充沛的商泊云居然在这儿睡着了。 江麓控诉的话也就止住了。 他往旁边挪了一点,睡相不大好的商狗子立马占据了更大的空间。 “……” 要叫醒他吗? 一般来说,别人睡着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但是,他们来多媒体教室是为了自习。 在高桂生的授意下,高三的前三十名被分到了更多的压力。 附中和一中的争斗由来已久,高主任堪称呕心沥血,顶着将要凋零的头发也不想提前认输。 所以,商泊云确实很久没怎么休息过了,他乌黑的长睫垂着,眼下映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算了,休息一下也好。”江麓心想,上节课的课间还在帮人做题。 商泊云睡觉时属于不太安分的类型。 他忽而动了动脑袋,侧脸碾过镜框,压出了道明显的红痕。 睡得太沉的狗子甚至在梦中轻“嗷”了一声。 江麓忍住笑。 一向很有界限感的人犹豫几秒,又坐了过去。 指尖落在了银边的镜架上,江麓很注意力道,以免弄醒商泊云。 他小心翼翼地屈起手指,缓缓将眼镜往外摘。 ……压得好紧。 江麓不得不加大一点手上的力气。 商泊云又动了动脑袋,镜框怼着脸碾,江麓下意识地伸出手。 掌心整个儿推开了商泊云不安分的脑袋,这个人的半张脸被他的手掌按住。 ……软的,很软。 江麓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又立刻悚然地松手。 商泊云的脸再次迅速朝下。 江麓不得不维持这个姿势,他探出另一只手,继续去摘那副眼镜。 这次顺利多了。江麓第一次照顾人,有些手忙脚乱,好歹天生细心,总归没让商泊云磕到哪儿。 手指也谨慎地向外退,江麓因为方才思绪的游移有些心虚,商泊云的眼睫忽而颤了颤。 几周时间里高强度的写了太多物理题,宇宙在商泊云的脑子里发生大爆炸,粒子重新组合,而爆炸的余烬光辉灿烂,让意识也眩晕混沌,在这些辽阔的事物之中,有熟悉的触觉拂过—— 商泊云撩起眼帘。 那双淡棕色的眼珠子定定地看向穿越了大爆炸的江麓。 江麓有种被抓包的感觉——这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来不及思索,先很小的惊呼了声。 “你戴眼镜……”江麓解释。 那些余烬让商泊云也觉得绚烂。 他疲倦的眼睛眨了眨,声音散漫却又含着笑:“又问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江麓一愣,他问过什么? 但商泊云陡然伸手,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极其自然地抱住了他。 眼镜因为他微微向前的动作终于抽出,江麓握着银边的金属镜脚,茫然地不知该将它收到哪儿去。 商泊云顺势贴了过来。 第83章 像是哄觉一般,嘴中还咕哝着什么话,可声音太低,江麓听不清。 下课铃骤然敲响,急促,甚至刺耳,混杂着离开的脚步声,相声社的或者动漫社的,总之都不重要。 原本他要叫醒的人轻轻揉了揉他的耳朵,而后将他圈得更紧了些。 这个人的身躯宽阔、炙热,手臂伸出,可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 商泊云的呼吸洒在了颈侧。潮湿、温热。 离得太近了。 太久没能这样、这样亲密,巨型犬抱着只炸毛的猫,脑袋还满足地拱了拱猫咪的颈窝。 “睡吧,江麓。” 听清了。 心跳声怦然。 敲得江麓眼睛有些发颤。 很久以前,时间回溯几圈,他拿着活动室的钥匙,有人越过行逸楼纷纷的人影走向他。 “你就是江麓?钢琴家?” 声音散淡,目光审视。 然后迎来矛盾,争端和幼稚的追逐。 商泊云总扬起得逞的笑,露出那颗虎牙。 漫长的对峙里头,看似冷淡的人学会了用各种方式隐藏慌乱。 然后,一束铃兰递到他的面前。 在一个有风吹过的傍晚,突如其来的怄气终于烟消云散。 “我就有一个秘密。”商泊云的神情似笑非笑,而夕阳降下了热烈的颜色。 “江麓喜欢商泊云。” 十七岁的江麓怔怔地想。 他也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并不在此时,并不在此刻,更不在暮色铺陈的那个傍晚。 它当然不是先于宇宙爆炸产生,但的确如同恒星的余晖一样,贯穿了江麓的多年以后,多年以前。 第44章 长洲, 酒吧,在江麓给商泊云点下一杯酒的时候,距离十七岁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 商泊云还记得他。 而他一直没忘。 心理学家认为, 人的记忆是薄弱的, 记忆得不到强化就会逐渐地衰退。 就像你在大雪地里写下一行字——比如“新年快乐”或者“我爱谁谁谁”。 写的时候一笔一划都很清晰,但是没多久新的雪又落了下来, 白茫茫的一片里, 以前的字迹就都被覆盖,最后雪融了, 留下终将干涸的水痕。 对于后来的江麓而言,他的人生以十七岁的冬天作为分水岭。 十七岁之后, 他依靠愧疚和责任而活。 但是十七岁之前、十七岁时的那些记忆,无论后来雪下了多少场,江麓始终像个固执的笨蛋小孩, 握着树枝, 一遍又一遍划开新雪,重复落下相同的字句。 人存在趋利避害的本能和自我保护机制。 美好的事物如果伴随痛苦, 那么不应当沉溺其中。 既然新的雪已经掩盖了旧日的雪, 就应该让它这样白茫茫地粉饰下去。 冻得发痛,骨子里也是寒意涔涔的颤栗, 还不松手,值得吗? 雪一场场的落, 那个名字却始终清晰。 江麓这一生所获得的快乐有限, 大半在童年和十七岁时就已经到头。 漫长苦痛的时光里, 他毫无指望地喜欢着商泊云。 但若干年后, 这个人将他的酒一饮而尽,却没看见他心里下过的雪。 谁都看不见。 * 白色的悬浮吊顶之后, 淡黄的灯光有静谧的柔边。 商泊云瞪着卧室的天花板。 “商泊云,有没有人说过,你的睡相真的很差。” 熟悉的——久违的——声音。 商泊云有些呆。 多媒体教室里,他在高桂生的头发和自己的黑眼圈之间选择了睡眠。 随机穿越中存在客观规律吗? 经典物理学和量子力学在脑海里喋喋不休,一个说一切在宇宙大爆炸时都已被决定,所谓回到过去只是做个梦所以清醒点商泊云,另一个则说宇宙有随机成分,科学的边界不足以解释这个问题,但是多元的宇宙可以存在。 让伽利略和普朗克去辩论吧。 总之,他又“回来”了。 商泊云猛然起身,扑倒了江麓。 二十六岁的江麓。 “反正只有你看到过。”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指责,语气腻歪到令江麓警觉。 “……下来。” 江麓皱眉,抬头看向商泊云。 身体相处太久,习惯早就形成,因此,接下来会发生接吻和—— “商泊云。”他好看的眉毛皱起,十分嫌弃,“你没刷牙,我不想和沤了一晚上的……” 但商泊云不听他的。 他俯身,紧紧地抱住了江麓。 青年身形高大,常年锻炼,故而肌肉线条也清晰,不知为何,这次抱得前所未有的用力,以至于江麓都感觉到了轻微的呼吸不畅。 “……” 商泊云低头,埋在他肩里轻嗅了下,像只在确认什么熟悉气息的兽类一样。 青年的脊背沉默地弓起,而沉缓温热的鼻息洒过江麓的锁骨、颈窝。 不说话,也不松手。 偌大的公寓里顿时静谧无声,江麓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犹疑片刻,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拍一拍商泊云的背,以示不知因由的安抚之类。 贴着的胸膛忽而传来震动,商泊云侧在他耳边,闷声笑:“江麓,你刚刚是以为我会亲你吗?” 第84章 ……浪费好心。 江麓冷着脸,把一大早就发神经的商泊云推开。 但商泊云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他极其自然地抓住了江麓的手,而后扣到了身前。 “别动,再抱一下。” 说这话时,声音仍是噙着笑的,在他不挣扎后,商泊云喉间溢出满足的叹息。 贴着耳边,无端让江麓觉得很遥远,像隔了百八年。 他一定是也睡傻了,才会莫名其妙地想拍一拍他。 惯常爱耍赖的商泊云这次说到做到,过了会儿,他就松开了江麓。 肌肤相贴的温度转瞬隔开,商泊云用肢体的接触确认,他又回到了他和江麓的二十六岁。 手机骤然从home键再次换成小药丸,倒是完全不需要适应,反正遇事不决,量子力学。 屏幕上,时间是二零二三年四月十五日,他在附中完成了六次周测,而江麓的演奏会才结束十二个小时。 “商总?!” 接到商泊云电话的时候,李秘书正在陪家里的两个娃玩葫芦娃大战牛魔王。 铃声一响,顿觉解脱。 “牛魔王,休想逃——”娃才不管自家老爹有没有正事,嗷嗷扑过去,一口咬在“牛魔王”悬下来的手臂上, 商泊云听到李秘书扭曲到破音的声音,不由得挑眉。 “打扰你了?” 他是个善解人意的老板。 “没有,您有什么事情吗?”李秘书忍痛,强行掰开咬他的“葫芦娃”。 “嗯,我需要你送套衣服来我这。” 商总在自己家哪里还需要他送衣服,李秘书立马联想到自家老板昨天让他买的三束铃兰。 比之四处开屏的乔总监,商泊云的感情史可谓寡淡,以至于李秘书至今还没有体验过诸如“夫人知错了吗”“总裁,夫人已经走了三年”的剧情。 他悟了。这辈子,终于也要替除了老婆老妈二姨奶奶之外的女人买一次衣服了吗? 李秘书清了清嗓子,声音强行镇定:“好的,商总。” “男装,不用太正式……也不能太随意。和sa说,穿的人身高差不多是——”商泊云回想了下自己俯视江麓的距离,“一七八。” 李秘书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怎么是男装? 所以,是他太八卦了?昨天商总只是留了个朋友过夜? 但李秘书立马应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的两个葫芦娃,柔声道:“宝宝,找妈妈和你们玩葫芦娃大战铁扇公主好不好呀?” 不待小孩发表意见,李秘书身形如风,窜进卧室,摇醒自己老婆后拿着车钥匙风风火火逃了。 “准确的说,是一七九。” 江麓不知何时从浴室出来了,语气轻淡。 商泊云回过头来,便看他倚靠在门边,浴袍随意系了个松垮的结。 “反正都比我矮。”商泊云并不在意江麓的纠正,成功换得江麓的嫌弃。 李秘书效率惊人,等到商泊云也洗漱完的时候,他就已经到栾江的公寓了。 门开了,他的目光规规矩矩落在身前。 “按您的要求,找sa拿了一套当季的成衣,偏休闲的款式,风格年轻,但绝不会失礼。”李秘书完美重复sa的销售话术。 “辛苦你了。”商泊云接过纸袋,抬手关门时,手臂露出一圈红。 从这个角度,李秘书不想看也看得一清二楚。 他觉得这圈别致的红痕有些眼熟,但职业素养给他敲了警钟,李秘书当下利落地同自家老板告别。 公寓是一梯一户,这套大平层通常都是商泊云独住,没谁听过他有伴侣。 李秘书抬手摁电梯,手臂上有痛意传来。 “两个小混蛋……”背地里,李秘书不叫葫芦娃“乖宝宝”了。 ——等一下。 李秘书忽而福至心灵。 商总的手臂上的那圈红痕,是和他手臂上如出一辙的牙印。 原来如此。 不得了。 李秘书按电梯的手微微颤抖。 明橙色的纸袋里,衣服包装妥帖犹如一件礼物。 款式确实如商泊云的秘书所言,尺码也很准确。 衬衫绸面,领口设计成了修长的结,裁剪从容的外套是雅致的天青色,江麓站在镜子前,发觉无一处不合适。 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商泊云突如其来的抱住。 “可真把它当宝贝。”他语气闲闲,握着江麓的手腕,替他戴上了那串菩提。 十七岁的江麓总穿校服,身上不戴任何装饰。所以看到这串菩提,商泊云都会有种暌违已久的感觉。 “说起来,这是你什么时候请的?”商泊云不玩文玩,却也看得出江麓手上的菩提极其普通,“以前不见你戴。” “以前?” “嗯。高中的时候。” 商泊云拨了拨白色的珠子。 “过去那么久了,你怎么知道没有?”江麓的声音忽而变得很淡。 商泊云心道,那不然呢。 他抬头看他,眼睛里带着些骄傲的笑:“我就是知道。” 江麓却移开了目光:“我忘记了。” “好久了,当时随便从寺庙里请的。” 商泊云顿时乐了,还真是几十块钱的菩提。 他捏了捏江麓上了千万保险的手,而后笑道:“走吧。” 第85章 十五分钟后,公寓地下车库。 “我等会儿是去和朋友吃饭。”江麓不得不强调。 商泊云终止了江麓打算叫车的举动,并将他带上了自己的车。 “我知道啊。朋友。”他语气自然,“昨天不是都认识了吗?” ——尽管对于商泊云来说,这件事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但是。 相亲,发小,四舍五入,青梅竹马。 不去不是商泊云。 江麓语气无奈:“那我问一下映雨。”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握着方向盘,听得江麓同谭映雨通电话。 和她再次确认时间,说明提前定好的餐厅,询问有无其他不便。 真是周到的朋友。 “还有一件事,昨天我的一位朋友也想来,你要是觉得不熟悉——” 商泊云竖起耳朵。 电话那端,女生爽朗的笑声传来:“不麻烦!那我们到时候见咯。” “好。”江麓挂了电话。 “坐好了。” 商泊云散漫地想—— 给自己老婆挑衣服送他去相亲的男人,全长洲也就独我这一份吧。 第45章 “去哪吃饭, 江老师。”商泊云的手搭在方向盘上,看着地库的道闸升起。 “漪楼,在北岸的平如路16号。” 长洲餐厅很多, 南北中西, 食贯全球,本地菜反倒不像其他菜式出名。 漪楼是家粤菜馆。粤菜清而不淡, 鲜而不俗, 善用奇珍,相亲吃这个确实合适, 要是吃热闹腾腾烟火熏天的,反倒过了。 商红芍女士酷爱在外吃饭, 鲜少自己下厨,商泊云是从她那儿听说的漪楼。 漪楼是长洲粤菜的翘楚,主厨一流, 食材也无一不是选用粤省本地的, 讲究真正的原汁原味。 “你以前来这儿吃过吗?” 商泊云停好车,语气状似随意。 “没, 家里的厨师推荐的。” 江家的少爷要相亲, 一群人献计献策。 负责江家饮食的两个厨师列了长洲大大小小的餐厅,一条一条给他介绍那些招牌的菜式;张姨发了一长串鼓励的话, 将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言说“一定会喜欢少爷”云云—— 只是这些好意注定都要辜负了, 对江麓来说, 这只是一次极其寻常的见面。 漪楼在寸土寸金的长洲也拥有一片私有的庭院, 院中铺满黑釉的鹅卵石, 青竹向上生长,雪白的墙面衬得庭院如一张写意画。 商泊云和江麓并肩而行, 一路都无人,他目光看过蜿蜒的院落,心想,如果不是“相亲”,单独和江麓来这吃饭也不错。 “江麓!好巧,我们也刚到。” 谭映雨快乐的声音在后面响起。 商泊云和江麓转过身,一眼便看到了她。 棕色小卷毛和商泊云面面相觑。 “你怎么也在。”商泊云挑眉。 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乔叙冷哼一声,他昨天为了商泊云,可是忍着周琅也在的烦躁,陪谭映雨喝了一晚上的酒,今天来蹭顿饭怎么了? 不过——棕色小卷毛回头,咬牙切齿:“周琅,你怎么也在?” 周琅施施然伸手:“江先生,冒昧打扰了,我是周琅。” 江麓温声说:“你是映雨的朋友,怎么会算打扰。” 周琅微微颔首,又看向商泊云,露出一个官方且商务的笑:“好久不见,商总。” 狐狸和狗在小卷毛不满的目光中握手,最后谭映雨朗声道:“总之,都是朋友嘛。先别唠了,进去进去。” 一场客套才作罢。 餐厅恰如其名,是一座小楼,不过大堂中并没有座位,而是做了聚水的景观。四周尽是古画、瓷器和修建精美的盆栽。 商泊云粗略扫了一眼,别的不说,正中那个花瓶就是乾隆年间的珍品。 真阔气。 前头,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姿态从容,引他们往二楼的包间去。 包间的装修也古色古香,进门先看到一个博古架,清供着当季的鲜花,乔叙多看了几眼那个侍应生,乐道:“今天这顿饭可算来着了。” 一行人落座,主厨很快走了进来。 “感谢诸位赏脸来漪楼。”主厨白胖面善,像个弥勒,“容我先向各位介绍今天的推荐菜。” 征得同意,厨师递上了菜单,娓娓向他们介绍起了应季的菜色。 “……嗯,这个来一例,还有这个,然后……例汤、八宝冬瓜盅、酥皮烧鹅、白松茸和牛,就这些吧。”江麓请客,让谭映雨点,她也不含糊,“只可惜还没到吃蟹的时候。” 主厨笑道:“再过五个月,上好的秋蟹就有了。” 谭映雨深以为然,又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都行。”乔叙一肚子都是酒,这会儿胃酸泛滥。他头一回碰到比他能喝的,还一下来了俩,“大厨,先让人上笼水晶饺给我垫垫吧。” 主厨点点头,江麓忽而问道:“请问,饮料有奶茶吗?” “当然,有手作的广式奶茶。” 一道奶茶也能说出花来,主厨仔仔细细向客人介绍,茶叶用的是凤凰单丛,牛奶是自有的牧场,每只奶牛都尽享人文关怀,漪楼熬煮奶茶的工序也格外讲究—— 但这位江家的少爷问:“奶茶里会放黑糖珍珠吗?” 第86章 主厨一愣。 “以前没见你喝这个。”谭映雨乐道,“那会儿,和我老爸一个习惯,拿铁加糖再加糖。”咖啡 | 因和多巴胺双管齐下。 “珍珠是有,不过,是红糖熬的。”主厨回过神来。 “也行。”江麓将菜单递还给他,“再单来一壶茶吧。” “好,您几位稍等。”主厨很快领着侍应生离开,木门重新阖上。 商泊云冷不丁开口:“江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喝这个?” “你不是一直就——”江麓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没了声音,漂亮的眉毛也皱起。 商泊云和珍珠奶茶哪来的关联,旧日的雪里,几时也写过这样一件事? 江麓有些疑惑了。 但商泊云眼眸深深,他露出笑来:“嗯,是一直就喜欢。” 乔叙打了个哆嗦:“……铁树开花。” 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很快上了第一道菜。 “香茜元贝水晶饺。” 恰巧放在了离乔叙最近的地方。 一直默不作声的周琅轻转了下桌子,侍应生的手刚抬起,秋波没送到,饺子就从乔叙面前转走了。 乔叙咬牙切齿,周琅低笑着说了个“抱歉”。 谭映雨已经先夹了第一箸,吃得心满意足。 “上次和江麓一起吃饭,好像还是九年前。” “这么久了。”乔叙意外,“那还能来相亲啊。” 喝了酒就算朋友,谭映雨笑骂乔公子:“懂不懂少女情怀?” 乔叙当然不懂,乔叙的情史犹如荷马史诗,他本人则是脱缰的野马。 “再说这场面哪里是相亲。” 一个包间里坐了五个人,谁家相亲这么多亲友在场。 谭映雨倒是也没什么怅然心绪,就当来长洲旅游了。 烧鹅的肉纹理细致,谭小姑娘忽而有些感慨:“那会儿我妈老出差,我爸饭也做不好,成天见儿的拿只烤鸭对付我们,勤快点就订个东北菜。” 十六七岁的事情,诚然久远,也勾出江麓的笑来:“幸好我不挑食。” 谭映雨十分赞同。 “后来,你去国外那些年,也吃的惯吗?” “还行。”江麓的声音依然温和。 “治疗”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江麓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好好吃过饭,也就无从考虑“饮食是否习惯”的事情了。何况曼彻斯特的饮食远没有国内丰富。 “那会儿我爸说你出国了,真没想到一去这么久,也联系不上。那场比赛……算了,不重要!这么多年没见,看到你现在一切都不错,我挺开心的。” 哪怕是一起长大的人也有渐行渐远的时候,那点儿少女情怀相较之下,便微不足道了。 谭映雨端起茶,声音豪迈:“以茶代酒,我走一个!” “走一个!敬少女情怀!” 乔叙人来疯,碰杯声清脆响起,江麓哭笑不得,看着这两人杯口倒扣,直接喝了个底朝天。 商泊云递了一眼过来:“别学他们那么喝,你那杯是放了珍珠的。” “……我知道。”江麓奇怪地看了眼商泊云,心里忽而有点说不上来的感觉。 一顿饭算得上气氛极佳,尽管这家粤菜馆噱头十足,但是味道确实没辜负江家厨师的盛赞。 遗憾的是,江盛怀和谭枳明所期待的相亲彻底变成了侃大山。 “问我现在打算么?读完研,出国看看。” “谭老师说你学的建筑,很辛苦吧。” “哎,也是情怀。不过硕士我念的规划,我老爸一向分不清楚这个。” “现在地产的情况并不好。”周琅抿了口茶,谭映雨深以为然:“你那会儿转行转得早,其实挺对。” “就那样吧。”乔叙冷哼了声。 “地产萎缩是事实,不过和其他行业结合,前景还是可观的。”周琅看了他一眼,嘴角始终噙着得体的笑。 “云山有个vr游戏就在和几个先锋事务所合作。”商泊云语气闲闲,“之前已经找美术做过一轮概念了,发觉城市规划的真实性不够,所以转而接触了建筑师。” 生意人、京市人,南能聊到北,黑能说成白,至于那点少女情怀,谭映雨自己都不在意了,一盏茶喝完,就算彻底告别。 末了,聊得兴起,商泊云的姿态彬彬有礼,温声对谭映雨道:“你提的那个国际竞赛的课题挺有意思的。” 未来方向的城市设计,堆了好多新兴概念,空间站、元宇宙、ai都在其中,谭映雨研二参加,拿了头奖。 “正好和云山的一个项目很类似。” 江麓便看到商泊云行云流水地和谭映雨互换了联系方式。 “微信也是这个号码。”商泊云说。 “行。我回京市了,把那个竞赛的资料发给你。” “十分感谢。” 乔叙也替云山全体员工在心里感谢了勤劳的商老板。 前来争风吃醋最后却在发展公司业务的上司,值得他再走一个。 乔叙遂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一顿饭吃到最后,堪称宾主尽欢。 “我下午还约了人去南岸那边玩,一起吗?” 乌青长衫的侍应生又将一行客人送了出来,吃过午饭,庭院里的太阳已明亮许多,竹影漫长,和碧色一同映在白墙上。 第87章 “南岸?你是打算去新开的那家club吗?”乔叙见谭映雨点头,笑嘻嘻道,“一起?那家club我正好投了点。” “牛的啊,乔公子。” 乔叙十分臭屁地摆了摆手,两个人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来。 “周琅,你要不要一起?下午我约的人是陈巍和李远。”都是当年在京市念书时的同学,周琅看一眼龇牙咧嘴的乔叙,道:“我还有点私事,下回算我的。” 乔叙舒坦了。 “江老师,今天麻烦你了。” 周琅回身,和江麓道别。 商泊云站在这位钢琴家身侧,两个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倒像是两个一道送客的主人。 “商总,下次再聚。”周琅微微一笑,声音客气。 “江麓,我们就也走啦。对了,以后有时间来京市办场演奏会。”谭映雨走了过来,“我爸老念叨着要给你热场呢。” “一定。”江麓本就有这个打算,没和谭枳明说是想给恩师一个惊喜。 “那说定了。”谭映雨张开手,痛痛快快地抱了下自己的发小,一触即离,“再见!” 有风吹过,阳光也好,阔别多年的朋友仍然是朋友,江麓说:“会很快的。” “好嘞。” 引擎声很快先后响起,春日晴朗,各自扬长而去。 “你呢?”商泊云问江麓。 “过会儿还要去一趟海音剧院,车在那,然后回家。” “那我送你去剧院吧。”商泊云说得理所当然,漪楼位置清幽,要打车还得往外面走一段路。 江麓没意见。 红色的阿斯顿马丁停在白墙下,颜色张扬,像是水墨里洇开了一团朱砂。 仪表盘亮起,中控台在引擎声中启动。 “安全带。”商泊云看向四下无人的院落,出声提醒。 “系好了。”江麓说。 “那就好。” 商泊云俯身,玻璃窗前的日光被他挡得七零八落,他递了一个吻过来。 四下阒寂,茂密的修竹层层生长,哪怕只是停放车辆的后院,这儿也设计出园林式的迂回委婉来。 “唔,商泊云——” “这是补早上的。” 商泊云吻得认真,抽空答他。 江麓还不知道他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早安吻的习惯——明明就是商泊云早上那会儿偷袭他,他才误会的。 他这会儿有些懊恼自己太遵守交通规则了,车还没发动,就先扣上了安全带。现在好了,哪儿也去不了。 他的手伸向安全扣,而副驾驶突然向后倒去,商泊云顺势咬开江麓的唇瓣,张合间吻得更深了些。 从睁开眼见到江麓的那一瞬就想这样了。或者说,在还没有“回来”之前,他就想这样了。 十七岁的商泊云是只吃不到肉的饿犬,但他的小少爷也才十七,亲吻理应等待时机。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和江麓拥有一个特殊的关系,亲密水到渠成,他知道江麓会纵容。 这是耳鬓厮磨出来的默契,哪怕没有更进一步,实际上他也已经越界。诚然床伴的关系不稳定,但只要没有人先开口,这个界限就可以一直延伸。 漱了口,喝了奶茶,江麓这次不能再嫌弃他了。商泊云抵开江麓的牙关,发觉他柔软温热的口腔也是一样的沁着甜。 这种认知令商泊云感到快乐。 他掌住江麓的后脑勺,又渡过来一个绵长到凶狠的吻。 鼻尖像小兽似的蹭过,呼吸也终于交叠。 察觉到江麓下意识的躲避,商泊云自然不会撒手,于是江麓的妥协顷刻就溢出。 青年的眼睛雾蒙蒙的,眼睫的颤抖渐缓渐重,然而那张昳丽的面孔上却再看不出什么。 连耳朵都没红。 商泊云遂又不满似的,咬在了他的耳垂上。 带着鼻音的惊呼中,痛意被兽以舔 | 舐安抚,江麓产生了要一起下坠的错觉,可他又被商泊云好好地接着。 腰身也被扣住,温度隔着绸缎的衣料,于是身躯不自觉在他掌中弓起。 可以探寻的事物并不只有亲吻,默契的“情人”知道要怎么送给对方更多的快乐。 商泊云想要听到更多。车身六平米,说是宽敞,驾驶位上容纳的空间却有限,当声音迭出,就更显拥挤。 衣物的摩擦声像是发光的碎片,下坠感鋪天盖地。 商泊云的安抚总是带着引诱,作为一个饭搭子,他的体贴总在用餐结束后。 从很久之前,刚认识他的时候,江麓就知道,这个人笑得光辉灿烂,本质却恶劣。 仿佛是察觉到江麓一瞬的分心,商泊云又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于是本就殷红的嘴唇渗出了水色,蛛丝一样勾连。 当这个吻终于结束的时候,车内的空气已经变得潮热了。 这种潮热通常是某件事情的前兆。 山河可以倒倾,长刀可以入鞘,尾椎骨泛起的涟漪也有不绝的余波,只要达成共识,顷刻间就会掀起滔天的浪。 商泊云捏着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淡色的眼睛里,有光晦暗的浮动。 江麓平缓着呼吸,试着让声音听起来尽可能的冷淡:“早上的——已经补完了。” 商泊云目光沉沉地看着他,带着控诉的意味。 竹叶声簌簌,太阳在他们亲吻时悄然挪了位置,有发动机的声音由远及近,漪楼又来了新的客人。 第88章 江麓用眼神催促他。 商泊云抽了张湿纸巾,慢吞吞地替江麓擦手。 他一点点认真地将手指包裹,那里骨削如玉,淋着透明的水色。 “我知道。” 他说。 然后将湿纸巾随意扔在车上,动作难得带着烦躁。 空鸣许久的引擎终于出发。 江麓松了口气,尽管半途而废的事情令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虚浮的悬空,但不能任由商泊云再继续下去。 重重叠叠的竹影从车窗外一晃而过,晴朗的白日透过车窗,明晃晃地告诉他,他刚刚差点就跟着商泊云一块儿乱来了。 驶离了幽僻的道路,阿斯顿马丁即将汇入长洲繁华的车流。 哪怕鸣笛声不多,主干道的喧哗也衬得漪楼的院子像是另一个世界。 绿灯即将亮起,商泊云绷着郁郁的下颌线,忽而开口:“江麓。” 他看向他。 商泊云眼睫也低垂,薄而锐利的眼尾向下,语气挫败,神情可怜:“……安翡离这儿不远。” 江麓一愣。 安翡是他们常见面的酒店,那里有间套房长期为他们保留。 猛然想到了什么,他目光往下,果然瞥见了商泊云自己招出来的祸害。 鼓鼓囊囊,没皮没脸。 江麓被气笑了:“商泊云,之前不是说送我去剧院吗?” “开车。” 绿灯亮了。 商泊云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作自受。 第46章 在人类的历史长河中, “忍耐”一直是一个十分经典的课题。 比如勾践卧薪尝胆,韩信胯下之辱,魏朝待机十年的司马太傅——总之, 凡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者, 往往能够成就大事。 现在,这个经典的课题摆到了商泊云的面前。 商泊云不想成就大事——起码不是以忍耐当下这种情况来成就大事。 人是一种何其现实的感官动物, 某种时刻脑子里似乎只有汹涌的本能。 也许是因为从一开始, 引导他的人就是江麓,所以在长期的耳鬓厮磨里, 欲望也完成了自我驯服,然后对这个人的渴望就成了本能。 回到二十六岁, 本能变本加厉了。 装了太久纯真的高中生,但他的小小云显然并不是一朵柔软无害的云,如果是, 它也应该托着云层上的南天门。 天门高耸, 有龙盘虬,雄姿英发, 欲往重霄去。 商泊云整个人都有些麻木, 思绪也跟着小小云乱飞—— 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飞什么飞——商泊云用力咬自己的嘴唇, 成功实现痛觉转移。 “嘶。” 咬得太狠,虎牙好像把皮给碾破了。 一路无言, 商泊云过完那个红绿灯后就没再说话, 江麓被气到了, 也没再说话, 因此商泊云吃痛的声音就显得有些突兀。 江麓再次看向商泊云,提醒道: “出血了。” “唔。”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无精打采, 十分蔫吧,“没事。” 舌尖一卷,铁锈味确实难闻,商泊云更加没精神了。 “很难受?”江麓第一次见商泊云这样,好气之余又觉得有些好笑。 “我自己招的。”而商泊云言简意赅地批判自己。 眼神暗淡,墨色的长眉也微垂,嘴角的血迹又重新冒了出来,赤色水色一同洇染,不得不说,商泊云这样比方才看起来要可怜得多。 “要不——”江麓轻咳一声。 商泊云有些期待地看向他。 江麓忍笑:“聊聊?” 商泊云很快地收回目光,专心致志地看着前方的车流。 “也行。” 江麓想了想,自己确实有事情想同商泊云聊。尽管刚刚开这个口,是想分散一下商泊云的注意力罢了。 毕竟带着情绪开车可不安全,他暂时没有用车祸告别人生的诉求。 “你刚刚和映雨交换联系方式,是认真的吗?” “什么意思?”商泊云反问,“我并没有把你的朋友当作应酬的习惯。” “不是。”江麓下意识顺毛。 “我并不了解你们所说的事情,vr游戏、元宇宙这些,所以有些好奇。” “那些吗?云山确实有相关的项目,也确实接触了一些事务所,谭映雨参加的竞赛,之前品宣部的人也和我提过,所以我对那个竞赛的兴趣并不是空穴来风。” 一切新兴的概念在它大行其道之前,就已经在行业的内部先掀起了浪潮。 不过商泊云和乔叙在这方面有共识,被描述得有如星辰大海的元宇宙没有那么容易抵达,就像与之相关的脑机接口研究,至今也依然在科学技术的边界之外。 但这些都不妨碍云山分出一些目光关注这片金钱之海。 注意力转移确实有用,起码现在小小云没再托起南天门了。 商泊云继续忽略它,问道:“你的不了解,是什么程度?” “几乎全部。”江麓很坦诚。 商泊云露出笑来:“连《头号玩家》也没有看过的程度?” “没有。”江麓迟疑几秒,而后摇头。 《头号玩家》江麓其实看过。 某次江盛怀所安排的相亲,他一如既往地表现糟糕,原本对他显得很有兴趣的女生忽而接到一通电话,然后遗憾地说“家里起火了,先失陪“”,于是剩下的行程不了了之。 第89章 江麓取了两张票,独自看了这部他不太感冒的电影。 电影有很多怀旧致敬的成分,但江麓的童年里并不包括这些,所以哪怕哥斯拉大战高达,也勾不起江麓的兴趣。 他看了眼商泊云,一个谭映雨都能让这家伙在休息室里闹一通,他敏锐地选择不告诉商泊云自己看过这部电影。 商泊云闻言,简单给他解释了这两个概念:“你可以把元宇宙当作一个虚拟数字世界,vr技术是进入它的其中一把钥匙。这个世界也是一个完整庞大的社会,有它的各种规则。” “就像是平行世界?” “可以这么说。在这个世界里,一样可以工作、娱乐,体验各种各样的事情。” “听起来很神奇,但要构建这样的世界,难度很大。” “聪明的小江同学。”商泊云随口赞道,“没有哪家公司可以独揽,所以又引入了区块链的概念。依靠区块链,每个人都能参加进来,一起打造这个社区。” “每个人都参与……去中心化么?”江麓问,“一个去中心化的社区确实会自由很多。” 二十六岁的江麓依然是位好学生。商泊云点点头:“所有人都可以来建造。” “很美好的技术。虚拟的世界,独立于现实,理论上会有更大的自由,更多的可能。” 商泊云轻踩刹车,在红灯前缓缓停下。 “但听你的语气,你并不是很期待。” “这很难实现吧。” “当然,这个概念兴起这么多年,但现在依然是初始阶段,没什么实质性成果。不过,并不妨碍资本和普通人都对它充满兴趣。”商泊云说,“在数字所组成的世界里,生老病死都不是问题,现实的极限也不是问题,人可以在那里创造更多,获得更多。” “甚至像那些科幻电影里一样,爱上一个虚拟的人。”他半开玩笑。 “人怎么会爱上一串代码。”江麓反驳。 “它的存在是代码,但它表现出来的情感、素质就像一个真正的人,甚至可以把它设定成一个具体的'人'——尽管这无可避免会有伦理问题,但有不少人期待以此弥补遗憾。”商泊云的语气很客观。 跨江大桥就在眼前,栾江的水声拍案而来。 商泊云所阐述的事物很遥远,但是如果真的实现,江麓不由得想,他的父亲一定会在那里,也创造出一个“叶明薇”。 一个没有“江麓”的叶明薇。 “这样说的话,那确实很有吸引力。”他这样说。 “哦?”商泊云开向跨江大桥,红色的阿斯顿马丁提速,“采访一下,我们江老师也有遗憾?” 明明是想替商泊云分散一下注意力,结果反倒想起了自己的事情。 商泊云好像一直很擅长聊天,每一次都能带着他思路走。 江麓随意“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比如想在元宇宙里捏一个高中的我?”商泊云继续抛出问题。 “高中的你?” “那会儿那么讨厌我,没有揍我一顿,多可惜。” “首先,我不像某人那么小气。其次,数字就是数字。” 商泊云笑了:“江麓,你还挺唯心的。” 他语气很随意地再度设问:“那如果有平行世界呢?一个真正的平行世界,所有人都真实的存在。” “我们也许不是死对头,很多事情也都没有发生。” 江麓默然一瞬,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 跨江大桥的尽处,可以看到海音大剧场古铜色的金属立面,太阳底下,它折射出流沙似的光泽。 耀眼夺目的大剧院被誉为栾江畔的明珠,它矗立于此,是因为一个男人想给他的妻子建一座音乐的殿堂。 这座建筑永远见证了他们的爱情,也永远提醒着江麓,他犯下的错误,他存在的错误。 他回过神来,很轻地说:“你很好奇我有什么遗憾,商泊云。 陈述的语气。 “但还是不要知道为好。”江麓静静地说,“我们的关系,不应该问这么多。” “我们的关系?”商泊云露出玩味的神情,“你和谭映雨是怎么介绍我的——‘这是我的朋友’。” “所以,作为朋友,不可以问这些吗?” 江麓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差了起来,焦虑是魔咒,商泊云所说的“遗憾”和海音大剧场一同将它唤醒,因此江麓凉声反问:“商泊云,你会和你的朋友上床吗?” 二十六岁的江麓,果然很难搞。 商泊云如是想。 一会儿一个样,人前温和,人后疏远,如果不是刚刚还看你眼尾通红,我险些也要自我怀疑了。 “但我的朋友不就是你吗?”商泊云挑起眉毛,语气懒散。 强词夺理果真需要天赋,如果这是一门学问,商泊云现在应该已经是这门学科的泰斗。 他和商泊云可以算得上是朋友吗? 也许现在是因为暧昧的关系,所以偶尔能够有些亲近,可时间往前倒转九年,商泊云和他,从未有过缓和的时刻—— “先生您好,今天剧院的停车场不对外开放。” 保安的声音突然响起,原来已经开到了海音大剧院的侧门了。 “我们进去取车,很快就出来。”商泊云点了点车上的票根,“昨天我来看了演奏会。” 第90章 “那好吧,麻烦二位尽快。” “谢谢。” 红色的阿斯顿马丁驶入黑暗中,光线迅速被地库的入口所吞没,江麓有一瞬恍惚,好像在记忆中的某个瞬间,十七岁的商泊云走到了他的身旁,梧桐拂过,太阳光辉灿烂,微微俯身的少年笑得真诚,说要与他握手言和。 “想什么呢?” 商泊云似乎就此揭过了刚刚的话题,他说:“不认得你的车了?” 一辆白色的跑车停在地库里,车型和商泊云的如出一辙。 江麓回过神来,自己最近恍惚的次数又变得有些多。 正好,要再去看心理医生了。 他推开车门,温声和商泊云道谢,商泊云轻哼了声,算是应下了。 很快,白色的阿斯顿马丁车灯亮起,引擎声渐渐远去,空荡荡的地下车库陷入安静之中。 商泊云松散的神情淡去,他靠着驾驶位,半点没有发动车子的意思。 * club的灯光是缭乱的紫色,震天的音乐声里,手机在玻璃桌上锲而不舍地震动,乔叙贴了满脸的纸条,捏着几张牌犹豫不决。 大意了,这些该死的华清学霸,都这么会打牌吗? 卡座里,坐着谭映雨和她的两个同学。 “乔公子。”谭映雨出声提醒。 “别催我!”乔叙炸毛,“我在斟酌。” “不是。”谭映雨笑道,“您要不抽空接个电话?” “啊?”乔叙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机已经亮了半天。 “乔叙,你家在长洲得有五代了吧。” 商泊云说话带回音,不知道是从哪个空旷的地方飘来的。 “严格来说,我家往上两代是归侨。”乔叙拿肩膀夹着手机,终于甩出了他深谋远虑的牌,“不过和长洲始终没断过联系。” “帮我查一下江家上一辈的事情。” “怎么?这边撬不动,打算从长辈那里入手?”乔叙看了眼对面的谭映雨,“商老板,我要是想,包管给你打听得一清二楚。” “下个季度和普尚还有几次合作,我都直接负责,你不用再和周琅对接。” “成交!”乔叙一个激动,把大王单出了,谭映雨立马将他炸了个干净利落。 * 挂掉电话,商泊云一踩油门,终于离开了地库。 三十分钟后,他出现在商女士的院子里。 从老居民区搬到独栋,那棵栾树没能带走,但土豆、茄子和青椒从白色泡沫箱移到了红陶砌筑的欧式花坛,欣欣向荣地长过数遍冬夏。 时年九岁的商熊猫趴在花坛边缘,就和小时候一样。 “这会儿过来干什么?午饭的点已经过了。”商红芍拿着牵引绳出来,顺带看了眼时间,“四点,也不是吃晚饭的时候啊。” “那不是快了嘛。”商泊云很没形象的蹲了下来,揉了揉懒洋洋的商熊猫。 “那你来得不巧。”商红芍说,“我正准备带商熊猫出门吃饭。” “这回又去哪儿?长洲大大小小的餐厅你应该都去遍了吧。” “这你就别管了。”商红芍一贯很没有慈母心肠。 “商熊猫,以后这栋房子,还有北岸的嘉悦广场,看来都是你的了。”商泊云怒搓狗头,语气酸溜溜的。 “商泊云,你老妈我还健在。”商女士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那嘴不能用你就捐了呢?有事快说。” “我要带商熊猫上我那住几天。”商泊云接过牵引绳,把煤气罐子拎了起来。 “嗷?”商熊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商熊猫,懂不懂什么叫‘挟天子以令诸侯’?” 一旁,商红芍冷哼一声,很快了然。 “你在追的那小孩喜欢猫猫狗狗啊?” “嗯,高中的时候,他来我们家写作业,还因为商熊猫过敏了。”商泊云说。 商红芍露出思索的神情:“还来过家里?我怎么没印象。” 商泊云一顿。 商女士的记性很好,做了多年生意,她可以事无巨细地把一切都管理得井井有条,连货架上少了两颗卤蛋她都会记在账上,没道理忘记曾经和她吃过饭、聊过天的江麓。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但商泊云很快露出没心没肺的笑,“要不要我送你去吃饭?” “不用。”商女士晃了晃手里的车钥匙,语带嫌弃,“赶紧带着商熊猫去成就你的大业吧。” 商泊云觉得自己确实需要再次复盘了。 他抱着商熊猫上了车,将毛茸茸团在了安全座椅里。 长洲的四月末,阳光停留的时间变长,傍晚到家的时候,横厅里的落日依然有明亮的色彩。 商熊猫丝毫不见外,还没等商泊云取下牵引绳,它就欢快地拱了进去。 偌大的公寓静悄悄的,只有狗爪子哒哒的声响。 玄关上那束铃兰江麓没带走,江麓大概对此不太上心,只把花当作两个人厮混的噱头。 卧室里,乱了一夜的被子没叠,换下的衣服也没来得及洗。 商熊猫嗅到了陌生的气味,回头朝商泊云“汪”了几声。 “所以,你也对他没有印象?”商泊云拍了拍哈士奇的脑袋,换得商熊猫的贴贴。 书房很快亮起了灯。 普朗克和伽利略的辩论暂时没有结果,但是商泊云想先自己分析一下。 第91章 他顺便给陈彻拨了视频,显示对方未接听。 商泊云没再管,摊开了笔记本。 “已知:商泊云两度回到过去,两度回来,都具备一定的随机性。” 他下意识地在“随机性”上画了个圈,事物存在普遍的联系,随机也并不是纯粹的随机。 两次都是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在一起,然后一觉醒来,再次睁眼,见到的就是十七岁的江麓。 “江麓”也许就是“随机性”里的“普遍联系”。 商熊猫有些无聊,扒拉了下商泊云的膝盖,商泊云看一眼它,心想,可以求证一下。 明天江麓要去长洲大学上课。 而他有商熊猫。 商泊云挑挑眉,心情很好地继续分析。 “江麓是唯一一个会受到‘梦境’影响的人。” 这是他今天陡然的猜想。 从那杯莫名其妙要加珍珠的奶茶开始,再到车上江麓的犹豫—— 好像有一个朦朦胧胧的轮廓影响着他。 如果两个时空全然没有关联,江麓绝不可能知道他的这个喜好。 陈彻的视频通话在这时候终于拨了过来。 “商老板,有——什、什么事吗?” 传过来的声音断断续续,手机里,顶着寸头的陈彻蹲在沙丘上,背后是高天白日和胡杨。 “我这会儿在外面,信号不太好。” 去年求婚失败后,陈彻就去南疆支医去了,美其名曰“寻找人生真谛”。 “你还记得江麓吗?”商泊云单刀直入。 “记得啊,钢琴家。” “我几个月前在酒吧碰到他了。” “嚯,可怜的钢琴家。”陈彻蹲在地上戳沙子,“你俩没打起来吧?就你那个记仇的狗脾气。” “没有。”商泊云得到了答案,迅速结束聊天,“陈医生,好好为人民服务,争取让许秘书刮目相看。” “嘿!你打电话过来就是为了嘲笑——” 陈彻看一眼手机上的光秃秃的信号,视频自己先掉线了。 “商狗!” 小寸头狠狠把树枝戳进了沙子里,决定等回了有wi-fi的地方再骂回去。 书桌前,商熊猫有些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尾巴。 * 现在基本可以确认了。 商泊云手里的笔转了两圈,得出一个大胆的结论:他回到过去,只有江麓的记忆会受到影响。 如果十七岁的重来只是一个梦境,量子力学也没有具体的解答,但也足以确认,有一只蝴蝶振翅,在时空中掀起风暴。 然后,更改了他和江麓记忆里的彼此。 虽然不信神,但商泊云在这一刻不无虔诚地感慨,老天没准才是他失散多年的亲爷。 他或许,就是为了江麓才回到过去的。 * 没得到商泊云的关注,商熊猫显得很不开心,选择猪突猛进,又被稳稳地扶住。 “饿了?”商泊云起身,去客厅里开罐头。 商熊猫先冲了出去。 * 清晨,商泊云在一阵窒息中被闷醒,他推开七十斤的商熊猫,毫不意外自己再度从熟悉的卧室醒来。 窗外,轮渡乘着朝阳渡过栾江。 昨晚的罐头早被商熊猫吃得一干二净,遵照商女士的懿旨,商泊云仍然只添了半罐倒在碗里。 没吃饱的商熊猫在客厅里哼唧,很快又在商泊云的梳子底下发出满足的猪叫。 天还只是刚热起来,商熊猫的毛就如同蒲公英一样乱飞了。 一团一团灰白的毛被团成球,梳子薅了半天,商熊猫也依然是一只毛茸茸。 等到确认商熊猫暂时不会再掉毛、客厅里也用吸尘器吸得一毛不存之后,商泊云才终于回卧室换了身衣服。 西装衬衫,袖扣手表,仪表堂堂掺杂人模狗样。 商泊云对着镜子打量了一会儿,又换成了宽大的卫衣和一条工装裤。 好像乍一看——和高中时相差应该不是太多? 他想了想,把领结戴在了商熊猫的脖子上。 * 周一的中午,学校里热闹得很明显,还好云山只开月度例会,难得翘班的商老板遂遛狗遛到了长洲大学。 守猪待麓,不外如是。 商熊猫没来过学校,好奇地嗅了半天,校园的绿化带里,晚樱从头开至尾,绣球大团,云朵一样铺陈了一路。 打着领带一脸威风的哈士奇成功吸引了大学生,再者——他的主人也是个长得极其俊朗的同龄人。 戴上眼镜,商泊云是完全人畜无害的商泊云。 “请问,我可以摸这只哈士奇一下吗?” 商泊云微笑点头。 “哇,可以和它一起拍张照吗?” 商泊云继续微笑。 “好可爱的狗狗!它会握手吗——哦哦哦它会!” 商熊猫狂抖耳朵,十分享受饱含赞美的爆鸣。 …… “江老师,前天的演奏会我去听了,真的太棒了。” “没抢到前排,但还好剧院混响很好。” 长洲大学的音乐楼,樱花开得最为有名,红砖的建筑被粉色的烟云堆砌,阳光底下是很灿烂的光景。 江麓只有周一来音乐学院上一次公开课,次次都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学生,不管专业是不是学钢琴,大多好奇这位过于年轻的国际知名钢琴家。 第92章 “原来你们都去了。”学生的声音一个比一个激动,江麓露出笑来,“很多年没在国内开演奏会,还好有你们捧场。” 年轻的钢琴家容貌堪称昳丽,一双润秀的桃花眼微微弯着,把这张美人皮囊衬出了十成十的光彩。 有人不自觉又往他身边靠了一点,下意识思索还能和他再说些什么。 “江老师的课也很难抢座位,每次都一堆人。不过感觉今天好像格外多——” 音乐学院的樱花树下,未免也太堵了些吧? 这时,一只黑白相间略显健美的“猪”顶着满头花瓣从人群中拱出,引起一阵惊呼。 江麓有些愕然地看过去,然后被身形高峻的青年抱住。 “好巧啊,江麓同学。” 几乎有一刹错觉,眼前笑得光辉灿烂的是十七岁的商泊云。 江麓的心瞬间跳得很快,整个人陷入条件反射的僵硬,学生们好奇的目光落了下来,而熟悉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小麓,你不是已经治好了吗? 焦虑这样众目睽睽下的亲密,和商泊云的关系不能够公之于众,不能够让父亲知道,多年之后他又重蹈覆辙。 明明他已经谨慎地做了很久的“正常”的“儿子”了。 因此,江麓压低的声音甚至有点儿哽:“商泊云,你疯了吗?” “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江麓。”商泊云低着头,温淡的声音落在了江麓的耳畔,“朋友之间,也是可以的拥抱的,你不是也知道吗?” “老师,这是你以前的朋友呀?”有人听到了商泊云先前打招呼的声音,立马了然。 江麓紧绷的身体终于缓慢松懈下来,他有些不自在地轻轻回抱了下商泊云,然后飞快推了推他。 商泊云大大方方地松开了手。 “是我的高中同学。”江麓看向他的学生,再说话时,神情已经恢复了自然,“你们先去吃饭吧,下午应该都还有课?” 学生们叽叽喳喳,声音快乐的和江麓告别,走前还忍不住搓了搓哈士奇的狗头。 “……你怎么来学校了。”江麓重新看向商泊云。 第47章 看惯了商泊云西装革履的样子, 骤然这么穿,混在一群大学生里,居然也没有半点差别。 架着黑框的眼镜, 一脸纯良。 “遛狗啊。”商泊云没觉得大中午在原地遛狗有什么奇怪的。 反正他醉翁之意不在狗。 江麓这才想起刚刚飞过来的那团毛茸茸。 “你什么时候养的, 这是哈士奇吗?” 商泊云看到江麓低下头来,露出耳骨上浅淡的咬痕。 但他只是看着商熊猫, 并没有别的动作了。 商熊猫魅力不比当年了?商泊云目露思索。 而哈士奇嗅到了一个熟悉又不太熟悉的味道, 摇着尾巴回想了几秒,然后果断靠在了江麓的膝盖上。 气味!家里!床上!衣服!认识! 商熊猫十分笃定。 * “平时是我妈在照顾, 最近托付给了我。”商泊云诡计多端。 江麓有些犹疑,而身侧的手微微动了动。 商熊猫从不受冷遇, 发现一个可以把持住自己魅力的,立马来了精神。 它蹲下来,歪着头, 仰面看向江麓, 尾巴小心地盘在了自己的爪子上。 江麓……江麓的心瞬间塌了。 “你好。”他俯下身来,目光和那双圆圆的眼睛平齐, 抬手揉了揉哈士奇的脑袋。 手感……好棒。 江麓继续揉了揉。 耳朵也好可爱。 商熊猫是一团蓬松的黑白两色的棉花糖。 * 商熊猫喜欢他身上的气味, 刚刚委屈耷拉的尾巴迅速变成了螺旋桨,矜持的姿态也立马化作猪突猛进——然后, 下一秒就被商泊云扼住了命运的后脑勺。 “不准扑人。” “你轻点。”江麓听到商熊猫呜了声。 “……”我没用力。 商泊云看了眼商熊猫,它湛蓝色的眼睛里冒着精光。 棋逢对手了。 * 商泊云默默从兜里掏出湿纸巾:“擦擦手, 别又过敏了。” 虽然早上给商熊猫梳了一个小时的毛, 这会儿还是掉了几根。 江麓接过纸巾, 后知后觉:“……你怎么知道我过敏?” “算的。”商泊云信口胡诌。 “谢了。”纸巾摁在掌心, 江麓用另一只仍干燥的手捏了捏商熊猫的脸颊,“不过, 我有吃药。” * 正午的阳光穿过重重叠叠的花枝,波光粼粼地摇曳,江麓鲜少亲近这样毛绒可爱的生物,脸上的神情都生动了起来。 商泊云被忽视了个彻底,精心挑的衣服似乎没吸引到江麓的注意。 他靠着树下的长椅,百无聊赖地想,也许他应该穿一身玩偶服,装成哈士奇或者其他毛茸茸,没准江麓都会愿意大庭广众和他牵着手走。 一朵完整的樱花从商泊云眼前飘落,周围嘈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脚步匆匆。 他看着樱花落在了商熊猫的鼻尖,呆狗用力去嗅,江麓把那朵樱花摘下来,在商熊猫眼前晃了晃。 所有人都和他们擦肩而过。 商泊云躁动了一夜的灵魂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两个小时前,在他刚把商熊猫抱上车的时候,乔叙的电话拨了过来。 第93章 * “摆脱周琅”这件事情吸引力太大,乔叙拿出了十二分的用心,效率极高的把江家的事情打听了个七七八八。 “事先说好,你又欠我一次了。”乔公子抱怨,“找了一堆人,连我哥我姐都问了。他们以为我想勾搭江家的少爷,连夜来我房间……揍了我一顿。” 和白手起家的商泊云不同,乔家是真正的大家族,数代积累,换得栾江南岸400米高楼。 因此江家的事情,他家里确实比商泊云要更有办法去打听。 蓝牙耳机里,乔叙得到商泊云的保证之后,才终于开口。 * “江家极其低调,再加上江麓出国太多年,他们家了解的人就少了。” 所以,长洲大学的校庆里,乔叙连人都没认出来就先孔雀开屏,归根结底,那顿胖揍不算白挨。 “江家做的什么生意,明盛集团还在那顶立着,也不用我多说。不过,有一点你可能不知道,明盛的明是叶明薇的明。” 久负盛名的天才钢琴家,志得意满的商界新贵,一场声势浩大的婚礼,人尽皆知的伉俪。 怀着令所有人都咂舌的深情,江盛怀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冠以他妻子的名字。 在揍完乔叙之后,乔叙的大哥和二姐共同回忆了那场婚礼:“很盛大,过了二十年了,都能记得。” 乔家的兄妹继承了家业,再大的世面也见过,却依然会感慨童年时所目睹的一场婚礼。 “说她是整个长洲最耀眼的女人,也不为过。”乔叙的姐姐这样感慨。 灯光,鲜花,钻石,一切璀璨美丽的事物都只为了衬托她的幸福。 * “本来是天作之合的美满故事,但没过几年,叶明薇身体变差了。”乔叙说。 “渐渐不再出席社交场合,每年都会举办的演奏会也终止。” “江盛怀国内国外请了无数医生,也无法让她的身体痊愈。你知道榕谷吗?就是靠近宜枫的疗养院,那是特地为了叶明薇而修建的。” 豪门的闲话里,纷纷替叶明薇觉得惋惜,又替她庆幸。 毕竟她的丈夫江盛怀将她视若珍宝,毕竟她的孩子——江麓,继承了她的天才。 “和我们这群学艺术装点门面的人不同,江麓是实打实的童子功。” 这一点商泊云知道。 三岁练琴,五岁登台,六岁得到第一个奖项。百科词条把江麓的生平围绕“钢琴家”展开,一路堪称星光灿烂,但对于“江麓”本身则并无探讨。 “也因为这个原因,他的成长轨迹和我们完全错开了。念过几年小学,然后就请家庭教师,学校一直去得断断续续。一直在练琴。”乔叙玩笑道,“说起来他和我上的同一个小学。要是江家没让他一门心思弹钢琴,没准哪天校园偶遇,我们提前就认识了。” “商老板,懂不懂青梅竹马的含金量?” 彼时商泊云离长洲大学还有四个红绿灯口。 “别卖关子。不然下个月你就要去对接你那位竹马了。” 乔叙立马拐回正题。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差不多十年。” “之后他开始有了正常的学校生活。对了,你俩是高中同学,他高中的事情你应该清楚吧。” “我们只做了不到两年的同学。”商泊云说。 如果不是偶然回到过去,记忆里年少的江麓不过是道模糊的影子。 “高三过半,江麓出国了。” 红绿灯尽头,隐隐能看到长洲大学的钟楼。 “江家低调,没有宣扬。所有人都以为江麓是在国外继续深造,词条也这么写,‘少年天才国际赛失利,赴英国沉淀四年’。” “高中参加的最后一场大赛,他输得极其惨烈,比赛时,一首完整的曲子都没有演奏出来。” “江郎才尽”这个词以巧妙的谐音落在十七岁的钢琴家身上。他这一路走得太顺畅了,家世、才华都顶尖,也该尝一尝落寞的滋味,因此一旦折戟,便有人希望他自此沉沙,如锈铁毁销。 “过了四年,他再度拿下多个大奖,彻底成名。” “但出国求学而已,为什么会像水汇入大海一样了无踪迹?我觉得蹊跷,就和谭映雨提了一嘴。” “谭映雨说,江麓出国后,他们彻底断联,连她爸爸也很少得知他的境况。” “这太不对劲了。”可以“摆脱周琅”的大饼让乔叙分外努力,“所以我又找和江家关系近的人打听。” 从自己的大哥二姐问到小学同学七大姑她三姨,辗转的细枝末节里,终于有人开口。 “听说……江家其实是送那位少爷去治病了。” “那一年初春,叶明薇突然离世,葬礼上江盛怀痛不欲生,但江麓没有出现。” “葬礼结束后,他马上被送到了英国,照顾他的是一个早就移民的江家长辈,和在当地雇佣的女佣。” 生了什么样的病,需要去国万里,音信全无的治疗三年? “这很奇怪。由于叶明薇身体的缘故,江氏本身就有最顶尖的医疗集团。” “还有一件事情。”乔叙说,“江麓出国没多久,长洲有一家公司破产了。” 庞大的市场里,几乎每天都有公司倒闭清算,商泊云继续听着。 “是家做工程咨询的公司,老总姓孟,不算什么人物,却贪。他被送进了监狱,资产全部打了水漂,半点没留。经济犯罪,判了十五年。” 第94章 “这是明盛的手笔。” “那家公司老总的儿子,据说和江麓关系不错,但江盛怀半点没卖他儿子的人情。” “一晚上查不出来太多事情,剩下的我让我大哥找人去整理了,不过大体上就是这些。” 江麓输掉比赛,叶明薇骤然离世,隐瞒的三年治疗,和被庞然大物的明盛彻底摧毁的一家公司。 它们堆叠在一起,凑成商泊云所不知道的江麓的过去。 那朵樱花在商熊猫眼前一晃而过,然后迅速被“嗷呜”一口吃下。 商熊猫没嚼出什么风味来,却被江麓很轻地拍了拍脑袋。 “对了,它叫什么名字?”江麓吸了大半天哈士奇,才发现商泊云都没有介绍过他的狗。 商泊云回过神来。 “还没取名字。”墨色的镜框下,他神情轻佻随意,“不如,江老师给想一个?” 商熊猫摇了摇尾巴表示赞同。 “你还可以再不负责任一点吗?”江麓凉声谴责。 “不过。”他替哈士奇把领结打好,认真地望着这只九岁的大狗,“宝宝,你真的很像一只熊猫。” “商熊猫?好不好?”江麓心念一动,而哈士奇瞪着那双蓝眼睛,耳朵抖得十分开心。 “挺好,就这个吧。” 长到九岁,商熊猫再度喜提“新名字”,商泊云站起来,肩上的花随之摇落。 他把牵引绳放在了江麓手里,笑得十分狡黠:“你取了名字,就要负责到底了。” “走吧,先去吃饭?”他说,“有个事情想找你帮忙。” “关于,商熊猫的。” 在江麓面露犹豫之前,商泊云抛出了他不会拒绝的诱饵。 要徐徐图之,要极富耐心,没有獠牙,也不露野望,只要这样,才不至于惊走一只惴惴不安的猫。 商泊云把乔叙的话和过往细节串联,拼出一个即将完整的真相。 在他所不知的岁月里,他的小江同学,原来过得一点儿都不好。 * “去哪吃?”江麓问。 “一脸警惕做什么?”商泊云眼神坦荡,昨天的丢脸情况是昨天的他,和今天的商某人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很没自制力的人吧?” 商泊云一贯用发展的眼光看自己。 “反正,昨天难受的人不是我。”江麓眼尾微扬,攒出揶揄的笑来。 商泊云轻嗤,而后道:“就在食堂吃吧。” 江麓没什么意见。 他握了握手里的牵引绳,商熊猫十分上道,哒哒地走在前面。 午间有风吹过,阳光和樱花一同簌簌而落,两个人往最近的食堂走,影子和无数年轻的人交叠。 大概感觉到握着牵引绳的人其实不太擅长遛狗,商熊猫很贴心的一步三回头,又对上商泊云挑眉冷笑的模样。 它尾巴摇得更起劲了。 * 久违的坐在长洲大学的食堂里,早已经是社会人士的商泊云心安理得,蹭了江麓的教职工饭卡,和江麓一起吃了顿大锅饭。 “我接下来几周工作会很忙,我妈最近也没空。” 退休养老的商红芍女士日常开着大型越野车四处打卡美食,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商泊云好整以暇地开口,“所以,江老师,我的朋友?能帮我照顾一下商熊猫吗?” 食堂门口,今天只吃了半个罐头的哈士奇正忧郁地坐着,用可怜的表情挽留每一个过路的大学生。 “不用每天。主要最近有个项目要转起来了,有时候我得直接住在公司。”他的语气有点苦恼,商熊猫扭过头来,看起来也有几分忧伤。 “我最近有这个时间。”京市的独奏会还没开始筹备,江麓说,“但我没什么照顾小狗的经验。” “不麻烦。”商泊云瞬间语气轻快,笑道,“走吧。” 江麓挑眉。 “先带你去看一下它的玩具和罐头放在哪。”商泊云似乎对他这个反应有几分不解。 江麓心想,大概是和商泊云厮混太多,自己也容易心猿意马了。 他走过去,再次牵住了商熊猫,哈士奇恋恋不舍地离开饭香四溢的食堂,尾巴这次耷拉得格外可怜。 “说起来,它到底叫什么名字?都已经养得这么大了。” “商熊猫。” “……。” 商泊云嘴角微勾:“就是这个。” * 在外面待了大半天,商熊猫进门后就有些萎靡。 还没窜到沙发躺下,先被商泊云摁在了玄关。 爪子里碾着几片零落的花瓣,商泊云拿着湿纸巾多揉了几下。 巨大的横厅在白天光线明亮,江麓还是第一次在这个时间点来商泊云的家。 装修得很简约,又不显得冷清,一个人住的地方似乎会因为“人”而具备不一样的属性。 江麓站在一旁,看着商泊云摘下了哈士奇的牵引绳和背带,放进玄关的储物柜里。 满满一柜子,都是各种款式的牵引绳和背带,还有小衣服。 虽然这次是为了诱捕江麓才把商熊猫提溜过来,但商泊云确实有空就会接他家天子来住。 “这么多。商熊猫都穿过吗?” 江麓忍不住俯下身去看。 颜色多的堪比调色盘,材质也五花八门。 他拿下一个蓝色天使翅膀的背带,对着商熊猫比了比。 第95章 “大部分都没有,你可以现在给他穿上试试。”商泊云说。 几分钟后,商熊猫成功化身天使小狗。 “这个穿起来挺简单的。进来我和你说一下……” 江麓的目光转而看向另一个恐龙造型的背带。 行吧。 “嗯……你要说什么?” 商熊猫抬起爪子,十分配合地让江麓给他换了新的背带。 “没什么,你先玩奇迹小狗吧。”恰好手机响了,是李秘书打过来的。 商泊云往里头走去。 * 大学毕业后,商泊云开始一个人生活,这间大平层实际上是商红芍女士送给他的,四室两厅,一个人住堪称浪费。 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一间游戏房,还有一间属于商熊猫。 陈彻来这里时曾经吐槽,这样分配功能,你商老板注定当一辈子寡王。 彼时他和许葭禾的感情终于有了进展,正是春风得意时。 商泊云听到江麓在问商熊猫喜欢哪个背带,二哈一通乱吠,成功获得江麓毫无底线的赞美。 商泊云寻思,哪里寡了,两个人还能不睡一间卧室吗? * 商熊猫的房间里,摆满了玩具和各种各样的罐头,吃饭喝水的碗另有单独的橱柜,款式横跨古今中外,大多是商红芍女士觉得“家里缺个”,而后买给了商熊猫。 原本是想带江麓来这个房间的,商泊云盘腿坐在圆形的豆袋上,听李秘书在那边和他汇报。 也不是瞎掰一个理由,借此让江麓更多的和他以“正常”的原因见面,云山确确实实有重要的项目要启动。 回到高三做了一个多月试卷的商泊云迅速切换成年模式,还好多年以来他的处理器十分稳定,因此无缝衔接得很丝滑。 “……大概就是这些,文件我正在传,商总,你那边方便接收吗?” “可以,我去拿下电脑,过五分钟后线上会议。” 商泊云去书房拿笔记本,目光一挑,商熊猫正在给江麓展示它淡黄的长裙。 商泊云莫名联想到特地打扮成大学生的自己。 …… “商总?”李秘书尽职尽责提醒时间。 “马上。” * “就这样安排下去吧,具体的让商务列一个清单,技术那边也先通知下去。” 奇迹小狗已经没电了,商泊云的会议才堪堪结束。 江麓还是第一次见商泊云处理工作。 坐在豆袋上,膝上放着电脑,那副棱角圆钝的眼镜没摘,乍一看,完全不像一家游戏公司的老板,更像个在做汇报的学生。 两个人相处时,商泊云从来不处理工作,他还以为商泊云的私人时间完全和工作脱开的。 原来并不是。 “这是商熊猫的房间?”江麓目光好奇,发现这个视野很好的房间里,所有的家具都是儿童尺寸。 窝在豆袋上的商泊云显得格外大只。 结束会议的男大将文件分类存好。 “对,不过它不太爱在这睡。” 很多次商泊云都是在狗压床中醒来。 “奇迹小狗没电了吗?” 在展示完半数衣服之后,商熊猫终于彻底累趴。 江麓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赧然。 “除了玄关的储物柜,商熊猫的东西基本都在这儿了。”商泊云招了招手,示意江麓过来。 “左边的柜子放的是零食和罐头,你来喂它的话,可以直接从里面拿。不过零食最近不让吃,它减肥,罐头每次一半就行。” 江麓回想了下商熊猫的体型,觉得确实有这个必要。 “这边是它吃饭用的碗,拿哪个都行,只有一样——” 江麓听得认真,商泊云说:“它吃饭的碗必须得在餐厅。” 大概是常年跟随商女士去大小饭店,在此熏陶下,商熊猫也养成了一定的用餐礼仪。 “这些。”商泊云指了指堆在豆袋周围的玩具,有一只圆滚滚的小猫玩偶从中跌出,江麓俯身去捡,却被商泊云拉住。 “也都是商熊猫的。不过它不爱玩,总把玩偶当作来争宠的对手。” 他抱着江麓,一同栽倒在小山似的毛茸茸里。 “吃了过敏药,就没问题吗?”商泊云问,他记得江麓第一次过敏时的模样。也不是非要用商熊猫作为理由见面,他再想想,也能有别的办法。 只是今天,他想做个实验。 “回长洲后,过敏没有以前严重了。”江麓顿了顿,“所以还好。” 商泊云没继续问下去,仍然抱着江麓。 * 气氛多少有几分暧昧,一段不正常的关系开始于欲望,一切亲密的原因都会变得纯粹。 纯粹的,只为了欲望。 江麓没来由的有些焦躁,但商泊云低下头来,靠着他的脖子蹭了蹭。 “奇迹小狗没电了,所以需要充一下电。” 商泊云才刚刚结束一个会议,这一天起得太早,也确实没有休息。 在江麓出言嘲笑之前,商泊云先强调:“我说过了,我不是自制力不好的人。” ——尽管证明这句话,需要划去昨天在车里、演奏会后在休息室、校庆在江麓的公寓、他的若干行径。 商熊猫睡了会儿,发现客厅里人都不见了,立刻警觉地溜达了过来。 第96章 它拱开散落在地的玩偶,爪子在地毯上扒拉了几下,然后盘着身子靠在了江麓旁边。 身前身后都是暖烘烘的发热体,江麓没说话。 商泊云:“就眯一会儿,我知道你得回家。” 声音带着点鼻音,和呼吸一道洒在了颈侧,江麓以为的事情没有发生。 他松了口气,情绪却有些茫然。 * 曼彻斯特的那些年,“治疗”的失败让江麓意识到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病人,是父母眼中的“变态”。 他将一生都奉给了母亲未竟的理想,以此来赎罪,但怀着愧疚而活的这些年,他是否也能从商泊云身上得到片刻的圆满? 借由酒精与刻意引诱,江麓在九年后终尝夙愿。 从一开始,就不希冀自己可以拥有正常的感情。 但比起他,商泊云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大好青年。 他会一直想要这样病态的关系吗?江麓当然感觉得到商泊云日渐自然的亲近,但他不能也不敢去回应。 得不到回应,商泊云就可以结束这段关系,换一个人,好好的开始。 哪怕一开始是见色起意,一副泥塑的皮囊,总有看厌的时候。 他垂着眼睛胡思乱想,身后忽而响起商泊云的抱怨。 “为什么不睡?” “唔……” 青年有些粗硬的头发在江麓的颈窝里不满的碾过。 * 商泊云确实是困了。 熟悉的黑暗袭来,伴随着菩提滚落的声音,这是什么既定的咒语吗? 再睁开眼,又会回到十七岁。 在那之前—— 他出尔反尔,亲了亲江麓的耳朵。 第48章 江麓不想吵醒商泊云, 一直维持着伏在桌上的姿势。 商泊云睡得很熟,多媒体教室的窗帘没有拉上,窗外是寂静的月亮, 而浅白的灯光落在他的额发上。 这个人鼻梁高挺, 眉眼深邃,因此映出的阴影也颇有浓墨重彩的意味。 没来由的, 江麓想起很久之前他所见的一幕。 大概是五岁的时候吗?总之, 那时妈妈的身体还没有彻底衰败。 他攥着一枝蔷薇,从花园跑到书房, 在即将进门时却又止住了步伐。 午后的书房光线温柔,阳光穿过落地窗, 而妈妈枕着书小憩,脊背微微起伏,长睫柔软的低覆。 总是在工作的爸爸垂眸, 就那样长久地、静静地看着妈妈。 花园的蔷薇开了, 他摘了开得最好的那朵。 满室的书籍都是陪衬,小小的他也是无声的背景, 他似懂非懂, 没有推开半掩的门。 年岁一点点走过,他逐渐懂得并见证了父亲不消弭的深情, 却在这样一个偶然的夜晚,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那到底是怀着怎样一种感情的眼神。 因为他也开始学会凝视着一个人。 睡得很沉的少年忽而闷哼了一声, 眉心蹙起, 像是快要醒了。 江麓回过神来, 居然有些慌张。 被商泊云无意识抱住,然后就这么看着他发了一节课的呆——太诡异了吧! 下意识不想被商泊云发现, 江麓在商泊云醒来之前十分欲盖弥彰地闭上了眼。 小江同学确实时常选择逃避。 * 熟悉的下坠感。 意识比珠子先坠地,一片黑暗之中,量子以不确定的方式运动,商泊云熟练地睁开眼睛,看到了确定的十七岁。 狗爪子动了动,商泊云这才发现,自己晚自习那会儿居然搂着江麓睡的。 完全没印象了。 要不将错就错,一直抱着?睡迷糊了做出这样的事情很正常吧?很正常吧? 商泊云蠢蠢欲动,然后发现——江麓睫毛微颤,眼珠子不安地轻轻动了下。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迅速产生。 江麓在装睡? “睡迷糊”的商泊云打了一个刻意且做作的呵欠,手臂带着自己往前贴了贴,含着戏谑的目光掠过江麓的脸。 商泊云慢吞吞地凑了过去。 江麓绷着嘴角,极力自然地缓缓睁眼。 商泊云憋笑。 小扇似的长睫抖啊抖,江麓的心情磕磕绊绊,然后,望进了一双笑意明炽的眼睛。 商泊云语气笃定:“刚刚,你在偷看我睡觉。” ……! 江麓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通红。 他语气有点儿生硬:“我也睡着了的。” 商泊云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好吧。” “其实,是我在看你睡觉。” 江麓神情愕然,艰难消化着商泊云的这句话。 铃声猝然响起,江麓立马选择跳过思考:“上课了,还是继续……” 商泊云抬起手臂,懒洋洋地“哦”了声,然后放开了江麓。 江麓的表情忽而一变。 “这是物理课的铃!” 他没忍心叫醒商泊云,一节晚自习就这么过去了。 “赶回去应该来不及了。”商泊云说。 “来不及也要来得及。” 商泊云过于随遇而安的态度令江麓十分不满。 下一秒,书被狗爪子都抱在手中,商泊云抓住江麓的手腕,掌心滚烫。 “那就跑吧!” * 江麓从来没这么狂奔过。 大晚上,被人拉着,越过行逸楼前幽深的走廊。 第97章 有听到铃声打算早点回家的学生踏出了活动室,还没看清人影,就先被风掀起眼帘。 “卧槽,也不用这么赶着回家吧?敲的又不是灰姑娘的魔法钟声。” 相声社的社长好赖站稳了,两个人型轮廓迅速从她眼前掠过。 秋风无边无际,穿过渐渐剧烈的喘息,走廊忽明忽暗,商泊云的侧脸有明朗的轮廓线。 手腕上的温度在风中格外清晰,今晚认清了的心意疯狂涌动,江麓任商泊云牵着他往前跑,发觉自己始终挪不开目光。 * 爱岗敬业的高主任正在夜巡中。 秋月圆满,鸳鸯成双,附中的未来势要牢牢抓在在他手上。 这种时候,最好缉拿小情侣了。 附中校园很大,树也种得多,大晚上影子遮蔽,哪哪都是视觉死角。 虽然校园里路灯安了不少,但为表震慑,高桂生在巡逻时向来带着他的24k钛合金手电筒。 “那边的同学!都出来!” 隔着疏密相间的枝桠,高桂生目光炯炯,一眼就看到了抱在一起的一双人影抖了抖。 他举起审判的手电筒扫了过去。 “高几的?高三可是要上晚自习的!晚自习就让你们这么拿来虚度?” 高桂生杀气腾腾地冲了过去,那对鸳鸯一个激灵,瞬间拉着手跑了。 “嘿!还敢跑?”高桂生怒了。 高桂生气沉丹田,将手电筒塞进了内衬兜里,拔着两根萝卜腿狂追。 “给我站住!敢做不敢当?前面可是有监控的,现在停下来还能从宽处理!不然明天我去监控室一查,统统完蛋!” 行逸楼的植物长得太好,冲开密匝匝的八角金盘,那对鸳鸯早已经不见踪影。 高桂生目光逡巡,四处张望,猛地再次瞅见远处牵着手狂奔的两道人影。 “好啊,还跑挺快!” 高桂生咬定青山不放松,再次气沉丹田往前追。 “是往行波楼跑了……果然是高三的!” * “商泊云,我……我怎么感觉……后面有人在喊我们站住?”江麓喘着气开口,瞬间吃了一嘴的风。 “听错了吧!再说我们要回去上物理课呢。”高三的教学楼就在前面了,再爬个楼梯就能到教室,“你还能跑吗?” “可以的。”但是后面的呐喊声好像越来越清晰了,声音总觉得也很熟悉,江麓实在有些在意。 手腕上的力气忽而大了点,商泊云圈着他的腕骨,说话的声音格外轻快。 “你不知道走夜路回头,晚上是会被鬼找上门的吗?” 江麓瞬间没了回头的心思。 常年晨跑,牵着个小江同学,商泊云也跑得飞快,等他俩噌噌爬上二楼,教室里,赵百凌刚刚放下教案。 “哟。你俩这是演哪出?这也没到十二点啊。”赵百凌打趣,“整得和落跑公主亡命情人一样。” 教室里爆发出哄笑,唯有一只锅盖刘海轻哼了声。 商泊云脸不红气不喘,很自然地喊了声“报告”,身后的江麓还在缓缓平静呼吸,连忙也抬着眼睛看了过来。 眼角都跑出眼泪了,一张漂亮静秀的脸因此看起来又乖又可怜。 赵百凌顿时涌起点长辈慈心。商泊云虽然活泼了点,不过江麓可是好同学。 他大方地挥了挥手:“都坐下吧。看你们手里拿着物理作业,我就不计较了。” “商泊云,上来把答案写一下。” 商泊云应了一声。 “跑完步水别喝凉的。” 他拧开保温杯的盖子,揣着还热乎的物理作业往讲台走了。 * 高三的教学楼下,高桂生扶着膝盖大喘气。 “两个小兔崽子,撒腿就没,别让我发现是谁……”特别是前面那个个子高的,别不是学校体训队的?牵着人都跑那么快。 他锤了锤腰间盘,缓缓直起身来。 一片硕大的八角金盘的叶子从头顶飘落,高桂生终于觉得头顶有点凉。 他捡起绿色的阔叶,喃喃道:“明天让校工都砍了算了?” 改成小叶女贞、大叶黄杨,看那群小情侣还能躲哪儿搂搂抱抱。 * 四节晚自习上完,终于到了放学的时候,联考的战线拉得太长,以至于下课铃响了,教室里依然安静。 赵百凌扫了这群半大的孩子:“还沉浸着呐?那我把明天上课的内容提前讲讲?” 陈彻打了个哆嗦:“不用不用!” 顿时,教室里的椅子动了起来,纷纷从物理中清醒过来。 十点半,路灯明亮,校园大道人影散乱,住校的人往宿舍楼走,不住校的人各回各家。 自行车叮铃远去,迈巴赫降下了车窗。 商泊云挥挥手,和坐在车后的小少爷道别,而后看着黑色的suv离去。 基本可以确定,“穿越”的必要条件有且只有一个:和江麓睡在一起的时候。 虽然听起来不太正经,但只能怪老天爷太过别出心裁。 他走在多年以后早已加宽成沥青道路的小道上,影子被月亮拉得老长。 半岁的商熊猫正等在小区的路口,商泊云干脆跑了起来,然后笑嘻嘻地抱起了它。 * 迈巴赫疾驰,仪表盘亮着冷蓝的光。 “辛苦了,下课这么晚。” 第98章 老纪知道他回去还要练琴。江麓摇摇头:“大家都这样。” 老纪叹气:“那可不一定哦。我家那个小混蛋还得他妈妈守着才去上晚自习呢。” “李阿姨会每天都陪着他吗?”江麓问。 “是啊。”老纪叹气,没有少爷命,也得像少爷一样供着,“他要是有您一半懂事,我就谢天谢地了。” 江麓只是笑了笑,任老纪继续絮叨家长里短的烦恼。 江家一如既往的灯火通明,十月末,蔷薇的花期已经结束,夜色里,墨翠的叶子绕着一圈莹莹的边,枝头缀着的果实像是红色的玛瑙。 弹过几遍曲子,江麓才终于能够休息。 也许是跑得精疲力尽,当天晚上,他沉甸甸地陷入梦境。 意识沉重,四下都是浓重的黑,乌压压地将人包裹,让江麓觉得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他忽的想起了商泊云那时候的玩笑。 “……走夜路回头,是真的会有鬼找上来吗?” 但是出现在梦里的那个鬼—— 怎么会是成年了的商泊云! 第49章 梦境颠倒摇晃, 空荡的、家具简单的房间,他倒在狭窄的单人床上。 灯光是亮的,在商泊云的背后, 有些刺眼。 青年垂着眼睛看他。 不是那种一贯的漫不经心的神情。 眼神灼灼, 蕴着笑。 商泊云很爱笑,开心时神采飞扬, 揶揄时眉梢微挑, 偶尔心情不好了,鼻腔里还能哼出一声冷笑。 但江麓从未见过这样锋芒毕露、满是攻击性的笑。 “你晚上和乔叙说了很多话。”商泊云声音慢条斯理, 却用不容拒绝的方式将他抵开。 ……乔叙?那是谁?思绪混乱,眼前闪过宴会上的觥筹交错。 他给了一个青年联系方式, 确实也聊了很久的天,所以商泊云才在露台上不放他走,抓着他—— 等一下。 江麓意识过来了, 这个梦居然和上次的连在了一起。 ……他潜意识里, 到底对商泊云有什么执着的幻想啊! 江麓心情有点崩坏,然而一直盯着他看的商泊云凉声提醒。 “江老师, 你又分心了。” 他抓着他的手, 报复似的咬了一口。 江麓下意识地爱护这双手,因此屈指抵开了商泊云的牙关, 摁住了他的虎牙。 “这会儿才觉得你有点娇气。” 商泊云仍是笑,身上的气势却丝毫不收敛。 梦开始走向江麓所陌生的情境。 接吻已经令人无措,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还要索取更多, 江麓的情绪犹如潮水, 月亮隐隐约约, 在窗外静静地照着,潮水却汹涌起伏不休。 他陷入前所未有的漩涡, 痛和快乐同时贯彻,让人辨不分明。 灵魂好似抽离了出来,他看到自己满面潮红,眼角攒泪,在商泊云的怀里,咬他,骂他,又抱住了他,委屈似的呜咽,始终被他圈着,没挣脱过。 人何以会这样不像自己,江麓确定自己从没有去了解过梦里的种种事情。 是否依靠最深处的本能,就能够勾勒出这样鲜活到真实的情境? 身体的倦意铺天盖地,商泊云握着他长得有些长的头发,指尖以近乎缱绻的力道摩挲而过。 …… 江麓在极度的疲惫中醒来。 将至深秋,天亮得更晚了。 窗外是一片幽静的深蓝,月亮变得很薄很浅,他睁着沉重的眼睛,去看床头柜上的时间。 五点半。 隐隐的,有虫声透过落地窗,江麓倚在床头,有些僵硬地坐了很久。 半晌,他咬着牙,自暴自弃地掀起了被子。 浴室里很快响起了水声,江麓踩在冰凉的白瓷地面上,觉得自己的膝盖还有点儿抖。 水渐渐弥漫在浴缸,他踏了进去,温暖的水流将他包裹,终于令他感到微妙的心安。 身体的某处格外灼热,江麓抿着唇,被水打湿的眼睫颤了颤。 他很生涩的伸出手,茫然的思绪之中,他又产生了那种焦虑的情绪。 ……为什么要喜欢商泊云? 他现在觉得自己又讨厌起他了。 为什么总是在笑,为什么坦然地抱他、牵他,好朋友就可以这样吗?和陈彻、郝豌、李思维都会这样吗? 江麓第一次这样不讲道理。 不得其法。 要如何才能将梦境的感受和现实等同? 不要去等同。 那太冒犯商泊云了。 江麓默默攥紧了掌心。 他有些颓然地靠着浴缸,将脸抵在了膝上。 水流仍然在颤动,漾开透明的波纹,情绪和身体的感受割裂开,快乐的,难堪的。 一种莫名的委屈溢满胸腔,半晌,有热意从眼角滚落,他发出很浅的哽咽。 天边渐渐透出鱼肚白,月亮终于隐没,曦光是烂漫瑰丽的颜色。 离出发去学校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江麓默默整理好情绪,换上校服,坐在了钢琴前。 手腕动了几下,最终也没弹出一个音节来。 * “早上好啊钢琴家!” 清晨的阳光穿过薄雾,陈彻看到前面黑色的迈巴赫,踩着两个车轱辘拼命往前蹬,终于在江麓下车后堪堪赶了上来。 锅盖刘海和车轮同时一甩,后者在地面摩擦出尖锐的声响。 第99章 我真帅。陈彻心想。 可惜钢琴家是个男的,也许无法get到他这份帅气。 不过——商泊云喜欢江麓,那江麓的性取向和他好兄弟一样吗? 陈彻思索了几秒,决定停止散发魅力。万一无心挖了兄弟墙角,那还算铁铁吗? 也许江麓确实理解不了男人的帅气,和他一样是一个平平无奇的顺直男,总之江麓游魂一样从他身旁经过,甚至没有和他打招呼。 “嘶。” 陈彻连忙停好单车,然后迅速追了上去。 “钢琴家,江麓?江麓!” 他拼命挥手,试图把江麓出窍的灵魂抓回来。 “啊。”江麓缓缓转过脸来,神情寡淡,“早上好,陈彻。” ……我已经出现五分钟了好吗。 “早上好。”陈彻默默重复了一遍他的台词。 江麓打完招呼,就没有什么再继续攀谈的意思了。 尽管他平时也不算是话很多的人,但是和人交谈时总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觉得他对你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 今天是怎么回事!陈彻难得也保持了沉默,安静如鸡地走在了江麓身旁。 教室里陆陆续续坐满了人,英语早读,lihua满世界帮人写信,商泊云正在那里背单词。 江麓静悄悄地飘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阳光小狗照例和他打招呼,迟了好几秒,江麓才“嗯”了一声。 商泊云扭过脸来,这才发现江麓的表情很寂静。 出离的寂静。 怎么说呢。 没在佛前修行三百年,做不出这么勘破红尘的表情。 “不舒服?”商泊云问。 “没有。”江麓垂着眼,拿出了语文书。 “今天是英语早读。” 江麓拿出了选修一。 “单词等会儿默写选修三的。” 江麓默默换了一本。 商泊云转着手里的笔,饶有兴致地看向江麓:“小江同学,梦游呢?” “我没做梦!”江麓一个激灵,立刻强调。 商泊云的神情变得有些严肃。 “太不对劲了。” 也没逗他,可江麓耳朵却通红,别不是又在发烧。 他伸手,想用手背试一下江麓额头的温度。 江麓默默往左边躲了躲。 商泊云手往左边拐。 江麓又往后面退了退。 商泊云手往前伸。 江麓继续躲。 商泊云更加觉得不对劲了,手也穷追不舍。 “还没到过年啊,小商同学,怎么一个人在练千手观音?” 叶凝刚走到门口,就瞧见手臂都要挥出残影的商泊云,和猫猫祟祟躲着商泊云的江麓。 她出声制止:“单词背完了?” 江麓轻咳一声,商泊云坐直了些:“老师,我觉得江麓同学有些不舒服。” “咦。”叶凝细细打量了下。 面色苍白了些,耳朵又泛着不正常的红。 鉴于江麓前段时间还请了病假,叶凝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烫。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叶老师,我就是昨晚没睡好。”江麓这会儿显得很乖。 叶凝知道他每天练琴也练得晚,顿时涌上心疼和无奈,只好道:“自己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江麓知道叶凝误会了,但他依然很乖地点头:“我会的。” 叶凝这才作罢。 商泊云若有所思,收回了目光。 * 花了一整个早读,江麓终于重新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同一个错误不会犯两次,哪怕这次做的梦冲击力远远大于上次,他还是平复好了心情,因此再无一点异样。 等到大课间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很自如地和商泊云交流了。 陈彻则颇有些郁闷——校门口那会儿,难道钢琴家只是单纯地忽视了我? 暮秋的阳光变得温和很多,走廊上,趴着栏杆晒太阳的高中生比电线上的麻雀还拥挤。 纠结的陈彻翻了个身,撞到了郝豌,郝豌柔软的胸肌弹着李思维,李思维在力的作用下向商泊云运动,但商泊云十分有操守的站定了,没有再往一旁的江麓倒过去。 江麓有些好奇地侧过脸,对上陈彻心虚的小眼睛,遂朝他露出询问的神情。 陈彻松了口气,原来不是忽视他。 高桂生的声音这时候在广播里响起。 由于高三的广播室就在二楼,因此五班的人听的格外清晰。 “各位同学,大家上午好。借着大课间,要和同学们再强调一件事。” “专心复习,迎战联考,手撕一中,勇夺魁首。”陈彻接的很快,这小半个月都快听腻了,高主任的鸡血都不换个口味。 “高三是宝贵的,是不能重来的,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要专注的只有学习。但是部分同学思想出现了偏差,把其他事情放在了学习前面。” “昨天在行逸楼,就出现了两个反面例子。”高桂生的语气重了些。 江麓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商泊云。 商泊云眉峰微扬,一脸坦然。 “晚自习也不回去上,躲在行逸楼那边风花雪月。在这里,我就不点名了,你们的检讨下午是要交到我这儿来的。”高桂生效率奇高,今天一大早就亲自去了监控室,抓着鼠标找到了那对情侣。 第100章 果不其然,男生真是体训队的,就是女生意外的比晚上看着矮不少,也许是光线问题,他没看清。 “青春期,有这样的心情很正常。”高桂生年轻时,他的死敌毕竟是个十里八乡的俊后生,遂很能理解小年轻的心情,“但是,要弄清楚什么才是最主要的事情!耽误了正事,以后哭都来不及。” “接下来,学校会继续紧抓这方面的不良风气,这次只是记过和写检讨,再有下次。”高桂生顿了顿,换上狰狞的语气,“决不轻饶!” “卧槽!谁啊!”陈彻抱怨,“怎么这么不小心?这不是耽误我嘛!” “你和禾姐,八字都没一横吧?”郝豌柔声打碎陈彻的幻想。 “什么意思?不是‘八字没一撇’吗?” “郝豌的意思是,你那就是纯瞎写,瞎折腾。”李思维父爱爆棚,热心解惑。 陈彻一怒之下,怒了一下。 “商老板,钢琴家,你俩怎么觉得的?说说我到底……” 但商泊云只留给陈彻一个后脑勺。 他笑得很欠:“小江同学,还好昨天我们跑得快。” “……”江麓神情复杂地看向商泊云。 李思维还在那傻乐,郝豌饱含关爱地看着江麓,陈彻发出爆鸣—— 不是吧!真让他搞到真的了?! 第50章 江麓收回目光, 他声音有点儿轻:“就算被抓到,我们也不用写检讨。” 高主任不会觉得两个男生牵着手跑有什么问题。 而且他和商泊云,确实也没什么。 商泊云煞有介事地点头:“没错, 现阶段我们仍在好好学习。” 怎么又觉得这个人讨厌起来了——江麓情绪有些莫名。 是他总容易说出似是而非的话, 还是自己太容易心猿意马? 现阶段在学习,那下阶段呢? 商泊云的表意一点儿也不明确。 江麓轻轻呼出口气, 陷入思索。 陈彻听不得这话:“商老板, 你高主任附体了吗?韶华易逝懂不懂啊!” “还韶华易逝?你很懂啊,陈彻。” 从广播室一出来, 高桂生就听到陈彻的嚷嚷了。 他背着手,眼风扫过锅盖刘海。 “下午也打算来教务处送检讨吗?” 陈彻一个激灵。 如果真是和他禾姐——他可以! 锅盖刘海沉浸在粉色的幻想里, 显得傻气十足。 高桂生啧了声:“……算了,你的话,是我想多了。” 陈彻不乐意了, 但高桂生的目光转而打量起了其他人。 郝豌, 一米九黑皮肌肉芭比,闺蜜的数量连起来可绕操场三圈, 应该不会早恋; 李思维, 平平无奇的中二病,上周还因为在门口看蚂蚱打架而迟到, 也可以pass; ……商泊云。 高桂生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把巨型犬审视了几遍。 商泊云坦坦荡荡地看了回来, 笑着打招呼, 恰当的露出那颗虎牙。 高桂生有被闪到。 客观来说, 是个祸害。 “商泊云啊。”他清了清嗓子, “联考的模拟卷还够做吧?题量感觉如何?” 商泊云听出了高桂生婉转迂回的深意。 “能适应。”商泊云说,“您放心, 刚好是没有时间去和女同学早恋的题量。” 高桂生一噎,而后重重咳了声:“那就好。” 他目光一转,看到江麓后立马换作慈爱的神情,只是惯常肃着脸,于是嘴角的弧度扯得梆硬。 “江麓同学,你的话,高老师一直是很放心的。对了,最近在学校上晚自习还适应吗?” 江麓“嗯”了声,很客气地道谢。 “劳您费心了。” 高桂生点点头,警告似的瞪了眼蠢蠢欲动的陈彻,他这才背着手回办公室去。 “哎……”陈彻在太阳下继续把自己翻面,“我和禾姐,真的没有希望吗?郝豌,你给我算算呗?” 郝豌拉过陈彻的手,皱着眉头给他分析手相。 陈彻的爱情故事其实早有答案,唯一知情的商泊云很早就告诉过他了。 但人生总是,明知答案,也要去撞一撞南墙。 商泊云微微垂眼,看着十七岁的江麓,忽而道:“江麓,你要是不喜欢这样,就直接和高主任说。” 江麓怔了一下,反应了过来。他解释:“高主任是好意。” 尽管他确实无法喜欢这样的区别对待——特别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你自己的感受更重要。”商泊云化身知心大狗。 “嗯,我知道。” 江麓说这句话的语气,实在算不上诚恳。 长久以来,被教导压抑自己的性情、承担自己的责任,这种事很难说正确与否,因此也就没有必要告诉商泊云。 江麓没再继续说下去。 郝豌凝神给陈彻看掌心的爱情线。 ——结论是前路坎坷,创业未半估计会中道崩殂。 “怎么可能!” 锅盖刘海气得吱哇乱叫,变成猴子,瞬间被走廊上晒太阳的人群起攻之。 小江同学在学校不爱想江家的事情,这会儿立马自行转移注意力。 陈彻一堆人锁着,挣扎的样子搞笑又凄凉,江麓一个没忍住,在陈彻失望的目光里也笑了。 第101章 “陈彻受难图”落在商泊云眼中,忽然有了一种岁月静好的诡异。 商泊云的脑子忽忽悠悠地断了线。 他抬手,揉了揉江麓的头发,慢吞吞说:“你知道就好。” 头发在商泊云的掌心乱了,他的动作不带一点儿暧昧,让江麓感觉自己此刻被当成了商熊猫。 他的注意力再次被商泊云拉回,遂默默拍开了商泊云的爪子。 如果按照商泊云的建议,喜欢与不喜欢都可以直白的说明——那他其实,确实有想去表达的对象。 但问题在于,后果是什么? 江麓困惑的是这个。 他心中忽而一动,转过脸去,问道:“商泊云,如果你……” “啊!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一片兵荒马乱里,江麓的问题刚起了一个头就被淹没。 郝豌眼睁睁看着陈彻被人拖走,立马冲过去捞人,走廊上混战一片,许葭禾从教室里探出身子。 “谁打架?” 小许班长绝不容许自己的治下发生这样的事情,抄着椅子就杀了过来。 教室门口,刘子涵架着周茉,一步一挪,趁乱出现在商泊云的面前。 “商老板,刚刚你们在和高主任聊什么?”子涵十分仗义地把周茉支棱起来,“我和周茉也想知道。” 周茉一张脸通红,眼睛也不知道要往哪儿放,这会儿只想找个洞钻进去。 她什么时候想知道了! 并且,她真的没怎么和商泊云说过话。 最多的也就是出成绩时顺便感慨一句“你这次物理又是满分”,然后和其他同学一样羡慕一会儿罢了。 暗恋的精髓在于暗,强扭的瓜它不甜,她们子涵到底清不清楚啊! “你们好奇这个?”商泊云挑眉,有些意外。 周茉对上了商泊云的眼睛,在刘子涵的逼迫下重重点头。 “就是闲聊天。” 手中还存着江麓头发的触感,十七岁和二十六岁,他的头发一直都很柔软。 商泊云下意识碾着指尖,因此语气也就有些散淡,“高主任让我们好好学习,准备好联考。” 周茉红着脸,有点儿僵硬地“哦”了一声。 刘子涵恨铁不成钢,她继续问道:“这都是老生常谈啦。那你们怎么回高主任的?” “就应下来了。”商泊云说,“顺便保证,高中绝对不和女同学谈恋爱。” 虽然陈彻总是躁动不已,觊觎敬爱的小许班长,但商泊云一言以蔽之地将话这样说了出来。 不远处,五班的祸害们静如鹌鹑,排在许葭禾面前认错,而陈彻搂着许葭禾的椅子嘤嘤啜泣,因此商泊云的话显得格外清晰。 “啊?”刘子涵倒吸一口凉气。 周茉把这句话消化了一遍,又消化了一遍,刘子涵意识到自己翻了大车,只好战战兢兢地去兜里找纸巾。 上课铃这个时候响了,成功解救了心情五彩斑斓的周茉。 她松了口气,拽着失魂落魄的刘子涵遁走,并且不忘大声提醒:“这节课是薛容老师的课!” 声音带着刻意,却又解脱。 薛容是五班的语文老师,性情最为严厉。 “上课了。”商泊云侧过脸来,对江麓说。 江麓看着那个有些仓皇的背影,回过神来。 刚刚……自己算是见证了一次拒绝吗? 谁都没有明说,但气氛却不言自明。 “薛老师可不是高主任,她连校长都敢骂的。”商泊云伸手,又揉了揉江麓的头发。 “快进去吧。” * 高二的大课间远比高三热闹,附中有规定,只有高一和高二需要每天都出操。 这会儿上课铃响了,操场上的人嘻嘻哈哈往教室赶。 “班主任也不通融一下,我们的比赛那么近了,还让我们来出操。” 抱怨的是音乐社的某个社员,也参加了附中这次的五重奏。 “最近老觉得我们细节还差点儿火候,要花时间继续磨合的。”他有些焦躁的抓了抓头发。 关莘劝道:“没事啊,我们放学再练练,本来就一直把体育课给翘了,再说大课间才二十五分钟。” “细节可以打磨,大方向我们没问题了。”她比了个拉小提琴的姿势,笑眯眯道,“上次学长不也说我们整体很不错吗?” “说是这么说,我心里还真没底,有一部分,就我和孟楠的二重奏……”男生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孟楠,“说起来,那段你练得怎么样了,昨天你不是又单独去了活动室加练?” “我们要不要继续找江麓学长再看看?不过他高三,本来就忙,怪不好意思。”男生继续焦虑,也就没有发现孟楠的走神。 学长。 孟楠回过头,看向独立在操场另一端的行波楼。 行波楼和行逸楼隔得最远,但他夜里去到活动室,想单独加练的时候,却在一墙之隔的多媒体教室看到了那样一幕。 纷乱的铃声里,没有人注意到他一晃而过的身影。 那个叫做“商泊云”的讨厌鬼,明明伏在桌上睡觉,却伸手抱住了学长。 他差点喊出声来。 又在看到江麓的眼神之后哑然。 学长喜欢讨厌鬼。 孟楠在那一刻洞明。 第51章 第102章 孟楠从来没有看到江麓对谁有过那样的眼神。 第一次见到江麓, 是在耀眼的聚光灯下。 因此那张本就那张漂亮的面孔堪称惊艳,一瞬间就让他挪不开眼。 “叶明薇的儿子……” “明盛集团的少爷……” “最有天赋……” “前途光明……” 尽管所谓“高岭之花”的外号里,其实包含着调笑, 以及对那份疏淡性情的揶揄。 成为音乐社的成员, 花费很多努力,以貌不经意的样子一点一点接近, 试着让自己看起来不同。 他觉得自己一直做得挺好的。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以为冷淡疏离的人其实并非那样不好亲近,连一件谢礼都不愿收下的学长也会有重视的人。 接着, 在铃声落下的多媒体教室里,江麓以一种柔软到令他嫉妒的眼神看向了商泊云。 孟楠攥紧掌心, 强行压下情绪:“我?我练得差不多了。” “那可以啊!”男生表情一松,又听孟楠道:“就按你说的,再找学长听一下?正好今天周五。” 关莘:“但是高三最近联考很忙。要不还是找付老师吧, 他本来也是我们学部的主任。” “可是付老师每次都好凶。”孟楠提醒关莘, “上次你都被他给说哭了。” 关莘捂脸,往事不堪回首。 最后那个叫周铭的男生蹦出来:“就找江学长呗。咱们下午放学去行波楼, 正好感受一下高三的气氛!” * “只有周五的放学才是真正的放学。”陈彻伸了个懒腰, 乐滋滋地转过身来,“商老板, 今天晚上,我们要不要一起嘿嘿嘿?” 声音太猥琐, 以至于江麓都忍不住看了他眼。 “友情提示, 联考还有十天。”商泊云撩起眼皮, 一脸荡漾的陈彻迅速萎靡下来。 “……不解风情。”陈彻“咦”了一声, “钢琴家,外面有人找你。” 脸生, 看起来都是高二的。 不过有一个男生好像见过。陈彻陷入思索。 “学长学长!”背着白色琴盒的女生探出个毛茸茸的脑袋,齐耳的短发轻晃,“打扰了!” “你们怎么来了?”江麓看向三个音乐社的成员。 关莘双手合十:“我们上次被付老师说了,后来自己又调了好几遍,想让你先帮我们听听。” 周铭也搭腔:“对对,就孟楠进步神速,上次他单人part没怎么挨批。我们都要没信心了。” 孟楠看到那双昳丽的眼睛露出笑来。 “付老师啊。”江麓了然,“正好今天周五,其余人都在活动室了吗?” “嗯,他们先去了,我们过来找你。”关莘吐了吐舌头,“高三这边感觉气氛都有点儿不一样,高主任还守在楼梯口问我们怎么来了这里。” 附中三个年级的校服细节上有微妙的差别,所以高桂生一眼就发现他们是高二的。 “好,一起过去吧。” 江麓转过身,一脸散漫的商泊云把书包递了过来。 “辛苦了,小江老师。” 语气怎么听怎么有点儿欠,关莘抓着门框,好奇地看向江麓的同桌。 商泊云顺手把物理竞赛冠军牌保温杯塞进去。 “学长,你也养生啊?” 他身后的男生高而清峻,目光看向他们,仿佛停留了一瞬,带着审视。 关莘缩了缩脑袋。 孟楠打断那个目光:“说起来,等会儿我请大家喝奶茶吧。最近都辛苦了。” 他的钢琴是主奏,和谁都有合作。 “上次学长帮了我那么大的忙。”孟楠抬眼看向江麓,语气带着几分懊恼,“总还是要谢一下的。” “啊?什么忙?” 关莘在听到孟楠办了演奏会后十分震惊。 孟楠弯唇,他应该是艺术部里第一个开演奏会的。 但关莘迅速转过身去:“学长,如果是小提琴的演奏会,你也会愿意来做嘉宾吗?” 在看到江麓点头之后,她立马握拳:“好,回去我就全力倚父!” 孟楠顿时觉得没意思。 事情很快定了下来,江麓走之前问:“你们今天还留校写作业吗?” 陈彻:“周五就算了。” “嗯。那周日见。” 锅盖刘海热切地和江麓挥手告别,商泊云忽而闲闲开口:“西门的奶茶店最近出了新口味,你今天可以试试。” 江麓指了指保温杯:“这个不是吗?抹茶白巧。”托商泊云的福,现在西门奶茶店的菜单他倒背如流。 “这个是上周出的。” “新出的是草莓大福,很好喝!”关莘眼睛一亮,“原来学长你保温杯里放奶茶。” 这可不是江麓放的。 商泊云笑了笑:“学妹都这么说了。记得试一下。” 关莘猛点头:“这位学长,知音啊!” 商泊云的语气理所当然,带着极其自然的熟稔,孟楠见识过这个人的牙尖嘴利,眼中漫出不快。 而比他高出了一个头的讨厌鬼摆摆手,态度随意地和江麓道别,又换得后者声音温和的“再见”。 原以为会借着演奏会和奶茶岔开话题,结果最后全变成别人在说。 余光一瞥,看到江麓身后的讨厌鬼学长露出了挑衅的笑。 第103章 ……果然是故意的。 他有种心思被人看破的感觉,又在这会儿福至心灵,学长喜欢讨厌鬼,讨厌鬼也喜欢学长? 关莘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孟楠,走不走?” 孟楠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想出了神,身旁的人都走了,而讨厌鬼还在门口站着。 “快去吧,小学弟。”商泊云咧嘴一笑,笑里莫名让孟楠看出了张牙舞爪的意味。 “……你别这么叫我。” 孟楠气结,匆匆扔下句话走了。 “精彩,真是精彩。敢问茶艺师承何方?我刚刚想起来了,这就是上回给钢琴家递情书的那个。”陈彻海豹式啪啪鼓掌,“商老板,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说真的,今天不去打游戏吗?西天取经还抽空吃几个人参果呢。劳逸结合一下啊。” “首先,江麓没收什么情书。”商泊云看了眼空荡荡的同桌位置,没想好要不要和陈彻一块在家打一把游戏。 “啊,江麓这么快走了?”郝豌从前头溜了过来,“他英语作业还在我这。” 他手里拿着《每日一练》。 “我借他的笔记去看,忘记还他了,这个周日晚上就要收上去的。” “没事吧,反正叶老师是钢琴家的小姨。” 郝豌露出不赞同的神情:“两码事。” “他去行逸楼了,音乐社有事情。”商泊云说,“我等会儿帮你拿给他。” 很好,游戏之夜再次暂停,陈彻默默攥紧拳头,含泪掏出了作业。 x的,他搞学习还不行吗?! 郝豌:“行逸楼好远,我自己去就行了。” “你家离学校不也远吗?公交半小时才一班。”古道热肠的商同学一脸正直,“我就回家多走几步的事情。” “那就麻烦你了。”郝豌感动地抬起肱二头肌,握紧了商同学的手。 江麓的《每日一练》就这么到了商泊云的手中。 陈彻拿着草稿本转过来:“既然今天不打游戏了,那给我讲道题呗。” 虽然他的眼神幽怨,不含一丝求知欲。 商泊云笑眯眯地无视了这份幽怨:“我看看。” 七点,暮色沉成大片的暗紫,秋风在空荡的校园中显得有些怖人。 陈彻久违的再次体验了商泊云牌家教机,一对一辅导果然是vip的体验。 都到这点儿了,他也就不计较没有打成游戏的事情了,一旦学进去了就会很沉浸。 “这次联考,我和禾姐就不是一个考场了。”陈彻忽然说,“之前每回考试,她坐一组一号,我就坐五组或者六组的最后一个。” “你和郝豌,一个比一个高,也坐前面,回回都挡着她!” 商泊云抽空看了下时间,知道江麓差不多这个时候就会结束活动室的事情。 “嗯,这次你就看不到我们了。当然,也看不到许葭禾。按排名,你和禾姐隔着三个考场。” 六边形战士许葭禾,附中的年级第一,联考的全市第一,一路碾压到了高考,过了很久,都是高桂生演讲鸡汤里的那只凤首。 而陈彻高考失利,复读了一年,直到考研的时候才成了许葭禾的学弟。 多年的追逐以失败的求婚作为结尾,花费的努力也填不平那些迟到的岁月。 商泊云把最后一道题圈了下,淡声道:“这道题,你问过我三次,其实每次的考点都是一样的,只改了出题方式。” “所以,长点儿心吧,路还很长。” 陈彻抱着胳膊毛骨悚然:“你刚刚的眼神,和我爹也太像了!” “是吗?不过你已经有李思维一个爹了。”商泊云嗤笑了声,“可称我为义父。” 陈彻抱拳:“布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 “那算了。”商泊云把江麓的书收了起来:“我先去行逸楼。” “我再写会儿,拜拜了您嘞。” 陈彻打了鸡血一样,又掏出了一本作业。 * 周五,校园里静悄悄,再多的作业也等到周六再说,除了高三的教学楼,其余的地方都是暗的,路灯一盏一盏地向前亮去,商泊云往行逸楼的方向走。 穿过上次的走廊,视线意外的开阔,校工正在加班,种上修剪一齐的小叶女贞。 “不是吧。” 略微一想,就知道花池的八角金盘上次犯了谁的忌讳,商泊云对于高桂生的行动力有了进一步认知。 低矮的绿篱再也挡不住手电筒的光了。 如果被抓到的真是他和江麓? 虽然很想写两份检讨——商泊云不无遗憾地想,截止目前,依然没有把小江同学搞到手。 他承认,他在陈彻面前有装的成分。 第52章 行逸楼晚上比白天热闹。 毕竟除了午休那会儿, 高中生白天也凑不出什么空闲时间。 相声社这回换了新包袱,动漫社的前辈桑还在锲而不舍地搭讪学妹,五重奏的旋律舒缓, 故而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格外清新脱俗。 商泊云饶有兴致地站在楼下听了会儿。 他至今仍然对于艺术一窍不通, 最多能分清一众弦乐里还有一架钢琴。 心思挂在脸上却觉得自己藏得很好的学弟,钢琴也弹得不怎么样。 “没江麓好。” 商泊云将孟楠和江麓横向对比, 由此得出一个极具主观色彩的评价。 第104章 乔叙所说的孟家, 估计是孟楠家里。 那天在栾江剧场外等江麓的时候,和孟家的人就打了个照面。 做工程咨询, 想攀明盛,也可以对上。 以商泊云二十六岁的眼光来看, 孟楠无疑显得过于幼稚,但是幼稚不等于单纯和无害。 所谓的“生病”,孟家的塌毁, 总要有一个引子。 蝴蝶的翅膀下, 二十六岁的江麓会记得他们在这个时空共有的故事,那假如他将最开始的因子除去, 后来的江麓是否就不必被焦虑折磨? 乐声骤然转向轻快, 像是鳟鱼跳出了湖面。 巨型犬站在楼下,静静地锁定那间教室, 眼中冒出凶光。 ……2014年是法治社会,商泊云是守法公民。 所以, 铁窗泪还是算了。 商泊云揉了揉脸, 甩开了自己一瞬间想当法外狂徒的想法。 * 活动室。 乐器罗列, 排练到了尾声, 商泊云干脆再等一会儿。 他倚着门,看到江麓坐在那架钢琴前。 侧着脸, 和孟楠说话,神情认真,而后又低下头,指尖落在黑白的琴键上。 清浅的影子也跟着跃动,轻盈得像是在跳舞。 严格来说,商泊云还是第一次离得这样近的看江麓弹琴。之前总隔着一排排座椅,隔着幢幢的人影和一个舞台。 而现在,不大讨人喜欢的学弟站在钢琴前,目光专注,一瞬也不瞬。 商泊云扯了扯嘴角,再次不爽地咬了下后槽牙。 想看江麓弹钢琴,最好,是只弹给他一个人听。 商泊云在自己的人生清单里迅速列上这一项。 * 江麓忽然就感觉有点毛骨悚然,有什么东西附在自己手上似的。 他回过头,门口倚着的商泊云瞬间笑得阳光灿烂。 “商泊云。” 商狗子内心的小恶魔退了回去。 “你怎么来了?”江麓问。 商泊云云淡风轻地“嗯”了声,指了指前面的多媒体教室:“过来写作业。” 江麓:“……” 而商泊云无视了江麓无语的表情,再度自若地开口。 “这个,你忘郝豌那儿了。” 江麓接过去,这才发现是英语的《每日一练》。 “其实周日给我就行了。” 商泊云没说话,眼睛低垂,一直看着他。 江麓福至心灵:“不过还是谢谢你。” 他这才懒声问道:“周日来我家,还是去奶茶店?” “去奶茶店?新出的奶茶确实很好喝。” “好啊。”商泊云应了下来,又叹口气,“我还没喝过。” “……这要归咎于你只喝珍珠奶茶吧。” 商泊云淡色的眼睛里噙着细碎的光,笑或者卖可怜都看得分明,江麓稍稍侧过脸去,自己拿商泊云确实没辙。 “那周日都喝一次?” 商狗子慢吞吞地点头。 “都加珍珠?” 商泊云眼尾扬起,笑得很狡黠。 * 音乐社的五重奏已经到了尾声,之后给付老师看的底气终于足了。 一群人松了口气。 扶着大提琴的女生有些好奇,看向门外相对而立的两个人。 “喂,那是学长的朋友?” “是同班同学。”关莘解释,“还是学长的同桌。” “哦哦,那关系肯定很好。” “你们……都对他没有一点儿印象吗?”孟楠不乐意了。 他转过身来,声音压得很低:“去年,活动室的玻璃窗就是这个人打碎的。” 几个人面面相觑。 “我想起来了,是和学长很不对付的那个人。” “你这么说,我也有印象。”大提琴手面露回忆,“但那颗球没准是意外?” 尽管江麓学长当时表情肉眼可见的烦躁,而另一个人眼神不善,笑得格外恶劣。 但是—— 她望向门口的两个人,语气笃定:“我觉得是意外。” “误会解除也可以做朋友的,学长性格那么好,看着冷淡了点,其实相处起来特别舒服。虽然知道他和咱们都不同,独来独往很正常,但看着还是会感慨。” 这个人家世好,模样好,性子好,但为什么总是一个人? 待谁都温和,和谁都隔着点距离,老让人感觉孤零零的。 高桂生对他家背后的明盛很谨慎,学校默许他的不同,这样的人不融入附中其实也没什么——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但女孩子们偶尔讨论,都悄悄觉得钢琴家形单影只得有点可怜,恨不得自己化身知心友人,让高岭之花看起来没有那么疏远。 孟楠的眼神暗了下来。 他也不是不希望学长开心。 但是。 又不是因为他而开心的。 孟楠的嘴唇绷成条僵硬的线,他没再说话。 自来熟的关莘已经去打招呼了。 “知音!” “学长也说草莓大福的很好喝!” 门口的两人回过头来,江麓示意关莘看看自己手上的东西,微微点头:“嗯,是好喝。” “但先把琴弓放下来。” 关莘后知后觉,自己攥着琴弓就蹦起来了。 “今天就到这儿吧。”江麓又道,“最后几天再练一下,记得要让付老师也看看。” 第105章 “等比完赛,我给你们庆功。” “学长,你也太好了。本来就已经麻烦你很多了。”关莘捂着心口,“那我可以许愿再喝一杯草莓大福吗?” “喝什么都行。”江麓笑了笑,“赢了再说。” 这是第一次,江麓向他们这样邀请,音乐社的小孩们瞬间雀跃,纷纷开始许愿。 走廊的灯在夜里显得有点暗,因此江麓的半张脸就显得格外柔和。 高枝上的花,漂亮夺目却又冷淡,谁都赞美,谁都远观,能摘取他是一份值得炫耀的胜利,但某一天,他自行低下了枝桠。 孟楠都无法把这样的江麓和他记忆里的人等同了。 门外,讨厌鬼的神情也隐在暗淡的灯光里。 * 活动室落下锁,一行人也都打算走了。 走廊边,小叶女贞已经种了大半,潮湿的水汽弥漫在空气中。 预赛就在下个周末,让人的心情期待且紧张。 “后天上午干脆就来学校排练好了。”有人提议。 “到时候就装成高三的一起混进来。” 关莘觉得也行,又想到什么似的,问:“周日学校查得严吗?” 为了安全起见,附中从来不让校外的人进来,非上课期间,也不会让没报备的学生进来,而高二周日是不用上课的。 这个问题显然只有两个高三的学长可以回答,一群人期待地看着他俩。 江麓也没试过,他也看向商泊云。 “高主任眼睛很尖的。”商泊云懒声打破他们的幻想。 几双亮晶晶的眼睛顿时暗了下去,又听得商泊云说:“所以,得跑快一点。” “啊?” “校服差别不是很大,喊声‘主任好’,跑进去就行了。” “万一被认出来了呢?” “那就再跑快点。”商泊云露出惯常的有些狡黠的笑。 多不负责任的一个学长。 “噗。”关莘没忍住,“我们会被高主任撵着追一路的。” 撵着追——另一个学长心虚的移开目光,只作没听到。 “但是好有意思,我们也试试吧!” 十五六岁,好奇心比猫旺盛。如果真被高主任撵着跑,也算达成一项人生新成就了。于是居然纷纷期待了起来。 对于敬爱的高主任,全校学生都有得说,一旦起了话头,立马就能吐槽。 有意为之,因此商泊云很快就融了进来,弄清了他们的名字、学的什么乐器。 二十六岁的商老板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轻易就能拉进和人的关系。 他漫不经心,偶尔附和几声,又适时抛出新的话题。 几句闲聊和玩笑,原本“破坏玻璃窗的凶手”就变成了“商学长”。 夜路秋风摇枯叶,一群人走在一块,居然莫名其妙走出了秋游的意味。 一片笑声里,始终没怎么说话的孟楠抿唇,悄悄落在了江麓的身后。 “之前,我对商学长有点误解。”他语气赧然的开口,江麓疑惑地回过头看他。 孟楠低着头:“上学期好几次看到他,他总是一副很凶的样子,后来说过几次话,我感觉他讨厌我,所以就对他印象不好。” “不过今天晚上才发现,是我想多了。他只是看起来那样,其实没什么恶意。” 几句话里,两个人稍稍落在了后面。 “他没说过讨厌你。” 孟楠的话让江麓很鲜见的涌起不适,虽然上个学期确实是他和商泊云关系最差的时候。 “所以,不用背地里揣测他。” 孟楠一怔,连忙道:“是之前,今天才发现我想错了。” “商学长很适合做朋友。大家都和他相处得很好。” 往前几步,身形高大的少年眉梢微扬,和其余人说某件高主任想要封杀掉的糗事。 “高主任居然穿着东北花袄跳过广场舞?没看到太可惜了!” 一群人都想象不到那个场景,顿时笑作一团。 孟楠的最后那句话倒是真的。 只要商泊云愿意,和谁都可以飞快地成为朋友。 就像那个下午,他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一样。 江麓静静地想。 * 校门口,保安大爷催促他们赶紧过来,关莘热热闹闹地应了声,拉着另一个女生一起往前跑了过去。 商泊云察觉到自己遗失了贵重物品,立马警觉回过头。 那双安静而潋滟的眼睛落在了他身上,带着几分不自觉地打量。 一旁的孟楠有些局促,也去追前面的人了。 商泊云大步往回走。 影子跟着他高峻的身形一起移动,最后叠在了江麓的脚下。 “小江老师,上课上累了?” 他微微俯身,舒朗深邃的眉眼低垂,自然而然地站定在江麓的面前。 借着明亮的月色,江麓居然在商泊云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笑意盎然,性情不掩锋利,却又有一呼百应的天份,让人下意识地愿意亲近。 所以,商泊云一直以来就有很多的朋友。 江麓,本质上只是其中一个。 “我们也走吧。”他语气轻快,垂在身侧的手蜷起,又悄然地松开,“别让他们在前面等太久。” 第53章 周末, 长洲突然开始下雨,连下了两天,气温跟着骤降, 树叶的色泽都枯了几分。 第106章 和光山苑里, 弥漫着幽寒的水汽,早晨的天色有点暗, 铅色的云从远处推来。 “少爷, 今天穿这么点可能不够。”老纪出声提醒。 “我家那混球昨天出门补课穿个老头背心,晚上回来就感冒了, 咳得哭天喊地。今天得再加个外套。”老纪知道江麓练琴时不闻窗外,连忙和他强调降温的严重性。 江家的保姆恰好把校服外套拿了过来。 “正打算和少爷说的。” 江麓周六一直在练琴。 下周谭枳明要来长洲给他上课, 这是长辈一月一次的奔波,他的练习因此越发认真,以至于都没分心感受到气温的变化。 保姆一贯贴心, 上周看了天气预报, 就提前把江麓秋季的校服整理好了。 “说起来,太太昨天也感冒了, 晚上听先生和那边的医生打电话, 太太还起了低烧。今天一大早,先生就去榕谷了。”保姆关心道, “您那会儿还没醒。” “再加件外套吧,可不能家里的人都生病。” 江麓一怔, 旋即接过了衣服。 爸爸没和他说这件事, 早晨下楼没看见他, 他以为是去了公司, 没想到是妈妈生病了。 不过,榕谷有最好的医生, 爸爸陪着妈妈,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他知道与否确实也没有差别。 这个三口之家,各有各的“职责”,妈妈的职责就是好好养病,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钢琴练好,不给爸爸妈妈添出任何事的在附中上学。 其他的事情,他不参与,也没影响。 看着江麓穿好了外套,老纪这才放心。 “我送您去学校那边。”爱操心的司机又不免和江麓念叨几句,自己家里的混世魔王生病后有多折磨人。 * 雨确实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绵绵不绝地坠着,从玻璃上滑落。 迈巴赫亮起车灯,驶离了和光山苑,整座城市都笼罩在朦胧的雾潮之中,高耸的摩天大楼也看不清轮廓,纷纷被云雾吞没。 尽管已经给自己做了心理暗示,但江麓的脑海中却一直停着保姆的话。 阴沉的天气让心情低落了下来,榕谷在长洲的边缘,那里也会下雨吗? * 等到了奶茶店的时候,商泊云已经先到了。 架着眼镜,低着头写作业。 开门的一瞬间,冷风灌了进来,商泊云抬眼,额发轻巧地飞起,露出了清晰的五官。 “这儿。” 江麓眉眼一松,暂且把情绪压了回去。 人坐在了他旁边,凉意也贴了上来,商泊云放下手里的笔,问道:“冷吗?” 江麓没觉得,车里一直开着暖气,下车后也没在室外走太久。 “不冷。” 但有一种冷叫商泊云觉得你冷。 他把奶茶放到了江麓的手里,指尖很轻地在他手背贴了一下。 商泊云挑眉,明明就是凉的。 “等手热了再写作业。” 他指尖的温度一触即离,极其地自然,江麓的心却很轻地动了一下,羽毛一样起落。 在按部就班的十七年人生之中,除却他所必须承担的责任,必须喜爱的钢琴,他能不能自己选择一个例外? 孟楠的话忽又响起,和商泊云日常的相处中,还有很多事情并不能确定。 江麓敛起思绪,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作业上。 * 上午过了一大半,两个人带来的作业也写得差不多了。 一起度过了好几个周末,因此形成了默契,一个写物理,一个做英语,时间一到,就交换各自的题目,然后给对方把不清楚的地方讲一遍,效率很高,丝毫不拖泥带水。 商泊云大概属于抗压能力很强的类型。 在拿到他的英语作业后,江麓都有些吃惊了。他的进步实在很明显。 也许没过多久,就不再需要互帮互助的学习了。 他扫过那一排语法正确的中译英,陡然产生这样的想法。 商泊云拿笔头轻戳了他一下。 “错得太多?无从下笔?难以启齿?” “没有,你做得很好。”江麓说。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并不存在的尾巴得意地晃起来。 “黑眼圈不是白熬的。”镜框之下,眼下依然浮动着淡淡的青色,整个人却神采飞扬。 “所以,我有奖励吗?小江老师。” 实际上黑眼圈并非只来自于学习。 商泊云这两天高强度一心二用。 学习投入的同时,他和音乐社的人打得火热。 周五那段短短的路程里,商泊云要到了音乐社所有人的联系方式——甚至包括孟楠。 通过好友申请,自来熟地打招呼,闲聊就可以开始。 十五六岁的高中生藏不住话,商泊云话头一起,他们把自己什么时候认识江麓、加入音乐社说得一清二楚。 几句话里,拼凑出他们所见过的钢琴家,赞美和仰慕占多数,商泊云觉得这十分理所当然,但令他咬牙切齿大半个晚上的是,整个音乐社的人都认为,孟楠是社团里和江麓关系最近的一个。 这其中的心路历程江麓无从得知,只是看着商泊云面带笑意,他的情绪也轻盈起来。 “你想要什么?”阿拉丁神麓问。 商泊云心想,他要的东西可太多了。 想把嫌疑很大的孟楠干干净净地刀掉,以绝后患。 第107章 想把十七岁的江麓搓扁揉圆蘸着巧克力酱吃下。 想和二十六岁的江麓光明正大在一起。 但他略一思索,指了指自己空掉的奶茶。 江麓习惯了商泊云的出其不意,乍然出现一个朴实无华毫无风险的愿望,他还反应了一下。 “再喝一杯?” 商泊云一脸坦然地点头,没错,他的脑袋是黑糖珍珠做的。 * 临近中午,奶茶店的大学生依然无精打采,天气刚降温,他就把店里的空调打得很足。 “草莓大福,大杯,加黑糖珍珠。” 他懒声重复了一遍江麓的点单,耷拉着眼睛转身去摇奶茶了。 等待的间隙,冷风忽而又涌了进来,伴随着关莘雀跃的声音。 “知音!” 江麓回过头,看到她和音乐社的另外两个人走了进来。 是五重奏的大提琴手和中提琴手。 孟楠和剩下的一个小提琴手没过来。 * “我们今天试了试你的建议。”关莘神情严肃,“使劲跑。” “怎么样?”商泊云问。 “高主任没反应过来,真让我们进来了。练了一上午,然后我们现在出来吃点儿东西。” 和高桂生斗智斗勇大概让附中所有学子都觉得乐趣无穷,几个人语气都有点兴奋。 “那挺好。”对于和“江麓”无关的艺术从未有过兴趣,商泊云放下笔,语气真诚,“比赛应该更有把握了?” 另一个男生早就没有周五的焦虑,这会儿志得意满:“当然。哇,到时候庆功,学长也来吧。” 关莘踩了他一脚:“大话说太早了!” 男生吃痛地嗷了声,四方的桌子前顿时响起笑来。 江麓的眼神微微闪烁。 商泊云又说了什么,几个人叽叽喳喳打开了话匣,气氛热烈。 这个人极其长袖善舞。 和每个老师关系都好,和高桂生也能开玩笑,至于同班的同学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隔壁的六班,一样有不少玩得不错的人。 只是没想到短短两天,也能和几个学弟学妹建立友好邦交。 长久以来,江麓和大多数人保持着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关系,他在这方面和商泊云截然不同。 这点他早有认知。 今天,这个认知又深刻了一点。 校服的口袋里,手机忽而传来震动。 是江盛怀的秘书打过来的。 关莘等人听到江麓的声音,连忙往里面探头,这才看到在吧台的他。 几个人兴高采烈地挥手,江麓指着自己的手机,无声地笑了一下,算是回应。 “张叔叔,是爸爸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的吗?” “少爷。”那一端,江盛怀的秘书张淮声音客气,“江先生说,太太的烧已经退了,让您不要担心。” 他一喜,又听得张淮道:“下周,先生会住在榕里的酒店,方便去看太太,您在家有事找老纪和保姆就行,学校有事的话,叶老师会通知我。” “爸爸他要在榕里住上一整周?”江麓沉默了几秒。 榕里古镇离市区很远,明盛总部在市中心,车程近三个小时。 张淮:“太太的身体您也清楚,先生不免担心。” “嗯,我知道。还有别的吗?” “下周谭老师会来长洲,您每个月有节他的钢琴课,还请不要忘了。” “好。”江麓垂下眼帘,没等到张淮再说别的。 在即将结束通话的一瞬间,他忽而问道,“榕谷有下雨吗?” 张淮一愣,答得很快:“早晨停了,多云的天气,这会儿能看到点太阳。” 江麓短促地应了一声,这才将通话摁断。 奶茶店外面,雨仍然濛濛地落着。 大杯的草莓大福做好了,珍珠加得满满当当,江麓接了过去。 * “学长!” 看到江麓终于打完电话,关莘几个人哒哒地溜了过来。 “你们好。”他嘴角微弯,眼睛在暖色的灯下格外潋滟。 “等会儿你和商学长就要去上课啦?” 江麓点头,又道:“你们下午还继续去行逸楼吗?” “是的。”关莘的手夸张地比了条弧线,“依然跑过去!” 模样干劲十足,江麓支起低淡的情绪,温声和他们道别。 第54章 秋天的雨一旦下起来, 就没有停的意思。 天还是黑压压的,周一,上学没精神, 教室的气氛低迷。 午休变成了午自习, 有人感慨:“下周这会儿,就在考数学了。” 话音刚落, 很快被一拥而上的同班同学胖揍。 ——论如何一句话成功搞掉所有人的心态。 下午两节课上完, 复习的进度又往前推了点,高桂生的声音忽然在广播里响起, 夹着话筒短促的蜂鸣。 “请如下同学前往大会议室。高三年级:许葭禾、商泊云……郝豌;高二年级:奚静山……。” “好长一串名字。”陈彻寻思,“这应该是每个年级的前十吧, 高桂生又搞差异化。” “我要和教育局投诉!”锅盖刘海顿时义愤填膺。 “肯定是高主任要单独做考前动员啦。”郝豌柔声道,“上午大课间就已经全校广播过一次了。” 第108章 “那算了,你们好好享受吧。” 陈彻气顺了, 挥挥手送班上这群尖子去接受高桂生的鸡汤plus。 商泊云手里的题算了一半, 有些不想去。 六班的学委也被叫到了名字,他扒在门口, 探出个脑袋来:“走啊, 商老板。” 都是高一就认识的人。 许葭禾和郝豌拿着笔记本走了过来,商泊云只好也揣着练习册和笔起身。 陈彻殷殷切切地和他们道别, 并祈求高桂生引经据典,多折磨他们一会儿。 *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比如何畅就很艳羡。 “我下次考试要能考前十就好了。一直想换个新手机, 都不好和家里提。” 陈彻掏了掏耳朵:“估计悬。” 附中每次考试排名都会变, 但前十名一直很稳定, 就那些名字上下浮动。 何畅不乐意了:“高三才开始呢,别瞧不起人。” 他顺势踱到了商泊云的座位上:“刚刚物理课, 有道题张老师还没讲,商老板应该写了吧?” 他眼睛四处看了看,没找到商泊云的练习册。 “我都写完了,你要看我的吗?” 何畅即将伸去翻找的手一顿:“啊?” 物理的《每日一练》递了过来,声音的主人看向他,眼神安静。 江麓又不走高考,虽然成绩也还行,但最好的是英语,再说,物理那道题可是很难的。 但是人已经这样说了,何畅也不好再继续去找商泊云的习题册,他接了过来:“我看看……” “嗯。” 江麓没再说什么。 “卧槽,钢琴家,你还真做出来了?商老板给你讲了吗?”何畅把过程读了一遍,思路瞬间开阔。 “哎,我记得你物理一直不好来着。这个互帮互助还真有用啊,商老板英语也提了上来。” 何畅转了转眼睛,商泊云臭屁了点,但江麓则随和很多。 他半开玩笑道:“要不下次换座位我坐在你这吧。我看你这个物理都不用再补习了,哈哈哈。” 前头的陈彻一直支着耳朵听,瞬间反身扑了过来,差点推倒如山的教材。 “人家的同桌,何畅你想啥呢?” “我问江麓,又不是问你。” “不换。”江麓淡静的声音响起。 “但是冬天,教室后面人进进出出,多冷啊。”何畅不想放弃,“其实我一直想和商老板做同桌,再说你不是打算出国……” 同桌是双向的。 江麓一顿,而后认真地看着何畅:“我不换。” “啊这……你们一个两个,怎么都不愿意换座位。最后一排是郝豌算过的风水宝地?” 何畅的迂回作战也宣告失败。被商泊云拒绝不奇怪,可是钢琴家——他寻思,性子淡了点,其实很好相处,毕竟江麓低调得一点也不像家里捐了一座多媒体楼的大少爷。 没想到会这么果决地拒绝他。 陈彻听不下去了,他翻了个白眼:“就你要学习。高考是只考物理和英语?” 何畅:“那我下次和禾姐做同桌呗。她纯学神,哪科都牛x。” “?”陈彻拍案而起,“那也不行。” “你管得好宽。” 陈彻怒了,强行把何畅拖走:“学习是自己的事情!” “卧槽!别薅我!我再看眼那道题!” 陈彻手里力气更大了点——得让何畅长点记性。 觊觎禾姐的同桌位置不说,还想挑唆江麓不和商泊云做同桌? 怀着对商泊云性取向的关心,某个周末,直男陈彻心痛地在网吧包了个夜。锅盖刘海独自品鉴完《霸王别姬》《断背山》后,在贴吧无意中发现樱花妹画的纯爱本子。 新世界的大门缓缓打开,眼神异样的网管也深深记住了他。 陈彻颤抖着把小野寺x和高野政x的爱恨纠葛看完,发觉相爱没有那么容易,每个人都有他的脾气。 所以,好兄弟的爱情由他来捍卫,他的cp谁都别想拆逆。 “陈彻?”许葭禾的声音在教室后响起。 一进教室就看见他把脸通红的何畅夹怀里。 “禾姐,别管,我在行侠仗义!” “撒手,你明明就是小气……” 陈彻气沉丹田,终于把何畅塞回了他的位置。 “说起来,高主任这次怎么这么快就放人了?” “本来准备了五页纸。”许葭禾扶额,“我建议他捡重点说,所以讲得很快。” “不愧是你。”陈彻往她身后瞅了瞅,郝豌一堵墙似的杵着。 “商老板呢?高主任单独再来一碗英语鸡汤?” “路上碰到高二的人,他们要聊几句,所以我们先回来了。” 陈彻挠挠脸,商泊云朋友多他也知道,至于会不会造成什么影响,粗神经的陈彻目前无法感悟。 一直到快上课的时候,商泊云才踩着点回来。 他坐在座位上,周身还裹着暮秋的风雨,凉意浮动,商狗子的心情却显得很好。 看到江麓,眼里还攒着笑:“数学课?” 江麓点点头,没再说话,是商泊云习惯的好学生做派。 只有江麓自己清楚,他的情绪就像风里飘着的气泡一样,不受控制的浮沉。 看到商泊云,心就软塌了下来,变得沉甸甸的。 第109章 * 周五的时候,长洲终于有放晴的征兆,连绵的雨水下,校园的梧桐只剩寥寥的枯叶,冬天掀开了序章。 最后一节课结束,许葭禾把考场座位号发了下来。 附中每逢大考,按照成绩排考场,不言自明地督促出竞争的氛围。 “终于要解脱了。”陈彻从书山里抬头,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教室里窸窸窣窣地发出物品挪动的声音,要把书连带着巨大的收纳箱搬到会议室去。 商泊云打算把江麓的一起拿走,却发现小江同学的桌子惯常整齐,不需要挪动。 陈彻的哭天喊地里,他把这厮的东西扛进了会议室。 * 时隔一周,江麓再次接到了张淮的电话。 教室里乱哄哄的,他去了走廊。周五放学,老师也不会管手机。 电话那端,这位秘书说:“太太恢复得有些慢,先生预计延迟到下周三再回家,谭老师那边,先生也已经说过了。” 因为要上钢琴课的缘故,江盛怀甚至都不打算让江麓也去榕谷。 张淮的声音公事公办,让江麓觉得自己犹如一个下属,而非江盛怀的孩子。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等回身,看到商泊云后,江麓的神情又下意识地松懈。 眸光温润的少年和往常一样开口,问道:“搬好了?那回家吧。” * 落日透出暗紫浓橙的暮云,两道影子倒映在校园大道的水洼上。 “总觉得你今天不太开心。”知心大狗再度上线,“我想想。下周一就联考了,紧张?” 雨后的梧桐叶还没来得及扫,整条路上七零八落地散着。 有一片格外硕大的,商泊云一脚踏了上去,他的话同时和裂纸般的声音一起响起。 江麓略微犹豫了下,说:“不是。” 影响他的实际上是江盛怀的安排,以及“商泊云”这个人本身。 前者说出来,如同不懂事的抱怨,后者则纯粹难以启齿。 总不能和商泊云说——我十分在意你的事情。 因此江麓敛眸,给了一个否定的回答。 “音乐社的比赛会替他们紧张?” “不会。他们尽力了就好,我也尽我所能了。”这个话题无关于家庭和商泊云,江麓便坦然了很多。 “也是。”商泊云声音里噙着笑,“周鸣关莘他们确实不紧张。” “周一开完动员会碰到了他们几个,就在为庆功会去ktv还是游乐园吵架。” “吵完又问我去不去。” “我如果去的话……” 江麓的眸子缓缓暗了下来。 也许是这一周来积压的事情太多,情绪危如累卵,摇摇晃晃,恰好在这个时候就崩塌。 总而言之,确定的“被父亲排除在外”和“不确定的商泊云”终于让气泡统统破裂开来。 暮云底下,风仍是冷的。 “商泊云。” 江麓看向神采飞扬的巨型犬,忽而唤住了他。 商泊云步子一顿,回过身来。 他微微偏头,饶有兴致地等待着江麓的话。 鬼使神差一般,他抛出折磨自己许久的困惑:“你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吗?” 江麓的眼睫颤了颤,心也随之很轻微地抽动。 有一道口子豁开了,酸楚的情绪涌了进去,膨胀在了整个胸腔。 原来喜欢并非一种纯粹的感情,当书房里,父亲凝视着母亲的时候,满室的阳光笼罩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江麓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应该做沉默的陪衬。 一脉相承之中,他对于商泊云的喜欢也带有排他性,夹杂着不光彩的占有欲。 因此,做了那些奇怪的梦、又不断看到商泊云不胜数的朋友之后,嫉妒居然在心中疯长。 梧桐叶被踩得细碎,商泊云愣在原地。 话题从闲聊转向对峙,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他朝江麓走了过去。 懊悔愕然顷刻涌起,江麓的情绪比梧桐叶子还七零八落,看到只有几步之距的商泊云,感觉自己的身躯像被定住了一样。 一片混乱之中,迈巴赫停在了附中的校门口。 “小麓,好久不见!”风尘仆仆的谭枳明推开车门,在校门口遥遥朝他挥手。 如蒙大赦。 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稻草似的,江麓强行逼迫僵硬的身体往前走去,和商泊云错了开来。 …… 我疯了吗?和商泊云说那种蠢话。 什么叫做“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总之—— 脑子里嗡嗡的,只剩下乱七八糟的念头。 在和他成为朋友之前,商泊云就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所以,自己内心滋长的晦暗情绪又有什么站得住脚的道理? 他慌不择路,几乎落荒而逃。 * 将近一个月没见到江麓,看到他跑过来,谭枳明还涌起了一丝感动。 这孩子,平时确实太内敛,没想到这回这么热情。 谭枳明在风中张开双臂,神情动容。 江麓从他手臂下穿过,径直坐在了车上。 “……” “谭老师。”江麓后知后觉,无力地和他打招呼。 谭枳明摸了摸鼻子,掩饰住了自己细微的尴尬。 “少爷,您同学今天还坐车——”老纪在前头问。 第110章 “不用,开车!” 江麓头皮发麻,脱口而出的声音发着抖,像是忍耐着极大的不适。 车里的两个成年人对视了一眼。 下一秒,老纪的神情瞬间严肃起来,轰鸣的引擎顷刻启动。 黑色的迈巴赫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割开空气,以极快的速度驶离附中的校门口。 商泊云的爪子在空气里虚虚晃了下,什么都没抓到。 而迈巴赫早变成了道路尽头的影子,消失不见。 跑那么快干什么?起码听我解释一下……商泊云的头缓缓低下,半晌,又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我没那么喜欢交朋友。 和他们搞好关系是想盯着孟楠,“疑罪从无”,我现在说他可能是反派你也不会信。 说起这些事情,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而已。 结果怎么给搞砸了? 但等一下。 开天辟地的惊雷忽而降落,劈开了商泊云这些天的未曾明晰的感觉。 江麓,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凝滞几秒,表情迅速变得精彩起来。 第55章 “刚刚那是你同学?”隔着后视镜, 谭枳明清晰地看到江麓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不由得有些担心,“和他吵架了?” 江麓的脾气, 很难想象和人吵架的样子——谭枳明沉吟片刻, 神情凝重起来:“还是说他欺负你了?” “……没。”声音有点儿哑,是刚刚情绪起落太激动的缘故, 江麓将心跳尽量平缓下来。 “真没有吗?” 谭枳明做了很多年老师, 关心学生已经是本能。看到江麓这番举动,迅速升起了敏锐。他蔼声道:“老师很少见你这样。” “他没有欺负我。”江麓下意识抓着车门把手, 复又强调,“谭老师, 您别担心。” 前头亮起红灯,周五的市区惯常堵车,老纪抽空插了句嘴:“是啊。刚刚那个小同学我也认识。他是咱们少爷的朋友, 关系特别特别好。” “两个人经常一起放学的。周末还一起写作业呢, 一待就是一整天。” “这样子吗……那应该是我误会了。” 不管怎么样,江麓也是半个大人了, 谭枳明遂把心放了下来。 …… 经常待一整天。 关系好。 好像确实是这样。 江麓在夹缝中找出了一点自己“不同”的证据。 最近他和商泊云相处的时间, 甚至超过了陈彻。 每个周五,商泊云也都是和他一起走的, 陈彻昨天还抱怨很久没去他家打游戏了,虽然是因为联考在即的缘故。 可不知不觉, 商泊云竟然和他一起度过了大部分时间。 所以, 商泊云只是稍微分神在别人身上, 他就无法忍受了吗? 江麓第一次审视自己是否太过自私。 一种更强烈的内疚感瞬间涌了上来, 耳尖的热意灼灼,他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终于疲惫地倚在了皮质的靠椅。 如果道歉,会有用吗?需要解释吗?那应该怎么解释—— 江麓下意识往靠椅里蜷了蜷,陷入了茫然。 老纪以为自家少爷冷,连忙贴心地把热气打得更大了。 暖流浮动,熏得眼眶发热,江麓顺理成章,把一点儿湿润埋进了掌心。 车窗外,夜色降临,霓虹绚烂,满城灯火映出橙炽的辉煌,十月终于要结束了。 江麓有些自厌地想,和商泊云的友情大概也要完蛋了。 他捂着微红的眼睛,破天荒想发出一声哀嚎,好发泄一下内心的混乱,最后却只是后头一哽,默默都咽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车后座的热气熏得人渐渐头昏脑涨,江麓终于下定了决心。 拿出手机的时候,手指还有点儿轻微打颤,二十六键上的字母居然比琴键更难把握。 老纪已经开出了市区,一路的纠结总要有个结果。 指尖敲敲打打几次,终于把消息挤了出来。 江麓垂着湿润的眼睫,把那几句话默念了几遍。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庆功会原本就想邀请你,所以我有些惊讶。” 语气没问题,很自然。 很自然的虚假,把一切都粉饰过去了。 那个时候,商泊云一脸错愕,紧接着向他走了过来。 有个充满诱惑的黑洞在身前,让江麓不受控制地想,他要是知道了,会怎么样? 他抿唇,将原本的消息删的一干二净,红着耳朵,重新组织了一遍措辞。 迈巴赫缓缓停下,谭枳明下车,轻敲后座的窗沿。 “小麓,咱们到家了。” 江麓回过神来,终于点下了发送。 他下车,手机塞进了口袋最深处。 * 校园里一片阒寂。 再热爱学习的学生,到了周五,对学校也没什么留恋。 校园大道的正中央,杵着个高峻的黑影,一会儿抓头发,一会儿原地转圈,反复蹲下又站起,活像在跳大神。 例行巡逻完的高桂生顿住了脚步。 确实有学生每逢考试就在孔夫子像前摆贡品,五班那个郝豌还在图书馆里偷偷摸摸请过文曲星上身。 深受唯物主义熏陶的高桂生登时拢起眉头:“那边的同学,还不回去吗?” 第111章 黑影——也就是商泊云,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中,内心的小恶魔和哈士奇一起张牙舞爪过大年。 江麓同学,他命中注定的老婆。 居然吃醋了! 老婆心里有他! 但是老婆刚刚好像崩溃了。 紧急复盘一下—— 算了,复什么盘,先把人哄好再说。 发消息?还是直接打电话说更好,当面说更好—— 于是高桂生惊悚地看到这团黑影竟然开始手舞足蹈了。 “同学?哪个班的?” 完全没有回应。 高桂生瞬间升起一点紧张的情绪,往保安大爷身旁靠了靠,保安大爷大义凛然,向前一踏。 “……今天居然忘带了。”商泊云翻遍口袋和书包,也没找到自己的手机。 “同学!周五在学校呆这么晚做……” 下一秒,黑影撒腿就跑。 “……什么?” 几乎是一眨眼的事情,黑影就不见了,校园大道上 “刚刚,那是个人吧?”高桂生深吸了一口气。 “应该?”保安大爷也有点不确定。 商熊猫最近终于适应了商泊云回家回得比以前晚了。 小狗也不知道什么是晚自习,但小狗选择习惯。 哈士奇如常蹲在红色的灯箱下,忽觉一阵风掠过它蓬松的毛,商泊云回身,匆匆搓了几把它的头,就“噔噔噔”地上楼了。 “嗷?”商熊猫有些委屈地扭转身子,趴到了商女士的身旁。 “你哥高三压力好像挺大的。”商女士如是开解哈士奇。 * 手机搁在了书桌上,企鹅里的消息弹了一大堆,问作业的、约去玩的,还有莫名其妙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 商泊云省略掉所有红点,直接点开了江麓的聊天框。 称得上巧舌如簧、能言善道,可到了这个时候,居然丧失了所有的天份。 商泊云盯着那个蓝色的听筒上。 视线上移,他又看了眼时间。 八点。 应该还没到家。 车上除了司机,还有另一个人,听语气像江麓的某个长辈。 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江麓发小的爸爸。 商泊云的理智回笼,指尖无意识地在聊天界面划了几下。 江麓今天晚上要上钢琴课,明天一整个白天也是,还是先不打电话了。 键盘弹了出来。 商泊云陷入思索。 脑海中又浮现出小江同学那会儿的慌慌张张的表情。 商泊云自忖见过他太多样子了。 润秀的桃花眼噙着笑的,皱眉藏着恼的、又或者是安静的、平和的。 成年后大多数时候则是内敛的。 惯常温淡,偶尔轻慢,生气时不动声色,笑意变得冷淡,被他在某个时候逼急了,才终于露出薄愠的、眼泪要坠不坠的模样。 不过,这些现在都可以暂且放开。商泊云难掩兴奋地想—— 因为在这一天,这个人,终于会为“他”而喜怒形于色。 不是欲望被勾动,不是猎物和猎人之间的交锋,没有试探,没有隐瞒。 是明明白白的为了他这个人,而表露出清晰的在意。 这个认知给商泊云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快乐。 心脏蓬勃地跳动,快乐被血肉柔软地包裹。 床伴关系就那么一回事。 很多次任由恶劣作祟,占有欲索取无度,沉溺于身体的契合。此时此刻,回过神来,才发现“互相喜欢”这件事情,胜过之前所有的欢愉。 “十万八千里,走了一半没?”这份快乐实在太过极致了,他犯了幼稚的毛病,声音嘟哝,犹如自省,“得意什么啊?商泊云。” 半晌,他深深地呼出一道叹息。 “你一定要交那么多朋友吗?” 商泊云把这个问题又列了一遍。 可是,朋友是朋友,你是江麓。 要他要选好朋友,他肯定选陈彻、郝豌、李思维……或者若干年后的乔叙。 要他只能选一个人,惟一个人。 就只要江麓。 “嘶——我好像有点肉麻。” 商泊云用力地攥着手机,可就算捏爆金属的外壳,电子设备也给不了他回答。 忽然,【未来老婆】的备注下显示“正在输入中”。 商泊云立马不胡思乱想了,他定定地看着那行字,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了眼中。 省略号在聊天框上长久地沉寂。 商泊云的心悬了起来,他松手,从书桌上抓起了一支笔。 一圈两圈。 水性笔秒针似的在指尖转,那串细小的字符终于消失了。 【未来老婆】:商泊云,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 【未来老婆】:所以,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 语言识别中枢在大脑的左半球。 商泊云感觉他大脑的这部分似乎当场宕机了。 很好。 十分不好。 这是什么始乱终弃的发言! ……明明一个小时前,你还那么委屈地看着我。 不能不作数。 商泊云的狗脾气瞬间上来了,又在这一刻福至心灵,终于想好了措词。 他摁着语音,一口后槽牙都要咬碎了,说话的声音却低淡,带着一丝难过而压抑的沙哑。 第112章 松开,发送。 两个蓝色的气泡出现在聊天框里,商泊云放下手机,撑着脸又听了一遍,像个在考场上认真检查的好学生。 半晌,他薄而锋利的眼尾微垂,挑起一抹冷笑。 商泊云扔开手机,无比抓狂。 小江同学,原来你十七岁就学会了欲擒故纵? 他也会。 他就不信这回钓不到江麓。 但声音里的那点儿难过,确实不是演的。 * 每个月都要来一次长洲,谭枳明也算得上是和光山苑的常客了。 白色石墙,蔷薇早凋,城堡式的别墅灯火仍亮。 门口,江家的保姆正等着,看到他们,立马迎上前来。 “少爷。”她笑着招呼,见江麓穿着校服外套,面上更添欣喜。 “谭老师,欢迎您来。”保姆客客气气地开门引他进去。 “哈哈哈,见外了不是?”谭枳明笑道。 “哎,对。快请进,快请进。” 灯光照着繁美寂静的客厅,法式的装修优雅明丽,这座别墅里四处都显得格外精心雕琢。 “崔姨,谭老师的房间收拾好了吗?”江麓暂且转移了注意力,这会儿神色已如常。 “收拾好了,还是谭老师惯常住的那间,看天气冷了不少,被子我换成鹅绒的了。” “麻烦你了。”江麓看向谭枳明,问道,“老师,要先上楼去看一下吗?” “不用,我都来了这么多次了。”虽然早知道见不到江盛怀,但谭枳明此刻也觉得有些感慨。 明盛的掌权人,怀揣着一份人尽皆知的深情。从前,谭枳明觉得自己的师妹嫁给了一个再好不过的人。 这个人做丈夫无可挑剔。 但作为一个父亲——谭枳明敛眉,他拍了拍江麓的肩膀,温声道,“咱们先去琴房。” 口袋里侧,手机轻微的震动了下,江麓顿住了脚步。 他只给商泊云的消息回复设置了震动提醒。 谭枳明在电梯口,有些疑惑地回过了头。 江麓的指尖微蜷,忍住了想要立刻去看的冲动。 手机又震了下。 他捺下思绪,往电梯的方向走了过去。 第56章 谭枳明对这个学生自来上心, 风尘仆仆到了长洲,也并不觉得累,到了琴房, 神情反而越发振奋起来。 “这架钢琴, 无论看多少次,都还是觉得惊艳。” 沉稳清透的胡桃木上镂刻着栩栩如生的蔷薇, 价格是令人咂舌的百万级, 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架定制款。 想到这架钢琴的上一任主人,谭枳明不免落寞几分。 不过在江麓面前, 他惯常不表现这种惋惜。 江盛怀已经足够在乎明薇,以至于谭枳明觉得他甚至有些忽略了江麓的感受。江家的家事他自然没立场评论, 只好对江麓越加的上心。 “高三最近应该越来越辛苦了吧?”谭枳明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转移了话题。 江麓坐到了钢琴前,温声道:“还好。” “你这孩子, 什么都是还好。人哪有事事顺心的。” 谭枳明摇了摇头, “映雨过完国庆,就开始哭天喊地说压力大了, 一口气找了三个家教。” 搞得家里的气氛也有点儿焦灼, 谭枳明是教钢琴的,细细想来竟然帮不了自己女儿什么。 “映雨嘴上那么说, 其实最后什么都做得很好。” “哈哈,确实, 不过要除开钢琴。”谭枳明笑道, “先把上次的曲子弹一遍吧, 小麓。学习没落下很好, 但钢琴如果退步了,老师可是会伤心的。” 骨削如玉, 指尖落在了琴键上,轮廓清晰的腕骨微屈,江麓是个让人放心的好学生,谭枳明所说的曲子他早就烂熟于心。 手机贴着口袋,震动了几次后就彻底安静,商泊云没得到回复,也就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流淌的乐声之中,谭枳明抱手闭目,不住点头,竟然完全没有听出江麓有几分分神。 * 很想去看商泊云的回复说了什么。 情绪冷却下来之后,江麓试着尽量客观地审视他们的冲突。 准确来说,这是由他单方面引起的冲突。 昏沉的暮色之下,商泊云神情愕然,呆愣住几秒,然后迅速朝他走了过来。 是想要解释,还是争执?过往相处的细节一一掠过,在一开始的逃避之后,江麓将混乱的思绪拢回,生平第一次去试探商泊云。 怀着微妙的赌徒心理,江麓掷下了一枚硬币,正反两面却交给了另一个人决定。 但就在发出消息的那一瞬间,江麓便知道自己想要硬币的哪一面了。 长久以来,他很少得到“安全感”的正向反馈。 他很习惯。 可是,某一天,商泊云忽然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闯到了他的生活,缺失的部分被这个人突如其来地一点一点填满,所以,再温和知礼的人也会变得贪婪。 他垂眸,敛起思绪,将整个人都沉到了那首曲子当中去。 得意门生确实是得意门生,江麓从不让谭枳明失望。 一曲终了,谭枳明眼中笑意愈盛:“很好。” 江麓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再继续吧。”谭枳明浑然不知江麓一心两用了,兴致勃勃地翻过了一页曲谱。 第113章 * 商泊云躺在床上,目光看着橙黄的灯光。 三个小时了,没有回复。 发完那两条语音之后,商泊云难得的感到有些空虚。 回到高中以来,一直都很顺利,沉静的皮囊下裹着个傲娇且柔软的灵魂,商泊云时常觉得自己即将把江麓吃干抹净。 比江麓多了那么多年的阅历,又在“以后”相处过那么多的时刻,他自认为他比江麓要游刃有余得多。 以猎人自居,画好了一个又一个圈套,好整以暇,终于把猎物诱哄到了身边。 但原来在他作弊的情况下,十七岁的江麓一样可以占据主导权。 不甘被冷落的商熊猫踱上楼,严肃地蹲在床头柜边。 商泊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坐了起来,把寂寞的小狗抱在了身上。 手指穿过绒绒的毛,商泊云无意识地抓了几下。 在中国古代,知名钓鱼佬姜太公提倡“愿者上钩”,商泊云学着先贤一样洒下了饵,却没那么豁达的心态。 他的鱼有且只有一条。 如果不咬钩——商泊云眼神闪烁一瞬,愤然把脸埋进了哈士奇毛茸的白胸脯上。 商泊云的委屈货真价实,他心想——行,十七岁的小江同学一样在今天拿捏住他了。 说什么“抱歉”“当没发生过”,想一笔勾销吗? 二十六岁的你也这样。 在我想改变我们的混乱关系时,你想的却是逃避,甚至是结束。 可是。 最开始的时候,明明是你先来招我的—— 他的鼻尖用力在绒毛上碾了碾,带着点发泄的意味,商熊猫不明所以,关心地伸出了舌头,湿漉漉的粗粝感刮过头顶,商泊云的委屈成功被打断。 手机的提示音忽然响了,“特别关心”的声音像一串泡泡,他的鱼终于浮出水面。 商泊云迅速点了进去。 【未来老婆】:嗯。晚安。 …… 如何用三个字让人破防? 商泊云继续抱住了商熊猫,让它整个儿压在了自己脸上。 窒息感带着干燥的温暖,他的委屈再次续上了。 其实,有没有可能——商泊云陷入思索。 他才是鱼? * 江麓根本没有商泊云想象的那么风平浪静。 隔着手机打字,就有思绪缓冲和斟酌措辞的机会。 及至结束钢琴课,江麓才点开了和商泊云的聊天框。 黑白相间的哈士奇一脸纯良,商泊云居然发了两条语音过来。 当代年轻人并不爱听语音,明明隔着网络,却还要给人一种真实的感觉。 钢琴已经归于寂静,谭枳明和他约定了明早上课的时间。卧室里只亮着一盏睡眠灯,江麓捏着手机,心情居然有点儿惴惴。 家里的帮佣比他更早歇下,四下无人,他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又多此一举地戴上了耳机。 轻微的电流声中,商泊云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 有点儿沙哑,压着什么情绪似的。 “你到家了吗?” 江麓看一眼时间。 这会儿已经十一点了。 第二条语音隔了一会儿。 “所以,周末你还来吗?我想当面解释给你听。” “……好不好?” 依然是哑的,带上了点鼻音,也许是觉得难堪或者犹豫,总之商泊云停顿了几秒,因此最后那几个字隔了一会儿才传到江麓的耳朵里。 耳朵被耳机密不透风地裹着,四面八方都是商泊云的声音。 江麓的心不受控制地挣颤了下,好不容易平静的情绪迅速从心脏里钻了起来,顷刻间就充满了胸腔,一种酸楚的、却又带着欢愉的心情在鼓胀,他忽地从商泊云的声音中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熟悉。 似乎……在他那些光怪陆离的梦里,商泊云也会有这样的声音。 是抵达某个时刻的时候,他的脸总埋在“自己”的后颈,诱哄安抚的声音夹杂细微的沙哑,撒娇和强势得心应手的切换,让“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 江麓猛然焦虑地摘下了耳机。 商泊云的声音瞬间消失。 四下寂静。 有什么更为强烈的响声。 咚。 咚。 江麓后知后觉,用手用力地按住了自己胸口。 是他的心跳声。 * 再次坠入那个黑沉的梦境时,江麓产生了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就是喜欢商泊云,所以频繁地梦到他,潜意识比他诚实很多。 因此,在被商泊云带倒在床上的时候,江麓心想,就这样吧。 商泊云居高临下,主导了亲吻,温热的舌尖舔舐过唇瓣,而后启开了他的牙关。 这个人在这种时候总是格外强势,一旦进入,立马要求他予取予求,江麓的呼吸顷刻就乱了。 商泊云听到了,轻笑出声。 鼻息纠缠,然后终于勾缠相抵,这是个绵长得近乎狠厉的吻,滚烫得令人心悸。 胸膛是贴在一起的,不止他一个人心跳得那么快,江麓的手下意识就伏在了他身上。 像是在说,愿意更加亲近似的。 商泊云是事事有回应的合格伴侣。 他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一圈一圈的收紧,房间的灯还开着,逆着光,整个人都镀着圈近乎透明的绒边。 第114章 这让江麓产生了一种错觉,“商泊云”真的是人如其名的一朵云,停泊在了他的面前。 然后,这朵云降落了,将他全部的欢愉都温柔的包裹。 前一秒还强势的人立刻变得慢条斯理起来,这朵云给江麓带来柔软而炙热的知觉,漫无边际地将他整个人都托了起来。 整个房间都是温柔的淡色,他允许了自己进一步陷落。 反正是梦。 反正,是商泊云。 湿漉的唇瓣下意识地张开,意识也融化进了那朵云里,随着另一个人而起落。 温度越发灼炽,那朵云好似化作了天河,山麓之间,谷地与平原相连,天河高悬,从幽谷之中飞流直下。 呼吸顷刻深重,压抑着难言的痛苦。 痛是真实的,让江麓觉得,商泊云也是真实的。 腰腹之中,有什么碾过、贯彻,快意顷刻遍布全身。 意识支离破碎间,江麓喘息着,看向身前的人。 究竟有多深的渴望,才会在梦里幻想出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与自己,提前构筑好一个耳鬓厮磨的以后? 商泊云垂着眼睛,那双淡色的眸子在今夜因为得到了第一次满足,因此泛着湿润的红,显现出短暂的乖顺。 隔着镜片,强势也被掩盖了下来。 “商泊云。”江麓很想再确认一次他的真实,因此他也这样开口了。 “嗯?” 他握着他的手,贴着吻了一下,喉间发出很轻的声音。 “你以前就戴眼镜吗?”鬼使神差一般,江麓喃声问。 而商泊云似笑非笑,锋利的眉梢轻挑:“这种时候,你要和我叙旧?” 熟悉的对白,真实感再度扑面而来。 梦境中的商泊云和十七岁的商泊云重合了。 “以前是不戴的,后来,想着藏点儿事,索性就当做一个习惯了。” 商泊云说的“以前”,明明只能是高中的这三年。 思绪忽而狂涌,江麓怔怔地想,就是在这个“三年”里,商泊云于某天突然戴上这副银边的眼镜,就如同毫无征兆的,于某天和他和好一样。 “你还真是穿越的?” “对啊。” “你戴眼镜……” “又问这个?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那些玩笑似的日常对白中,是否藏着一只梦到了庄周的蝴蝶? 江麓觉得这猜想实在太过不可置信。 他湿润的眼睫也挣颤,商泊云俯下身,又压了过来。 恒星爆炸的余烬在体内升腾,江麓在这一刻终于产生极其荒谬的明悟—— 商泊云的回答,也许并不开始于那个傍晚,不开始于十七岁,而在时间之箭离弦后的第九年? 察觉到江麓的分心,商泊云不满地咬在了他的指尖,虎牙尖利,江麓的喉间滚动,忽而溢出了一道呜咽。 “痛吗?”商泊云笑得有点儿恶劣。 第57章 指尖顷刻就出现了湿漉漉的咬痕, 灯光下,水色零星地闪烁。 思绪被强行拢回,江麓的眉头下意识皱起, 潋滟的眼睛漫出怒意。 商泊云又舍不得真让江麓疼, 他微侧过脸,舌尖卷过咬痕, 落下安抚似的舔舐。 那点些末的痛意尽数陷进温热的口腔里, 指尖和舌尖的触感太清晰。而商泊云漂亮锋利的眼皮温顺地耷着,江麓的呼吸没来由的一滞。 更加狂悖的已经梦见过了。他在梦中让商泊云也跟着崩坏, 两个人混乱地越过了理智的线。 偃旗息鼓的缝隙里,这一幕暧昧得难以言喻。 他的心又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赧然地窥见自己有怎样隐秘而不可言的愿望。 大爆炸的余烬依然蓬勃绚烂,江麓在荒谬和真实之中来回动摇,每一次细节逼真的梦境, 醒来后依然清晰地记得, 这本身就违反常理。 他怔怔地看着商泊云,目光描摹过这副熟悉却又有着细微差别的面孔。 再问点什么吧, 好得到进一步的推测。江麓缓慢地眨了眨眼。 但商泊云并不配合。 他握紧了江麓的手, 不由他再分心。 “你——”江麓顿时悚然,不受控的声音充斥着变了调的甜腻。 亲吻明明是耐心到极致的, 可另一端却埋得很深,将他整个人缚住, 固定在了身下。 “江老师, 公平起见, 应该是换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生意人在这种时候也要耍摸心眼子, 商泊云挡回了他剩下的话,还有余裕控诉江麓没有契约精神。 江麓这种时候总是说不过他。 “那你要问什么……” 商泊云笑了笑:“等我想想。” 江麓正等着他的话, 商泊云的腰腹却突然向前捣去。 新的爆炸和余烬相遇了。 铺天盖地的快意吞噬了塌毁的神思,还要勉强分出点思绪等待商泊云的问题,可这个人对于接吻格外热衷,不稍停留,又渡了一个吻过来。 江麓感觉自己像是要溺毙了一样,清醒越发难得,于是用手紧紧地抓住了商泊云。 商泊云喜欢这样被“依靠”,也没有停下的意思。 他始终在看江麓,看到他整个人都晕乎了,再也分不了心,于是伸手,指尖穿过他微长而柔软的头发,将他带到了怀里。 对于江麓而言,这些未免太过。他的眼睛疲惫地合上,黑暗再次涌来,没来得及等到商泊云的问题,他直接晕了过去。 第115章 * 睡眠灯散发着静谧的鹅黄色灯光,在床头照出一圈融融的光亮。 卧室的法式装修呈现奶油般温柔的质感,和商泊云那间简约到冷淡的公寓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梦境和现实的割裂感也就十分清晰。 但彻骨的快意又太真实。 江麓睁着眼,看到窗外澄明的月亮。 他侧躺着,很轻地叹了一口气,又翻过去,紧紧裹着被子。 自己好像有些离谱,真把梦里的事情当了真。 某个地方仍然炽热,也许这只是他姗姗来迟的青春期妄想。 会有这么匪夷所思的巧合的事情吗? 假如,他是说假如—— 他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他,在未来他们甚至还是恋人,对方带着二十六岁的记忆穿越到了他们的高中时代,改变了他们曾经的“不和”。 无论如何,商泊云总得有个动机吧。 “江麓,我穿越到过去了。” “现在正式地通知你,其实你从十七岁开始,就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哈哈哈。” …… 脑海中一瞬间浮现出他促狭得意的神情,这倒真是商泊云能说出来的话。 月亮泛着寒白的光,江麓的脸却在发烫。 “可我又不是什么少女漫的女主角。” 他忍不住小小地吐槽了一下自己。 量子力学仍是科学的边界,从梦中的场景看,2023年技术也不像有什么很大的进展——但科学不能解释的不代表不能存在,江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决定暂时停止天马行空的幻想。 先别想太多……还什么都没有确定。 江麓边揉着睡眠不足的脑袋,有些迟钝地坐了起来,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 那句“晚安”之后,商泊云回复了一模一样的字眼,两个人确认周日会再见面。 尽管过去的每个周日,他们都见面。 但这次好像有点儿不同了。 他看着那几个字,忽而抬起指尖,默默戳了戳上面的语音气泡。 “所以,周末你还来吗?我想当面解释给你听。” “……好不好?” 静谧的、光线微弱的卧室里,商泊云的声音越发清晰。 指尖微动,又放了一遍。 低哑委屈的声音再度响起,江麓骤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飞速摁下home键,中断了语音的播放,然后整个人又滑进了被子。 过了会儿,一只瓷白的手探了出来,再度摁亮了手机屏幕。 4:25am。 距离周日还有十九小时三十五分钟。 他举着手机,看着默认的沙滩海岸壁纸发了会呆,幽蓝的海倒映在眼睛中,半晌,他裹着被子,把自己团成了紧紧地一团。 先睡吧。 …… “今天是晴天。” 秋雨连绵淅沥,不见尽头的淌了一周。 及至周日的清晨,雾气的颜色终于亮了几分。 商红芍女士站在院子里,有些惆怅。 雨下了一周,她的菜蔫得七七八八,再落下去,只怕都要翻了做明年的花肥。 商熊猫从檐下跳了出来,顷刻水花四溅。 商红芍“哎”了声,连忙把它从水洼里提了起来。 身后响起了下楼的脚步声,趿拉着拖鞋的商泊云端着水杯,站在栾树底下正准备刷牙。 “今天怎么这么早?周日不是下午才上课吗?” 这会儿才六点多,商红芍纯是因为觉浅才早起。 “雨停了,趁路上人少,我去晨跑。” 听到晨跑,商熊猫悄悄缩到商红芍身后了。 “吃得消吗?我记得你们下周就联考了吧?” “唔……”满嘴薄荷味的泡沫,商泊云只含糊地应了一声。 他将口漱干净,又直接就着院子里的水龙头冲脸。 凉意浸透,商泊云最后一点倦意也随水流而去了。 “早上运动,白天学习有精神点。”他如是和商女士解释。 商红芍点点头,没再说别的。 全然没看出商泊云其实熬了个通宵。 ——以极高的效率在一个白天写完了所有的作业,商泊云依然精神抖擞。 他干脆把英语拿出来背了一晚上。 一直睁着眼睛,周日也不会来得更快。 商泊云亢奋得简直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什么游刃有余斯文克制的做派都不用去想。 及至二十六岁才开窍,相比其他人未免太晚。因此,再回到十七岁,商泊云没开过的窍就显得来势汹汹了。 他随意甩了甩脸上的水珠,打算换双鞋子就出门,由于太过雀跃,甚至忽略了往常还会带商熊猫一起去跑步。 “嗷呜?”哈士奇试探地伸出脑袋,眼睁睁看着商泊云走掉了。 临出门,商泊云看了眼时间。 七点。 他对着空气生龙活虎地晃了几下,权当热身。 冰冷的水雾在空气中浮动,隐隐能看到太阳要透出一些光亮,商泊云压了压腿,而后飞速冲进了雾气里。 “……高三压力有这么大吗?”商女士给商熊猫套上牵引绳,“你哥他最近神戳戳的。” 她不禁摇头,欣慰地揉了揉哈士奇的耳朵:“商宝宝,还好你不用考大学。” * 商泊云没听见商女士的吐槽。 第116章 冬天将近,早晨的街道比平常安静。 心跳有规律的变快,商泊云调整呼吸。 跑步的习惯商泊云保持了很久,可以追溯到十几年以前。 在搬到老居民区前,他和商女士住在长洲的市郊——当然不是和光山苑那样的独栋洋房小区。 住的是长洲本地人出租的动迁房。 物业很差,基础建设也不行,小区里三教九流都有,空地全被拿来种菜,小区里稀稀拉拉的树还没韭菜绿。 商女士为了挣钱忙得脚不沾地,商泊云最好的玩伴是楼下邻居家的一只狗。 一只瘸腿土松。 狗中大概也有鄙视链,譬如这只好脾气的土松就受尽了同类欺负。 五岁的商泊云替它出头,把小区的狗都揍了一遍,然后被小区的狗追着咬了三年。 由此可见,养成一个好习惯的最好时机在童年。 浮动的雾气里,大多数事物都看不真切,呼吸也会化作上浮的热意,潮湿地落下来。 跑完半程,路上终于热闹了起来。 亢奋感被分散,商泊云大概估了一下时间,开始往回跑。 行道树、车流、建筑物纷纷落在了他身后,它们都是2014乃至以前的产物,对于商泊云来说,它们全部属于过去。 商熊猫、老妈、陈彻……也都属于这个过去,回到九年之后,他们的记忆不会出现任何改变,也不会记得这个自己。 唯有江麓是例外。 “小云,又去跑步了啊?” 小区的老大爷和他打招呼。 早餐店的热气熏腾,生煎包排在圆形的黑色铁锅里,穿戴靓丽的老阿姨带着条小狗,一转身望见到他了,眉开眼笑。 商泊云放慢了步伐,打了一路的招呼。 “对,刚跑完。” “是高三。” “谢谢阿姨,我不吃早——” 老居民区的人大多热情,哪管商泊云的拒绝,烫着羊毛卷的老阿姨把打包的生煎包塞到了商泊云的手里。 “喔唷,不吃早餐不行的,回家歇会儿趁热吃。” 老阿姨牵着同样卷毛的小贵宾优雅离开。 商泊云只好拎着这袋生煎包往回走。 到家差不多八点,洗个澡换身衣服,然后去奶茶店那边等—— 熊猫超市的门口,一个背着书包的人影有些踌躇。 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他的老婆提前出现。 商泊云一愣,脚先不受控制地走了过去。 衣服还没有去换,颈侧的汗正往脊背里淌,头发都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高峻的少年提着袋冒油的生煎包,讷讷问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到了?” 江麓心想,他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一个周六。 早晨的冷空气把鼻尖冻得通红。 他撩起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有些哀怨地看向商泊云:“写作业。” 江麓的耳朵也随之变得通红。 第58章 “写作业?” 话音刚落, 江麓就想走了。 两个人写作业大部分时候都是在奶茶店。 但奶茶店九点才正式营业。 手机就在口袋里,他不用去看,也知道现在还差着很长一段时间。 商泊云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残留在身体里的亢奋又铺开了, 他的表情原本还有点儿呆, 这会儿神情在江麓的目光里迅速变亮。 以江麓对这个人的了解,下一秒他绝对就会露出揶揄促狭的笑, 然后又说出什么让他无法招架的话。 江麓按捺下内心的紧张, 决定先发制人。 “在写作业之前,我想先知道你的解释。” 他微微仰脸, 迎上了商泊云的眼睛。 阳光透出点熹微的亮,雾气还在浮动着。 从商泊云的角度望过去, 江麓潋滟的眼睛也像蒙着雾,挺秀漂亮的鼻尖泛着红,那颗淡色的痣变得格外明显了。 商泊云低下头, 专注地看着他。 腹稿打过好几遍, 商泊云是只心思深沉的大型犬,把和江麓有关的事情当作解一道题, 但是——不久前还在他脑海里的人突然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这个世界上, 唯一一个例外与他的想念同频出现,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把腹稿也打乱了。 冷静。 把想好的话说出来。 商泊云没想到他迟到的青春期原来可以这么躁动。 江麓等了一会儿, 呼吸不由得也屏住,但商泊云目不转睛, 陷入沉默。 “……算了。”江麓说。 他皱着眉, 看起来有点委屈。 “我去奶茶店那边等等。”江麓的声音变得很淡静, 是商泊云所熟悉地那种展露在“外人”面前的温和。 他可不是外人。 “内人”商泊云立马拉住脚尖轻抬的江麓。 热意滚烫, 腕骨被圈紧,陡然勾起江麓梦里的某个记忆, 江麓条件反射地想挣开,商泊云以为他真要走,连忙把人带到了身前。 跑完步后,略带急促的鼻息湿热,商泊云说话的声音还有点喘:“……哎,别走!” 从身高来看,江麓的额头堪堪到商泊云嘴巴的位置。 生煎包在两个人中间晃,相对而视的场景显得莫名其妙。 商泊云默默把生煎包放了下来。 “你先吃早饭?”江麓语气镇定地提醒。 第117章 商泊云摇头,表情死倔。 “周五的时候,我……” “哟!” 商熊猫扑了过来。 “都在门口干什么?不冷吗?”商红芍拉住了牵引绳,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一看就在闹别扭的两个人。 “商阿姨,早上好。” 商泊云的解释戛然而止。 江麓转过身去,将被商泊云拉住的手挡了下来,他一边打招呼,一边动作幅度很小地摇了摇那只手,可商泊云一点儿都没有松开的意思。 他只好用后脑勺示意商泊云。 商泊云拒绝接收这个信号。 “早啊。”商红芍笑眯眯道。 “商阿姨。”话才刚起头就被打断,商泊云这会儿非常郁闷,“你怎么大早上就出门了。” “你忘记遛商熊猫,那不只能我去了吗?”商红芍还记得江麓狗毛过敏,牵引绳往后轻拉了下,哈士奇乖乖地退了回来。 “顺便买菜。”她晃了晃手里提的白色塑料袋,里面堆着土豆茄子和青椒。 ……今天就非得吃这地三鲜吗。商泊云十分小气地把怨念转移了。 “大冷天的,不如在家里写作业。”商红芍看着江麓通红的鼻尖和耳朵,不自觉泛起点慈母心肠,“正好中午也搁家吃了。江麓,阿姨上次不还说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江麓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展开,有些骑虎难下。 身后,商泊云的理智回笼,闷笑出声。 “那去我房间吧。” 他很轻地挠了挠江麓的掌心,像是询问似的,说话的语气重新变得慢条斯理。 “天确实挺冷的。” 商泊云终于松开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 ——睁眼说瞎话。 他的手心明明热得和要起火了一样。 江麓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呼了出来。冷吗?他心想,似乎有一点。 * 下了太久的雨,院子里的栾树呈现出一种暗淡的褐色,江麓记得上次来这儿时,树冠上还结着颜色明亮的果子。 “这儿。” 商泊云站在楼梯口,回头看他。江麓收回了目光。 商熊猫哒哒地窜了上去,在楼梯间发出雀跃的声响,它率先停在了木色的门前,爪子扒拉了几下门。 “不行。”商泊云很严酷地拒绝了哈士奇。 江麓的手微动,为免自己过敏,又在商泊云面前再次肿成胡萝卜,只好选择不去看商熊猫可怜的目光。 商泊云的手落在门把手上,迅速再度过了一遍房间的整洁情况。 一晚没睡觉,所以被子是叠着的,不乱。 垃圾早上跑步也带去扔了。 很好。 “咔哒”。 门开了。 “进来吧。” 他弯下身,把一双毛茸茸的拖鞋放到了江麓的面前。 是双十分幼稚的灰色猫咪拖鞋。 “刚降温的时候新买的。”商泊云一边说着,一边换上了另一双凉拖。 江麓犹豫了几秒,和他一样把鞋子换好了。 入目是木质的地板,淡水青的窗帘。床单和被套都是饱和度不高的条纹绿,地毯是毛茸茸的椭圆形。房间的一角还有一台ps4,呈现出一种极其温馨而又有生活感的光景。 而梦中的商泊云的房间——很大,装修极其简约冷淡,只有灯光是很温暖的颜色。 江麓下意识地把它们做对比,发现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虽然知道梦就是梦,心里却不由得还是有些失望。 察觉到江麓的目光,商泊云以为他好奇,解释道:“都是我妈布置的。” 陈彻第一回来商泊云房间打游戏时,踌躇了半天,揣测商泊云是有姐姐还是妹妹。 “商老板,我们去还是你房间吧,两个大男人,在女孩子房间呆着,很变态啊。”锅盖刘海憋了半天。 然后被商泊云扔了几个白眼。 江麓步子一顿,温声问:“你自己的话,会怎么布置?” “唔。往简单了来。” 商泊云对这种事情不太上心。因而公寓和办公室的风格都是如出一辙的布置冷淡,他还不知道李秘书自帮他买花之后,给他办公室定了好几个花艺装饰。 “就是网上现在很流行的北欧风?”江麓回忆起那间灰蓝色卧室。 “差不多。” 商泊云去拿书桌上空调遥控,目光掠过墙上贴的几张草稿纸,他面不改色地撕了下来,而后随手塞进抽屉。 “坐这儿吧。”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江麓想说自己再去楼下拿一把。 但商泊云眉头微皱,拉开了身上的卫衣,终于不打算再忍受身上的薄汗。 “我先去洗澡。” “等我一会。” 不待江麓应声,他踩着拖鞋匆匆走了。 “……” 门开启又关上,脚步声响了一小段距离,浴室在走廊的尽头。 房间里只剩下江麓一个人。 他抽开椅子,先把作业拿了出来,却没什么心思去写。 耳朵还是有点儿热。 他盯着那几道题,始终落不下笔。 有水声响了起来,老居民区的房子隔音都不大好,江麓产生一种“非礼勿听”的感觉。 他起身,看到门已经关得严严实实的了。 第118章 空调将室温升高,江麓揉了揉自己的脸。 脸也是热的。 * 十分钟后。 朦胧的水雾中,赤身裸体的商泊云大脑一片空白。 ……不是吧,没拿衣服! 由于这个家里只有两个人住,房间有空余,商女士遂直接做了两个卫生间,因此商泊云在这方面很早就有自己的个人空间。 这该死的习惯。 他迅速陷入头脑风暴。 虽然浴巾底下什么都没有,但好歹也算是蔽身之物。 商泊云拿过浴巾,尝试从胸口裹住自己。 镜子里,一八八的高大男生犹如穿上了一条白色包臀裙,他不甘心地动了一下,然后目光迅速打码。 这该死的浴巾。 商泊云默默解开,从腰腹处重新裹好了它。 虽然偶尔会心猿意马,但他的小江老师是十七岁的小江老师。 就这么回房间? “江麓,你先闭上眼睛,我里面没穿。” 很像变态。 “反正我们都是男的。” 但我不是直的。 或者,让商熊猫把衣服拿过来? 但显然,商熊猫的智商不足以支持它做到“听懂指令”“拿衣服”“到浴室”这一系列行为。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 原本从容不迫的表情这会儿变得极其狼狈。 水声停了,隔了一会儿,商泊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江麓——” “小江老师——” 江麓握着笔的手一顿。 “能帮我拿一下衣服过来吗?” 他垂着眼,看到大团的墨迹在纸面洇染开。 他穿着那双毛茸茸的小猫拖鞋走了出去。 “商泊云?” “我在浴室里。”隔着道门,商泊云的声音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你衣服放在哪儿了?” “衣柜第二层,叠着一套家居服,蓝白格纹的。” “好。” 江麓很快折身回了房间。 卧室应当属于一个很私密的地方,起码对江麓而言是这样。 不过商泊云在这方面好像没什么顾忌? 江麓敛起思绪,拉开了木色的衣柜。 衣服意外的不少,顶上的叠得整整齐齐,挂着的按颜色分类。 但想起做饭熟练的商泊云,大概这些家务也都是他自己来做。 江麓数着层数,很快找到了商泊云说的那套家居服。 他伸手去拿。 上面的衣服跟着动了动。 啪。 江麓低头看去,一条灰色的内裤落在了他的手背。 他手一抖。 “商泊云……有说要这个吗?” 江麓盯着这条趴在他手上的四角内裤,声音也有点抖。 第59章 但是, 这又没什么可奇怪的。 江麓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他把商泊云的内裤对叠成小豆腐块,然后迅速塞进了家居服里面。 家居服质地很柔软,穿了有一些年头。 这个房子里的一切都有时间的痕迹, 生活的痕迹, 和偌大而空荡的他的家不同。 江家的一切都很华美,但住在那里的两个人各自都守着自己的空间, 以至于它冷清得有些压抑。 江麓起身, 去浴室那边找商泊云。 敲门声响了几下。 “江麓?” “衣服给你拿来了。” 水雾从门缝里漫了出来,商泊云探出脸来, 半个身子都藏在了门后。 “谢了。”他龇牙咧嘴,显然迅速调整了心态。 一只手臂伸了过来, 微微起伏的肌肉有很利落紧实的轮廓,水珠自青筋上淌过,和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有微妙的重合。 成年人西装革履, 手工的定制外套之下, 衬衫包裹着的身体生机蓬勃。 商泊云很敏锐。 “小江老师,你看哪呢?” “没有。”江麓回过神来, 有些无奈。 商泊云却有些得意的眯起眼睛。 “又没关系。”他的脸靠着门框, 笑得很欠。 起码在纯粹的床伴关系时,他们是对彼此的皮囊见色起意。商泊云对这点一直深信不疑。 他甚至稍微往外又挪了一点, 于是整个手臂和肩膀几乎都暴露在门外的冷空气里了。 平常穿的校服和卫衣都偏宽大,很好地遮住了这身肌肉线条的进攻性。 江麓对于商泊云偶尔的幼稚十分习惯。 他略一思索, 忽然面不改色地把衣服收了回去, 商泊云只接到了一团空气。 商狗子目露疑惑。 “既然你已经洗完澡了。” “商泊云, 那个解释, 现在可以说了吗?”江麓的嘴角弯了弯。 商泊云的爪子在空气里微微捏紧,对于江麓的话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他心里的那只小恶魔为什么跑到江麓身后去了! “……我会说的。”商泊云鼓着嘴巴控诉。 热气熏得他整张脸都是淡淡的粉色, 眉毛眼睫湿漉漉的,看起来格外乖顺。 江麓笑着点头,表示自己现在就可以听。 他好整以暇地抬眼,从容得就像平时游刃有余作弄人的商泊云。 半边身子还光溜溜的,这会儿也无心得瑟了。 裹着浴巾的下半身只觉得无依无靠,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深感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119章 早知道就让商熊猫学着拿衣服了,那孩子努努力也不是不行。 他清咳了声:“其实……” 商泊云嘴唇开合,叽里咕噜的迅速说完了,后面的声音如同蚊讷,根本就听不清。 “……就是这样。”他的表情有点难为情。 “就是这样?”江麓要被商泊云气笑了。 “嗯?没有听清吗?” 商泊云一副浑然懵懂的样子,他微低着头,柳叶似的眼尾向下垂着,热气熏出来的粉色蔓延到了眼角,看起来单纯且无害,“那你再过来一点。我重新说一遍?” 他语气带着商量,听起来无比真诚。 江麓太在意那个解释了。 他显然忘记商泊云是一只高自尊且记仇的大型犬。 步子刚移近了一些,就被蓄势待发的商泊云找准了时机。 商泊云手臂向前一捞,把江麓整个人往前直接带了过来。 沐浴露是某种水果的甜味。 商泊云的身躯在江麓面前迅速放大,赤果着的上身没了门扇的遮挡,整个露了出来。 还有点水珠沿着锁骨往下淌,动作之间落到了江麓的脖子上。 商泊云上把手臂绕到身后去抢那套家居服的,因此现在是将人圈住的姿态。 江麓踩着小猫拖鞋就想跑掉。 衣服还没到手,商泊云哪里肯让他如愿,缚住人的力气更大了些。 “衣服给我!” “江麓,你可太坏了!” 胳膊拢了过来,还带着湿润的水汽。 脸压在了商泊云的下巴那,江麓两眼发晕,踩在浴室门外的水渍上。 向下轰然倒去的一瞬间,江麓是后悔的。 商泊云跟着下坠。 那张怒气未消的脸迅速逼近江麓,冒出了愕然。 咚的一声。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发生,只有力相对作用的震感传递。 商泊云的手臂抱着江麓,一道儿碾在了地上。 哒哒的上楼声迅速蹿了过来,商熊猫看着倒在地上的两个人,火焰似的眉心颇为不解。 “嗷?” “自己玩去。” 商泊云无暇和它解释。 商熊猫还惦记着那锅地三鲜,斟酌一番选择离开。 “你先起来……”江麓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从商泊云的颈窝里响起。 肌肤的温度泛着凉,并不算柔软。 手被迫抵着商泊云的胸膛,触感莫名奇妙的熟悉。 他下意识确认了下,又飞速缩手。 这个触感——和梦里是一样的。 他果然越来越不正常了。 江麓悲伤地发现,自己现在热得像只煮熟的虾子一样。 * 距离太近,又是这样居高临下的姿势。商泊云按捺住内心的蠢蠢欲动,掌心则没忍住,虚抓了一把江麓的头发,意味不明地轻捻了几下。 江麓顿时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商泊云。”他深呼了一口气,定定地看向商泊云,“你这种行为,往前十七年属于流氓罪,会枪毙的。” 虽然这件事情属于他自作自受,可这会儿商泊云只包着浴巾,胸膛敞开,一点儿也没有起来的意思。 商泊云闻言,顿时不开心了。 “江麓,明明是你先欺负人。” 何况再往后九年,我们可是盖一床被子的关系。 既然命中注定有此一遭,我提前……怎么了。 十七岁的江麓远没有那么会隐藏情绪,这会儿耳朵和鼻尖都已经攒出了血色。 他憋着呼吸,很轻地“唔”了声,勉勉强强算回应。 商泊云看着他闪烁的眼睛,忽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周五的时候就想和你说。” “我没有那么喜欢交朋友。”商泊云说。 “因为他们和你关系不错,所以我才去套了近乎。” “而且,我已经有很多朋友了。” 江麓回过神来,没想到商泊云在此情此景里忽然开口。 他只能全然地去听。 “不过,有再多的朋友,他们都和你不同。” 这句话乍一看,实在很像什么海王发言,但商泊云想起二十六岁依然困在家庭里的江麓,想起他遮掩着的取向,将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又打了个转。 为了他? “和我不同?” 江麓听得认真,都忘记自己还在地板上了。 他的表情有些茫然,可靠得太近,商泊云几乎能听到他无可自控加速的心跳声。 很多不能逾越的事物即将逾越,十万八千里路,剩下的半程也许可以一起走。 商泊云看着江麓水色潋滟的眼睛,那里浮光烁烁,明明白白映着他的倒影。 脑子晃晃悠悠断了线,心脏很罕见的柔软地塌缩,如果理智再少一点,它就会炸裂成绚丽的烟花。 商泊云笑得有点儿温吞。 他强调:“只有你不同。” “哎。” “所以,我们都赶紧长大吧,江麓。”商泊云认真地望着他。 声音落在江麓耳朵中,像是一个等待着去拆开的礼物盒。 我们? 他瞳孔微缩,眼睫不安的动了动。 胸口忽然被什么东西一压,商泊云看过去,江麓把他的衣服艰难地塞了过来,然后——以一种落荒而逃地姿势爬了出去。 第120章 “衣服给你了。” 江麓走了几步,感觉脚下空荡荡的。 拖鞋刚刚居然摔掉了一只。 他回过头去。 商泊云抱着衣服,仍然坐在地上,对上了他的目光。 江麓唇瓣有点儿颤。 “我的鞋子。” 顺着江麓的视线,商泊云往一旁看去,毛茸茸的小猫拖鞋伏在地方,倒转了个边。 商泊云伸手,把拖鞋推了过去。 江麓默默把鞋子重新穿好。 他抬眼,看到商泊云唇边仍然噙着笑,凉声道:“别感冒了。” 裹着浴巾坐地上。 ……傻狗。 江麓转身,步伐有些踉跄,很快,房间门重新关上。 浴巾是湿的,凉意贴着肌肤。 商泊云依然在原地坐着。 半晌,他按了按浴巾的边缘,确认它依然好好地束在腰腹处,才终于抱着衣服站了起来。 走廊上静悄悄的,浴室的热雾早就逸散,冷得格外分明。 “差点就丢人了……”商泊云俯眼看去。 如果按照偶像剧的情节,刚刚理应有一个吻发生,再不然总要有点到即止随时着火的暧昧。 但商泊云说了一大通话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解开浴巾,嫌弃地不去看那团马赛克,使用强制放空大法,颇有些困难地把衣服一次穿好。 这该死的青春期。 忍着紧绷的疼,商泊云用凉水搓了一把自己的脸。 * 卧室不算大,江麓只出去了这么一会儿,里面就暖和的不得了。 他坐在椅子上,脊背僵硬,靠得笔直。 手指在膝盖上很轻地抓了下,又迅速松开。 他再度握着笔,有些懊恼地盯着那团黑色的墨迹。 碰到了——梦里的触感怎么会那么逼真? 商泊云说,只有你不同。 这可以算解释吗?我还要确认什么,再进一步确认,会得到什么结论? 最后那一句话一直在耳朵里盘桓。 江麓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好好思考,就像以前每一次包在被子里,或者浸入浴缸时那样。 但这不是他的房间。 他捂着脸,试图用物理手段压制思绪。 江麓鼻尖轻微翕动,后知后觉,商泊云身上的沐浴露,是橘子味的。 那个气味在短暂的肢体接触后,都留在了他的掌心。 橘子味越来越浓烈,借着呼吸往里钻,他松开被捂得发闷的脸,十分茫然。 一颗大橘子坐在旁边的床上,盘腿看他。 “在想什么?还生气啊?” 商泊云这会儿也缓过来了,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被看光了,也被摸了。” 明明是你先不穿衣服拉着我的。 “还要被控告流氓罪。” 你还抓住了我的头发。 “我现在突然好难过。” 大橘子仰倒在绿绒绒的被子上,摊成一个不甚讲究的“大”字。 江麓太阳穴跳了跳,目光一扫,从桌角抄起一个吹风机。 “把头发先吹了。”他说,“别真的感冒了。” 商泊云“哦”了一声,眸光微闪。 他抬手,灰蓝色的袖口向下滑去。 “你帮我吹。” “刚刚磕的。”商泊云说,“有点疼。” 手肘上有大片的淤青,这会儿终于缓过劲来。 说着只是“有点”,但那团颜色怎么看怎么让人不放心。 于是商泊云如愿看到江麓焦急地凑了过来。 “……对不起,我没注意到。”他拧眉,“要不等会儿和商阿姨说一下,去医院吧?” 听这话,大有想给他拍套ct的架势。 商泊云翘起了尾巴,语气轻快:“你先帮我吹头发。我拿药油揉揉就行了。” 他坐起来,拍了拍身侧的空位。 “上来吧。” 江麓:“你坐边上些,我站着给你吹也可以。” “插座在里面。”商泊云义正辞严。 江麓只好褪掉拖鞋,爬了上来。 吹风机的声音很快响起,江麓试了下温度,问道:“烫不烫?” 商泊云摇头,他盘腿坐着,双手垂搭在脚踝上,肩膀也乖顺地向下,好让江麓的手不用抬太高。 暖风烘过掌心,吹向商泊云潮湿的头发。 浮动的热风里,橘子味更加明显了,甜滋滋的在空气里浮动。 江麓第一次给人吹头发,那双弹琴时有力到能惊起秋雨的手格外小心。 商泊云的头发不长,发质稍稍粗粝,算不上刺手,江麓没忍住多揉了下,忽然福至心灵。 摸商熊猫的时候,也是这个感觉。 好久没有撸到商熊猫了。如果戴口罩再提前吃氯雷他定的话,应该不会有事情吧? 他的指尖屈合,掌心上下,力道终于重了几分。 商泊云瞬间警觉:“小江老师,你逗狗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江麓面不改色。 商泊云轻哼了声,没说的是其实江麓的手摸得挺舒服的。 “这张照片上,是你和陈彻吗?” 靠着床的白墙上贴着几张海报,江麓不太能辨认得出那些动漫人物。大头针订着许多照片,有的已经泛黄了,最新的一张还是奶狗赏味期的商熊猫。 第121章 商泊云转过脸去,看到上面小学生陈彻写的“一声兄弟一生兄弟”,落款是歪歪扭扭的2008年。 “好像是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吧。从那会儿起他就是个锅盖刘海了。” 这个西瓜皮审美伴随了陈彻多年,以至于成为了他的标志,后来上大学学医,直接剃了板寸,险些让人认不出来。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江麓的脑海里却想起了另一个名字。 乔叙。 这个人会是存在的吗?在梦里和商泊云那么要好。如果存在,陈彻会认识吗? “嗯。小学放学就一起去打电玩。我当时从壶山小学转到了青栾实小,第一个认识的就是陈彻。”商泊云被暖风吹得犯困,亢奋了一个周六的身体终于感觉到了一点儿疲惫,因此声音也泛着懒,“没想到一晃眼就九年。” 并且这个友情还会十年八年的贯彻下去。 商泊云甩了甩脑袋,猛然想起了什么。 他翻到床下,踌躇一个木色的抽屉来。 里面一片混乱,游戏手柄小狗玩具扳手锤子杂然而陈,商泊云往里头找得当啷作响,最后找到了一个白色的拍立得。 “还有电。”商泊云兴致勃勃,又看了眼相纸的日期,“我们也拍一张。” 认识这么久连一张照片都没有就算了,他和陈彻的居然贴了小半张墙。 江麓对于商泊云过于活跃的脑回路始料不及。 商泊云调了一下参数,把拍立得放在了书桌上,然后闪回挨着江麓重新坐好。 咔嚓一声。 相纸很快洗了出来,商泊云看到江麓期待的表情,把相纸塞到了他的手里。 “捂好,过一会儿就出片了。” 江麓这会儿很乖地双手捂住了相纸。 两个人脑袋挨着脑袋,相纸上很快浮出表情微愕的江麓,和一道模糊的黑色残影。 “这是你吗?”江麓忍笑。 “是鬼。”商泊云背过身去,想起自己忘了设定延时拍摄。 他低着头,重新把拍立得放好。 …… “这张拍的还行。” 白墙前,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一个表情稍微有点拘束,漂亮的桃花眼很专注地看向前方,另一个头发还有点儿乱,总之笑得十分灿烂。 商泊云从江麓的掌心拿起照片,仔细端详了一下。 他又从抽屉里翻出图钉和锤子,把照片钉在了奶哈的旁边。 江麓看着商泊云以一种略显费劲的姿势贴在墙边,咬着笔帽在上面写字。 “十七岁的我和江麓。2014年……” “今天是十一月二号。” “好了。”商泊云把日期也补了上去。 满墙的海报和照片里,多了一个以前没有的合影。 江麓心中一动。 “再过三个月是我的生日。” 他看向商泊云,不动声色地问:“满十八岁,算长大了吗?” 浴室门口那句叹息似的话,在这个时候,终于以一个询问作答。 商泊云攥着笔,把江麓的这句话过了一遍。 再过一遍。 嘴角比枪还难压,好歹是压了下去。 商泊云显露出迟疑的神情。 他“嗯”了一声,反应极其平淡。 “嗯?”江麓的笑意暗了下去,有些不知所措地重复了遍商泊云发出的音节。 “意思就是,算!” 大橘子停止狗里狗气的行为,坐回了江麓的身边。 无法告诉江麓,反复的梦境之中,他有过哪些野心和想念。十万八千里,某个短暂的一瞬,他也觉得那是崎岖不平的西行。 商泊云意兴盎然地问他:“你生日是哪一天?” “腊月二十四,就是二月十二。” 江麓看到商泊云低下头,在手臂上龙飞凤舞,写下了他的生日。 “我记住了。”商泊云在他面前晃了晃,笑得光辉灿烂。 第60章 紧张的氛围在附中酝酿了一个月, 联考终于在周一如约而至。 天气比高桂生宣布联考的那天冷了许多。 日复一日的复习,望不到边的试卷,时间好像也被拉得老长, 可考试却一个眨眼, 就随着沙沙的笔声结束了。 “禾姐,物理最后那个大题的答案是什么啊?” 教室里, 座位已经重新调整回来, 五班的人陆陆续续,从会议室拿回了自己的收纳箱。 陈彻这回没好意思再叫商泊云给他拿, 十分知情识趣地自力更生了。 不能一直逮着他的铁铁薅羊毛,友情也讲究一个可持续发展。 刚进教室, 就听到何畅在那制造焦虑。 “我这个算法对吗?我倒推顺推都觉得没什么问题,但心里还是没底。禾姐,你答案多少?” 许葭禾正在帮其他女生搬东西, 何畅的声音落在一片嘈杂里。 “什么?你等一下——”许葭禾径直把一摞书抱了起来。 陈彻若有所思。 锅盖刘海推着他的收纳箱, 蹲在地上,眼神瞬间变得蔫坏。 “何畅, 你说的那个题, s等于0.9米啊。” “什么?你算错了吧,我算出来是1.8米。”何畅其实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物理最后一道大题是竞赛题改的,哪怕是五班, 能做出来的也不多。 他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 最后低头, 对上了陈彻求知欲爆棚的目光。 第122章 “牛顿在天上看着你哦, 竞赛大神。”陈彻拉长了音调。 江麓正好从前门走了进来,何畅立马换人求证。 “江麓江麓, 物理最后那道题距离是不是1.8米?” 陈彻的小眼睛真诚望向江麓,嘴唇无声开合。 江麓微愣,而后道:“我算出来是0.9米。” 何畅的心一沉,他在考场上费了老大劲,自觉这道题的难度奇葩,还存了点想在班上炫耀的心思。 他不甘心,目光往后探去。 “商老板,你答案是不是1.8?” “什么答案?” “物理最后那道题啊。”何畅声音有点儿急。 商泊云顿住脚步,露出了回忆的表情。 陈彻和江麓都看着他。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朝他眨了眨。 商泊云:“0.9。” 何畅抱头哀嚎,陈彻活动了下蹲得麻木的小腿,一脸酸爽。 他十分做作地拍了拍何畅的肩膀:“没关系的,何同学,下次考试再加油。” * “江麓,你最近学坏了。”一前一后回了座位,商泊云半含揶揄的声音响起。 江麓眼神很无辜:“你说的答案明明和我一样。” 商泊云勾了勾嘴角,心情格外敞亮。 陈彻终于把收纳箱推了过来,书纷纷地堆积在里面,何畅的哀嚎已经消失了,这会儿大受打击,犹如游魂。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锅盖刘海如是总结自己的行为。上周还没和何畅把账算完,他一直记着。 “谢了,钢琴家,我就知道我们很有默契。” 陈彻凑到了江麓面前,笑得很荡漾。 商泊云瞥他一眼,忽而闲声道:“答案本来就是0.9,又不是一起算错,这也能叫默契?” “什么?什么!不是1.8吗我还以为你俩是领会到了我的意思和我一块诓何畅来着的……”陈彻笑容凝滞,仿佛会因为这个打击而化身成一个难过的吗喽。 “不是吧。” 江麓忍笑:“陈彻,是1.8,商泊云骗你来着的。” “喂喂,胳膊肘怎么回事?”商泊云瞬间不满,伸手捏了把江麓的腰,不等江麓控诉他的行为,陈彻已经飞扑了过来,掐住了商泊云。 “天杀的商泊云!” 锅盖刘海恶向胆边生,教室后面顿时鸡飞狗跳,一米九的肌肉芭比火速赶来,好歹先把江麓带离了战场。 “哎呀,你们不要再打了啦。” 郝豌的娇喝声里,锅盖刘海渐渐窒息:“嘎……那你……松嘎我嘎……” 陈彻的脸涨得通红,手终于无力地从商泊云脖子上落下。 “刚刚好疼。江麓,我昨天磕的地方好像被带到了。” 他听到已经重新站好的商泊云语气委屈,低声换来了江麓的安慰,而郝豌的肱二头肌还挤着他的肺管子,他几乎要陷进郝豌硕大的胸肌里闷晕过去了。 好在也不是没人关心他。 “儿,我的儿,为父就来迟了一步……”李思维姗姗来迟,颤抖着把手指放在了他的鼻息之下,下一秒,人中处猛然疼了个激灵。 ……好个头。 陈彻心灰意冷,终于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 校园大道上,梧桐的叶子已经落光,裸露的树皮在夕阳下依然呈现出几分惨淡的白。幸好常青的乔木在初冬也不改浓重的碧色,大考之后的校园看起来便没有那么萧条。 因为是两校联考,出分没有那么快——起码不至于当天考完当天就出分。高桂生虽然残忍,倒也不是什么魔鬼,因此放学的人总还觉得偷得了几分舒心。 蓝白的校服里,纷纷攘攘的是三五成群的人。 陈彻这会儿又重新生龙活虎了,泛紫的暮色里,他整个人都很放松。 “彻底解放了。这周末我作业都不想写了,我要大玩特玩。” “事先说明,作业还是自己写。” “我知道,上次月考翻车后,我就没借鉴过你作业了。哎,我可太辛苦了。”高考再重要,那也是七八个月之后的事情了,陈彻伸了个懒腰,“我才不像何畅一样,现在就杞人忧天以后的考试。” 熙攘的人群中,忽而传来几道格外雀跃的声音。 “学长!这儿这儿!” 一行人循声看去,校门口,关莘孟楠等人正在那遥遥挥手。 “学长。”商泊云咬着声音,语调轻佻,“过去吧。” 江麓不为所动:“也说不定是找你的?” 在郝豌他们好奇的目光中,商泊云认为自己有权保持沉默。 * 临到校门口,关莘和周铭已经先跑了过来。 “联考完美落幕,撒花撒花!” “你们等多久了?”冷风呼呼地吹,关莘打了个哆嗦,江麓温声道,“可以提前给我发个消息的。” “怕学长考完试手机没开,所以我们就在这儿等你了。” 见江麓和商泊云身边还有好几个不认识的人,关莘也没怯场,十分自来熟的通通打了一遍招呼。 “我们商量好去哪儿庆功了。”她双手合十,表情虔诚,“虽然比赛还有四天,但组织务必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江麓露出笑来:“庆功想去哪儿?” “我们想去乐活城玩。” “乐活城?” 第123章 孟楠挪着步子走了过来,期待地看着江麓:“是北亭路新开的□□,什么玩的都有。” 江麓点点头:“时间定在了什么时候?” 孟楠立马道:“下个月月初的周六,那会儿乐活城还会请乐队表演。” 陈彻对孟楠格外有印象,当然,这要得益于上次表演了一番茶艺的商泊云。 他啧了声,悄悄把郝豌和李思维拽到了后面。 “接下来,请欣赏传统茶道传承人商泊云的表演。”上一周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陈彻历来知道商泊云长袖善舞,却没想到能游刃有余到那种地步。 总觉得比他多活了七八年似的。 李思维一脸莫名,郝豌的目光则在前面两个人身上流连了片刻。 从侧后方,能看到江麓微垂着眼,长睫下的眼神很温和。走在他身旁的人身形高峻,一切都自然而然,浑然得没有一丝突兀。 商泊云若有所觉,回过头来,眉梢微挑。 郝豌抿唇,朝他露出个浅淡的笑来。 “时间没问题。”江麓说,“周六下午,我结束了钢琴课就来,会提前定好地方,你们可以直接先去玩。” 孟楠这次没再找理由让江麓承情,连忙道:“我之前和家里去过那,我去预约就好。” 陈彻眯起眼睛,这小学弟说话也滴水不漏的。 但商泊云始终只是听着,没说什么。 实在不像他的作风。 “对了,我们还想邀请商学长也一起去。”其实“我们”当中并不包括孟楠,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其余人一个个都和商泊云好得不得了,特别是关莘,还惦记着什么知音和草莓大福。 他敛起思绪,有些紧张地看着商泊云,像是还没摆脱这位学长带来的阴影。 音乐社的人没察觉到有暗流在涌动。 商泊云的目光很轻地掠过了这位学弟。 孟楠微怔,便看到商泊云望向了江麓。 他淡色的眸子里蕴着笑,慢吞吞地问:“学长,我能去么?” 第61章 上个周日结束之后, 有什么没有直接言明的事情悄悄改变了。 商泊云的声音落在耳朵里,慢条斯理的。 以前听到这声“学长”,还会紧张或者恼怒不安。 如果他说“不行”——江麓确信这个人会立马捉着他闹一场。 “上周不是都说好了吗?”江麓眼底流出笑来, 声音听着很无奈。 “确认一下。”商泊云语气闲散。 一问一答之间, 居然没有什么插话的机会——孟楠感到那种不确定感越来越大了,横插一脚出现的人何以能够突然占到这么大的分量, 以至于每一次自己都只能像个局外的陪衬。 几个月前, 明明讨厌鬼和江麓还是针锋相对的关系。 这个家伙既不懂钢琴,脾气也算不上和顺, 嘴巴很毒,尖牙利齿, 连外貌都满是攻击性。 态度时常轻慢,笑起来也没什么真心,总给人一种凌人的压迫感。 可他和性情截然相反的江麓站在一起, 居然没有不和谐的地方。 孟楠抿唇, 悄然掩起了那点焦躁和失落,不甘不愿地跟着关莘她们一起道别。 * 陈彻溜溜达达, 重新走了过来:“要不我们这周末也出去玩一次?” “我这周要和我家里去梧城走亲戚, 不好意思啊,乖仔。”李思维搓了搓手。 “好没劲啊……还有, 别老占我便宜。” 陈彻遂把希望寄托到其他人身上。 “我可以,不过去哪?”郝豌显得很有兴致, “去体育馆?最近一个月忙复习, 我都没时间健身了诶。” 想起今天差点让他窒息的胸肌, 陈彻呵呵冷笑了声。 “要不去爬壶山吧?壶山最近有红叶看。”他想了想, 掏出了手机,“我小学班主任今天还发了照片。” 企鹅空间里, 名为“淡泊如水”的老阿姨穿着手打的毛衣,在“壶山”的巨大石刻披着丝巾比“yeah”,染红的短卷发生机勃勃。 “我们小学不还去那秋游嘛,商老板。山上还有个寺庙,可灵了。” 商泊云倒是有时间,这会儿心情也前所未有的好。 他眼底笑意不减,轻声道:“你去不去?” “你之前的小学是不是就在那?”江麓想起来墙上的合照。 “嗯,靠得很近。” 江麓还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出去过,但他不能立刻答应:“我明天给你们答复,可以吗?” “可以可以!”陈彻十分积极,锅盖刘海下一双眼睛锃亮,一瞬间闪到了商泊云。 “德行。”商泊云嗤笑出声,忽而想,陈彻这算什么?僚机吗? 也不枉当初陈彻求婚,自己帮他订下的那座草莓蛋糕塔了。 尽管很可惜的是,陈彻始终没能顾及到许葭禾草莓过敏。 * 坐到车上的时候,老纪显而易见看出了江麓的轻松。 “考试还顺利吧?”他乐呵呵地问。 “挺好的。” “那真不错。”老纪说,“先生后天就回和光山苑了,他要是知道,肯定也会开心。” 老纪的话说得真心实意。 以这个中年大叔的眼光来看,江家的小少爷是天底下第一称心如意的小孩。 脾气没得说,好相处,又一等一的努力上进。 第124章 江家做佣的人好些都辗转过很多富人家庭,江家是最顶层那一批,但工作反而是最轻松的。 一是因为江家人口简单,大部分人都是在保养这座房子本身,比如花园、人工湖和那些昂贵的家具,二则年少的江麓确实是很好的主顾。 老纪偶尔被自家的混世魔王气得心抽抽了,很想和江先生讨教一下,到底要如何才能教出这样的小孩。 不过也只是想想。 这对父子性情迥异,况且江盛怀另有司机,老纪和江盛怀算不上很熟悉。 * 老纪的话一直在江麓脑海里盘旋,坐在钢琴前的时候,他给江盛怀发了消息。 其实这几天大多数事情都由张淮传达,除了钢琴之外,江盛怀也没有过多的话和他说。 但一听到妈妈身体恢复得不错,江麓还是想自己去问。 等了一会儿,消息没有回,江麓也不气馁,翻过琴谱的一页。 考完试的这一天,没有作业,也没有晚自习,泛善可陈的生活里,钢琴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第一次被朋友们邀请出门去玩,里面还有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对于江麓而言,是新鲜而值得期待的体验。 凝神练完第三遍曲子之后,手机忽而贴着口袋震动,视频通话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爸爸。” 江麓把手机放在了谱架上,背不自觉坐得端正了些。 鲜少和江麓通视频,江盛怀的表情居然难得有丝不自在。 “又不是和公司的人开会,阿盛,表情这么严肃做什么?” 一道柔和的声音忽而响起。 天底下,敢这么打趣江盛怀的,只有他的妻子了。 “小麓,晚上好。” 屏幕晃动起来,视角向旁边移动,叶明薇的面孔出现。 有些憔悴,这是常年体弱的缘故,但笑意明亮,一张带着病色的脸也显得格外鲜活。 “妈妈。”上周,张淮的两通电话江麓一直没忘,他问道,“您身体好了吗?” “好了。你看看,妈妈现在在哪儿?” 江麓看得认真,从视频里发现了钢琴的一角。 叶明薇声音微嗔:“阿盛,镜头再往左边移一点儿,我要给小麓看。” 江盛怀任劳任怨,按着妻子的指挥行事。 “这样可以么?”他的声音低淡,藏着一点难察的温和。 “我看看……再举低一点,这个角度我的脸好像胖了点。” “怎么会?”江盛怀不赞同,却还是配合地继续调整摄像头的高度。 “这样就好了。”叶明薇坐在钢琴前,难得有些孩子气的兴奋,“我今天竟然还弹完了一首曲子,只错了几个音。” 对于曾经的天才钢琴家而言,错音是职业生涯里早就不犯的错误,但对于叶明薇而言,能有这样一回已经很好了。 “你爸爸还给我录了下来,到时候让他发给你。” “看看我们小麓能不能听出来错在了哪儿。” 江麓喜欢看到这样生机迸发的母亲。 “也许你比赛的时候,我还能去现场看呢?” 苍白的指间随意落在琴键上,叶明薇刚刚病愈,觉得自己的身体似乎在疾病日复一日的捶打中坚强了起来,总会有一天,她不必困在疗养院,而能陪家人度过剩下的一生。 一旁的江盛怀轻笑:“慢慢来。先回卧室去休息吗?” 叶明薇摇摇头,江盛怀便没再勉强。 “对了,上周谭枳明来长洲了吧?” “嗯,老师周六给我上了一天的课。” 叶明薇周六还病着,江盛怀自然不会让她为别的事情劳心。 “真是麻烦他了。”叶明薇示意江盛怀把镜头拿着再近了些,“妈妈看你还穿着校服,刚到家吗?” “回来练了会琴,所以还没来得及换下来。” 对于这个孩子,自来是骄傲与愧疚兼而有之。 叶明薇漂亮的眉毛蹙起:“会不会太辛苦了些?” 江麓怕她担心,连忙道:“其实还好。我自己也习惯了。” 长居疗养院,对于江麓的近况,通常来自丈夫。叶家或者江家,所有人都心照不宣,替她隔绝一切可能影响她情绪的事情。 叶明薇人如其名,是温室里被精心养护的蔷薇,寒霜不摧折,凄风不经过,以至于还保留着少女时期可贵的天真。 “可是妈妈总觉得你很忙。”她的眸光清透,隔着屏幕,微微闪烁,“而且现在还要上晚自习……” 偶尔和叶凝聊天,从人民教师的口中,叶明薇也隐约得知现在学生的辛苦。她想了想,道:“小麓,要不这周干脆少上一节钢琴课,痛痛快快玩一天?” 江麓微微愕然,江盛怀则露出了反对的神情。 “刚刚才说,想去看小麓的比赛。”但他说话的声音始终温和,“他总要花时间练习,不是吗?” “偶尔一次。”叶明薇对着镜头,笑靥如花,“何况我知道,我们小麓一直以来都很棒。” 哄小孩似的语气。 没能够陪伴江麓走过童年和少年,所以记忆里,记得深刻的反而是他最年幼的时候,连为人母的经验,其实几乎也停在了许多年前。 那么小一团,只是一个转眼,就即将成年。 叶明薇露出一点哀色,江盛怀见此,神情越发和缓。 第125章 “都听你的。” 江麓原本还想后天早上再说的。 他踌躇几秒:“周六我想去爬山,和我的几个同学一起。” “壶山吗?”叶明薇略一思索,长洲多平原,叫得上名字的山只有那么几座。 见江麓点头,叶明薇兴致更高了:“好多年前,我和你爸爸刚认识的时候,还一块去壶山寺拜过菩萨……” 可要她说,一时又说不出更多。 太久远了,她病了这么多年。 叶明薇有些无措。 江盛怀垂眸,温和地拉起了她的手:“今天太晚了,明薇,先去休息吧。” 她应声,又露出笑来:“小麓,晚安。” “好,爸爸和妈妈也是。” 视频里,江盛怀也应了一声,所有的凌厉和冷淡全然不复存。 “哎,对了,阿盛,记得把视频发给小麓。” 通话即将断掉的一瞬,江盛怀无奈的声音响起来:“我可不像你记性那么差。” * 手机上方,聊天框弹了好几道,是陈彻火急火燎,先拉了一个讨论群。 江麓点了进去。 群名叫【壶山取经记】,锅盖刘海不计前嫌,把要去梧城的李思维也拉了进来,现在两个人正在为谁是小白龙吵得不可开交。 兵荒马乱之中,江麓询问集合点的消息瞬间被吞没,商泊云不知为何却回得很快。 【商泊云】:就在壶山的东门吧。 江麓打开地图,东门离那座寺庙更近一些。 他认认真真回了个“好”。 这个夜晚,充斥着前所未有的温和。 隔了几分钟,江盛怀发来的视频里,穿着淡蓝色毛衣的女子坐在钢琴前,头发虚虚挽成一截绿云。 她的手腕苍白纤细,奏出的旋律磕磕绊绊,到后来渐入佳境,隐隐能看出演奏者曾经的娴熟。 江麓听得出来,那是童年时他学会的第一支曲子。是叶明薇抱着他坐在琴凳上,手把手教出来的。 “妈妈,我现在已经比你弹得好太多了。” 城堡的后方,人工湖里倒映着圆满的月亮,风一吹过,静谧地碎成了许多银色的鳞光。 朋友,家人,喜欢的人,都映在这些幻觉似的景象之中。 美好到后来的江麓觉得,这就是他一生里最好的时候。 第62章 周五的大课间, 广播里,高桂生正在语气激昂地作联考总结。 “在这次联考当中,附中学子充分展现了学校风采、学校精神, 高三年级联考前一百有六十八名同学来自附中, 其中,高三(五)班许葭禾同学以715分夺得联考第一……” 许葭禾在给人发成绩条。 联考完全脱水, 五班最近好像焦虑攀比的风气有些重, 思来想去,叶凝选择选择把各科成绩打印出来单独裁剪后再发下去。 “我不看我不看我不看。” 陈彻捂着脸, 锅盖刘海甩得像飞天面饼。 许葭禾:“考没考砸完全没底么?这次进步了。” 陈彻从手指缝里透出眼睛:“进步多少?” “下次考试我们又是一个考场的名次。”小许班长把陈彻的成绩条抽了出来。 陈彻抬手,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没骗我?” 许葭禾笑了笑, 往后面走去。 陈彻把成绩条压在了手指底下,缓缓将数字一点一点露出来。 一个胖乎乎的3先露了出来。 陈彻不自觉屏住呼吸。 ……年段排名36。 刚刚好,是坐在一考场最后一列最后一个的名次。 陈彻兴奋的爆鸣在身后响起, 许葭禾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商老板不在吗?” 许葭禾把江麓和商泊云的成绩拿了出来, 却发现商泊云的位置是空着的。 “他被赵老师叫过去了。” “哦,那应该是去拿新订的资料了。” 江麓闻言, 温声道:“我帮他也一块拿了吧。” “行。”小许班长十分欣慰, 遂把成绩条都拿了出来。 成绩条上,宋体字方方正正, 墨色还很新。 江麓扫过自己的成绩,只在物理上多停留了几眼。 商泊云的成绩条并在上面, 英语分数115, 和理综数学比起来一点也不突出, 和上个月的商泊云比堪称飞跃。 肩膀忽然被人揽过, 商泊云把一沓物理资料随意搁在了桌上。 “咦,谁物理考这么好?” 他空出来的手也落在了那张单薄的纸条上, 手掌虚虚地和江麓隔开一点距离。 江麓:“……吓我一跳。” “青天白日下的大活人。”商泊云不满,掌心随之轻握住江麓的手,“鬼能有温度吗?” “不过,你的手怎么总这么凉,穿少了?” 商泊云低下头嘟哝了声,忍不住握得紧了些。 颈窝被他的头发轻微地蹭到,有点痒,江麓感觉像商熊猫在靠着他似的:“是天生的。” “我瞅瞅你物理多少分。” 陈彻终于从亢奋中回神,挥着自己的成绩条转过了过来,然后看到了堂而皇之攥着江麓手的商泊云。 “天哪,商泊云。”陈彻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商泊云眉梢微挑,一脸坦荡。 江麓耳朵红了红,目光略过那沓资料,镇定地开口:“这是热力学第一定律的,实践。” 第126章 “天哪,江麓。”陈彻真没话说了。 商泊云松开了手,慢声道:“难怪物理考这么好,复习进度还挺快的。” 手顿时一松,江麓把商泊云的成绩条塞给了他。 “那你下次英语也要再考好一点儿。” “遵命。”商泊云不逗他了。 他直起身,拿着那沓资料去了前面。 江麓悄悄将手交叠而握。 商泊云的掌温偏高,这一会儿,热意还在手背上。 时间一晃眼就到了周五,明天去爬山,再过三个月,比赛结束,他的生日。 江麓一瞬间想起这么多的事情,目光抬起看去,商泊云在按小组发资料,偶尔抽空和谁说几句话,眼里都是不经心的笑。 他没忍住,眼睛里也浮出笑来。 * “壶山的东边山道修得挺好的,爬上去大概三个小时。” 【壶山取经记】的小群里,几个人都挂着语音。 听到商泊云这么说,陈彻不同意了:“扯吧。小学秋游,我们爬了一整天,我在半山腰累得哇哇哭,下山还是坐的索道。” “你那会儿多大,现在多大。”商泊云站在超市货架前拿吃的,“水和零食我都带了,你明天多带个充电宝,我那个坏了。” 陈彻自然乐意,郝豌的声音响了起来,有些害羞:“我自己做了一些便当,明天带过来给大家?” 陈彻来了精神,直接点上了菜,郝豌脾气好,一一都应了下来。 江麓听了一会儿,问道:“我需要带些什么吗?” 他对秋游的印象还是好多年前的了。 在叶家的祖宅里,听那些表兄妹热热闹闹的描述。 长洲的小学很多都有秋游的传统,常去植物园或者郊外的公园,远点儿坐大巴,往梧城宜枫跑,江麓的小学念得断断续续,完全没有这样的体验。 “好像都差不多了。”陈彻点完了菜,感觉明天会十分圆满,“没事,这些就行了。” “需要多穿件衣服,山上比市区冷。”商泊云扫过那一排巧克力,问道,“抹茶还是牛奶?哦,还有榛子的。” 他想了想,全都拿了一份。 反正小江同学是个甜食脑袋,商泊云发现了。 “我也要!”陈彻没弄清楚是什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嚷了起来。 “别又着凉了。”听到江麓答应之后,商泊云淡定地退出了群通话。 商女士正在柜台那记账,看到商泊云手里抱得那一堆零食,笑道:“进货呢?” 商泊云面不改色走过去:“妈,给我拿个购物袋。” 商女士嘴上不饶人,微低着头去给商泊云拿袋子了。 商泊云忽然道:“大方点,商女士,过几年你会有个热闹的商场。” “说得好听。” 商红芍把袋子递给了商泊云,灯光底下,红色的大卷随着动作微动。 “明天和同学一起去爬壶山?” “嗯,和陈彻,郝豌,还有……” “还有上次来家门口等你的江麓?”商红芍慢悠悠道。 商泊云从这份从容之中听出了点不一样的意味。 他看向商红芍,样子有点儿呆。 “行了。太明显了。”不需要喝下一支罗曼尼康帝,商红芍也可以向商泊云展现出她超强的心理素质,“你这点和我像。喜欢人那是压根就藏不住。” 母子两人,眉眼相似,性格也相似。 寥寥数面,商红芍就看了出来。 她不禁有些感慨。 “你吧,看着万事不经心,其实死倔。”她把那几块巧克力都放进了购物袋里,“别最后搞砸了。” 就像她一样。 南北两地,去家千里,自以为有真心就可以坚定,结果却惨烈收场,记忆里只剩一地狼藉。 商泊云笑得很轻快:“我不会。” “就嘚瑟。”商红芍把袋子系上,“一共324,从你生活费里扣了。” 商泊云:“……妈,不能给我进货价吗?” 商红芍微微一笑:“你带人出门约会,还和老板砍价的?” 商泊云提着袋子,慢吞吞地上楼了。 * 早晨八点,壶山底下尽是晨练的大爷大妈,退休的老人拿的手风琴萨克斯,在山脚下排练。 跑调了。 江麓不露痕迹,收回了目光。 乳白色的雾气浮动,长洲的冬天泛着湿凉的冷意。 “票买好了。”商泊云走了过来,问道,“差不多到中午能爬到顶,到时候在壶山寺逛一下,然后再从西门坐索道下去?” 几个人都没有异议,只有陈彻忽然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上半身是卫衣,下半身却穿了条不到膝盖的运动裤,印着硕大的logo,是高中男生里很流行的款式。 “你穿这么点,没关系吗?”郝豌目露关心,他常常户外运动,这会儿一身肌肉都裹在了冲锋衣里。 “……我妈忘给我洗衣服了。”陈彻抖着哆嗦的小腿,“我又不想穿校服,忒难看。” 商泊云的目光落在了江麓身上。 淡蓝条纹的衬衫外面是件菱格的针织毛衣,下面的裤子遮住了一点儿鞋面,整个人看起来—— 商泊云没忍住揉了揉他的头发,口中念念有词:“我们小江老师比陈彻聪明多了。” 第127章 “喂喂。”陈彻拒绝踩一捧一。 江麓有些好笑地拍开了狗爪子,声音期待:“出发吧。” * 山脚下长了好些常绿的树,沿着青石的板道往上爬,渐渐能看到树叶泛着黄。 明明市区的树好些已经凋得差不多了,壶山还是一片繁盛的秋景。 “我记得我们那会儿爬壶山可好玩了。”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陈彻爬了段路,这会儿也不觉得冷了,“带一堆吃的,我还没走多少,就全吃完了。” 他捏着郝豌做的梅子饭团,啃了一大口。 商泊云提醒:“你现在也是。” “那不是你还背着其他吃的吗?”陈彻哼哼了几声,继续道,“老师怕我们路上坚持不下去,就给我们讲故事。” “但那老师,特缺德,讲的全是鬼故事。” 商泊云面露回忆:“你好像还被吓哭了。” 陈彻不承认,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郝豌,你小学不是在泰国念的吗?泰国鬼片老吓人了。” 郝豌轻“啊”了一声:“你说那些鬼片?” 他低声道:“可是,其实都是真的发生过的呀。” 壶山的树在山道两侧自由生长,枝丫繁茂,头顶,枫树是如血的殷红,早间的山风吹过,它们在雾气中显露出几分轮廓。 江麓的表情微变。 陈彻来劲了:“还要走好久,干脆讲几个鬼故事?事先声明,我的故事可是很吓人很吓人的。” 江麓扯了扯商泊云的衣角。 “害怕啊?”商泊云眼睛里攒着笑。 江麓定神:“没,我想吃巧克力。” 商泊云看得分明,心领神会地照顾了小江同学的自尊心。 前头,陈彻已经先开了腔。 第63章 “我这个故事, 恰好也发生在秋游的时候,恰好也是四个人。”陈彻压着声音。 “前不久,我有几个朋友约着爬壶山, 那会儿壶山的红叶比现在还好看。” “他们四个人趁着早上人少, 五六点雾蒙蒙地就出发了。” 陈彻一抬眼:“哎!又巧了,就是现在这么大的雾。” “嘶啦”一声, 江麓的指尖不由得颤了颤, 商泊云把巧克力的包装袋撕开,放在了他手里。 江麓心神稍定, 听故事而已,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顶, 天还黑的,不见亮。这四个人寻思着先吃点东西吧,去了山顶的小餐馆。” 江麓咬了口巧克力, 榛子的, 嚼的时候发出点轻微的声响,奇异地和心跳声凑到了一块。 “早餐店老板搁那蒸包子呢, 见客人这么多, 先上了碗筷。” “那朋友说:‘老板,数错了, 你怎么上了五副碗筷?’” 榛子在牙关里磨得没了声响,江麓记得来夜爬的只有四个人。 雾气里, 枫叶的轮廓反倒越来越模糊了, 越往上爬, 温度越冷, 雾气越大,太阳这会儿还在云里藏着。 “老板数了数, 连忙道歉。” 陈彻的身形已经隐没在前方雾里,阴沉的声音随风流过:“然后,他就拿走了两副。” 江麓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开始做加减法。 “其实……我们这里,也只有三个人。” 一道很低的声音擦着耳朵响起,江麓一愣,凉意爬了上来,他飞速扭过头,悚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 商泊云突然变了表情,惊呼声中,江麓只觉得脚下一空,他向后倒去。 商泊云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他。 “吓到你了?”商泊云把江麓扶了起来,语气带着点懊恼。 江麓回过神,没吃完的半块巧克力已经飞了出去,沿着山道咕噜噜滚得没了踪影。 手心蓦地渗出冷汗,他惊魂未定,眼睛很缓慢地眨了眨。 陈彻回过头来,哈哈大笑:“谁被吓到了?” 笑声在雾气里头乱飞。 “……我没事。”声音很轻,有点儿抖。 江麓挣了挣手,自己站直了。 朦朦的雾里,走在前面的人看不真切,江麓没再理商泊云,自己继续沿着山道往上了。 陈彻的故事还在脑子里转,一样的壶山,一样的四个人。 空气是冷的,商泊云那句话也是凉飕飕的。 江麓觉得雾气都往袖口里钻,在四肢之间游荡。 商泊云看着前头那个瑟缩的背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他快步跟了上去。 “走得一瘸一拐的,脚崴了?” 脚踝那里钻心的疼,江麓拿后脑勺对着他,语气有点闷:“还不都是因为你。” “那先休息一下。”商泊云拉住了他,把人带到了旁边的石凳上,“别用后脑勺说话啊。” 他回想了一下江麓刚刚瘸着的姿势,蹲身卷起了江麓右腿的裤脚。 湿凉的雾气瞬间就贴上了裸露的肌肤,江麓往后缩了缩,被商泊云按住了。 他把江麓的袜边也往下褪了点。 “崴了这里?” 江麓点点头,就见商泊云把背包放了下来,拉开侧链,拿出了一支药油。 他把淡金色的药油先在手里揉了几下。 “气味有点冲,涂上去还有点儿辣。” 和好的那个周末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确实已经往前跃了一大步,尽管还差最后一点儿挑明的时机——商泊云想郑重点——但他已经忍不住把“从前”的习惯暴露出来了。 第128章 某些时刻之后养成的照顾人的习惯。 江麓想说自己涂,脚踝已经被商泊云自然而然地握住了。 捂热的药油覆了上去,这会儿内疚得不行的商狗子低垂着眼,控制着力道,一圈一圈地揉着江麓的脚踝。 还好崴得不算很严重。商泊云闷闷地想。 * 脚踝是凉的,这人的掌心无时无刻都热。 对比太明显了,让江麓泛起轻微的异样感。 他眼眶疼得发红,压着声音说:“商泊云,你轻点儿。” 商泊云的手一顿。 过了几秒,他才迟缓地应了一声,继续闷头揉药了。 从前总觉得江麓的手好看,弹钢琴的人,骨节修长,腕骨微凸,和手背连成了一条漂亮的弧线,连指甲都是常年保持着圆润的粉色轮廓。 脚踝——位置算得上隐秘,可也并非无从得见,譬如二十六岁时的那些夜晚,又譬如现在。 这会儿在他手里握着,和春日的削竹似的,绷紧的线条干净漂亮。 大拇指忍不住动了下,不轻不重地在踝骨上按了一圈。药油的触感黏腻,贴在两个人的肌肤之间。 江麓看着那只握住自己的手,眼睫颤了颤,忍不住出声打断他:“可以了。” 商泊云垂眸,很快松开了手。 前面的两个人溜了回来。 “怎么突然掉队了。”陈彻拂开雾气,气喘吁吁,“我还以为你俩被我的故事吓得跑下山了。” 商泊云拿了张纸擦手,顺便把背包递给了陈彻。 “我背这个?” “里面一半都是你要吃的。” “那好吧……”陈彻哼哼唧唧,就见商泊云背过身,蹲在了江麓的面前。 “江麓,你怎么了?崴到脚了?” 陈彻瞪大了眼睛。 “嗯,不过我走慢点儿,也可以爬上去。”江麓说。 “别逞强。过会儿都要肿得和包子一样了。”商泊云哼笑了声,“再说,我背得动你。” 自尊心扑面而来,江麓甚至从商泊云的声音里听出了点跃跃欲试。 脚下稍一用力,想走几步试试,痛意锥心,商泊云见此,手向后伸去,把他带了过来。 “哎——” 江麓没想到他起得这么快,很小地惊呼了声。 “我还是有点重量的。”他不得不强调。 “嗯嗯嗯。”商泊云声音敷衍,随意把背上的人掂了几下。 “估计还要一个半小时到山上,过会儿我们换着背吧?”郝豌在一旁建议。 江麓不想再多麻烦人:“我过会儿就自己……” 商泊云接话接得斩钉截铁,直接把江麓的话堵了回去:“没事。我一个人就行了。” 郝豌若有所思,没再说什么。 * 平心而论,江麓的体型一直偏瘦,这一点商泊云早有认知。二十六岁的江麓也是瘦削的身型,所以他轻易就能够把人打横抱起,然后笑嘻嘻地听那个人轻斥低呼。 “抓紧了,这次要是摔下去,我们就真去不了山上了。”商泊云慢悠悠道。 江麓却没商泊云那么心安理得,自己再如何也是将近一米八的个子,这么大个人总不是白长的。 但商泊云的脾气,有时候有点儿狗倔,江麓转念一想,崴脚确实也有商泊云的责任,遂把手很乖顺地搭在了商泊云的肩上,抱紧了他的脖子。 手臂垂在了颈侧,呼吸也变得很近了。 准确的说,是江麓的呼吸,就和商泊云的耳朵隔了点距离。 商泊云嘴角勾了勾,背着人往山上走。 折腾了大半天,太阳终于从雾里照了出来,前面的路变得清晰起来。 江麓喜欢晒太阳,身下背上都暖乎乎的,那会儿心惊胆战的感觉也跟着慢慢消失了。 “才知道你怕鬼。” 商泊云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怕。”江麓说。 商泊云来了兴趣:“那是什么时候怕的。不是一般小时候才怕么?你看陈彻,小学还被鬼故事吓得哭,现在就可以讲鬼故事吓你。” “首先,始作俑者是你。”江麓伏在他肩膀上淡声道,“你那会儿是故意吓我的。” 商泊云这会儿从懊悔里恢复过来了:“我将功补过?等会儿去了寺里,我在菩萨面前替你求一求,让菩萨保佑你不怕鬼。” 江麓拿他没辙,却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小时候偷跑去了山上,找不到路。”江麓继续道,“下了很大的雨,风也呼呼地吹,我一个人躲着,动也不敢动,觉得四面八方都是怪物。” “后来夜深了,我终于被人发现了。回来生了次病,做了好几天噩梦。” “你还会偷偷地去山上玩?”商泊云有些好奇,“看不出来啊。” “我也有童年的好不好。”江麓长睫低垂,声音里带了点抱怨。 “行。江小朋友,这次的山上没怪物了。”商泊云笑了笑。 胸膛贴着这个人的后背,热意和心跳声都清晰,江麓想起很多年前瑟缩在榕谷的山路时淋的雨。 没见到妈妈,山路太长,林木太高耸,在风里张牙舞爪。 他只记得老纪找到他时打了把红蘑菇似的伞,还有那份被孤独放大的恐惧。 做过的噩梦早就忘得干干净净,最后留下了一个怕鬼的毛病。 第129章 他的手不自觉地蜷缩,选择不再去想以前的事。 前面有菩萨,世上没有鬼。 “我的脚没那么疼了,过会儿放我下来走吧。”江麓说。 商泊云“唔”了声,江麓一听就知道他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手臂微微用力一夹,商泊云“嗷”了一声。 “我说,过会儿我可以自己走。”江麓一字一顿。 “听到了。”商泊云喘出口气来,“刚刚差点没勒死我。” “真的?勒疼你脖子了吗?”江麓低下头去看,恰好对上商泊云侧过的脸。 雾气中,许多事物都看不真切,这样的距离里,只有彼此的脸无比清晰,从江麓的角度,能看到这个人的鼻梁有很优越的高度与弧线,要是他愿意,都可以去捏一捏商泊云鼻梁的真假。 “骗你的。”商泊云露出笑来,“虽然流氓罪已经废掉了,但也别想着趁机揩我油。” “……” 小气鬼商泊云。 累死他算了。 江麓的手虚虚地搭着,尽量不把脑袋的重量也搁在商泊云的肩膀上。 太阳正以缓慢的速度从云雾中显露身形,将要来临的冬天,在满山铺陈的红叶里也不显得冷清,往前几步台阶,陈彻和郝豌偶尔回头,确认后面两个人的步伐。 遥遥的,有钟声传来。 山巅反而不见如火的枫叶,碧沉的松柏参天,金瓦朱墙的壶山寺披着熠熠的初阳。 商泊云扶着江麓踏上最后一级台阶,走走停停大半天,陆陆续续有登山的人超过了他们,这会儿已经过了正午了。 壶山寺外已是人来人往,全然没有山间的阒寂。 “我小时候来这时,这里就这个样子。”陈彻指着山门外的松柏手舞足蹈,“一点儿也没变。” 郝豌摁住了他,很虔诚地对松柏双手合十,陈彻还有点儿懵,无奈胳膊肘拗不过肱二头肌,默默闭上了嘴。 “还能再继续走吗?” 商泊云后半程尽职尽责地变成了一根拐杖。 “可以。我都自己走了这么久了。”江麓看向不远处庑殿飞檐,眼睛亮晶晶的。 “而且,在寺庙里还让你背着,多不像话。” “谁说不像话?”商泊云理直气壮,“菩萨吗。” 郝豌回过头来,讳莫如深地将食指放在了嘴唇中央。 自称在泰国学过通灵的郝豌同学,信仰十分驳杂。 简而言之,什么都信。 陈彻抓紧时间又啃了一个郝豌捏的饭团,催促道:“进去吧!不然蒲团前头都得排队了。” 好几个大爷大妈闻声,迅速加快了步伐。 陈彻把饭团塞了个囫囵,撒腿冲进了大爷大妈之间。 过了山门,又上几级台阶,门后是开阔的庭院,仍植高木,往前可见大殿,东西的院墙上攀缘着叶色繁丽的地锦。 有檀香的气息从殿中飘来,站在门前,能看到经幡之后隐隐约约的金身。 陈彻抢赢了那些大爷大妈,正在蒲团前哐哐磕头许愿。大爷大妈不满这个锅盖刘海,可又不想在佛前犯口业,遂都忍了下来。 殿外的庭院里已是一片淡金的阳光,殿内的光线却昏暗,藻井高悬,明丽的色彩也看不真切。 江麓站在蒲团前,手里握着刚刚买的几柱香,虽然是第一次来庙里,总之敬意是先比陈彻到位了。 余光里,商泊云跪了下来,手里的三炷香正缭绕着淡色的烟。 江麓鲜少见商泊云如此正经,不由得有些好奇。 手中的香空燃了一会儿,高台上菩萨低眉,江麓去过很多地方,却没来过古寺。 江盛怀是忙碌的商人、丈夫,没空信神佛。 木梁上的彩绘华丽庄重,斗栱雀替俱繁美,江麓猜这可能是始建于清朝的一座寺庙。 时间能给人一种很奇妙的感受,譬如百余年光阴能在一根房梁上横亘而过。 他挪了挪微微泛疼的脚踝,也跪在了蒲团上。 敬香俯首三次,只许了一个愿望。 等再抬头,一旁的商泊云伸手,扶着他站了起来。 * “再往里面逛逛,壶山寺还挺大的。”陈彻第一个磕完了所有菩萨。他顶着通红的脑门,兴致勃勃:“后面的池子里,还有一只大王八,据说招财。” 几个人沿着回廊往第二进院落走,身后忽而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几位小友留步。” 他们回过头,一个精神矍铄的白眉僧人在回廊的另一端缓步而来。 “卧槽,不会是大师看我们有慧根,要传授我们什么秘籍吧?”陈彻没事就爱看龙傲天打发时间,一度幻想过学校的看门大爷能哪天给他一个天下无敌的武功,“我一直觉得我可以成为一个武学高手。” “这儿又不是少林寺。”商泊云慢悠悠道。 “慎言。”郝豌神情肃穆,大师刚至身前,他就双手合十行了礼。 大师微微颔首,端的是佛心善面。 “观几位小友之中,有我的有缘人。” 郝豌眼睛一亮。 “大师如何称呼?” “法号檀才。” “檀才大师,有缘人的意思是……”郝豌虔诚地请教。 大师不语,在几个脸生嫩的高中生面前做出深沉做派。 贪财大师?商泊云心想,真是个直白的骗子。 第130章 “不必有言,菩提自明。”檀才看出了商泊云的轻视,他职业素养很好,继续微笑,“万万宇宙里,有人在彼岸种因,却想在此岸结果。” “殊不知各自的宇宙有各自的因果,太执着于自己的果,就会被蒙蔽。” 商泊云微愕。 这句话就像专门说给他听似的。 他确实是个执念很强的人,说难听些就是狗倔。 他也确实算不上这个世界的人。 十七岁的身体里装的是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 “如果想要看到呢?”商泊云忽然问。 “于一切相,离一切相,心清净,由此才能远离蒙昧。” “为什么要远离萌妹?”陈彻悟了,“大师你莫不是也是……” 檀才眉毛微微抽搐:“我不是。我出家人。” 他振了振灰扑扑的衣袖,露出的菩提手串从手腕密匝匝戴到了手肘上。 “配菩提,得智慧!我佛普惠活动进行中!两件八折,买三赠一……好巧啊,你们竟是四人同行耶。” 原来不是点化他们的,是来卖菩提的。 “我都在文殊殿前开过光了。”大师笑得很含蓄。 陈彻当场笑了出来,转头便看到郝豌眼神闪烁。 他立马警觉。 “这一串能摘下来看看吗?”商泊云盯着一串白玉菩提,声音很淡然。 “卧槽别啊……”陈彻无语,怎么是一向精明的商泊云先上了当! 大师火速撸了下来。 成色普通,各个寺庙里随处可见的款式,商泊云的目光一瞬也不瞬,心里泛起惊涛骇浪。 …… “不会压到你的宝贝珠子。” “在哪请的?” “高中?没见你戴过。” 厮混之间,他替江麓摘下过他的手串,又或者是同腕骨一块儿捏着把玩,等两个人都穿好衣服之后,他握着江麓的手,把菩提重新戴了回去,遮住耳鬓厮磨时纠缠出的红痕。 跨过九年的光阴,他在这里看到了一串一模一样的菩提。 “这个,我要了。”商泊云稳下心绪,很快再度开口。 大师慈眉善目:“阿弥陀佛,诚惠688元。现金和扫码都行。” 2014年,移动支付还没大面积地普及。商泊云眉梢微挑,没料到这座山顶上的寺庙反倒先人一步。 他痛快地付了钱,大师在“吱付宝到账688元”的声音里拈花一笑,飘然离去。 像担心商泊云后悔一样。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壶山寺都是金瓦了。”陈彻说。 郝豌也觉得有些冤大头,但还是不得不和陈彻强调:“毕竟开过光的。” 陈彻翻了翻眼睛。 “江麓,你觉得这个怎么样?”商泊云侧过身问江麓。 江家有一个专门的房间,陈列着叶明薇这些年来国内国外收集的珠宝,后来她去了疗养院,江盛怀开始定期且频繁地购买高珠,继续填满那个房间。 受此影响,江麓出国比赛的时候也会抽出时间去当地逛一逛,和江盛怀一样买下那些叶明薇暂且无暇去佩戴的珠宝。 他见过很多很好的首饰。 这串明晃晃写着“冤大头”的菩提子怎么看怎么普通,但奇异的是,他和商泊云一样一眼看中了它。 商泊云买下的瞬间他居然还失落了片刻。 因此江麓真心实意地说:“很好。” “你就惯着他吧!”陈彻嘟哝,688买个这,也太败家了。 “那就好。”商泊云对陈彻的吐槽不以为意。 他捉起了江麓的手腕,像从前做过的很多次一样,把这串菩提戴到了他手上。 科学不能解释的,神佛可以解释吗?和尚说了一大堆,佛学主观唯心地来看这个世界,而商泊云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但他确实感觉到冥冥之中,有命运呼啸而来。 “看到的时候,就觉得应该戴在你手上。”他垂着眼端详,慢悠悠来了一句,“别摘。开过光的,保佑你不再崴脚。” 郝豌福至心灵,忽视了这不是教堂而是寺庙,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接下来,你们可以……” “我们是要去看大王八的!”陈彻面无表情地打断了郝神父。 “走啊。”商泊云哼笑了声,没计较煞风景的死党。 菩提手串垂到了腕骨处,江麓悄悄拨了几下,觉得心里有什么也跟着很轻盈地动了起来。 有的事情,哪怕约定好了时间,都觉得有些难以等待了。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 大殿的后面,又是一进庭院,尽处仍为大殿,再往前走,是金灿灿的藏经阁。 寺院里做了活水,听得到潺潺的声音,也许某个角门,还有一道山泉从此发源流下,最后汇入了浩浩汤汤的栾江。 四方的放生池里,锦鲤肥硕,陈彻蹲在边缘,也没看到他心心念念的发财王八。 “我记得小时候它明明住这啊。”陈彻没忍住,往水里探了探手,放生池的锦鲤不修善行,争相啃了上来。 陈彻悻悻然收回手:“再往里头看看?壶山寺最里头是个园林,有棵两百岁的古树。” “百岁老树才配百岁老龟!” 陈彻一寻思,觉得很有道理。 又过几道门,流水潺潺声越发清晰。高木扶疏,足以遮天,日光的间隙里,假山立在水上。 第131章 这里已经是壶山寺最深处了,人迹罕至,幽僻至极。 “龟爷爷,你在吗?” 陈彻率先窜了进去,猴子似的找他的发财龟,郝豌没拦住泼猴渎佛的行为,只好默默又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句“菩萨莫怪”。 骤然的惨叫里,落水的声音分外清晰。 商泊云和江麓对视一眼,连忙去了假山。 锅盖刘海一动不动,伏在湿哒哒的青石板上,半身悬空,一只脚踩在水里,一只脚恰到好处地卡进了假山的洞里。 “武学高手?”商泊云慢悠悠地问。 陈彻抬起头来:“龟龟啊……我出不来了!” 为了登山,还特地穿了新买的鞋,现在它完美地卡在了石缝里头。 “救我。”陈彻仰脸,看向俯视他的三个人。 不知道是谁笑了一声,接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等他们笑够了,陈彻的心也死了。 对着假山研究了一会,确认陈彻的脚腕没骨折,江麓扶着陈彻,郝豌和商泊云一个摁着他,一个去够他的腿。 冷涔的水里,露着大半条腿的陈彻打了个哆嗦,江麓张手,把锅盖刘海给抱住了。 这令陈彻稍觉安慰,至于身后商泊云扫过来的目光? 陈彻继续维持头朝下趴着的姿势,往江麓的肩膀上拱了几下。 他现在很柔弱的。 废了大半天功夫,陈彻的脚终于被拔了出来。 崭新的鞋子已经挤得变了形,脚也肿得和崂山大馒头一样。 他的目光看向商泊云和江麓,又飞速移走,落在了郝豌身上。 陈彻伸出手,泫然欲泣:“郝豌,没关系的,我可以的,哪怕有可能滚到山下,哪怕可能变成瘸子,错过高考,然后进厂打工,结果被工头欺负,丢了工作流落街头我都没关系的,这是我不敬菩萨的代价。” “哎呀,你闭嘴吧!”一米九的双开门冰箱瞪他一眼,认命地蹲了下去。 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暗沉了下来,雾气里头,濛濛的雨往下落。 寺庙里的游客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出了山门,能听到壶山的广播声从西门那边传来。 “亲爱的游客朋友们,今日缆车已停运……” “不是吧。”陈彻浑身的水淌得差不多了,他伏在郝豌的肩膀上流下两行清泪,“天要亡我。” “别啊,高手。你命由你不由天。”商泊云低头看手机,淡声道,“下山方向一百米有个酒店。” “去吗?”商泊云把手机递了过来,目光却好整以暇地看向了江麓。 有……有什么不能去的。 江麓很从容地“嗯”了一声,又补充道:“陈彻得赶紧把湿了的衣服换掉。” 陈彻抱着郝豌的脖子,一只光溜溜的脚蜷成了爬山虎的须:“摆驾。” * “您好,还有一间家庭房。” 前台数了数这几个高中生的人数,“有两张双人床。” “就这间吧。”商泊云把身份证递了过去。 “酒店早上八点到十点提供早餐,餐厅在一楼大堂左侧。还有别的需要请随时致电前台。” 信息录的很快,身份证连同房卡一起到了商泊云手中。 四个人进了电梯,“叮”的一声,就到了五楼。 下雨的缘故,留在壶山的游客不算少,加之有趁着周末特意来看日出的,所以酒店人都住满了。走在走廊上,偶尔能听到哪个房间传出几声笑。 家庭套房很宽敞。 两张大床,都朝南摆着,客厅连着浴室和衣帽间,陈彻已经一瘸一拐地先去了浴室,郝豌脱下被雨淋湿的冲锋衣,终于松了口气。 “所以,两张床,咱们怎么睡?”郝豌看了看这俩人,表情有一丝微妙。 “是啊,怎么睡?” 房间切成了五边形,三面都能看到壶山的夜色。 乌漆嘛黑。 商泊云把窗帘直接拉上,语气真诚地发问。 第64章 江麓的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只是盖着被子睡觉而已, 为什么从商泊云嘴巴里一说出来,就多了点暧昧的意味。 大家都是男的,谁和谁睡一块儿其实差别不大。起码对于郝豌和陈彻来说没有差别。 不过, 对江麓来说有差别。 商泊云以退为进, 把选择权给了江麓,等着小江同学再主动一点点。 “我都行。”江麓定了定心神, 意识到这又是商泊云的圈套。 这家伙总爱以退为进, 看起来把选择权给了他,本质上就是想逗自己。 商泊云果然两眼冒出精光。 江麓就知道。 郝豌目光在两个人之间逡巡, 而后悄悄冲江麓眨了眨眼睛。 江麓会过意,很快露出笑来:“那我和郝豌一起吧。陈彻以前在你家里过过夜, 正好你俩都习惯了。” 郝豌觉得挺好,也打算表态,商泊云迅速地开口:“郝豌也怕鬼, 陈彻和你都崴了脚, 还是我和你睡一块吧。方便点。” 郝豌:“我怕鬼?” 他看向商泊云,很配合地点头:“嗯嗯……是这样。” 虽然, 他也今天才知道。 * 等到所有人都洗漱完, 差不多就要十点了。 陈彻给脚踝揉药油,龇牙咧嘴忍着痛, 估摸着起床能好不少,遂又兴冲冲道:“定个五点的闹钟?咱们起来看日出。” 第132章 壶山的日出很有名, 几个人都没什么意见。 坐在床上的时候, 白天折腾出的疲惫终于涌了上来。 “那今天就先睡吧。”商泊云起身, 熄灭了所有的灯, 只在盥洗台那留了一盏光线最暗的。 昏暗的视线里,郝豌和陈彻已经各自躺了进去。 “等我啊?”商泊云看到了坐在床边的江麓。 江麓拍开了商泊云的爪子:“你要睡里边还是外边?” “你不是爱睡里头吗?”商泊云倒没觉得这个问题也需要讨论, 他踢掉拖鞋,爬到了床上。 “……你知道的也太多了些。” 商泊云见小江同学还盘腿坐在床边,拿肩膀很轻地撞了他下。 “发什么呆?” 江麓钻进了被子里,没一会儿,商泊云也躺了下来,带起了床垫轻微的陷落。 江麓的眼睛也跟着很轻地颤了颤。 商泊云其实浑身哪哪都泛着酸,背着人上山,又拔出了陈彻的脚,但他选择不说。 但接触到柔软的被子时,商狗子没忍住满足地叹了口气。 “晚安。”他声音轻快。 江麓把被子往上拢了拢,也说:“晚安。” 房间里很安静,能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 海拔的原因,空调的热气算不得很足。  江麓包着被子躺了一会儿,手脚始终热不起来。 身旁倒是有一团热源,呼吸均匀,商泊云一向好眠,很快就入睡了。 江麓没能很快睡着,他一向觉浅且短。 何况对他来说,和别人一块睡一张床还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除了很小的时候,江家的保姆带着他,哄他午睡。 这么一想,他很多“第一次”居然都有商泊云的参与。 真神奇。 两个人睡在一块,分享一张被子,中间自然而然地隔出了一小块空隙。 冷风往里面灌,江麓很小幅度的挪了挪。再挪一下。 缝隙渐渐被填满了,商泊云和他靠得好近,热源也更明显了。 他的手指动了动,又默默地放回了身前。 房间的光线很暗淡,侧着脸,能够依稀看清楚商泊云眉眼的轮廓。 这个人平时张牙舞爪,睡着的时候又显得很乖顺,有种兽类的安静。 没来由的,江麓想起某次听音乐社的人闲聊天的话。 “要是和喜欢的人在一块了,要一起去做什么?” 十六七岁,世界里满满当当塞着学习、乐器和快乐,有人起了话头,立马就有人接腔。 “去游乐场啊!然后去坐摩天轮。” 江麓不参与这样的讨论,在琴凳上安静地听着。 “是不是有传说和喜欢的人在摩天轮最高处接吻,会永远在一起?” “太纯爱了,有些无聊昂。”有人觉得浪漫,有人觉得接受不了,“要是我把喜欢的人搞到手了,直接推倒吃干抹净。” 十六岁高中生作风如悍匪,整个活动室里都是嘘声,逼问到底如何把人“吃干抹净”。 关莘回过头来,问:“学长,你呢?” “我?”这个问题令江麓觉得不好回答,他神情温和地说,“不知道。” 关莘求知欲旺盛:“为什么呀?喜欢的人总归是要和别人不同的,学长。” 那个时候,脑海里一闪而过一张笑意恶劣的脸,他涌起一瞬的焦躁,最后摇了摇头:“我没有喜欢的人,所以不知道。” 那次讨论已经过去了大半年。 如果现在关莘问他,他的答案也一定会让她吐槽普通。 因为江麓竟然觉得,能这么看着对方睡觉就已经很好了。 万籁俱寂里,好像只有他们两个人一样。 “认床?”商泊云的声音忽而很轻地响起,他睁开眼,黑暗中,一双眸子里不见睡意。 “不是。” 江麓弧度很小地动了动脑袋,又意识到自己现在是躺着的,商泊云也看不到。 “那为什么不睡?”商泊云的声音里夹着笑,细细听来就知道这个人其实清醒得不行。刚刚是不是在睡觉都有待商榷。 他拖长了语调,头往江麓那边靠了过去,“我想想,不会是还在害怕吧?” “……你别说这个。”江麓咕哝了声。 商泊云乐了,他侧身,手臂打开:“怕鬼也没事,可以躲我这儿。” 江麓没说话,商泊云也不失望。 猫这种生物,它不管做什么,理不理人,反正横竖让人觉得可爱。 床单忽而摩挲出很轻微的响动,肩膀下面靠上了一点重量,商泊云一愣,手还举着,显现出一点滑稽的迟钝。 “嗯,那我躲一下。”江麓的呼吸洒在他的锁骨上,而声音蒙在了被子里。 一瞬间烟花爆炸,火星子烫到了商泊云的脉搏里。 “哦……好,对,可以。”商泊云首次遭遇直球偷袭,状态迅速下滑。 他的手放了下来,慢吞吞地抱住了江麓。 这种时候还不抱的话,他就不是商泊云了。 江麓的手垂落在两个人身体之间,他第一次主动,手试探性地往上抬了抬,抓住了商泊云的衣角。 犹疑一瞬,江麓顺从心意,环住了商泊云的腰。 这下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了。 热意源源不断地渡了过来,他闷在被子里,甚至出了点薄汗。 第133章 江麓钻了出来,然后听到了轻微地吃痛声。 商泊云遭遇【猫咪头槌】,hp-10 。 “抱歉。” 江麓慌里慌张地抬眼去看,额头擦过了商泊云的下嘴唇。 商泊云血条持续消耗。 他抱着江麓,闷声道:“不睡觉了?” “确实睡不着。” 江麓窝在他怀里。 这样的距离,原本模糊的轮廓突然变得清晰,是不是心里在想着,所以才把对方的面孔具象化勾勒? 夜已经很深了,相邻的一张床,郝豌和陈彻呼呼大睡,间或响起几道呼噜声。 “我觉得有点吵。”江麓忽然说。 “那没办法。”商泊云摸了摸他的头发,低声道,“人一多就是这样,你要是上大学住宿舍……” “不是。”江麓看着他,“是心跳声好吵。” “你的。”他抓住商泊云的手,带到自己的胸口前,砰砰的震动传来,江麓的声音有些赧然,“还有我的。” 那颗坠入脉搏的火星引燃怦然的热浪,商泊云喉咙一哽,脑子仿佛要在这句话里也被灼热得融化。 在二十六岁的时候,商泊云是纯粹的感官动物。感官动物没什么不好,他很快乐,也让江麓很快乐。 现在不是,他改过自新了,他和江麓还有一个约定的时间。 但是,但是。 他很饿。他饿了很久了。 最后一点儿理智融化进了绚丽的烟花,灿烂的事物早点儿盛开也没关系,商泊云低头看着江麓,被他抓住的手往上,急切而冲动地捏住了江麓的下巴。 湿热的呼吸靠近了,如果是为了取暖,可以再近一点。他前一会儿还觉得“能看着喜欢的人睡觉”就很好,这一会儿思绪就晃晃悠悠断了线。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在梦里看见过很多次了,江麓下意识地张开了嘴巴。 …… “不行!”斜刺里杀出一声咆哮,陈彻翻了个身,“我要……呼噜噜……看龟龟……呼噜噜。” 两个人都僵住了,暧昧的氛围迅速冷却。 一瞬间,商泊云想起了一百零八道菜名,清蒸红烧或者煎炸炖煮都可以,让那只大王八那从此远离他的生命。 江麓低下头去,商泊云有些局促地松开了手。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尴尬的沉默蔓延在温暖的被窝。 半晌,商泊云突然抓起江麓的手指,放在虎牙下恨恨地咬了一口。 “早知道在菩萨面前许愿时,应该让陈彻变成一个哑巴。” 指尖的痛意顷刻又被温热的舌尖卷过,商泊云反倒委屈了起来。 江麓没忍住,按了按他的嘴角,声音很轻地问:“那你本来许的什么愿望?” 商泊云没立刻回答,宛如陷入了思考中。 江麓好奇地捏了捏他的脸颊。 “我觉得你知道。”商泊云轻飘飘开口。 “我又不是菩萨。” 幽蓝的黑暗中,商泊云抱着江麓的手就没撒开过,刚刚的事情戛然而止了,长久的拥抱里,身体适应了这个姿势。 商泊云说:“因为只差一点点,就要实现了。” 高台之上,神佛垂眸,听他许了一个愿望。最后的时候,商泊云又在心里补充,不管菩萨答应与否,反正他也快和他的未来老婆在一起了。 也许计较他最后一句大不敬,所以菩萨派来了陈彻和大王八。 商泊云握住了江麓的手腕,刚刚露在外面,这会儿江麓的手哪哪都是冷的,菩提手串也是冷的。 他不说话,嘴唇很轻地碰了碰江麓的腕骨。 手背。 掌心。 手指。 …… 这让我怎么思考。江麓心想,我知道吗?我不知道的事情可太多了…… 但商泊云口中的“差一点点”他知道。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教过他了。 江麓的心钝钝地跳,他深吸一口气,挣开手,捧住了商泊云的脸。 嘴唇碰到的那一刻,他察觉到商泊云很轻微地颤了一下。 软的,热的,和落在他手上的触感相同,却又刺激得人头昏脑涨,冲动而混乱的思绪中驳杂着清晰的酥麻,他的舌尖试探似的抵了抵,商泊云的瞬间呼吸重了起来。 他捏着江麓的后颈,回吻来得快且凶,唇舌和牙关都扫过了强烈的存在感。 鼻尖贴着鼻尖,商泊云压低了喘息,抚摸着他温度灼灼的耳垂:“呼吸……江麓,可以呼吸……” ——他知道。 思绪破碎了成一团又一团云,哪儿都舒服得像幻觉。 梦里的景象成了真,那些曾经让他错乱惶然的事情发生了,记忆和现实带来了双重的刺激,江麓的手四下的颤着,拂过商泊云的喉结,那儿剧烈地上下滚动。 呼吸交缠,气息也交缠,两个人的肌肤上是相同的沐浴露的气味,绕在一起就分不开了。 商泊云含着他的嘴唇,然后沿着他脖子上的肌肤,缓慢而用力地继续亲了下去。 彼此的声音都被对方吞吃入腹,接吻原来也如狩猎,试探追逐,目的暴露后一块儿陷落。 “手……一直抓着行吗?”江麓觉得事情有些不可收拾了,他分出点心神哄商泊云。 商泊云含糊地应声。 十指交叉,收紧。亲吻变成了啃咬,眩晕般的快乐铺天盖地。 第134章 雨越来越大了,盖过了所有的声音,整座壶山都一片潮湿。 江麓垂着雾蒙蒙的眼睛,竭力藏起他溢出的呜咽。 第65章 商泊云的自制力在崩盘的边缘。 他几乎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不是毛头小子, 更不是毫无经验。 但出于喜欢的接吻和出于欲望的接吻居然……有这么大的不同吗? 主动攀附,积极回应,第一次和人接吻的江麓生涩又热情, 偶尔撩起那双水光熠熠的眼睛, 悄悄观察商泊云的反应。 商泊云整颗心都化成了一团奶油。 亲吻。 只要亲吻就可以填满自己的心脏了。 从嘴唇亲到耳朵,从手臂亲到锁骨, 两个人温度和气味都变得一样, 他怎么觉得自己的心跳声比雨声还要大?江麓任他抱着,最后一点儿细碎的声音也喂给了对方, 商泊云犹不餍足,在江麓湿润的嘴唇上又啃了一下。 “……结束了, 结束了吗?”江麓窝在他怀里,晕乎乎地问。 得结束了。商泊云晕乎乎地想。 开心。 他觉得自己要变成烟花了。 干脆就这么轰轰烈烈炸开,普天同庆的给全长洲市民看看。 冷静。 联考的作文题目是“行百里者半九十”, 他洋洋洒洒写了七百字。 商泊云缓了一会儿, 忍不住又亲了起来,吻细细密密的, 蜻蜓点水一样。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陈彻还在做梦,嘴巴里咕噜噜的自说自话。 江麓的理智回笼, 羞耻感迅速攀升。 “行了,商泊云!” 他捂住商泊云的嘴巴, 让他停止小鸡啄米的游戏。 “嗯……好, 那我们……”商泊云在他掌心里蹭了蹭, “我们睡觉?” “可以。”江麓飞速重复了两个小时前的对话, “晚安。” 他伸手,替商泊云把被子掖得严严实实的, 然后自己也把被子好好地盖上。 怀里骤然空了,商泊云被江麓像幼儿园小朋友似的用被子包住。 他转过身去,江麓不得不小声提醒他:“睡觉。” 布料摩挲,商泊云挪了过来,抱住了江麓:“这么也可以睡。” 他压低的声音里漏出点委屈:“以前陈彻在我家过夜,我俩睡得东倒西歪,醒过来时常常手脚都搭一块儿。” “所以这不是很正常嘛。” ……那能一样吗? 江麓往商泊云怀里拱了拱,换了个手脚舒展的姿势。 迷迷糊糊陷入梦中时,还感觉到有人又悄悄亲了亲他的眉角。 * “我陈汉三又活过来了!” 早晨八点,陈彻生龙活虎地在床上打了一套军体拳。 郝豌浑身酸痛:“你睡觉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打拳?” “我好像……在找龟龟?”陈彻挠脸,很不好意思地替郝豌捏了捏背。 背肌也好大只。 郝豌到底怎么长的! 陈彻瞬间收回内疚。 “咱们吃个早饭就撤了?”他扭头,看向早就穿戴整齐的另外两个人。 “我们都行。”江麓说,“雨天不好打车,一会儿让我家里送你们回去吧?” 陈彻想起那辆迈巴赫,立马跳到了另一张床上,十分夸张地转而替江麓捏背。 “少爷,以后有事您吩咐小陈就好。” “不过。”他盯着江麓,疑惑但迅速地表达了狗腿的关心,“少爷,你鼻子好红,耳朵好红,什么时候冻着了吗?这空调打了一晚上,后面还挺暖和的。” 耳朵是被狗啃的,鼻子是亲到后面没忍住哭红的。 江麓的脊背上瞬间泛起一股麻意,身旁,商泊云闲声道:“起来等日出,冻着了。” “哦哦。我和郝豌都睡太死了,完全没醒。” 陈彻的目光看向阳台外。 连绵的山雾遮蔽住了壶山的红叶,水珠飘荡在空气里。 日在哪里出? * 雨天,壶山的游客少了很多,又是上午,西门的索道格外的冷清。 濛濛的水汽里,缆车车厢的玻璃也变得模糊,打眼看去,大团的红橙黄绿像打翻了的油画盒。 老纪昨天下午就收到了江麓的消息,这会儿已经等在了西门外面。 “都坐好了?”老纪呵呵笑道,“壶山这边车少,嗖一下就开回市区了。” “有等很久吗?”江麓在副驾驶上问。 “您一向守时,我只提前到了一会儿。”老纪心里熨帖,说话间,中控台的仪表盘亮了起来。 后排,陈彻悄悄捅了下商泊云,坐上这辆落地九百万的豪车,每次都让他觉得有点儿过于刺激。 他嘴唇开合,无声道:“商老板,你要嫁入豪门了。” 商泊云轻哼了声,没和陈彻斗嘴,反而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老纪和江麓关系很亲近。 但是,九年之后,几次在学校或者剧院来接江麓的,都不是老纪。 江家这样的家庭显然不会轻易更换司机。 就像要隐瞒江麓出国的原因一样,所有和他的过去有关的人,后来都没有出现在乔叙的调查里。 除了他的家人和孟家。 商泊云靠在皮质的椅背上,隔着后视镜和江麓对上了目光。 第135章 小江同学很快弯了弯眼角,商泊云也笑了起来。 ——老纪不再留在江家可以有很多原因,但商泊云觉得自己不是多想。 感觉到被冷落的锅盖刘海旁观了全程,默默靠到了郝豌身旁索取关怀。 还是肱二头肌比他陷入恋爱的老铁温暖可靠。 * 送完了住得最远的郝豌,迈巴赫返程,往和光山苑开去。 张秘书等在前院,见到江麓从迈巴赫上下来,和他客客气气的打了招呼。 又问:“周日高三不是要上课吗?” “嗯,昨天去壶山了,现在回来拿些东西。” 张淮了然,又立刻将仪态调整得更为笔直。 “江总。” “爸爸。” 江盛怀点点头,一边接过了保姆递来的纸袋。 江麓很习惯他父亲的寡言,正欲进去,忽然听到江盛怀语气随意:“山门外的那棵松树还在吗?” 江麓一愣,立刻道:“还在。听人说,已经长了一百多岁了。” “是一百一十七岁。”江盛怀说,“我陪你妈妈上山求愿的时候,它恰好刚刚长满一百年。” 百年松翠,能见白头否? 张淮迎上前来,江盛怀很快敛去眼中痛楚,又换回了人所熟悉的冷肃模样。 他背着身,江麓没能看到。 * 下午的课两点才上,时间还算宽裕,等浴缸水满的间隙,江麓点开了相册。 一堆小狗的照片里,十几张风景照画风格外不同。 他垂着头认真比对,最后选出了拍得最好的几张发给了叶明薇。 她上午总起得晚,天气冷下来越发嗜睡,聊天框里静悄悄的,江麓很习惯。 有时候给妈妈发了消息也没有下文,叶明薇记性不太好,看过就当做“意念回复”了。 昨晚睡得很沉,明明熬了夜,一点儿疲惫感都没有,江麓只在浴缸里泡了一会儿,就站了起来。 换上浴袍的时候,镜子里的人脖子上都是一朵又一朵的红,颜色发深,看着有点吓人。 他皱眉,凑近了镜子,看到有一圈留在锁骨的咬痕。 夜里朦朦胧胧的景象一下子就具象化了起来,浴室闷热,江麓揉了下他的锁骨。 不疼。 但商泊云的虎牙确实有点儿尖。 咬他的时候,亲他的时候,都能感觉得到—— 江麓回过神,只觉得也被浴室蒸腾得热了起来。 他深深舒出口气,把浴袍往上拢。 * 手机是在江麓换衣服的时候响的。 “小麓,头发怎么乱糟糟的?”叶明薇的声音在视频里快乐地响起。 江麓刚从高领的打底衫里钻出来,头发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会儿四面八方地翘起来,看着有点呆。 他闻声,对着视频抓了几下。 头发翘得更乱了,叶明薇“噗嗤”一笑。 江麓索性放弃,反正是在妈妈面前。 他把手机放好,问道:“我发的消息吵醒您了吗?” “没呢。”叶明薇说,“何况我最近眼睛有些不好,护士长晚上居然还会收起来!” 说这话时,她精致而美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孩子气的懊恼,江麓却点点头:“眼睛是要多休息。” “小麓,你要和你爸爸一样了。总唠叨我。”她撑着脸,一双桃花眼里含着谴责。 话音刚落,她又兴致勃勃道:“我看到你发的照片了,壶山的红叶还是那么漂亮。” “那棵松树,是山门外的那一棵吗?” “对。” “看起来和从前没什么差别。”那天和江麓通完电话后,她想了好久,才想起壶山寺长什么样,“对松柏来说,十年百年都一样。” “有去拜菩萨吗?壶山寺的菩萨很灵验。” “去了。拜的人很多,要等上一会儿才能和菩萨说话。” “十七年前,壶山寺香火也很旺盛。那个时候,我和你爸爸一块儿爬到一半,就闻到了檀香的味道。” 她微微拧眉,确认了一下自己的记忆,然后接着道:“那个时候,我才刚刚怀上你呢。” “怀孕了还爬山吗?”江麓意外。 叶明薇笑:“怎么不行?妈妈一口气可以爬很远,你爸爸一直跟着我,唠唠叨叨。” “不过到后面他担心我,也担心你。”叶明薇有些不好意思,“最后一段路是他抱着我们俩一块儿走完的。” 可以想象得出,那个时候的她何其年轻,生命力何其的蓬勃热烈,江麓眼神微暗,垂眸掩了下去。 “见到了菩萨,我恭恭敬敬地许了愿望。” “小麓,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叶明薇语气神秘。 “收集到大师的手抄孤本?获得pam的金奖?还是……”江麓沿着他的惯性思考,叶明薇打断了他。 “都不是。”她托着脸,温声道,“我和菩萨说,希望她保佑我的小麓永远开心,做世界上最快乐的小孩。” 那一年,二十五岁的钢琴家正在她状态的顶峰,有很多的野心和理想等待她实现,但叶明薇跪在蒲团上,只许了这样一个愿望。 “完蛋!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吧?”她意识到自己一下子没刹住嘴。 “不会。”江麓露出笑来,“而且,妈妈你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第136章 “我现在就很开心。每一天都很开心。” “真的?”叶明薇一再确认。 “真的。” “我就说壶山寺的菩萨很灵!” 画外响起了敲门声,护士长和缓的声音传来。 “医生要来给我做例行的体检了。也太勤快了点。”叶明薇朝江麓挥手,恋恋不舍地告别,“小麓,妈妈先挂掉视频了哦。” 画面随之结束。 妈妈的身体正在好转,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江麓确定自己现在的生活称得上快乐。 壶山寺的菩萨看来真的很灵验。 那他许的愿望,也会实现吧? …… 后知后觉中,江麓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关于“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这件事情。 虽然昨天晚上和商泊云亲了,但他和商泊云谁都没有和对方说过“喜欢”。 突如其来情绪上头,最后晕沉沉睡了过去,胡话说了一堆,总之没有什么表白。 早上在陈彻和郝豌面前,他和商泊云心照不宣地掩盖了夜里的事。 “看日出冻到了”只有商泊云能编得出来。 江麓眼里的笑意消失,表情渐渐变得很严肃。 ……亲都亲了,总要有个说法吧! 他抿唇,点开了和商泊云的聊天框。 第66章 手指停在输入法上, 江麓犹豫了一会儿,脸上迅速泛起了淡粉色。 他起身,把房间的暖气关掉了, 又坐回了椅子上, 重新拿起手机。 现在想起来,总还有点不真切感。 握着商泊云的手, 让他去听自己的心跳, 嘴巴里含含糊糊说的话通通没有过脑子。 “心跳声好吵。” “你的,还有我的。” 然后就晕晕乎乎地就捧住了商泊云的脸, 验证了那两片唇瓣确实如同梦里他所感知到的一样。 ……所以,要怎么和商泊云说他们的关系?这种事情总要有一方主动吧?还是就心照不宣的确定? 江麓对着商泊云的头像发了会呆。 哈士奇一脸纯良, 但商泊云显然并非他纯良的同类。五官长得很具攻击性,性格说是随和,却又暗藏强势, 也许商泊云自己都没察觉, 但江麓感觉得到。 就像他们的关系,从和好到现在, 其实大多数时候都是商泊云在主导。 商泊云对他很好。 商泊云和他约定了十八岁的时间。 但商泊云没有明确的和他说过“喜欢”这两个字。 这个认知令江麓有些挫败。 他当然不是毫无原则的人, 相反,他一直按照严格的行事准则生活, 克制的,谨慎的。 但是面对和感情相关的事时, 江麓没办法游刃有余, 连偶有的几次冲动, 都和商泊云有关。 可他也没有和商泊云说过喜欢——江麓又替商泊云开脱, 但情绪还是低落了下去。 十八岁十八岁十八岁。 还有三个月。 礼物要在正确的时间拆开才叫礼物,可是又怎么确定商泊云答应的事情一定就是他理解的那样? 万一商泊云说的“你和其他朋友不同”指的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 总觉得满嘴跑火车的商泊云也不是不能说出这种混蛋话。 江麓没忍住, 抓了抓自己依然乱糟糟的头发,发出一声很小很小的哀嚎。 为了秋游而临时拉的讨论组里,消息刷到了99+。 陈彻在和李思维吹水,炫耀自己在壶山玩得很开心,总之比去什么梧城走亲戚好。顺便又强调一嘴迈巴赫的内饰有多炫酷,表达了他要奋发的决心。 但锅盖刘海只字不提自己为了乌龟卡进假山最后被郝豌公主抱的事。 在接受完李思维的艳羡之后,陈彻猛然意识到自己由于在外面过夜没有写作业。 【陈彻】:@全体成员,你们作业怎么办? 【李思维】:我都做完了,给我带一个星期的吴记生煎,我下午可以给你抄哦。 【陈彻】:滚蛋,我发过誓不抄作业了! 【陈彻】:带两天生煎包还差不多……算了,我不抄! 【郝豌】:要出来玩,我就提前写了呀。 商泊云没出现,江麓等了一会儿,回了陈彻。 【江麓】:我差生物,下午去学校写。 【陈彻】:难道只有我一点儿都没写?商老板你呢!@商泊云,求你了,你千万别写。我不想一个人被罚t t。 连续刷屏的消息气泡里,陈彻十分抓狂。 只有商泊云始终没回。 江麓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他现在发消息过去,估计也等不到回复。 有了理由,他顺理成章地退出了聊天软件。 以前和商泊云关系很差的时候,他会感到下意识地焦虑不安,就和现在一样,但是情绪远远要严重很多,负面的,拖着他下落。 通常,置之不理就好。 那个时候,和商泊云再如何看不顺眼对方,也不会发生什么实质性的冲突,所以江麓也没有想过寻求什么转变,或者和商泊云解决矛盾。 他把生活一分为二,一半是钢琴,一半是学习,别的他都可以冷淡地放任,无论他做出什么改变,他的生活里只会有学习和钢琴,或者只剩下钢琴。 现在影响他情绪的人依然是商泊云,江麓盯着浏览器蓝色的圆圈看了几秒,随即点了进去。 第137章 这次的措辞组织得非常快,江麓垂着眼,按下查询。 他只是有点儿好奇罢了。 “接吻了就表示把对方当作恋人吗?” 一瞬间搜索页面弹出了几万条结果,页数后面缀了好几个零。 江麓再次松了口气。 看来和他有相同问题的人并不少,这让他感到安全。 求知欲旺盛的小江同学点进了第一条搜索结果。 “题主你好:答案是不一定。” 江麓眉心跳了跳,迅速往下看。 “接吻无疑是一种感性的行为,而人是感性的动物。不只是恋人会接吻来表达爱意,关系好的人也可以接吻,西方还有接吻的礼仪呢。” 这个答案令江麓感到不满意,但它居然是最高赞的回答。 “而且像是出于冲动或者只是暧昧也会接吻。这个社会现在很浮躁的,一夜情都屡见不鲜,能说那些风流一夜中接吻就是恋人吗?呵呵。” 最后那两个“呵呵”硬生生让江麓品出了嘲讽的意味,生平第一次有想要骂人的冲动。 首先,他和商泊云都不是国际友人,因此接吻并非出于礼仪。 一夜情——更加离谱。 这件事情对于江麓来说还是有些超过了。 他面上泛红,除了不可控的梦里,江麓完全没了解过那件事情。 关系好? 那商泊云和其他人的关系也都很好。没见到商泊云和谁接吻。 江麓在心里真诚地给陈彻道了个歉,同时越发觉得这个高赞的答案都是谬论。 出于冲动?暧昧? 江麓垂眼,心想,多少有点。 但本质是因为,他喜欢商泊云。 事已至此,可以确定这个高赞回答的不靠谱,小江同学关掉了浏览器。 过了几秒,又重新点开,把这条搜索记录清除得干干净净。 所以,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 到学校的时候,才堪堪十二点。 教室里人不算多,刚进门,就看到陈彻埋着头正在奋笔疾书,背影崩溃。 “为什么这么多题目要写!”陈彻口中念念有词。 高三的假期只有一天半,但布置的作业永远饱和,平常陈彻要花费一整天才能勉强写完,这会儿生死时速显然来不及。 锅盖刘海表示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接着,物理的练习册出现在了陈彻的面前。 “拿开拿开,使不得,我不抄……”陈彻十分动心地拒绝。 “周五的时候赵老师说他和老张调课,所以物理今天不会讲。”江麓说,“你可以先交上去应付一下,晚上发下来再自己写一遍。” “真的吗!”陈彻瞬间感觉得救。 他换了根自动铅笔,从选择题开始,刷刷往下赶进度。 “哇,这道天体物理,你这个方法挺好的,我以前没想到过这个。”陈彻抄着抄着,学生的本能开始作祟,情不自禁顺着江麓解题的思路过了一遍。 “说实话,你之前和商老板做同桌,他说是互相学习,我还不信。” 解决了心头大患的物理,陈彻的精神瞬间松懈,这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为什么?互相学习不是很正常吗?” 那会儿商泊云也是这么和江麓说的。 “商老板以前可比现在更狗脾气。我们初三那会儿,有好多人要和他做同桌,结学习小组。” “最后我们老师让一个理科不太好的女生和他坐了同桌。” “结果人家一个星期后就要求换位置。” “傻x商泊云,人家来问题目,虽然问的是基础了点……他隔天就给对方塞了三本基础资料,让她先从初一的开始补。” “把人给气哭了……我们都叫她‘小丸子’,就是日本那个樱桃小丸子,多可爱一妹子啊!” “人家还没嫌弃他那个慈禧看了都头疼的英语呢!” 后来年纪长大了些,锅盖刘海回过味来,小丸子当初其实气的估计是少女绮思所托非人,但是商泊云在中二期格外的不解风情。 所以现在算有长进吗? 对着面前这位有“五班之花”美誉的钢琴家,陈彻陷入了思考。 “像是商泊云说得出的话。”江麓嘴角弯了弯。 因为在半年以前,商泊云在他面前也这样,“你和商泊云居然从初中就是同班同学了。” “孽缘,完全是孽缘。”陈彻摇头晃脑,“我俩从青栾实小一路同班到现在,和他在一块的时间比和我爸妈相处的时间还要多。可以说,我是看着商老板长大的。” 校服袖口下,那串令江麓无比熟悉的菩提安静地圈在了手腕上。 江麓的指尖不自觉轻敲了几下课桌。 “那你认识乔叙吗?”在纠结完如何和商泊云开口后,江麓再次想起了关于梦境的猜测。 那个梦中,除了商泊云和他之外,唯一出现过的第三人。 “乔叙?”陈彻重复了遍这两个字,觉得很生疏,“不认识。咋了?附中应该没这号人。是青栾实小的,还是我以前初中的?” 江麓自己都不相信会有这样一个人真实的存在,并且是商泊云的朋友。 陈彻的茫然也证明了这一点。 “要不等会儿问问商老板?他路子广。” 第138章 “不用。他应该也不认识。”心里一瞬涌起失落,但这反而才是正常的结果,他居然会把梦和现实当真。 江麓拨着手上那串688的冤大头,借此转移了对自己的无语。 说起来,收了商泊云这串菩提,总要送他一个什么。 * 熟悉的橘子味比商泊云的人先到座位。 “抄作业?” 陈彻的物理作业即将完工,手里的自动铅笔突然被人抽走。 商·物理课代表·大橘子冷冷一笑:“抄的还是物理作业。” “读书人的事能叫抄吗!”陈彻不得不低声强调。 “我看看。哟,抄的还是江麓的。” 商泊云露出谴责的目光。 江麓仰面看他,头微侧,等着他说点什么。 商泊云破功。 他把练习册递给了江麓:“下不为例。” 骨节分明的大手出现在眼前,橘子味更浓了,江麓心想,商泊云原来也回家洗了澡。还洗了很久。 所以没才没去看消息吗?整个人都被沐浴露给腌入味了。 他接过练习册,商泊云的眼神忽而闪烁一瞬,然后飞快松开了手。 江麓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午自习的铃声响了,他暂且把注意力转移到最后一科生物作业去。 第67章 那份“不对劲”并不是错觉, 它很快一而再再而三的验证了。 下了午自习后收各科作业,商泊云几次都很快地从江麓手里接了过去,像是避免和他有肢体接触一样。 其实并不算很明显。 因为除此之外, 商泊云的态度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江麓习惯了和商泊云之间的亲密, 以至于他只是稍微转变了态度,他就会察觉。 商泊云抱着一沓物理作业离去, 江麓的表情还有点儿愣神。 很奇怪。 明明昨天的时候不是这样。 早上老纪停在超市门口的那会儿, 商泊云还让商熊猫在车窗外和他挥了爪子“拜拜”。 江麓很困惑。 “接吻……一种感性的行为……不只是恋人会接吻来表达爱意……” “出于冲动或者只是暧昧……一夜情……” 搜索里的最高赞回答出现在脑海当中,江麓眼珠子颤了颤, 很久都没有过的焦躁不安迅速卷土重来。 不觉得商泊云也会是那样的人。 ——可总要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 商泊云确实不对劲。 “这道题,其实本质上只是在考察时态, 我记得你之前……” 修长润白的手指点在了纸张上,每段指节都生得很好。 但江麓的指尖其实有薄茧,这是常年练琴留下来的。 昨夜里攥着他的时候, 触感格外清晰。 商泊云的目光不自觉被江麓的手吸引住, 头皮条件反射地泛起快意。 自制力当然是有的,亲吻也可以喂饱他。 二十六岁时纠缠厮混过太多次, 所以“江麓”成为了引起条件反射的骨头。只要尝到了一口, 商泊云就想整个儿吞下。 对于饿了久的商泊云来说,出于“喜欢”的接吻是一颗原子弹, 爆炸之后还有遗存难消的长尾效应。 夜里晕沉沉的亲吻里,他就几乎用掉全部的自制力了。 一晚上没有睡好, 很早的醒过来, 然后态度自然的一块儿吃了早饭, 坐车, 回家。 商泊云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练过什么王八功了。 真能忍啊。 周日的整个上午,商泊云都在浴室里待着, 最后成功将自己洗秃噜皮。 浑身都是沐浴露的气味,盖住了青春期躁动的心猿意马,看到江麓之后,自制力又有塌毁的征兆。 …… “商泊云?你有在听吗?” 江麓戳了下商泊云的手背。 泛着点凉意的触感瞬间让长尾效应继续发挥余热。 头皮发麻。 商泊云下意识把手往自己这一边挪了挪。 挪完之后发现太刻意了。 商狗子看到江麓的手停在空气里,很轻地蜷了下。 他回过神来,已经没法补救了。 “你今天很奇怪。”江麓不打算再内耗思考了。 商泊云:“对不起。” 江麓一愣。 “没关系。” 他的语气变得很淡。 “这道题你再对应一下上下文就行了。” “我今天——”商泊云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几秒,掌心那里被热水浸得发皱,这会儿还没恢复本来的样子。 “我不是故意躲你的。”那个原因也太扯淡了。教室里人声嘈杂,他声音变得有点儿闷,“等放学我给你解释。” 江麓没说话。 商泊云又问:“可不可以?” “可以。” “但是我现在还要继续生气。”江麓言简意赅,把商泊云剩下的话挡了回去。 * “去食堂还是西门啊?” 下了最后一节课,教室里的椅子纷纷挪动起来。 陈彻学得头晕脑胀,急需摄入大量碳水。 “江麓,你不上晚自习的话,要不要也先吃个饭回去?” 江麓摇了摇头:“我不吃。” “那你呢,商老板?” 商泊云还没接话,江麓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第139章 “他也不吃。” 商泊云眨了眨眼,看向了江麓。 然后发现小江同学正淡淡地挑眼看他。 他说:“嗯,我不吃。你和郝豌他们一块去吧。” “行吧。”陈彻扫了这两人一眼,“不许背着我偷偷学习!” 后排很快就只剩商泊云和江麓,教室里稀稀拉拉还有几个打算错峰吃饭的,或者直接啃面包和麦片的。 江麓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去哪儿说?”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低垂着,看起来冷淡而疏离。 商泊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副表情的江麓了。 二十六岁的江麓才惯常有这样的表情,明明是凛然且不让人亲近的,偏偏又勾得人心旌摇曳。 他知道自己下午闯了祸,没把人哄好。 但是生气的江麓—— 太招人了。 商泊云内心的蠢蠢欲动这会儿又冒了出来,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问道:“去行逸楼?” 落在江麓耳朵里,就好像是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 外面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了。 灯光映得楼下的大庭院半明半暗,来来往往都是人。 江麓和商泊云一前一后往行逸楼走,周末,高一高二的学生基本都不来学校,这儿的活动室都没开灯。 商泊云走到了江麓的身边。 ——白天抽风,这会儿又靠了过来。 江麓加快了步伐。 幽微的光线里,背影怎么看都带着点气急败坏。 商泊云被甩开几步,又很快跟了上去。 八角金盘早就被高桂生铲除得一干二净,小叶女贞整整齐齐地排在花坛里,商泊云抓住江麓的手。 “不是刚崴了脚,走这么快做什么?” 冰冷的空气里,商泊云的温度灼灼,把江麓的手整个都包裹,他不得不慢下步子。 “商泊云!” “你昨天还答应我不用后脑勺和我说话的。”商泊云理不直气也壮。 “昨天……”江麓的语气变了个调,“我不想再走了,就在这说吧。” “脚还痛?”商泊云不答反问。 “陈彻都已经好了。” 两个人在楼道这儿僵持了几分钟,手是牵着的,人隔了点距离。 见江麓的态度没有松动的意思,商泊云在冷风里耸了耸鼻头。 “今天下午我态度不对,我先和你道歉。” “但是是有原因的。” 空气中还残留了点橘子的气味,商泊云握着江麓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你确定要听吗?” 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解决这件事吗?江麓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有奇怪的声音随着风一块飘了过来,细弱得像呜咽。 “这儿有猫?”江麓凝神听了几秒。 楼道空荡荡的,声音是从空教室里传来的。 商泊云表情微变。 呜咽声变大了,一声惊呼里,变成了暧昧的喘息。 “老婆,我还以为你要和我分手。” “上次是因为高主任告诉我家里了,我才拉黑你的。” 江麓的表情变得很微妙,想和商泊云换个地方。 “呜呜,老婆,那我们要一直在——” “在干什么!那边的同学!” 正道的光猛然扫射过来,准确定位到行逸楼的空教室,高桂生招呼着保安大爷撒腿冲了上去。 眼看着那道光就要照到楼道了,商泊云拉着江麓躲进了楼梯间底下。 瞬间灰尘满天。 “把前门给我堵着!现在还敢躲到行逸楼谈恋爱?”高桂生声如洪钟,这次有组织有计划地当成捕获了一对野鸳鸯。 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他才杀进去。 “高三不学习跑来这儿?” 楼梯间底下狭窄,堆满了杂物,大多是各个社团的道具,商泊云和江麓挤到了一起。 ……又抱一块儿了。 商泊云幽幽地想,如果非要让他在江麓面前丢人,他宁愿真去练王八功。 “嗯……怎么又是你们两个,上次抓的也是你俩!” 上次也被高桂生撞见的两个人面对面,都没说话,只有彼此的呼吸轻轻地起伏。 紧接着,好几道脚步声响起,高桂生的愤怒之下,男生声如洪钟:“老师,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高桂生更加愤怒了:“上次怎么写的检讨?都想在档案上记大过吗!我已经网开一面了,结果一犯再犯!” 男生梗着嗓子对吼,女生语气慌张,最后被吓哭了。 声音太杂乱无序,江麓在黑暗中拧了拧眉头,忽而幽声道:“我们为什么要躲?高主任抓的是早恋。” “我们这样的,不能算吗?”商泊云很轻地咳了声。 “你指的这样是什么样?” 还是冷冷淡淡的语气。 商泊云精准踩雷:“我们亲都亲了。” 江麓已经和某度搜索探讨过这个问题了。 他冷静地和商泊云分析:“接吻也不一定是恋人做的事。” “也可以出于冲动,暧昧,或者成年人的一夜情。” 商泊云越听越不对劲。 前面几句就算了,“一夜情”是怎么回事。 他回到高中可不是为了提前获得床伴关系的入场券的。 第140章 他的呼吸声变得有些粗重——是情绪起伏导致的。 虽然时间、地点、氛围都不太对,但商泊云知道小江同学需要准确的答案。 他握着江麓的手,十指一根一根挤了进去。 “这些都是歪理邪说。” 脚步声伴随着咆哮和抽泣一同离开。足以被抓去做典型的两个人还藏在楼梯间里,身体挤在了一起,呼吸也被迫缠绕在了一起。 躲得太匆忙,两个人又手长脚长,最后蜷成了个禁锢似的拥抱,江麓的手一直被商泊云握着,不得已地靠在了他身上。 橘子的气味还在飘。 “我亲你是因为我喜欢你。完全没有看出来吗?” 他低着头,像要复刻昨天晚上的事情一样,然后嘴巴立刻被江麓捂住。 商泊云只好拿额头和江麓蹭了蹭。 商泊云的声音不算很大,拥挤的楼梯间里自带混响,所以这句话几次三番冲击了江麓的神经。 “什么?”江麓反问。 商泊云说:“因为我喜欢你。” 他重复了遍。 “商泊云喜欢江麓。” 回音嗡嗡地在杂物堆里横冲直撞,最后一股脑全部钻进了耳朵。 楼道没开灯,看不清商泊云的表情,但他的语气太真诚,没让人听出一点玩笑的意思。 两个人仍然维持着拥抱的姿势,手就那么攥着,攥到升温冒汗。 江麓的心跳又快了起来,但他没忘记来这儿的原因:“那你为什么躲我?” 黑暗中,商泊云叹了口气,他忽而很轻地挣了下,姿势从半坐在地上改成了半跪,随即用膝盖抵开了江麓的双腿。 江麓猝不及防地被带坐到了商泊云身体的中间。 商泊云把茫然的江麓往某个地方不轻不重地嵌过去。 “别乱动。” “这个……就是原因。”他的声音远没有动作这么自然,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 什么原因?这种时候了还卖关子—— 江麓一愣,然后感觉到大腿被某个东西抵着,他瞬间明白过来,面部急剧升温。 刚刚还故作冷淡的人这会儿僵在商泊云的身上,不知道该往哪儿躲。 “给个准话。”商泊云闷声笑起来,“现在,我可以亲你了吗?” 第68章 商泊云一如既往地直白。 直白得让人必须做出回答才行。 江麓的眼睫颤了颤, 拥抱的姿势仍然保持着,商泊云没有再进一步,就像是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他的询问又让人想起了壶山的雨夜, 商泊云传递的温度令人心惊胆战, 江麓没说话,他的动作小心翼翼, 从商泊云的身上坐了起来, 往后退去。 距离一瞬间拉开了,风灌进了怀抱的空隙, 商泊云的眼尾下意识耷拉下来。 脱离了那点接触,江麓的眼睛还有点发晕, 商泊云的字典里大概没有“害羞”两个字。 “可以。” 不过,他的字典里好像也没有。 江麓的声音落在耳中,下一秒, 商泊云还没来得及动作, 少年的手就伸了过来。 狭窄的楼梯间,四处都是堆积的杂物, 江麓只能半跪在商泊云的双腿之间。 那双生了薄茧也依然犹如艺术品的手抓住了商泊云的领口, 带得他低下头来。 嘴唇撞了上去,牙齿磕到了一起, 呼吸洒在脸上,橘子味和这个仓促的吻一同被江麓尝到。 这是江麓第二次接吻, 出于紧张、亢奋, 显得十分莽撞, 技法约等于无。 感觉得到他的舌尖在试探, 商泊云藏着眼底的笑,乖顺地低着头, 嘴唇微微张开,任那一小截冲动柔软的舌尖向里。 接吻一旦有回应,就会一发不可收拾,商泊云很轻地勾缠,江麓攥着衣领的手便不自觉用上了力气,整个人都送到了他的面前。 变重的呼吸声,水声交织,那两句话也在耳朵里回响。 “我喜欢你。” “商泊云喜欢江麓。” 只要这样的话,就可以点燃所有情绪,得到了确定,就不用再去顾忌,江麓生涩且主动,直到呼吸软绵得无以为继。 想要撤开嘴唇的时候,商泊云的手从腰后将他扣住。 “刚刚不算。”商泊云咂了下湿润的嘴唇。 江麓抓在领口处的力气已经松了,这会儿又茫然地轻握了下。 “我问的是‘我可以亲你吗’。”商泊云咬着字句,强调了谁是主语。 “刚刚是谁主动的?” 江麓的心还在咚咚跳,脑子也亲得有点晕,他讷讷答:“我。” “对。”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像是夸赞他的诚实。 商泊云微微俯身,咬住了江麓的唇瓣,照顾他刚刚才亲过一次一样,商泊云的吻很轻地落下,全然不像夜宿时那样急切。 主动和被引导是不同的。 商泊云占了身高的优势,他只好仰着脸,肩膀也向下。有一只手从腰上移到了颈侧,后脑勺被人掌住,所以处在承受的姿态,但没有感觉到压迫感,因为商泊云的亲吻慢条斯理。 温热的口腔再次打开,外来物柔软地侵入,牙关也打开,江麓喉间溢出了轻“啊”声。吻不急不缓,但一点一点深入,扫过上颚的时候,猛然间用力,一股麻意激起,抵达后颈,身躯都跟着战栗。 “吸气……这次学会了。” 第141章 商泊云听到了江麓的喘息声,他给了江麓几秒钟去呼吸新鲜的空气,然后再度亲了下去。 商泊云喜欢接吻,喜欢和江麓一起做的其他事,每件事。 要追前因,是酒吧灯光闪烁时含笑的一眼,还是后来耳鬓厮磨里的情愫,又或者是回到高中后重新和他“认识”,商泊云也说不清楚。 总之好与不好都给江麓看过,欲望和真心在九年前后剖开,他终于快要得偿所愿。 静悄悄的楼梯间里,听得到外面有北风穿堂而过,路灯闪烁一瞬又亮起,飞蛾胡乱飞舞,商泊云每亲吻一次,就越加的用力,绵长得近乎窒息,一点一点把江麓的思绪全部拆吃入腹。 黑暗的角落是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既不属于九年后,也不属于2014,而独独属于他和江麓。 到最后只有粗重的呼吸交织,商泊云仍然单手托着江麓的后颈,亲昵地蹭过他通红的脸颊。 江麓很轻地“唔”了一声,商泊云抬起指尖,抹去了他唇角的水痕。 心跳还是很快。 江麓的手有点儿没力气,这会儿如果要他弹钢琴,肯定会弹得稀烂。 他努力坐直了身体,尾椎骨都是麻的。江麓在黑暗中平复着自己的喘息。 “休息一会儿?然后我送你去校门口。”商泊云低声问他。 “不用。我自己能去,你晚自习别迟到了。” 商泊云不无失望地应了声。 缓慢地让脑子重新转动,江麓露出笑来,遗憾的是楼梯间没有光,这份既灿烂又宁静的笑无从让商泊云得见。 “商泊云,刚刚,我没来得及和你说。” “说什么?” 他抬起湿润的眼睛望着商泊云,这个人的脸庞在黑暗中轮廓模糊,但江麓的眼神依然专注。 “我也喜欢你。” “嗯?” 江麓知道商泊云肯定听清了。 他这会儿也没脾气,反而揉了揉商泊云的耳朵,然后惊异地发现耳朵在他手里动了下。 “我喜欢你。” 商泊云追问:“谁喜欢谁?” “江麓,喜欢商泊云。” 江麓在心里轻轻叹息,自己喜欢的人偶尔好像太幼稚。 “你亲口说的。”商泊云想到了九年之后,立马抓紧了江麓,以一种严肃的语气强调,“不可以忘。无论过了多久。” 以后?会忘吗?他奇异于商泊云会有这么远的担忧。 “不会。”江麓确信。 “……那就好。现在,你也可以亲我了。”商泊云眼神熠熠。 诡计得逞,他长腿屈起,把江麓整个人推到了怀里。 “你是接吻怪吗!刚刚明明已经亲了好多好多次了……”江麓震惊了。 拥抱。嵌紧。 商泊云的头伏在了江麓的肩膀上。 早有把握江麓的心动,但他亲口说出的这句话杀伤力非同凡响,某个地方已经趋于极限,商泊云开始理解痛和快乐如何煎熬的并存。 “你不喜欢吗?”他故作低落,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 蔓延到尾椎骨的快意仍有余波,江麓无法不诚实:“喜欢。但是不能再……” “知道了。”大型犬状似通情达理,“那留着下一次吧。” 商泊云难耐地叹了口气,勉强按下那股叫嚣着不想离开的急迫。 冷风扑面而来,行逸楼早就没有了高桂生的踪迹,而明天的通报批评已经在路上。 若干年后,高主任回想起抓小情侣的那些夜晚时,不知是否会意识到有两只始终漏网的鱼? 商泊云拍了拍江麓头发上的灰尘,灯光底下,它们细碎的升腾飞起。 脸也蹭花了。 他用指腹轻刮了下,问:“真不要我陪你到校门口吗?” “……真不用。”江麓再次强调。 那种不舍得的感觉黏黏糊糊的,缠着人,让江麓觉得特殊又好奇。 “好吧。” 两个人又一起走了一段路,谁都没有再说话,汹涌的情绪之后,他们在岔路口告别。 商泊云往教学楼的方向走,陆陆续续有人从他身边经过,这个点,学校里只剩下高三的人。 走着走着,又忍不住揉了下嘴唇。舌尖舔过虎牙,总感觉江麓在这颗牙上停留过更久的瞬间。 亢奋感只是被强制转移了,他继续走,铃声响了,商泊云干脆直接跑了起来。 陈彻被教室后门的动静惊了一下,扭头就看见了满面红光的商泊云。 上晚自习还这么开心?他奇葩的好兄弟。 “你去哪吃的?又跑着踩点进教室。”他代小许班长谴责商泊云。 商泊云:“蛋糕店。” “西门新开的那一家?味道怎么样?” “好吃。”商泊云施施然坐下,“挺甜的。” 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下。 【未来老婆】:上车了。 他摩挲过手机屏幕,脸上的笑始终就没有淡下来过。 所以,现在算是和江麓开始交往了? ——百分百确定! 他迅速地回复:“我也到教室了。” 【未来老婆】:上课。 商泊云一脸淡然,把备注从【未来老婆】改成了【老婆】,然后才收起手机。 下一次,要看看江麓给他什么备注。 第142章 总不能只是名字。 * 周一,难得的大晴天。 广播里响起了高桂生的声音,没平时响,估计是昨晚捉人那会嗓子劈叉了。 “亲爱的同学们,大家上午好……” 大课间的流程如常发生。 “广播里刚刚有说我们拿的名次对吧!全校都听到了对吧!” 关莘拿着透明的水晶奖杯,高高地捧在太阳下。 棱角折射出熠熠的光,烫金的“团体一等奖”刻在杯身上。 “你小心点。别给摔了。”孟楠没忍住提醒。 “知道知道。”关莘抬头又看了几眼,“这次比赛之后学长就不会再来音乐社了,想想还是舍不得。” 一行人往行波楼走,大课间,高三的很多人都在外面晒太阳,关莘还记得江麓的班级,噔噔地跨到了台阶上。 孟楠皱了皱眉,没说话。 让关莘拿着吧。他猜关莘肯定忍不住嘚瑟,会在商泊云面前也展示一遍,到时候,他就可以单独和—— 关莘刚从楼梯间探出身子,一眼就看到了江麓和商泊云。 阳光被巨大的梧桐枝桠切成大片大片的金绡,落在正说话的两个人身上。 广播里,高桂生正以更加严厉的语气批评那对早恋的情侣,江麓的表情怔了一瞬,商泊云将手向后伸去,要从他口袋里抢什么。 身旁的几个男生侧着脸看,锅盖刘海在大声嚷嚷。 “学长!知音!” 两个人看了过来。 关莘举着水晶杯,然后开开心心地跑了过去。 孟楠站在拐角处的阴影里,目光慢慢变得很远。 第69章 “锵锵锵!奖杯闪亮登场!” 关莘举起奖杯, 开心地递到了江麓面前。 “一等奖,很厉害。”江麓按住一只作乱的手。 关莘没注意到,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不错啊。”江麓身后, 商泊云的声音也闲闲响起。 “嘿嘿, 那可不!我们的奖杯会放在艺术部二楼一起展示。”关莘眼神亮晶晶的,“和江学长的那些摆在一起!” 附中以理科竞赛见长, 艺术部还是前几年新建的, 生源不多,但学校很重视, 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音乐社才拿到了最后一间活动室。 这会儿, 早就和江麓泯了恩仇的商泊云俯下身来,目光也落在了奖杯上。 水晶杯的线条明快,底座上刻着团体成员的名字。 艾雯、关莘、孟楠…… 和“江麓”放在一起。 商泊云垂眼, 江麓握着剔透的奖杯, 笑得眼睛弯弯。 他也很轻地笑了声,性情见长, 商狗子酿醋的手艺暂且搁置。 “对了, 孟楠还有一个‘个人优秀奖’。”关莘回头,朝落在后面的孟楠招了招手, “奖牌你带来了吗?” 江麓把奖杯递给关莘,闻声看向孟楠:“恭喜。” “那个不算什么。”孟楠语气含糊, 优秀奖全市有三个, 他觉得拿不出手, “可惜我们没人报个人赛。” “个人赛可以不用学校名义参加嘛。”关莘接过奖杯, “明年报一个。” “接下来,就等下个月月初的庆功会了。” 孟楠眼神闪烁一瞬, 看向了江麓:“乐活城那边……我已经先预约好了,学长,你们都记得来。” 得到了两个肯定的答复,但他直接略去了商泊云。 孟楠松了口气,和其余人一块道别。 走廊上人很多,初冬的阳光宝贵,影子杂乱。 快到楼梯口的时候,孟楠没忍住,又回了一次头。 江麓已经背过身去,却被商泊云捉住了手,土气的锅盖刘海扯着那个讨厌鬼的胳膊,另一个壮得和冰箱似的娘娘腔在旁边说着什么闽南普通话。 他瞳孔微缩,觉得太阳底下,每一个人都碍眼。 连曾经认为开在高枝上的人,也被晕染上俗气碍眼的光。 几级踏步上,关莘停下等他,永远挂着傻葵花似的笑。 “这周的家长会,还能再听到一次全校广播的表扬。开心!” 孟楠跟着扯了下嘴角。 * “让我看一下。” 音乐社的人走完了,商泊云趁着江麓没注意,立马捉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看?”江麓不解。 “就看看。” 念头一起就不可收拾,商泊云十分想知道江麓到底会给他什么备注。 毕竟,现在都……那什么的关系了。 商泊云可太好奇了。 陈彻搂着商泊云,语气凛然:“少爷,一句话的时候。刀在手,杀商狗。” 通常,商泊云是一个目的性很强的人。 这是江麓的认知。 所以,他一旦执着一个事情,就肯定有自己的原因。 他给商泊云的备注就是名字,没什么不妥,但总感觉莫名的心虚。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商泊云忽地叹了口气,长眉低淡地垂了下来。 江麓沉默。 江麓妥协。 解锁,点开红围巾企鹅,他把手机递给了商泊云。 满怀期待的商狗子在班级群消息下面找到了自己。 【商泊云】 他的名字…… 竟然只是他的名字! 商泊云捏着手机,表情变幻莫测。 第143章 江麓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商泊云拿出自己的手机:“小江同学,请大声把你的备注读出来。” 置顶的聊天框里,“老婆”两个字刺入眼帘。 江麓大脑空白。 什么意思?老婆?显然没到法定婚龄,所以商泊云想告诉他他有女朋友? 一瞬之间,心情急转直下。 陈彻好奇地探过头来:“什么什么?”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迅速挡住了陈彻的脸,江麓漂亮的桃花眼变得极其暗淡。 锅盖刘海第一次被江麓推开,震惊不已:“少爷?!” 郝豌轻踢了下陈彻。 但是。 “你的备注”。 江麓很快看清楚了那个白鸟的头像,耳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 “我不读。”他说,“……不行,商泊云,你改掉!” “我伤心了。”商泊云应了一声,而后倒打一耙,“我的备注怎么可以只是名字。” “陈彻,你给我的备注是什么?” 重新站直的陈彻热情接腔:“商狗。” “陈彻给我的备注也是名字,你能和他……”商泊云一噎。 江麓露出笑来:“和他一样啊?” 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换上了个可怜的语气:“你得和我改个差不多的。” 江麓立马摇头,耳朵继续红。 商泊云薄而锐利的眼尾向下,淡棕色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望着江麓。 江麓试图不为所动。 商泊云俯下身,长睫眨阿眨,薄唇无声开合:“老婆?” 江麓眉心一跳,下意识扭开脸。锅盖刘海正搂着郝豌伤心,没人看清楚。 商泊云的表情顿时变得更加受伤。 江麓:“……那我改一个别的。” 商泊云摇了摇不存在的尾巴,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无论如何也没有商泊云那么厚的脸皮,江麓的手指停在备注上,把“商泊云”三个字删掉。 “快点。”商泊云见江麓指尖僵硬,语带不满地催促。 江麓重新打出了商泊云的名字,然后在商泊云闹起来之前,迅速地在后面补上了一颗小小的爱心。 商泊云盯着那颗心看了几秒。 怎么可能把商泊云的备注改成那两个字,江麓红着耳朵,镇定地问:“这样?” 商泊云:“太少了。” 江麓默默摁了九颗爱心,然后觉悟很高的自行置顶,商泊云才终于放过他。 “以后一年增加一颗。”幼稚鬼如是强调。 “备注后面放不下那么多。” 江麓无奈地提醒商泊云,然而自己却下意识记了下来。 * “好了,这节课就上到这儿,大家先去吃晚饭吧。 ” 叶凝正准备收拾教案离开,讲台下,许葭禾举手。 “叶老师,这周日学校要召开家长会。” “噢,对对。”叶凝还要去开每周一的组会,忙得有点晕头转向,“这周日的下午,学校会在各年级召开家长会,大家通知一下各自的家长,如果有特殊原因的,记得提前和我说明情况。” 底下声音瞬间嘈杂,叶凝看向教室最后面的江麓,眼中难掩担心。 江家会由谁来? 之前的几次家长会,来的都是江盛怀的那个秘书。 叶凝拧眉,出了教室。 明盛集团的董秘,江盛怀的左膀右臂,说话永远公事公办,可以把家长会当作集团的会议对待,和高主任你来我往,滴水不漏。 江麓在一侧等着,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她了,就露出温淡的笑,然后张淮也会客客气气地走过来:“麻烦叶老师了。” 叶凝叹了口气,今年的家长会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照常和商泊云等人告别后,周一并不上晚自习的人独自坐上了迈巴赫。 家长会江麓没想太多,他很习惯江盛怀不出席这样的场合。 这件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张淮负责,虽然附中要求来的必须是家长,严格一点的班主任,老人、兄姐都不行,要求必须是父母中的一人。 但独独他可以是例外。 “江先生今天下午临时出差了,张秘书让我和少爷你说一声。” 前头,老纪专注地等待红绿灯。 江麓敛起思绪,问道:“爸爸去哪儿出差?” “要去新加坡和澳洲。张秘书说预计一个多星期。”老纪挠了挠了脸,“十天半个月都有可能,看项目的情况来决定。” 长洲车水马龙,繁华的霓虹像无数条长练,江麓应声,车窗上映着的面孔没有什么情绪。 那么张淮也没有时间来家长会了。 他反倒觉得轻松。 和光山苑,最高处的五层别墅一如既往地安静。 尽管水晶吊灯在夜里光芒熠熠,也依然是一种璀璨的安静。 灯光会令人产生“被等待”的错觉。 江家的保姆听到了车辆驶入的声音,走到了门外。 “崔姨。”江麓的眼神柔和下来。 贴着口袋的手机忽而很轻地震动了下。 置顶的聊天框里,尾巴后跟着九颗爱心的商泊云准时得像计算过他到家的时间。 【商泊云】:到家了记得先吃饭再练琴。 明明自己也时不时蹦出各种幼稚的操作,却总爱把他当小孩。 第144章 他说了个好,那边的话接得很快。 【商泊云】:老婆^o^。 ……! 脸热了又红,崔姨哎哟一声:“我就说这空调温度太高了点!” 热心的保姆急匆匆去找中央空调的按钮了。 那点儿失落轻盈地消失,江麓默认了商泊云的称呼,回了一串无可奈何的省略号。 也许人能获得的爱也此消彼长,从一个地方有所缺失,有朝一日会在另一个地方被满足。 这个矛盾而复杂的命题长久以来困惑过江麓,直到他确认在父亲的天平上,他的砝码依靠各种附加条件获得价值。 乖巧。顺从。钢琴。妈妈。 但现在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求证了,商泊云给他的喜欢货真价实。 * 保安大爷拿着大喇叭在校门口维持秩序,校门外停满了车。从小电驴到大越野,马路堵得水泄不通。 挂着志愿者袖章的学生也都在门口穿梭,时不时被人围住问路。 五班的教室里,已经到了不少家长,蓝白校服的学生大多站在座位旁边。 “要去艺术部?”商泊云眉梢微挑,没忍住捏了捏江麓的脸颊。 “嗯,高主任还给我准备了发言稿。” 艺术部刚刚起步,小江同学是外置的招牌加吉祥物。 商泊云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他还要帮叶老师登记来访家长表。 “就一会儿。”江麓顺毛撸狗。 商泊云:“小江同学,你最近越来越粘我了。” 江麓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到底谁粘谁啊! 商泊云哧哧地笑起来,和他一块儿走到楼梯口才回去。 “宋鹏程。郝豌他妈。” “阿姨好,是‘鹏程万里’的鹏程吗?” 教室门口摆了一张课桌,商泊云重新回来当门神。 高挑如模特的寸头女子“嗯”了一声。 商泊云在登记表上写下了郝豌妈妈的名字。 “郝豌去便利店给家长们搬水了,宋阿姨,您先进去坐吧。郝豌的位置是三组五号。” 高跟鞋踩得蹬蹬响,有家长瞅了眼脖子上还有纹身的超模,悄悄吞了口唾沫。 陆陆续续又有家长到,只剩下几个人的名字后面还有空缺,一贯放养他的商红芍女士也姗姗来迟。 以前的几次家长会,来的人好像都不是江麓的父母。 张叔叔。 也不同姓。 大概是明盛的副手。 手中的笔无意义地转了几圈,江麓那会儿神情很自然,并无任何不快。 过会儿和他去操场转转吗?不过今天好像有点冷,那会儿江麓还打了个喷嚏…… “同学,同学,这儿是高三五班吗?” 一个特意压低的声音响起,商泊云一抬眼,就看到一张——完全看不出什么样子的脸。 大墨镜,口罩,白色帽子,黑色羽绒服。 今天似乎也没要冷到这种地步。 “您好,是的。” 女人松了一口气,而后摘下墨镜。 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看向了他。 “你好,我是江麓的妈妈,请问是要先在这儿登记吗?” 商泊云愣了一瞬,很快道:“对。” “差点迟到。”叶明薇看着上面写满了的名字,忍不住低声嘟囔。 指节纤长,琢玉削竹一样,端秀的“叶明薇”三个字填满了“江麓”旁边的空格。 其实是他来登记名字的。 叶明薇把笔递给他,商泊云站起来:“阿姨,我带你过去。” “我叫商泊云,是江麓的同桌。”他说。 “这么巧呀?”叶明薇是偷偷从榕谷溜出来的,磕磕绊绊一路,居然很顺利地找到了高三五班。 附中门口的志愿者很热心,小麓的这位同学也很热心。 她的眼睛弯了弯,微扬的漂亮弧度和江麓笑时如出一辙。 第70章 “花了一个多月, 怎么才重新考到和高二期末的水平。”陈彻的爸爸看到成绩条后,絮叨的话就没有停过。 锅盖刘海臊眉耷眼地听候发落。 “这样可不行。等会儿我就单独问问你们班主任,你这一天天的在学校干了什么。我瞧你同桌考了年级二十多名, 这一圈不会你成绩最差吧?说话。” 一旁, 陈彻同桌的家长笑得很礼貌。 “这个我不清楚……” 姗姗来迟的商红芍望了眼可怜巴巴的小锅盖,把商泊云的成绩条收了起来。 “叶阿姨, 江麓的为自己是这儿。”商泊云的脚步停在教室最后面。 江麓的座位空荡荡的, 叶明薇还没来得及露出失落的表情,就听得前面的男生解释:“江麓他去艺术部了, 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过一会儿就回来。” 地面发出点摩擦的轻微声响, 商红芍看着商泊云抽开椅子。 穿着大羽绒服的女人柔声和他道谢,拢了拢衣服下摆,这才坐了下来。 商泊云抬眼, 迎上了商女士半含戏谑的目光。 商泊云揉了下鼻子, 一脸的理直气壮。 “我先去整理登记表。”他说。 “好的,刚刚谢谢你, 商同学。” 商红芍忍着笑, 觉得自家儿子转身的动作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要正经几分。 叶明薇好奇地打量着江麓的课桌,书很多, 一本一本整整齐齐地摆着,除此之外, 课桌上只放了一个保温杯。 第145章 “……物理竞赛一等奖留念……商泊云。” 看来同学关系不错。 叶明薇更开心了。 桌子上就只有这么多东西了。 她记得江麓很小的时候, 就会自己把那些琴谱都好好地收起, 从不乱放。 这点像他爸爸。 一张纸条压在保温杯底下, 叶明薇抽了出来。 “这是上次联考的成绩单。” 察觉到她的疑惑,一旁的商红芍开了口。 叶明薇扭过脸去, 邻座的女人朝她露出笑。 “你好,我姓商。” 叶明薇意识到这是刚刚那个小同学的妈妈,立刻也打了招呼。 教室里人声嘈杂,最后的几个家长也终于到了,叶凝、郝豌和其余几个人搬水到教室,商泊云起身,去交登记表。 从门口递过来一眼时,就看到他们家商女士和叶明薇相谈甚欢了。 商泊云想了想,拿出手机给江麓发了条消息。 “还有十分钟,家长会就开始了。先把水发下去吧。”叶凝擦了把汗,从商泊云手里接过了登记表。 “我看看,人都差不多到齐了……”江麓提前和她说过,这次张淮不会来。 不过没事,她自觉自己也能算半个家长,反正比张淮那个假笑人好得多。 叶凝下意识看了眼江麓的名字,然后猛然抬头。 ……! 不是吧,她堂姐怎么来了?! 叶凝急了,江盛怀知道吗? 虽然反对江盛怀的过度保护,但叶明薇的身体确实很不好。 她目光扫向外面,没有看到疗养院的人。所以叶明薇很可能是自己悄悄出来的。 叶明薇和商红芍聊得正开心,忽然察觉到一个灼灼的目光。 她侧过脸,看到了叶凝的表情迅速变成大写的惊慌。 她连忙拉下口罩,露出了那张毫无岁月痕迹的面孔。 涂了口红,乍一看,气色很好,不见病弱。 叶明薇小幅度地朝叶凝挥了挥手,又把口罩重新戴上。 叶凝只好暂且按下心里的紧张。 * 陈新平横看竖看不满意陈彻的成绩。 “真不是我说你,眼看着高三第一个学期读完了,转眼又是下个学期。你这成绩能上长洲大学?” “我想去京市。”锅盖刘海埋着头嘟囔。 “华清和京北,你又有哪个能沾边?”陈新平眉毛一竖,“志气倒是高,倒是拿出点本事来让我看看,总和你玩一块的那几个人考得……” “陈叔叔,喝水。” 一瓶矿泉水放在了陈彻的桌子上,陈新平的话被商泊云打断。 “哦哦,商泊云啊。” 商泊云甚至把瓶盖都热心地拧开了,陈新平只好接过水,喝了一口。 透心凉。 陈彻的耳根子终于清净。 “别蹲着了。”商泊云把锅盖刘海提溜起来,“还有一箱水,我和郝豌发不过来。” “在哪呢在哪呢?”陈彻忙不迭问。 “讲台。” 腿都蹲麻的陈彻扶着课桌,丧尸似的往前拱了过去。 坐在江麓位置上的叶明薇没忍住笑出了声,还好带着口罩,遮掩住了。 “叶阿姨,喝茶还是饮料?”商泊云想了想,“温水也有。” 陈彻他老爸看了看手里的矿泉水。 叶明薇很久不喝饮料:“不麻烦的,温水就行。” 商泊云点点头,在一旁的商女士托着脸,道:“我要橙汁。” “诶,还有橙汁吗?”叶明薇有些惊讶,刚刚抱进来的好像都是矿泉水。 商红芍微微一笑:“看你想喝什么了。” 叶明薇纠结了几秒,护士长的絮叨犹在耳畔,她道:“我还是温水就好了。” 商泊云点点头,很快就去安排了。 前座,陈彻他爸又默默喝了口农夫三拳。 真的好凉。 * 家长会的流程一向固定—— 校长闪亮登场。 高桂生回顾过去,着眼现在,展望未来。 学生代表发言。 班主任发言。 家长和班主任一对一交流 附中牌陈酿经典鸡汤,见者有份。 校长洋洋洒洒讲了半个小时,然后把家长会交给高桂生主持。 一旦没人限制,高桂生的慷慨陈词就收不住,一个小时后,广播里的声音终于意犹未尽的结束。 教室里,家长和学生都有些疲惫了,陈新平喝完了水,这会儿甚至没力气再数落陈彻。 锅盖刘海见此,又拿了瓶农夫三拳给他老父。 “……有茶吗?”陈新平问,“想喝点热的。” “没有。”陈彻答得很快。 陈新平脸一垮。 “下面,由两校联考第一名、高三五班许葭禾同学发言,分享学习经验。” 广播室里,高桂生恋恋不舍地把话筒递给了许葭禾,拍了拍她的肩膀:“多说点。别又只讲个两三分钟。” 许葭禾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两百字发言稿,镇定点头。 “还得是我禾姐。” 广播发言被许葭禾以四分钟迅速结束,流程终于走到了各班班主任的身上。 陈彻锤了锤蹲麻的腿,等叶老师讲完,就是商狗作为五班的学生代表发言了。 第146章 他的铁铁向来言简意赅,所以解脱近在眼前。 “陈彻。” 商泊云靠在门口喊他,神情是少见的认真。 有情况? 陈彻眼神一凛,立马拖着僵硬的腿往外挪。 “镜子?郝豌的?” 陈彻捏着艾莎公主的镜子,依言把它举到了商泊云脸的高度。 “嗯。” 陈彻一头问号。 虽然青春期的男生没几个不在意自己的发型,可商泊云这会儿抽的什么风? 杵在走廊上,对着镜子端详那张虽帅但狗的脸,拨弄并不存在什么问题的刘海,校服是附中八百年没变过的款式,也不知道有什么好整理的。 哦,明明不近视还把眼镜又戴上了。 他眼珠子转了转:“怎么,隔着两栋教学楼,在艺术部的钢琴家也能看到你啊?” 陈彻越想越觉得可能,嘎嘎直乐。 商泊云:“手别抖。” 陈彻“嗷”了一声,全神贯注憋笑。 很快,锅盖刘海就笑不出来了。 不是每次当学生代表时发言都不超过五分钟吗? 不是也会吐槽高桂生的演讲太长带他一起溜号吗? 现在这个在讲台上从数理化学习方法分享到运动与自律还现挂一段谐音梗的人是谁啊!是谁啊! 陈新平攮了陈彻一下:“你们班主任说商泊云年级第二?你之前怎么没提过?我记得以前他不老是五六七吗?” 这不是不想听你念叨嘛。 陈彻低头画圈圈持续装死。 没参加过家长会,叶明薇看什么都新鲜,连高桂生的讲话都认认真真地做了笔记。 这会儿听到商泊云的发言,她悄悄冲商红芍道:“你们家小商好厉害。” 商红芍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扬起的嘴角,她声音谦虚:“也没有。说起来,他英语还是江麓帮他提高的。” 叶明薇看了看成绩单,江麓的英语只扣了一分。 “他啊,从前英语及格都悬。”商红芍毫不留情地揭老底,惹得叶明薇一阵低笑。 陈彻在地上听着后面两个妈妈的交谈,忽然觉得自己脑袋痒痒的。 优秀代表商泊云还在发言。 眼镜削弱了五官的攻击性,外形占了优势,笑容也是和煦的弧度,举手投足大方自然,丝毫不露怯,乍一看,完全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学生。 陈彻幽怨地想,他这个死党,真的还是平时那个物种吗? “……同学之间的互相学习也很重要。这学期以来,我和江麓同学结成了学习小组,在他的帮助下,本次联考,我的英语……” “还真是。看来他和我们小麓是很好的朋友。居然周末都一块儿学习。”叶明薇眼睛亮晶晶的。 “是很好的朋友。”商红芍如是道。 两人相谈甚欢间,陈彻终于福至心灵,明白了商泊云为什么突然孔雀开屏。 心思太深沉了! 他猛地蹿了起来。 他怎么没想到?得趁着现在先给未来岳家留个好印象。 锅盖刘海瞪大眼睛往讲台下面瞅,许葭禾的爸爸坐在那儿,穿着领导夹克,光看背影,也能品出一身官威来。 ……算了。 陈彻遂又怂怂地蹲了回去。 “以上,就是我的发言,感谢大家。” 详略得当,声情并茂,堪称情感充沛,商泊云口才向来好,居然让一些家长和同学都听感动了。 陈新平鼓掌鼓得格外起劲:“哎,商泊云现在是你们班学委吗?我以前还担心你俩一块儿老玩,你看看人家的觉悟。” 陈彻翻了翻眼睛:他那是学习的觉悟吗。 第71章 “江麓, 等会儿还有事吗?有家长想问你长洲市钢琴公开赛的事情,学校高一有好几个进了复赛的。”艺术部的老师叫住了他,“还有一个以后打算走专业路线的。加个联系方式?” “下次吧。”江麓拒绝得干脆。 妈妈突然来了, 爸爸知道吗? 冬天, 着点儿凉就能让她发半个月的烧。她身体刚好没多久……如果爸爸知道,绝不可能同意。 艺术部的讲话流程比之附中本部, 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冗长, 这会儿距离收到商泊云的消息已经快一个小时了。 “我先失陪,付老师。” 眉宇间的情绪不动声色, 江麓拧开了广播室的门把手,直到出来之后, 脚步才变得焦急。 焦虑之中又升起不自胜的喜悦,怀着微妙的侥幸,觉得妈妈短暂离开疗养院也没有关系。 他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读书、钢琴或者别的理由, 总之爸爸说, 他不应该去打扰她。 隔着视频见面也可以,但也要先询问合适的时间。 江麓很快地从楼梯口出来, 沿路有不少认识的人, 音乐社的谁和他打了招呼,他匆匆应了一声, 干脆跑了起来。 校园大道梧桐都枯了,巨大的“y”字形枝桠向南北的天际伸展, 有好些偷溜出教室的学生, 结束和老师交流的家长都往校门的方向走。 奔跑的少年和他们背道而驰。 又经过两栋教学楼, 再上两层楼, 走廊上站着很多人,许葭禾正在和她爸爸说话, 看到满面潮红的江麓有些意外。 “江麓,家长会还没结束,叶老师在教室里。”她说。 第147章 江麓点点头,仓促地向她道谢。 心脏跳得极其剧烈。 “这就是江家的那个孩子吗?”许葭禾的爸爸低声问。 隔着窗,能看到教室最后面全副武装的女人。叶明薇一病十数年,听说最严重的时候一只脚已经踏过了鬼门关。 “明盛的江家?对。” 许葭禾的爸爸神情了然。 说起来,他也很多年没看过江盛怀的妻子露过面了。 江麓的脚步停在了教室的门外。 背上淌着热汗,这会儿穿着的校服外套也嫌热。 因为家长会,教室里特地开了空调。平时高主任总说要增强抵抗力,路过看到哪个教室关了门,还会打开门忍不住啰嗦几句。 所以何畅那会儿换座位的理由理论上很诱人。 今天是晴天,但还是有点冷。 妈妈穿着厚重的羽绒服,坐在他的座位上,戴着帽子,手里捧着个冒热气的纸杯。 她侧着脸,和商阿姨在说着什么。 商阿姨很健谈,所以她眼睛里一直噙着笑。 商泊云走过来,替她们两个重新拿了喝的。 悬着的情绪忽然就降落了,尽管心跳依然惯性的惴惴不安。 “不是说只要一会儿吗?” 商泊云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他。 “在艺术部那儿等的有点儿久。”江麓声音发虚,“你知道,所有学部的教导主任都是一个风格。” 商泊云给他手里塞了一个相同的纸杯:“高主任的不同版本。” 江麓笑了下。 “妈妈。” 叶明薇回过头看他。 口红没落在纸杯上,叶明薇的嘴唇不见一点苍白。 “小麓!” 她想站起来,但江麓先走了过来。 “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 “怕你告诉你爸爸。”叶明薇说。 如果早知道,在一开始的开心之后,他确实会和江盛怀做一样的选择。 他不能自私地只为了自己。 这会儿他站在叶明薇面前,低着头。 “嗯。” “但是妈妈你能来,我很开心。” 叶明薇忽而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开心那就笑一笑。” 一直都握着温水,所以她的指尖也暖乎乎的。 叶明薇分开手指,用力地把江麓的嘴角向上按去,那双和他相似的眼睛认真望着他僵硬的“笑”,然后自己先破功。 “哈哈哈……” 叶明薇乐得不行,江麓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眼尾弯起。 “……咳咳。” 江麓神情一变,连忙弯下腰去,用手轻拍她的背。 “咳……没事,我没……咳咳!” 咳嗽声越来越剧烈,羽绒服包裹着的叶明薇痛苦地蜷成一团。 讲台上,一直被陈新平拖着说话的叶凝匆忙跑了过来。 “怎么了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 叶明薇听得到他们焦急的声音。 费了很大力气压住咳嗽,她重新摆正了身子,涂了腮红的脸咳出了病态的潮红。 “我笑太用力,呛着了。”她说。 江麓垂着眼,长睫掩盖住了她所熟悉的不安。 教室里的人都被刚刚剧烈的咳嗽吸引了。 叶明薇讷讷地把口罩戴上去:“……对不起,小麓。” 江麓摇摇头:“慢点儿呼吸,再休息一下。” 一只手仍在轻缓地拍着叶明薇的背,另一只手扣在椅子边缘,绷紧得毫无血色。 商泊云沉默地看着,忽而道;“咳嗽的话,口罩先不要戴着。” 江麓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俯下身子,手指很轻巧地递了上去,替叶明薇摘下了口罩。 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教室外的风是冷的,呼吸不畅的感觉消失了,叶明薇安静地坐了一会儿,不敢再随意波动情绪。 “要不,先回疗养院吧。”叶凝犹豫几秒,终于出声。 “嗯嗯。”她连忙点头。 江麓扶着叶明薇站了起来。 还有好几个家长在等着叶凝,叶凝一打眼,看向了商泊云。 没等她开口让商泊云帮忙送一送,热心肠的小商同学已经走了过去。 江麓很自然地把手机递给了他。 “帮我拨个电话。” “给纪叔?” “对。” “麻烦商泊云了。”叶凝松了口气,郑重其事地和商红芍道谢,“江麓他妈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 “应该的。” 商红芍收回目光,转而和叶凝聊起了商泊云的学业情况。 听到江麓说“没事”,叶明薇的表情却依然有些不安。 走廊上人很多,她摸了摸口袋,还好今天多拿了几个口罩,还可以换上新的。 她是趁着护士长今天调班,悄悄从榕谷跑了出来的。 从阿盛和张秘书电话中才得知家长会,虽然是一时冲动,但也算全副武装。 明明不想让他们父子俩担心来着的。 叶明薇握了握江麓的手。 “家长会开得怎么样?”江麓忽然问。 “挺好的。就是你们学校的老师说了好多,我都记不过来了。”叶明薇一愣,紧绷的心绪也缓和了下来。 “看了你的成绩单,没有偏科。物理比我那个时候好多了。” 第148章 “妈妈,你念的是文科。”江麓笑了下,“而且物理,我一开始也不是很好。” 余光里,商泊云和他们隔着几步的距离,正在给老纪打电话。 察觉到他的目光,商泊云扭过头来,口中还在说着什么,又下意识地点点头,大概是在和老纪确认时间地点。 “我就要回榕谷了。” 叶明薇望向人头攒动的校门口,不自觉握紧了江麓的手。 小时候绵软一团的小爪子,现在指节分明,修长而有力,有薄茧压过她的掌心。 久不弹琴,叶明薇的手中早就没有了苦练的痕迹。疗养院的小护士总是羡慕地捧着她的手说“江太太是有福气的人”。 “纪叔还没来。妈妈,再陪我坐会儿吧。”江麓说。 叶明薇的惆怅烟消云散,她欢喜地点头。 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座椅上零落着最后的枯叶,叶明薇没有拂去,反倒孩子气地直接坐了下来。 两个人说话,大多数时候是叶明薇在说。 也许是因为紧张,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接触外界的新鲜,叶明薇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 江麓专注地听,眼睛看着她灵动鲜活的面孔,长睫时不时轻眨。 商泊云没过来。 他在校门口和门卫大爷闲聊了一会儿,然后等到了老纪的电话。 说是正好在外面,所以仅仅过了十五分钟,熟悉的迈巴赫就开到了附中门口。 “这下真要回去了。”叶明薇说,“我再不回去,护士长都要急疯了吧。” 说话的这点间隙,她还抽空回了好几条消息,一再要她们别告诉阿盛。 女人裹紧厚重的羽绒服。 头有点晕,叶明薇抿唇,让自己的背尽量别显得佝偻。 手搭在了江麓的手臂上,叶明薇觉得自己像只企鹅。 因此她又悄悄地笑了笑。 车门已经开了,老纪如临大敌的等着。 “妈妈。” 叶明薇回过头来,那双他所肖似的桃花眼认认真真地等着江麓剩下的话。 “忘记和你介绍了。” 压抑了一整个下午的情绪在这刻忽然破开一个小口,所有的酸涩涌了出来,浸泡着他的心脏。 记忆之中,一直是这样的去注视,只能隔着距离注视。 所以当妈妈来到他身旁时,连快乐也会有负罪感,童年时很多次以为自己会彻底失去她,因此每次相见和道别也无法不患得患失。 以至于到后面,交谈都觉得是一种奢侈。 但这一天,这一刻,在鼓胀的酸涩之中,又包含着一种近乎预感的冲动。 如果现在不告诉她—— “他叫商泊云。他是……” 叶明薇露出意外的神情:“小商已经告诉过我名字了。” 江麓的嘴唇微动,手指忽而被商泊云勾住。 巨型犬垂眼,静静地摇了摇头。 江麓深吸了一口气,理智回笼:“他是我最重要、最亲近的朋友。” “我看得出来呀。”叶明薇伏在车窗边沿,“妈妈很替你高兴!” “你们快进去吧!外面风大。”她努力地挥了挥手,口罩也挡不住她的雀跃。 车窗重新升了上去。 两个人并没有先回教室,而是目送迈巴赫消失在道路尽头。 校服的袖口肥大,遮盖住了勾缠在一起的手,不过,两个男生牵着手,虽然怪异,其实也不会被人想多。 谁也没走,就这么握着,商泊云忽然叹了口气:“江麓,我好冷。” “那我们回教室。” 商泊云却把手抽了出来,然后在暮色里将他给抱住。 “要抱抱。” 商泊云的脑袋搁在江麓的肩膀上蹭了蹭。 有疑惑在心里生出,同时越发明白九年之后的江麓为什么压抑着那么多的痛苦,但商泊云什么也没问。 “你——!” 江麓惊呼出声。 说是拥抱,结果商泊云直接把人给整个抱了起来。 悬空感令人很不安,江麓下意识勾住了商泊云的脖子,腿也搭在了他的腰上。 “哪有这么抱的。”江麓恼得想咬他。 “怎么不算。”商泊云闷笑出声,一只手托着江麓的屁股,一只手搂紧了他的腰。 锻炼是很好的习惯,幸好他坚持了很多年,核心稳得可以拉雪橇——如果有这么个机会实践的话。 “你放我下来。别人都看着我俩!” 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一对十七岁的恋人,两个男生的拥抱也似游戏或捉弄,幼稚的少年心思谁都会有。 “让别人看着吧。”商泊云得意洋洋地抱着江麓往前走,“如果有人问,我就说,这是我从澳大利亚偷回来的树袋熊。” 热气从脖子直接冲到了天灵盖,江麓干脆破罐子破摔,手搂得死紧,腿缠着商泊云的腰腹,整张脸都埋进了他的颈窝。 暮色氤氲开暖绒的颜色,这是冬日难得的晴朗,校园都在干燥的夕阳里。 江麓却不由得想起了水雾濛濛的壶山。 高台碧色,无上金身,他和商泊云如出一辙,其实并不笃信鬼神。 手上的那串菩提现在压在商泊云的脊骨上,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 在不可知的未来,在某一刻悲观的预感之中,如果一定要江麓选择一个可以去信仰的——那允诺他的神佛应该穿着附中的蓝白校服,语调懒散,捉弄完他又过来咬他的耳朵。 第149章 听起来很不靠谱,可江麓愿意付诸虔诚。 十七年背负原罪,理应怀着愧疚、为了自赎而活。 想亲近的无法去依赖,但一霎窥见天光,是不是从今往后,会有人和他一起走。 第72章 夕阳是一大颗融化的橘子。 商泊云是一大颗清晰的橘子。 橘子的气味今天好像格外浓烈, 都有些甜腻了。 江麓埋在这颗橘子里。 甜食脑袋的小江同学接感觉到莫大的心安。 树袋熊就树袋熊吧。 不管了。 他去过澳洲,可以假装自己是当地土特产。 树袋熊没有那么多的烦恼,抱着他的桉树, 饿了啃几口就行。 江麓扭过脸对着商泊云, 只看到了他的下颌线和耳垂。 耳垂的轮廓是圆的,但很薄, 借着光, 细小的血管也变得清晰。 江麓忽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老纪偷偷给过他的零食。 是老纪的孩子藏他衣服里的、一包很小的饼干一样的东西, 造型有点像耳朵。 没见过,是甜的, 有淡而诱人的香味,江麓悄悄吃光了。 后来老纪的孩子长大了,不再爱吃零食, 老纪的兜里也就再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东西。 江麓挂在商泊云身上, 喉结很轻地滚动了一下。 校园大道上人越来越多,家长会已经结束。 “哎!商老板。” 长袖善舞朋友遍天下的商泊云很快碰到了认识的人。 “哟, 这是咋了?” “脚扭了?还是你俩在玩什么游戏?” “卧槽, 你抱着……” 不少人以为商泊云抱着女朋友,等看清了背影是个男生, 顿时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喋喋不休的声音里,商泊云把江麓往怀里按, 只留给别人一个后脑勺。 “国宝。谢绝参观。”商泊云十分臭屁。 “熊猫啊?” “进口熊。” 树袋熊算熊吗? 江麓在心里腹诽。耳朵又红了。 但是他不想回头, 也懒得和人交流。 树袋熊是不会说话的, 索性就这么继续挂在商泊云身上, 反正他抱得动。 说自己冷的人暖和得冒热气,江麓把手往商泊云领口搭了搭。 刚刚还得意洋洋的巨型犬瞬间一个冷颤。 江麓看到商泊云的耳朵动了下, 于是他的手指又伸进去一点。 商泊云没出声,下颚线的弧度却绷紧了些。 手指稍一按,可以清晰地压到商泊云的脊骨,冰凉的指尖被热意包裹,江麓没忍住,数了下商泊云后颈上的骨节。 “江麓。” “我手冷。”江麓慢吞吞地说,“要捂捂。” 十分理直气壮,令商泊云无比熟悉,因为他刚刚“要抱抱”时也这么理直气壮。 相处久了,各自的习惯像镜子一样彼此映射,截然不同的人也会具备和对方一样的特性。 指尖划过脊背,传递来的温度是冷的,反倒激起了商泊云过于敏感的反应。 肢体的接触是会留下记忆的,“触摸”可以像雕刀凿木,而这双手曾经很多次在商泊云的背上留下过红痕,又或者是按住掌心,给他回应似的拥抱。 商泊云淡声建议:“你手放我兜里?” “那我会掉下去。” “不会的。” 江麓听出了他声音有点儿不一样了。 起了作弄的心思,手指试探性往下,菩提手串从腕骨滑落,直接滚落在商泊云的脊背。 骨碌碌的冰冷从上至下。 江麓没料到手串会掉,下意识地探手想去抓。 他整个人往上一涌,胯骨相撞,带着异样的痛剐蹭而过,撩起了其他知觉。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憋住,然后破功。 他忽而抬手,毫不留情地打了下江麓的屁股。 “商泊云!?”江麓震惊了,“你——”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 他,江麓,十七岁,还有不到三个月成年,说是大人完全没关系。 总之已经远离童年很久了。 在变成树袋熊被人端着走了一路之后,居然还被打了屁股! “不能这么乱动。”商泊云一字一字强调。 “我是在捞手串!”江麓忍着羞恼控诉,手徒劳地往下晃悠。 被碾过的地方不止脊背了,那一下撞出了点别的感受,疼痛中带着快意,商泊云头顶冒泡泡。 他大声反驳:“你是在要我的命!” ……? 江麓眨了眨眼睛,一瞬间没接上商泊云的脑回路。 过了几秒。 “……我要下去!” 真想切开商泊云的脑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切开得是白皮黄瓤的新品种甜瓜吧? 他怎么和个河豚一样,一碰就炸。 “那你先别乱动。” 江麓立刻说:“我自己下来。” 商泊云打得其实不重,但带来的耻感却很严重。 甚于很久之前的“情书”、和穿着浴巾的商泊云摔一起、躲在被子里的接吻以及楼梯间底下的拥抱。 理智晃晃荡荡地断了线,江麓挣扎了几下,商泊云又拍了他那一下。 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不可名状的麻意也从尾椎骨蔓延。 第150章 江麓有点头晕。 “天哪,商泊云。” 一道惊诧的声音响起。 陈彻正在恭送他老父出学校。 一起下楼的还有商红芍。 陈新平对于商泊云的进步感到非常艳羡,务必要和商女士交流一下并不存在的育儿经验。 “妈,陈叔叔。”商泊云声音镇定。 江麓不挣扎了,心情灰暗而低落,像煮过头的面条一样搭在商泊云的肩膀上。 他呆呆地盯着地上那串菩提手串。 檀才大师果然只是个贪财的大师,菩提有没有开过光现下存疑。 不然何以让商泊云他妈妈看到自己被商泊云打屁股。 “你这,他这……”陈新平看不懂眼前的一幕了,扛着个大小伙子在路上走是干什么? 商红芍对上商泊云的眼神,很快转过脸去,用手挡了下上扬的嘴角。 商泊云沉默几秒,再度开口:“我在锻炼身体。” 他肩膀轻掂,把江麓扛得得更稳妥了。 “哦哦!叔想起来了,就你说的那个‘运动与自律’是吧!” “叔叔你记性真好。” “年级第二”的滤镜笼罩在商泊云身上,让陈新平飞速接受了这个显然鬼扯的理由,并且回想起商泊云不久前分享的“优秀学生经验”。 他余光瞥见瘦条条的陈彻,顿时又来了脾气:“不是我说你。回家就不爱动弹,吃的全拉了,和个杆子一样。” “我还在长个子啊!代谢旺盛怎么了!” “运动和饮食相结合,我和你说你又不听,你爸我年轻的时候身材可比你好多了。” 陈彻看了眼他老父的啤酒肚,气得隔空打了一套组合拳。 “你自己走吧!我不送你了!” “嘿!臭小子!怎么说话……” 锅盖刘海要抓狂了。 他猛地鞠躬:“爸您走好!快回家吧!” 陈新平一哽,拔脚就往校门口冲。 怒气冲冲的背影和陈彻如出一辙。 江麓悄悄松了口气。 商红芍女士看向灰暗的江麓牌面条,终于没忍住笑。 “我也先回去了。” 路过商泊云的时候,“面条”很轻地动了动。 江麓撑着手把自己重新支棱起来,看向商红芍。 “商阿姨再见。” 几次见面,大致清楚江麓的性格。 和商泊云完全相反,乖得很。 这会儿一双眼睛抬起,眼尾红红的,一看就是被那只傻狗气到了,忍着羞,声音还要强自温和。 商红芍不自觉涌上长辈慈心。 “赶紧把人放下来。” 江麓的耳朵彻底红了。 商泊云慢悠悠把人放好,俯身拾起了那串菩提,然后重新戴到了江麓的手腕上。 他观察着江麓的表情,眼尾又不自觉地低垂,长睫显现出十二分的温顺。 “手还冷不冷?”商泊云转移话题。 江麓这会儿不想吃这套,羞恼感太过强烈,他吐出口热气。 “已经不冷了。” 狗爪子在空气里虚握了下,然后迅速把江麓的左手揣进了自己的校服口袋里。 “还有点。” 陈彻鼻观口,口观心。 呵呵。 运动? 再这样下去,他去打胰岛素还差不多。 * 教室里人声嘈杂,还没到放学的时候,大家都在收拾各自的桌子,恢复成日常的摆设。 手还留有余温,思绪重新接了上来,江麓冷静了几分钟,觉得和商泊云得谈谈。 “我们约法三章。” 后面四个字令商泊云联想到九年后的“床伴守则”,他瞬间警觉。 “为什么?”商泊云斟酌字眼,“我不觉得我们在相处时存在什么原则性问题。” 江麓幽幽看向他,眼带谴责。 他没接话,而是拿出了草稿本。 “第一,在公共场合不应亲密。第二,肢体接触应有度。第三……”江麓拧眉思索,“我们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高中生的阶段,不能因为恋爱耽误学习。” “按照这个执行的话,我俩比普通同学还要普通同学。”商泊云不乐意了,“江麓,只有一方提出的条约是不平等的。” 江麓把笔递给了他。 商泊云先在“守则”前面加了“恋人”两个字。 江麓眉梢轻扬,任他加了。 商泊云对这份协议显然极其不满,迅速补充条款。 他把“亲密”圈了出来:“牵手拥抱属于朋友的正常范畴,和是否是恋人无关。” 江麓立刻反驳:“我觉得我们和朋友相处时没有这种习惯。” “郝豌。”商泊云早有准备,拦住了路过的双开门冰箱。 “嗯?” “抱一下陈彻。” 郝豌顺手从背后用胸肌夹紧了锅盖刘海,很温柔地搓了几下陈彻的脸,然后松开。 陈彻全程寂静,显然早已经习惯。 “你看,很正常的。” 江麓觉得哪儿不太对劲,但商泊云很丝滑地进入了下一条。 “我方承诺不在公共场合打屁股。”他把这句加在了后面,“但恋人合理存在接吻、拥抱等行为。” “这个划掉。”江麓的指尖摁在某两个格外刺眼的字上。 第151章 始作俑者声音无辜:“只有我们知道啊。” “心里知道就好了!” 商泊云看着江麓颤巍巍的眼睫毛,慢悠悠划掉了这句话:“那你要记得,不能耍赖。” 江麓点点头,没看到商泊云眼中愈发加深的笑。 “最后一条我没有意见。”商泊云终于放过了江麓,他托着脸,声音轻快,“签字吧。” * 最终协议一式两份,商泊云回家后甚至扫描了电子版,大有要保存十年八年的派头。 收到照片的时候,迈巴赫距离和光山苑还有一段距离。 “纪叔,妈妈后来回榕谷时没再咳嗽吧?” 江麓把照片保存了下来。 老纪在前头答话:“没呢。太太兴高采烈,还和我聊了一路。” “能和我说一下吗?” “当然就是聊少爷你的事情了。太太她很关心你。”老纪捡着几件说了,半点没让叶明薇担心。 “不过,我们到榕谷的时候,疗养院的护士长就在外面等着了,乌泱泱好多人啊。不知道他们有没有通知出差的江先生。” 毕竟所有在江家工作的人都知道,江先生有多重视太太的健康。 “还好先生总归是不会对太太生气的。” 老纪的语调轻松。 第73章 十一月, 新加坡的天气依然潮热。 酒店的绿植郁郁葱葱,从架空层一直生长到了挑空的露台。大片的阔叶穿插着棕榈,是和长洲截然不同的热带景观。 一座高达三百米的大楼在此落成, 酒店只是它其中的一部分。 “酒会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了, 这次来的客人很多,各方面都很重视。” 张淮在书房里给江盛怀作报告。 行政套房很宽阔, 连着私人的泳池, 暂住在这儿的人却没什么享受的心思。 落地窗外就是荡漾的碧波,江盛怀衬衫长裤, 商务至极的做派。 “通谊、奚家都派了级别很高的管理层过来。” 明盛出海的投资,总部选定在新加坡。作为国内知名的集团, 首次向外伸出触角就吸引了四面八方的目光。 江盛怀听到那两家大资本的名字,眼神也没什么变化。 “我知道了。准备一下,半小时后出发。” 张淮点头, 又道:“榕谷那边有点事情。” “护士长说工作出现了很大的失误。太太昨天从疗养院一个人出来了。” 江盛怀抬眼, 原本低淡的眉目终于出现一丝波澜。 “谁都没有陪着?” “换班的人疏忽了。” “她去了家长会吗?” 张淮揣摩着他的神情:“是。往常都是我代替您去的,这次正好和出差撞到了一起, 安排了我的助理小荀去附中, 但少爷说不用。” 附中的家长会和明盛的事务无法相比,江盛怀不上心, 张淮自然也一样。 但叶明薇的事情永远有最高的优先级,这一点, 江盛怀周围所有的秘书、助理都有相同的认知。 “后来少爷让老纪送了太太回榕谷, 医生给太太做了检查, 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嗓子发炎了。” “并不严重。” 以叶明薇的身体,“并不严重”也是需要仔细斟酌才能说出的结论。孱弱多病, 缝补修护,小小的发炎可以变成严重的感染。 ——榕谷的医生和护士知道谁才是老板,哪怕和叶明薇相识多年,都不会替她隐瞒。 江盛怀的眉心微蹙。 张淮的表情越加谨慎,脑子里却忽然一闪而过江麓和他说话的模样。 平心而论,江家的小少爷相处起来很令人舒适。 江麓多数时候都没什么情绪,态度自始至终温和有礼,富贵堆里的恶习也分毫不沾,比起他认识的其他明盛董事家里的孩子,简直算得上豪门后辈里的模板。 但江麓永远也不可能让江盛怀满意。 张秘书淡淡地想。 “先下去等我。”江盛怀起身,“榕谷疏忽了的那些人,让护士长全部换掉。” 张淮肃声应是。 晚七点,酒会准时召开。 灯光璀璨,衣香鬓影,无数常常占据财经页面的人汇聚一堂。 门童的穿着都堪称讲究,彬彬有礼地拉开门,引导这些贵客往里走。 作为本次酒会的主人公,江盛怀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众人的注目。 “江先生,好久不见!” 通谊的董事长成凯是个作风很西派的华裔,见到江盛怀,当即热情地迎上前来。 “成先生,晚上好。” 张淮将这张发福的面孔和新闻里的人名对上。 “知道你要来新加坡,我高兴得不得了。”成凯笑道,“哦,忘记和你介绍了,这位是我的太太。” 成凯身旁,身着礼服的女人伸出手:“久仰了,江先生。” 一番寒暄,成凯注意到江盛怀只带了秘书,不由问道:“你家太太的身体还未好吗?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江盛怀声音淡淡:“比从前好多了。” 成凯了然,遂转而谈论起正事。 酒会的间隙,成太太悄声问:“他妻子身体很不好?” “相当差。真不知道他这些年到底花了多少手段养着。”成凯啧声,被自家太太轻拧了下。 “他是有心,我若是病了,想必你做不成这样。” 第152章 成凯但笑不语,敷衍过去。 女子也不计较,横竖自己已是第四任“成太太”。 觥筹交错里,生意场上的交锋以看似温和的形式上演。 走到江盛怀这个位置,大多数时候都是别人揣测他的心思。 奚家的人比成凯难缠,他一直态度淡淡,始终没有让奚家的人看出明盛的底。 “今天的事情都挺顺利的,看起来能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去澳洲了。” 酒会结束后,张淮陪同江盛怀回了酒店。 “到时候也能早点回国。” 然而江盛怀只摆了摆手,让他也下去。 行政套房的房门合上时,张淮看到那副从容的面孔上露出了一抹倦意。 从高处俯瞰,新加坡的夜色极其繁华。 泳池的水泛着幽蓝的光,岛屿上的月亮比平陆硕大,落地窗前,江盛怀的神情冷淡之至。 * “少爷。” 餐桌又是空的。 保姆一直照顾江麓,自然明白这是来自江先生的惩罚。 她不知缘由,故而表情显得很为难:“先生说,练琴更重要。” 家长会已经过去一天了,江麓知道榕谷的护士长会告诉张秘书的,哪怕妈妈自觉瞒得很好。 在保姆担忧的眼神中,他略一点头,径直回了卧室。 犯错了就会被惩罚。 没有棍棒,所以算得上温和。 况且钢琴原本就是每天都要练习的,只是少吃一顿晚饭而已。 他坐在胡桃木色的钢琴前,指尖拂过一朵木刻的蔷薇。 距离十二点还有五个小时,他按下琴键。 空旷的横厅里,很快有钢琴声响起。 一楼的餐厅,江家的厨师看着做好的甜点直皱眉。 “上了一天课,晚饭都不让吃,人能熬得住吗?” 保姆轻声说:“你下班吧。江先生的规矩你清楚,再者少爷他不会吃的。” 隐隐约约能听得到三楼的钢琴声,在江家这么多年,只会做饭的厨师也练出了副好耳朵。 “造孽。” 厨师摇了摇头,把甜点倒进了湿垃圾里。 手指的关节抽痛时,江麓接到了江盛怀的电话。 对面没有说话,江麓就继续弹。 时间在钢琴声里流逝,直到时钟走向十二点,最后一个音节打破了那一端的沉默。 “刚刚弹的,是不是梅西安的圣婴之吻?” 江盛怀看不到,但江麓依然在琴凳上坐的笔直。 “对。这是妈妈最后一场演奏会的闭幕曲。” “五年前,你还会弹错很多音,现在已经完全没有失误了。” 江麓垂眼,从江盛怀的声音里听出了微不可察的疲惫。 “小麓,你在钢琴上不会犯相同的错。” “但关于你妈妈的事情,这些年来,你似乎始终长不大,也学不会听话。” 收到商泊云消息的那一刻,心里确实存在着自私的侥幸,既然已经来了学校,是不是她也可以和其他人的父母一样,听完老师的话,然后看一看的他的成绩单。 所以知道后果,也还是怀着不安、在艺术部里等完了冗长的发言,又从老师手里接过话筒,直到确认五班的家长会差不多快要结束,他才匆匆地离开。 指尖发胀,眼圈也发胀,江麓盯着那朵木刻的蔷薇,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对不起。我知道错了,爸爸。” 他活动着麻木的指节,把琴谱又翻过了一页。 周一如此。 周二要上晚自习,回来也是如此。 周三。 周四。 仍然如此。 江家的佣人意识到这次的惩罚太久了。 “难不成要等到江先生回来,少爷才能吃晚饭吗?” “遭罪!那还有好多天,先生这次可是去国外出差。” “晚饭不吃会得胃病的。” “这不是我们能管的事情。再者,就算病了,那江家的医生也不是白拿薪水的。江先生是严厉了点,其他地方难道对少爷还不好吗?做父母的,说到底都是一片苦心。” “……你说得也是。” “不过,少爷这次是犯了什么错?我瞧他练琴是从来不懈怠的。老纪和他亲近,老纪知不知道?” “我明天去问问他……” 下楼喝水的时候,江麓听到了厨房传来的讨论声。 偷听是不对的,但就像江家的佣人所说的那样,比之其他人,他过得相当优渥。 昂贵的精细的事物充斥着他的生活,唯一的要求是把琴弹好。 情绪糟糕,胃里绞痛。客厅的吊灯光芒晃眼,他的影子向四面八方延伸,深浅不一地交叠。 “少爷,怎么了?”保姆从厨房出来,看到他后不由得有些不安。 “水凉了。崔姨,我想喝热的。”他握着水杯,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 “哦哦,好,过会儿我给你送上去。” “没事。放厨房就行了。您早点去休息吧。”江麓笑了笑,顺道和厨师也说了“晚安”。 很快,钢琴声又重新响起了。 静悄悄的客厅里,保姆和厨师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后悔。 * 生活被钢琴割裂成两半,家和学校是相反的世界。 第153章 一整周没有吃过晚饭当然会有影响,胃时不时隐隐作痛,带得江麓的面色也不太好。 自习课,商泊云一边读题,一边捏他的手玩:“不舒服?” “有点儿。练琴睡太晚了。” 指节被狗爪子很耐心地挨个揉了遍,积攒的肿胀感缓解了,江麓不由得蜷起手指,迅速被商泊云整个包住。 “没有别的原因?”知心大狗问。 “没。别看我,看题。” 喜提一个白眼,商泊云慢悠悠应了一声,忍不住又捏了下他的脸颊,才笑嘻嘻地作罢。 那份伴生了十几年的负罪感作祟,所以下意识地不想告诉商泊云。 商泊云确认捂热了江麓的手后,就把注意力都放到题目上了。 眼镜底下的长睫垂着,显得很认真。 江麓心想,惩罚没什么。 他可以忍受。 就像江家的佣人认为的那样,他生来就得到很多。 现在也拥有很多。 * 冬季的月亮干燥而明亮,在深夜呈现出清新的轮廓。 整座别墅早已经一片寂静。 江麓低头整理曲谱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还在练琴?” 商泊云的声音和着风声,从听筒中传来。 江麓微怔,他看了眼时间,十二点。 “早就结束了,我马上睡觉。你呢,在夜跑?” 听着是在外面。 商泊云哼笑道:“江麓,我觉得我们的守则上应该加上一条,彼此坦诚。” “好吧,我刚结束。”江麓眨了眨干涩的眼睛,“你怎么知道的?” “去阳台。”另一端,商泊云的语气猖狂得意。 午夜,十二点,曾唾弃过自己存在童话主角妄想的江麓,遭遇了神奇的魔法。 他站起来,跑过去推开了落地窗。 澄明的月光底下,商泊云的身形也很清晰。 爬满蔷薇的石墙之外,商泊云朝他遥遥挥了挥手。 “你怎么这么晚来了这儿。”江麓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快。 “自习课的那篇阅读没弄懂,睡不着。”商泊云瞎扯。 江麓的心砰砰直跳,晚风迎面,他小声重复守则新加上的第四条:“刚刚还说要坦诚。” “这么快就用上了啊。”商泊云笑了。 白天的时候,没错过江麓眼睛里的焦虑,那是经年以后,变本加厉困扰他的病症。 所以放心不下,尽管周日又会见面,周六也可以见面,但在夜里跑了半程后,商泊云果断地跳上了一辆计程车。 笑够了,他清了清嗓子,说话的声调忽而变得很软:“坦诚的说,我突然很想你,江麓。” 第74章 “你等我一下!” 连鞋子也来不及换, 江麓直接跑了出来。 电梯很快到了一楼,只有吊灯还亮着,他踩着拖鞋, 穿过无人的客厅。 手机里, 能够听到哒哒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两处声音相合, 江麓摁开铁门的开关。 “不怕又崴了脚。” 商泊云一边笑,一边张开手, 稳稳当当地把江麓抱住。 这是一个极其温暖的拥抱,在这样的夜里。 江麓大口喘着气。 跑得太急, 手酸疼且没力气,他还是回抱住了商泊云。 半夜十二点,这家伙冒冒失失地出现在了他的家门口, 声称想他。 然后揉乱了他的头发。 胃里的绞痛更加严重了, 风是冷的,但眼圈却发热。江麓揪住商泊云的衣服, 很深很深地呼吸。 “商泊云……”他把脸埋在这个人的颈窝上, 想把整个人都埋进他身体里。 原来自己其实是委屈的。 江麓默默地想。 “嗯嗯。”商泊云含糊应了几声,抱着他晃晃荡荡, 灯光底下,两个人的脚步像鸭子一样原地摆动。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 抱够了, 江麓抬眼看他。 “家长会的时候在登记表上看到了。”商泊云理直气壮, “你知道的, 我记性很好。” 至于这种行为是否痴汉, 商泊云表示自由心证。 江麓没想到那回事:“这儿离你家很远。” 商泊云开始顺竿子往上爬。 “地铁停了,我打车过来的。司机起先不肯, 又说去市郊要加价。” 精明的商泊云显然不会被宰,但江麓听得认真,眼睛在灯光下很明亮。 商泊云:“感动吧?你可以再抱你老公一会儿。” 江麓晃了神,被某两个字吓了一跳:“……老公?” 商泊云低头亲了他一下,十分顺畅地应声:“哎。老婆。” “……” “老婆老婆?” 又被捉弄了。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推开了商泊云:“你怎么回去?地铁六点才恢复。” 显然,和光山苑外头也拦不到计程车。 商泊云低头看他,眼含狡黠。 江麓问:“出来的时候和商阿姨说了吗?” 商阿姨早早睡了,从来不管这些,但商泊云闻声点头,显得很乖觉。 “那你今天住我家。”江麓不自觉有点紧张,遂又补充,“家里的帮佣都下班了。我爸爸也不在家。” ——后面两句完全没必要。 江麓的耳朵热了起来。 第154章 显得自己一定要和商泊云独处一样。 其实是想告诉商泊云,可以毫无压力地来他家里。 思绪有一瞬游移,而商泊云吃吃地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晃了晃脑袋,说:“风吹得有点冷。” 江麓松了一口气:“走吧。” 他转过身往院子里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握住了商泊云的手。 * 横亘九年,两个时空,商泊云终于第一次来了江麓口中的“家”。 和光山苑在九年之后,依然是长洲很有名的富人区,月色底下别墅连绵,小区尽头的这一座白色建筑整整五层,连周围的高木也是它的陪衬。 客厅没有人,相较于它的宽阔,这份安静也就格外分明。 电梯很快到了三层。 走廊上,圆形的壁灯光芒柔和,有一扇门还开着,漏出的光映在了地毯上。 商泊云跟在江麓身后,很自如地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架胡桃木色的钢琴,一张琴凳,除此之外,横厅里再没有别的东西。 “这是我妈妈的钢琴。” 江麓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如此向商泊云介绍。 琴谱还是摊开的状态,凳脚侧着,可以窥见其人的刻苦。 “你平时都在这儿练琴。” “对。妈妈生病之后,她的钢琴就搬来了我的房间。” 商泊云好奇地敲了几下琴键,哪怕五音不全,也听得出这架钢琴音色极佳。 “试试?”江麓笑着问。 商泊云一直想听江麓单独弹一次琴给他听。 不过今天还是算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江麓:“不困吗?” 眼神真诚,饱含关切。 江麓无言以对。 他转过脸去:“那我带你去卧室。” 明明是在自己家里,反倒又被商泊云牵着鼻子走了。 商泊云替自己盖好被子的时候,江麓还没回过神来。 “我想想啊。睡前要不要听故事?还是儿歌哄睡?”商泊云侧躺着,一只手撑着脸,自然得不像个客人。 “鬼故事的话就算了。” 也不是第一次和商泊云一块儿躺在床上,江麓发觉自己今天情绪好像格外不同一点。 他盯着天花板上的浮雕描金藤蔓,试着转移情绪,这种繁丽柔美的风格来自洛可可时期,商泊云房间的天花板就只是一片白…… 商泊云显然除了鬼故事就没有别的存货,他懒声道:“那给我们江小朋友唱首摇篮曲。” 一会儿老婆一会儿小朋友,反正一直就不能正经叫他名字。 江小朋友继续看天花板:“好啊。” “啊啊啊啊~”商泊云开始找调。 江麓感觉不太妙。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很好,高低音抽搐式波动,完全不在调上。 “湖面倒映着……” 虽然找不到调,但到了高音部分,商泊云依然把声调往上嚎,衣帽间的声控灯成功被嚎亮了。 江麓头皮发麻地捂住了他的嘴。 “唔唔!窝唱得上触……”商泊云抗议。 “怪不好听的。”江麓很诚恳,“还不如鬼故事。” 商泊云眯起眼睛,忽然舔了下他的掌心。 掌心酥麻的触感让江麓飞速抽回手,商泊云早有准备,搭在身侧的手很快将他拉住。 “真要听鬼故事?” 江麓摇了摇头。 “那聊天吧。”商泊云目的达成,嘴角勾起,“坦诚的聊天。” 江麓也意识到了,这才是商泊云的本意。 他坐了起来,商泊云跟着盘腿坐起,倚着床头。 两个人对视。 江麓心想,上次已经敷衍过去了。 “总觉得你最近不开心。”商泊云立刻说。 “因为练琴。” 商泊云不信:“你从前也练琴。” “再者联考也结束了,按理压力会小很多。” 江麓:“学习和钢琴是两件事。” 商泊云挑眉,并不接他的话,而是指出另一件事:“还有,你这周的脸色也很差。” 不知不觉中,整个人都被商泊云给拢住了。 守则第四条:彼此坦诚。 但是—— “为了生下他,明薇的身体才……” “……负累。” “犯相同的错误。” “还好他继承了明薇的天分……” 商泊云紧紧地盯着江麓。 没了眼镜的遮挡,攻击性很强的眉目显得格外执着,江麓抓了抓被子的一角,那种污糟漆黑的情绪又涌了上来。 他可以忍受的。 江麓探身,亲了下商泊云的嘴角。 商泊云下意识想要回应,但很快反应了过来。 “不是要坦诚?你这是耍赖。” 江麓又亲了他一下。 “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商泊云淡淡地望着他。 笨拙而直接地用这种方法转移商泊云的注意力,江麓观察着商泊云的表情,发现他的笑意敛了起来。 商泊云不说话了,嘴巴绷成一条线。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没有用? 反而生气了。 商泊云明明很喜欢接吻。 这下也顾不得转移注意力了,江麓坐直身子,撑着商泊云的肩膀。 第155章 他仰脸又去亲他,探出了舌尖,试探似的抵开商泊云的唇缝。 商泊云眼睫低垂,淡色的眼睛在夜里也显得晦暗。 嘴唇被舔吻得一团糟,水光淋漓,商泊云忽而恶狠狠地咬了口江麓的唇瓣,吃痛声里,两个人相对而坐,隔出了一段距离。 再次对视。 江麓别过脸,无奈地问:“这件事情很重要吗?” “不是这件,是你的事情对我都很重要。” 冷白的月色透过玻璃窗,浅淡的绒光镀在商泊云的周身,江麓意识到商泊云是跨过大半个长洲来了这儿,站在铁门外,软着声音说“想你”。 肚子忽然很不应景的“咕”了声。 四目相对,商泊云先破功,嘴角终于忍不住扬起。 巨型犬扑了过来,一声声催促:“所以快点告诉我。” “我给你做夜宵?” “除了地三鲜,别的我也会。” “我不能吃晚饭。”江麓感受着胃里泛着的酸,他握住商泊云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肚子上。 像猫袒露出柔软的部分,那儿软绵而稍稍内陷,内里绞痛。 “这是惩罚。因为我犯了一个错。” 商泊云俯身看他。 “江麓”这道题做了太久,答案越来越近。 手还放在江麓的肚子上,而江麓仰躺在宽大的床上,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眼睛里却没什么情绪。 “因为没有在第一时间送妈妈回去,所以我要受罚。”江麓说。 “就这样?这一周都没有吃晚饭?”商泊云觉得离谱。 “还好吧。”江麓眨了眨眼,让语气轻松点,“只是不吃晚饭。” 商泊云素来情绪浓烈的眉毛紧紧皱起。 “如果这就是‘犯错’,那其他的呢?” 其他的—— 没有允许,不能去见妈妈;和妈妈有关的事情要问过爸爸;不可以依赖妈妈;要好好练琴,专注地练琴;钢琴比赛必须赢,一直赢。 因为是妈妈唯一的孩子,用半条命生下的孩子,那样惨烈的代价,不允许他懈怠、失败、平庸—— “之前,你不是问我有没有秋游过吗?”江麓看着商泊云,“其实有过,是我一个人去的。” “听亲戚家的小孩子说他们秋游去了榕里,就是靠近宜枫市的古镇,我妈妈在古镇上一家叫‘榕谷’的疗养院。” “我那个时候七岁,八岁?总之,好久没见过她了。” “我想去秋游,也想去看她,就逃了钢琴课。” “公交车从头坐到尾,我真的一个人去了榕里。穿过长长的古街,看到了连绵的山。保姆和我说妈妈就住在山里,房子像古代的宫殿,她在那养病,被医生照顾得很好。” “我想去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住在宫殿里。” 江麓的语气很憧憬,眼神却涣散。 “但无论我怎么走,都找不到上山的路,树木茂密地掩映,走多久看到的景象都是一样的。” “然后天黑了,雨也落了下来。长洲的秋天雨水很多。” 和着雷声、风声,雨水滂沱而落。 走不到尽头,也找不到起点,慌张恐惧压倒了冲动而生的勇气,他蜷在树底下,终于崩溃地哭了。 山里没有宫殿,四面八方的呼啸声像是怪物。 刺目的车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老纪打着伞,蹲在了他面前。 “少爷?” 他攥着老纪的衣服,呜呜咽咽说想见妈妈。 没有回答。 从榕谷回了和光山苑,发了一场高热,痊愈之后,看到了爸爸失望冷淡的目光。 那大概是记忆里第一次被惩罚。 商泊云的喉结滚动了下,他问:“然后呢?” “然后。”江麓顿了顿,缓声说,“犯了错,然后被罚。就像现在这样。” 商泊云沉默了。 “因为你妈妈身体不好,所以你爸爸把所有的错都归结给你吗?” 这话带了指责的意思,江麓摇了摇头:“本来就是。” 商泊云再次沉默,表情忽然狰狞:“我能骂人吗?” “如果你要骂的是我爸爸的话,应该不能。” 商泊云很小声地啐了口国骂,然后迅速道:“我不觉得是你的错。” 江麓有些惊讶:“你不是结果论者吗?” “叶阿姨她身体不好,确实和生育有关,但是,‘你’不是那个‘果’,你明白吗?你为什么要有这么强的负罪感?”商泊云一口气说了很长。 江麓摸了摸他的脑袋,头发很茂密。 商泊云显然get到了他的腹诽,他肃声:“我不是壶山寺的和尚。” “商大师,你今天很哲学。”江麓声音温和,“但事实就是,因为生育了我,她的身体一落千丈。” “你无知无觉的诞生,并不能决定任何人的命运。”商泊云重新变得平静。 这是什么鬼扯淡的惩罚,要一个生来一无所知的小孩去赎罪,往前十年、往后十年背负巨大的内疚而活,困扰于不休的焦虑。 等到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在生意场里风生水起时,长洲已经只有江盛怀的传说了,只在新闻、传言里听说过这个大佬的手段,却没看到他的另外一面。 如果不是当着江麓,商泊云保证自己会素质消失。 第156章 ……不行,还是想骂。 什么东西。 简直不是东西。 壶山寺里,陈彻没找到的大王八合着在这呢。 商泊云咬牙切齿。 “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委屈?” 江麓发现商泊云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眉头蹙起,像是受了什么气。 商泊云突然倾下身来,落下了一个很认真的吻。 这个吻很轻柔且克制,居高临下的人不自觉靠了过来,商泊云低着头,线条清晰的背部弓起,使得亲吻的姿势像佛堂里的叩首一样。 江麓的嘴唇被撬开了,商泊云显然比他得心应手,唇舌的温度渡了过来,浅浅的呻·吟声被一点点吞吃,江麓的目光越发涣散。 商泊云想抱他,身体也就这么诚实地做了,于是江麓从这个缠绵的亲吻里感知到了安慰的成分。 真神奇,他不加犹豫地偏袒他。 沉闷的思绪被商泊云打断。 绵长之至的亲吻令人有些窒息,江麓晕沉地想,如果人存在着灵魂,那接吻的时候,自己的灵魂也许会被带走一缕,附生在商泊云的身体里,同样的,商泊云也有一部分要和他永远缠结。 因为一种极其浓烈的情绪在胸腔鼓胀,比之“感动”“喜欢”要复杂得多。 在顺从地接受了指责与惩罚之后,在江家的所有人包括他都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之后,囚笼里的罪犯忽然捉摸到一个裂痕,尔后,暖和得不得了的光照了进来。 江麓最开始以为这束光是他的幻觉,后来又以为这束光平等属于所有人。 商泊云亲得他头昏脑涨,最后揉了揉他可怜而空瘪的肚子,声音带着劝哄:“睡吧。” “那你呢。” 商泊云把他塞进被子里,自己仍然坐在床边。 他说:“别管,我会陪你的。” “晚安。” 第75章 说了晚安, 但是两个人又小声聊了很久。 商泊云后来也钻进了被子里,说几句就亲一下,江麓感觉到他的粘人程度进一步上升, 深觉危险。 但商泊云言之凿凿:“之前你亲的太敷衍, 一点儿也不走心!” 江麓无辜:“是你不配合……再说,我是为了哄你。” “所以也不纯粹!” 被子在动作中发出沙沙的声音, 商泊云目的达成, 很快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抓着下巴、手指亲咬,比商熊猫还要黏糊。 后半夜, 月亮的光芒渐渐变暗了,江麓侧着身, 微蜷着闭上了眼睛,和二十六岁的时候一样,看起来乖巧, 又掺着脆弱。 商泊云心里五味杂陈, 他毫无睡意,坐在床边又静静看了半晌, 然后伸手把被子掖紧。 直到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 江麓还感觉到商泊云蹭了下他的鼻尖。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又在梦里见到了商泊云。 不陌生的二十六岁, 和陌生的酒吧。 嘈杂的音乐,昏暗的卡座, 吧台倒悬着银白的小灯, 雪克杯从酒保的左手晃到了右手。 “点了酒, 怎么从来都不见你喝。”酒保把一杯马提尼推到了他面前, 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江麓的意识混沌,先下意识皱了皱鼻头。 他酒量不好。 家里的酒窖藏了很多酒, 以前,妈妈有时候会喝点儿酒再弹琴,笑得曛然却不醉。 果香闻起来馥郁,作为一个小孩子,他尝一口就能睡上一整天。 音乐震天,舞池中群魔乱舞,江麓感到了陌生又熟悉的焦躁,他不适应这个环境。 他缓缓说:“等人。” 酒保露出了然的笑。 青年长得是真好,且总让他觉得有点面熟,保不齐是明星或者网红。 桃花眼,不笑也含情,头发温顺地垂到肩膀,高而挺秀的鼻梁上还有颗痣,生得恰到好处。 落在杯沿的手指颀长秀美,腕上那个手串都显得挺贵。 至于说的等人? 八成是猎艳。 酒保听多了这个理由。 他用余光打量江麓,意外这样的人也落入俗套,又心猿意马地想,他要挑个什么样的人一起走。 江麓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梦到酒吧。 他坐在高脚椅上,四下看去,灯红酒绿里,每个人的面目都很模糊,他置身其中,感觉自己融入不进去,是个旁观者。 潜意识想见到商泊云。 但一晃神,脑子里出现的居然是商泊云恶劣的笑,又或是戏谑且不走心的脸。 他愣住了,这样的商泊云可真陌生。 焦躁的情绪像黑洞一样,比十七岁的他所感受到的要强烈百倍。 “一个人?” 有个男人端着酒走了过来。 两个人对上了目光,男人眼带惊艳,抬手扯了扯领口,宝石的领链明明晃晃。 “多无聊啊?等人的话,我陪你呗。” 男人把酒放在了他面前,看到已经有了一杯马提尼,于是自顾自碰了下酒杯。 “不必。”江麓侧过脸,态度冷淡。 男人眼中兴味更浓。 管他是欲擒故纵还是确实没兴趣,冷着个脸也好玩。 他不依不饶,身子往前倾,笑得很荡漾。 “别拒绝得这么早。你不像是常来这儿的。知道要怎么样才好玩吗?” 第157章 他不错眼地盯着,看出了江麓的不适。 一件简单的淡青色衬衫裁剪得很优雅,男人识货,知道这是某个奢侈品牌的设计师款,比他特地展示的领链还要贵。 脸很惹眼,脖颈线条优美,腰窄,衣摆收束,眼神再往下看,就变得放肆了起来。 这人,正应了刚刚和朋友的评价。 “腰细腿长,想必带劲。” 酒杯被男人碰过,就更加没有喝的欲望了。 “不用。”江麓皱眉。 “哈哈,不聊聊就下结论啊。” “因为不用聊我也知道。” “真不近人情。” 江麓忍住泼酒的冲动,转身欲走。 “腿确实长,比你命长。” 酒保没忍住,摇酒的手一抖,男人的表情瞬间很精彩。 背后忽地响起一声笑,熟悉感扑面而来。 商泊云坐在昏暗的光里,面前酒瓶空置,西服外套斜搭在卡座上,而领带已经微微松开。 一个棕色卷发的青年正在旁边举杯狂饮,勾着几个同样着装正式醉意熏天的年轻男女,这些人嚷嚷着什么“乔总”,大声说“不能再喝了”。 江麓略过这些,准确无误地喊出了商泊云的名字。 真奇怪,像是很久没见过他一样,对侧的青年露出意外的神情。 看够了热闹,商泊云走了过来,撑着身子挡住了搭讪的男人:“他等的人在这。” 将近一米九的个子加上张优越的脸,委实很有压迫感。但这是酒吧又不是选秀现场,男人不爽:“截胡不厚道吧。先来后到不懂?” 商泊云笑了笑:“他有让你来?” 男人一噎,表情冷了下来:“关你什么事。别给我装大尾巴狼。” 盯了一晚上的目标被截胡倒是其次,在朋友面前丢人更严重,海口已经夸下了,怎么着也要把人给带走。 商泊云挑眉,那个九年都没怎么想起的名字说了出来:“江麓。” 居然真认识。 男人的表情有点挂不住了,商泊云慢条斯理,把酒杯推回了男人面前。 男人面露不甘,知道今天肯定只能这样了。 酒喝也不是,拿走也不是,要怎么走才能显得气势汹汹?他把酒杯一磕,扭头囔了几句晦气,一屁股坐回了狐朋狗友里。 “好久不见。” 音乐声鼓噪,眼前的商泊云更像从前和他关系恶劣的那一个。 江麓不由得委屈起来。 但脑海中有一句演练了千百遍的话脱口而出:“刚刚谢谢你。喝一杯吗?” 酒保“嚯”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酒调好,递到了两个人面前。 和他显得很不熟的商泊云眼神惊诧,却痛快地把酒一饮而尽了。 江麓并不知道二十六岁的自己是如何和商泊云在一起的。 声色犬马的酒吧无论如何也不算恰当的场合。 但身体里的情绪交错,积攒九年的执念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图谋。 绝对刻意的引诱,和慷慨送来的酒,有一搭没一搭的互相试探,气氛渐渐变了。 买单的时候,手里的卡片被商泊云按住。 “这次算我的。”他笑了笑,露出那颗虎牙。 过电一般的感觉,身体里的焦躁就在等这一刻。 酒吧昏暗的过道里,几杯鸡尾酒让江麓身形一晃,态度始终暧昧的商泊云将他扶稳了,开口时声音不带一点醉意。 “不能喝还来?” “不能喝,不也和你喝了吗?”江麓直勾勾地看着他。 “……真有意思。”这个人兴味盎然地俯身,“江麓?”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 “现在认得出我吗?” 他觉得这话特傻,因此笑得有些轻佻:“商泊云啊。” 商泊云也笑了,手掌轻握住他偏长的黑发:“还在弹钢琴看起来真有艺术家的风范。” 距离终于变得很近。 江麓眨了眨醉意朦胧的眼睛,忽然吻住了面前的人。 他有不少经验了。 毕竟入睡之前,不就和商泊云亲过很多次吗?再说接吻还是商泊云教他的。 虽然梦里的商泊云和他不太熟,刚刚还绕着圈子说了好多废话。 但他知道他们以后会在一起。 商泊云嘴唇微张,被醉醺醺的他占据了主动权。 在这之前一直游刃有余的人明显呆滞住了,确实对多年不见的死对头有兴趣,不过这个发展未免超速。 江麓没得到回应,揪着衣领瞪了商泊云一眼。 “接吻,不会吗?”他抱怨,“怎么又不理我。” 这个“又”字让商泊云有一丝不满,误以为眼前的小醉鬼正把他和哪个前任作对比。 江麓捏开商泊云的嘴唇,梦外被商泊云牵着鼻子走,梦里,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却很呆。 他的舌尖扫过那颗虎牙,向内卷过软肉,水声啧啧,他将商泊云推到了墙壁上。 过道上是有人经过的,浸在酒精里,人们的目光落下又离开,和舞池的灯光一样晃荡。 呆比的商泊云好像终于回过味来了,他摁住了他的后脑勺,把他往怀里带。 额头相贴,商泊云抓着他的手,声音似笑非笑:“所以,你要教我?” 江麓恍然大悟。 第158章 那些事情都是在一起后做的,他们在这时才重逢。 梦境的时间线原来是倒着的。 他没看到商泊云眼里的跃跃欲试,舌尖用力地勾缠,成功激起了商泊云的胜负心。 猎人设下圈套,不知道他等待已久的猎物其实獠牙锋利,野心勃勃,能够将他整个儿拆吃入腹。 悟性很高的人很快转守为攻,靠着墙反倒拿到了主动权。酒吧楼上的套间,门被推开,又迅速关上,两个人倒在床上时,商泊云又问了一次,还认不认得他。 “你今天好磨蹭。”思绪融化在杜松子酒里,马提尼的酒杯上还装饰了一块橘皮,江麓晕乎乎地重复:“商泊云。” “商老板。” 商泊云挑眉。 不想他再问一遍,江麓又说:“商狗。” 商泊云轻嗤,扯了下他的脸颊:“合着你背地里这么骂我?” 我是听陈彻说的。 江麓想了想,很小声地说:“老公。” 商泊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奇异的亢奋燃起,他用力,和江麓十指相扣。 水声大了起来,而欲念从头烧到了尾。 仰面看着商泊云的时候,江麓忽然感觉到了一种很清晰的疼痛,这份疼痛并不来自于身体某处,而是从灵魂中迸发而出。 梦外他和商泊云已经在一起了,但梦里,二十六岁的对方怎么让他这样的渴望,好像他们其实暌违了好多年,好像他其实惨痛的失去过商泊云一样。 眼眶发酸,头脑发胀,酒精让江麓混乱,他不受控制地怀疑眼前的人其实是个幻觉。 他是不是没从那个漆黑的牢笼里出来过,天光没照进来,更别提出来放一次风…… “商泊云,商泊云……” 他忍不住一叠声唤他。 这三个字说出口就止不住了,江麓声音有点儿哽咽,眼泪被人舔舐到口中,商泊云皱着眉,抱紧了他。 “怎么成了个哭包?高中从来不见你——” 江麓直接把人拉过来啃,打断了恼人的嘟囔。 衬衫随意地跌落,肌肤游走着火舌,两个人正以最“坦诚”的方式相对。 商泊云弓着背,眸色沉沉低头看着满面泪痕的青年。 “江麓。”他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神变得有些远,“你醒了别耍赖不理人。这一次,也是你先招的我。” 江麓委屈地心想,我先什么了。 明明是你。 突然有一天,就对我笑了。 快意攀升,悬停到了不上不下的位置。他的喘息甜腻得不像话。 想要把幻觉和囚笼都烧得干干净净,想要证明二十六岁时注定相爱的真实,江麓睁着水色滟滟的眼睛,软声问:“这个,也要我教吗?” 商泊云瞳孔微缩,没忍住丢了声低骂。 江麓来不及谴责他的用词,一直烧灼的火焰终于燎原。 第76章 一种极为清晰的狂热顷刻被江麓的话点燃。 商泊云在这刻发现自己是纯粹的感官生物。 心脏跟着一缩, 然后释放出膨胀的情绪。 真是——真是太让人喜欢了。 拓开的水道没在火焰中干涸,反而融化成柔软的泥泞。 埋深、相触,灼热的喘|息同时从两个人口中溢出。 “要怎么教我?”商泊云抚起他的额发。 居然还在哭。 ……眼睛, 可真漂亮。 商泊云记起来了。 高中的时候, 他就忍不住去挑衅,看这个永远情绪寡淡永远温和的钢琴家皱眉、生气, 看他忍无可忍时的斥责乃至终于针锋相对。 骨子里的恶劣因此变本加厉, 怎么直到今天才发现,红着眼角攒着泪水的江麓比那个疏淡傲慢的江麓还要令他亢奋? 商泊云抽出一点良知反思自己, 他可能是有点变态癖好在的。 江麓知道商泊云绝对会揪着这个小尾巴不放,他张了张嘴唇, 解释的话还没想出来,腰腹处的力度猛然冲下,而恶趣味的手指穿过他的头发, 商泊云声音玩味:“我这样做, 可以吗?” 他像个好学的学生一样询问,江麓的思绪支离破碎, 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有点太超过了。 明明之前的梦里, 商泊云要有耐心得多。 他想当然地开口:“不是,不对……以前的……” 以前的? 商泊云笑不出来了。 “轻点, 还没有……” “哈。”商泊云的情绪莫名。 和多年不见的死对头滚到床上诚然荒谬,但占有欲根植本性, 他盯着江麓的脸:“哪个过去式, 这种时候还念念不忘。” 江麓晕头转向, 理解不了商泊云为什么要提“过去式”, 有英语阅读?时态问题不是早就带他弄懂了吗? 这次的梦里,和他说话怎么这么费劲? 江麓越发委屈, 憋着口气大声说:“我教过你了!你明明学得很快,还做给我看了!” 商泊云的神情瞬间阴沉。 “看来现在不弹钢琴,改当老师了。一口一个‘教’。” 满嘴巴都是那个糟心的“你”,把我当什么了。 一夜情的对象也需要点尊重吧。你的教养呢小少爷,是刚刚被我吃了吗? 商泊云实打实没有过经验,只是凭着惯会装模作样的厚脸皮,才在床上演出一副极其熟练的样子。 第159章 喝的酒不上脸却上头,确实是他莽撞、肤浅,被笑得轻浮的死对头勾魂夺魄,应该认栽。 随便开始就会被随便对待。 但是,商泊云咬牙切齿——老公能这么轻易就喊出口?重婚是要处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的。 总不能……是真把他当作别人给“睡”了。 因此愤怒的狗脾气里居然夹杂了微妙的嫉妒。 极其不爽的商泊云俯身,从嘴巴亲到江麓的耳朵,又到胸口,那颗尖利的虎牙不加收敛地啮咬,把肌肤都给碾破。 江麓拧眉,垂眼看着这颗毛茸茸的脑袋,忍不住拿手想推开。 完全推不动,他甚至张嘴咬得更用力了。 江麓窘迫且难受地想,商泊云这个坏毛病是改不了了。 十七岁和二十六岁都是一个狗德行! 他试图挣扎,然而手臂被扣得紧紧的。 商泊云的眼睛亮得惊人,他将身子压得更低,腰用力摆动,要突破界限一般地向内揉碾:“江麓。江老师。看清楚点儿,你以前没教过我这个‘学生’。” 江麓被他逼到了临界点。 怎么没教过。 “小江老师”不是商泊云亲口喊的吗?他茫然无措,是后来他和商泊云分开了很久,然后对方甚至忘记了他吗? 这个猜测把江麓击碎了。 那份压抑的焦虑爬满了裂痕,九年之前的,九年之后的,都在这一刻糅合,怎么也平息不下来这份痛苦,哪怕和商泊云贴得这样近,也不能平息。 快意和疼痛交织,长驱直入得要将理智都贯穿一样。 他喘着委屈的气音,迫切想问眼前的人。 “商泊云。” 狗东西没听到。 “商泊云。”他搂紧了商泊云的脖子,又急急地唤了一次。 做 | 爱的时候,叫出对方的名字多少也算交付了几分短暂真心,因此商泊云气顺了点。 ——要是连名字也喊错,你今晚就完蛋了,钢琴家。 胜负欲暂且冷却,他分出心思观察江麓的反应,发觉那双漂亮的眼睛如同浸在水里。 像被雨打湿的桃花。 再哭,是不是会变成泡肿的桃子? 商泊云咂摸了下嘴唇,觉得自己突然有点想吃桃子了。 所以要不要再让他哭下去呢? 他瞬间兴奋起来。 而江麓得了片刻缓解的时间,终于把话串成了完整的一句。 “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了?” 商泊云一愣,江麓就巴巴地看着他。 ——没有忘,但也很少想起来就是了。 高中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 后来的同学聚会不也没见江麓来过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轻易脱口而出,说“不太记得”也无妨,毕竟今夜本就是以欲望开场。 但江麓似乎很重视他的回答。 委屈、期待在脸上交杂,青年眼尾通红,嘴唇微微张着,而眉头却是蹙起的,矛盾的痛苦与快乐并存,把这张脸渲染得更加迷惑人了。 商泊云的心跳莫名加快。他喉咙一哽,压下想吃桃子的食欲。 “没有。” 他听到自己轻飘飘地说。 这两个字令江麓的情绪终于松了下来,勾着的手臂没松,他用力且主动地抱得更紧了。 “那就好。” 商泊云感觉到对方蹭了蹭他的颈窝,像脆弱乖顺的小兽一样,气氛中的压抑感消失了,而修长笔直的双腿攀到了他的腰后,镶嵌的拼图随之越线。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腾出手将人抵在了床头。 他撑着江麓的后脑勺,舌尖探了进去,下一秒,急切地冲撞压着敏感的前端,一次又一次碾过令人战栗的点。 将要到达山顶的时候,商泊云咬着江麓的耳朵催促:“江麓,再叫我一次。” 患得患失的泡泡早就被摇晃着破裂,从囚笼里出来的犯人坠入了温暖的云端,云还是棉花糖做的,甜口,多巴胺急速发挥作用。 江麓轻轻贴着商泊云的脸颊,软着的嗓音还有点哑:“老公。” 他浮着笑:“你不就是想听这个嘛。” 十七岁时就这样。 二十六岁时也这样。 和那个一脉相承的狗脾气一样。 他都知道,他都喜欢。 商泊云的身躯绷紧,第一次体验到了宇宙大爆炸的威力。 灿烂的光芒让他目眩,他人生的第一次未免太过浓墨重彩,以至于商泊云觉得自己有点承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但不能露怯! 听江麓的意思,那个不知道现在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你”显然一开始也什么都不会。 他把人抱得很紧,掩饰好细小的慌乱,全然浸入了这样盛大、虚无的快乐里。 晕晕沉沉的黑暗来临前,江麓终于轻甩了爱咬人的商泊云一下。 * 冬天的天空亮得很慢。 七点多的时候,窗外仍然是沉沉的暗色。 房间里,一盏睡眠灯开着,光线柔和低淡,高潮的余波蔓延到了梦境之外,江麓用力地喘出口热气。 他睁着泛酸的眼睛,看到了天花板上藤蔓的描金。 酒吧。 一夜情。 放大的焦虑。 难道他其实和商泊云拿的是破镜重圆剧本…… 第160章 耳朵里还留存着甜腻的呻 | 吟,商泊云的,他的。 等会儿…… 他应该没有说什么梦话吧! 江麓慌慌张张地扭头,但旁边是空的,只有一点温度残留。 商泊云已经走了。 在他睡着之后。 失落的同时又松了口气,江麓慢吞吞翻了个身,躺到了一旁的凹陷处。 他怎么觉得梦里面自己是故意在等商泊云的。 他不喝酒,也不喜欢去陌生人很多的地方,酒吧嘈杂之至的声音无疑是对耳朵的折磨——除非有明确的目的。 答案呼之欲出。 裹成蚕蛹的被子拱啊拱,江麓无声尖叫,却又迅速理解了自己二十六岁时的心情。 缓了一会儿,被子里伸出一截手臂,很快地把手机捞了进来。 江麓看了会那几颗小红心,点开和商泊云的聊天框。 【商泊云】:醒了? 江麓回他:“你怎么知道?” 商泊云趿拉着拖鞋从浴室出来,摁下了通话。 “我就是知道。” 江麓的睡眠浅且短,好几次过夜后的清晨,酒店的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最开始留一条短信,人已经干净利落离去,后来可能会在客厅等他。 真是遥远的前尘。 商泊云闲散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奇异地和江麓的梦境相合。 “我刚刚想,你以前对我可太坏了。” 江麓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想说自己没有,话到嘴边,却道:“……你以后会找补回来的。” 诸如酒吧里看热闹,貌似忘了他,以及咬他。 “更伤心了。在你眼里,我这么小气么?”商泊云哼哼了声,怪腔怪调。 江麓掀开被子,几步走到了衣帽间。 睡衣的领口往下一扯,镜子里,不出意外地露出深红的齿痕。 “谁一言不合就咬人。” 【老婆】:图片.jpg 照片里,清癯的手指压在领口上,角度很随意,露出一截下颌和翘起的发尾。 商泊云盯着锁骨上的那圈咬痕,然后面不改色地点了保存。 江麓听到他很轻的笑了声,贴着他耳朵似的。 青天白日,宜清静清心。 江麓不自觉把话筒拿远了点。 “不知道啊。”商泊云说。 江麓:“……是狗。” 他噎了一秒,决定暂时退出毛茸茸保育协会。 听筒里传来衣物摩挲的声音,商泊云忽然慢悠悠地开口。 “汪汪。” 江麓的手抖了一下,头皮诡异地炸起了小点点。 商泊云乐得不行,随手把衣服扔到了床上:“下楼去餐厅。” * “这些是……” 一楼的餐厅里,厨师和保姆崔姨面面相觑。 保温柜里放着一个餐盘。 冰箱里的食材空了一部分。 煎火腿、虾仁、西蓝花,泛着焦糖色的芝士焗吐司,切成爱心的鸡蛋上还画了个鬼脸。 “我就说,一周不吃晚饭怎么受得了。”崔姨唉声叹气,“只怕是后半夜他自己偷偷做的,最后还是没敢吃。” 厨师摸着下巴:“别说,咱们少爷做饭很有天赋啊!这颗荷包蛋还是溏心的!” 两个人围着这么盘早餐研究了大半天,最后崔姨把它放进了保温柜里:“别放凉了,等少爷醒了,没准还想吃呢。” “但味道不知道好不好。还是得做一份……” 电梯到一楼很快,手机瞬间恢复了信号。 “早饭总得吃。” 穿衣服的动静窸窣,商泊云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哎!少爷,早上好。” 崔姨回身,把餐盘端了过来。 “阿姨都还不知道,你也会做饭。” 她看着表情呆呆的江麓,以为他还没睡醒。 没下过厨房的人,做次早饭不知道要折腾多久,保姆搓了搓围裙,柔声说:“早上还焖了海鲜粥,我去拿给你。” “不用感动。”商泊云笑得有点儿坏,咬着重音说,“老婆。” 江麓觉得从昨天看到商泊云开始,自己就变得很脆弱了。 也可能是壶山的夜里,或者更早以前,他就不再能忍耐那些枯燥、沉闷的规定和不能出岔子的生活。 商泊云对他笑了。 商泊云总是恶作剧。 商泊云的虎牙永远也不会收起来。 商泊云在二十六岁的时候把他弄得很疼。 无论是这样,还是那样,他都越来越喜欢他。 番茄酱挤出的鬼脸实则是只哈士奇,画画也和唱歌一样毫无天分。 江麓戳起荷包蛋,一口就吞了下去。 厨房里,崔姨指挥着厨师赶紧把粥盛出来,她回头看到大口吃饭的江麓:“唉,咱们少爷真是饿坏了。” 摁掉电话,商泊云蹬蹬地下了楼梯。 那声悠悠传来“老婆”令商红芍毛骨悚然,她看异种一样看着自己儿子。 “又去奶茶店?”商红芍问。 “出门办点事。”商泊云说,“午饭不回了。” 下个星期,就是庆功会。 第77章 延乐路是长洲远近闻名的酒吧街, 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开始,灯红酒绿地热闹到了2014。 早晨,这儿的店铺大多闭户, 毕竟客人都在夜里出没。 第161章 路口处, 新开的乐活城占了一座六层的楼,门外的开业花篮终于在霜寒里蔫吧, 几个服务生正合力把它们挪走。 “欢迎光临乐活城!一楼音乐餐吧, 二楼电玩,更多娱乐请上三楼……” 干活也不忘揽客。 口条清晰, 训练有素,充满着新店的朝气。 “乐活城”的名字取得大, 营业的内容也多,比起单一的酒吧,老板干脆把所有能玩的东西都塞了进来。 “今天早班?”商泊云伸手接过一个花篮。 弓着腰的服务生“哎哟”一声, 不客气地把另一个花篮也塞给了他。 “我今天调休呢。昨天把晚班上了, 这会儿才刚下班没多久。”男生笑嘻嘻地回头,“哥几个, 那我先撤了” 话毕, 他勾住商泊云的脖子:“介绍一下,这我同学!在附中读高三的, 全市第二!牛不牛逼?” “瞎扯吧,苏晓舟。你还能有附中的同学?” 几个服务生和他关系都熟, 上下打量了下商泊云, 看起来好像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不过, 谁说戴了眼镜的就是学霸。 “我俩是初中同学,他上附中我上班不行?”苏晓舟也不生气, 推着商泊云走,“花篮给我往前头树下堆着就行,过会儿有人收。谢啦!” “也谢谢你帮我吹了全市第二的牛。” “附中第二和全市第二有差?”苏晓舟语气夸张。 商泊云把花篮靠着树底放好:“随你。” “你要不要回宿舍睡会儿。我下午再过来。” 他原本和苏晓舟约的是上午,没想到苏晓舟临时上了一个通宵的夜班。 苏晓舟猛摇头。 他谨慎地看了眼那几个同事,才低声问:“那不重要。我要的东西你都带来了吗” 神秘得和特工接头一样。 商泊云挑眉,把背包解给了他。 比搬过的砖还沉,苏晓舟差点没接住。 他迫不及待扯开拉链。包里鼓鼓囊囊塞着卷边了的书和试卷。 “都在这儿了?” 商泊云点头:“附中过去三年的模拟卷,还有我高一物竞的资料。” 苏晓舟嘿嘿一笑,重新把拉链给合上,这次的动作显得小心很多。 “我本来就和你约的上午,回什么宿舍。要不去把早饭午饭一块办了呗?”顶着硕大的黑眼圈,苏晓舟精神抖擞,死沉的包也转移到了背上。 商泊云没再说什么。 酒吧街上没有正经饭店,乐活城一楼的餐吧也得十一点才营业,两个人拐了三个路口,到了一家号称正宗的寿喜烧。 辍学到延乐路这边打工后,苏晓舟就没在外边吃过饭了。 乐活城有员工餐,加餐也有,一般是端到餐吧,客人顾着玩就忘了吃的。 按照他们服务生的说法,这叫流水席。 “点想吃的。”商泊云看向自己的初中同学,“这回麻烦你了。” “甭和我客气。说得太见外了。” 苏晓舟摊开菜单,看到那些图片后才发现自己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通宵果然不是人能上的。”苏晓舟打了个呵欠,“你高三怎么样?累吗?” 桌对面的人摇了摇头,顺便又补了几个菜。 苏晓舟搓搓手,端起了鱼饼汤。 他和商泊云以前不熟。 初中的时候,苏晓舟不爱念书,太费劲了。 他忙着三教九流里胡混,想进“社会”。 十四五岁谁都瞧不上,觉得班上的同学都幼稚,商泊云看着倒是有点聪明,不过和他外面的大哥大姐们比起来,终究也平平无奇了。 上了一个末流高中,读了一年不到就辍学,迫不及待地奔向“社会”。 等从修车学徒、理发学徒辗转到夜场服务生,苏晓舟才回过味来,自己可能有点大病。 纠结要不要继续回去念书的时候,商泊云找了过来。 一来二去,当年那个只是“看着还行”的初中同学,就成了苏晓舟的好哥们。 “之前你问过我的那人,后来又来我们这玩了几次。”他想起正事,把手机拿了出来。 “你和我提了没多久,他就和家里大人来的,在餐吧里听歌吃烧烤。”苏晓舟滑动照片,“之后的两次,则是和朋友一块。” “不过他朋友和他不像一路人。” 餐吧的氛围做得神秘低暗,孟楠的脸勉强可以辨认出来。 这个高二的小学弟长了张娃娃脸,坐在大人堆里,众星拱月,一看就是家里备受关注的小孩。 坐在一群十八九岁的青年里,则显得有点突兀。 “这几个人,常来这儿玩吗?” “对。乐活城楼上不还有酒吧嘛,他们常常喝完酒再来一二楼玩会儿。” “我想起来了,你问的这个娃娃脸还跟着上去喝过酒。不过被拦下来了。咱这是正经店,和延乐路那些玩得大的酒吧不一样!” 乐活城把界限卡得很巧妙,成年人有地方玩,未成年也有地方玩,开业一个多月,引了一堆好奇的学生来。 见商泊云反复滑动那几张照片,眉头也微蹙,苏晓舟表情严肃起来:“怎么,他们和你有仇?” 他现在拿商泊云当朋友,忙不迭劝:“我跟你说,这几个家里应该都挺有钱的,常在延乐路泡着。” “中间这个,叫孟松吧?酒吧街的老板都认识他,喊他‘孟公子’。” 第162章 这个姓氏令商泊云心念微动。 “就不用上学也不用上班似的。”苏晓舟说,“之前要追我们领班,连来了半个月,订台开酒,给领班姐姐加了好多绩效。” “追到之后又劈腿,劈了八个!边追边劈腿……脸还挺大,一样来我们这喝酒,最后领班姐姐被气走了。延乐路不少女生被他霍霍过,之前还和人男朋友干架。知名渣男,屡犯不改。” 苏晓舟转了转眼睛,盯着商泊云:“你其实是想打听他?” 他露出同情的眼神:“情伤?孟松也绿了你!” 这个“也”字很微妙,周围餐桌的客人猛然抬头。 商泊云表情不变:“不认识。” 寿喜锅咕嘟嘟冒起了白雾。 这就是没得八卦的意思,苏晓舟也不失落,先往嘴里扒拉了片肥牛。 “下周六你还上班吗?”商泊云问。 “上啊。” “下周的时候,给我们留一个监控视野最好的位置。” “这肯定没问题。”苏晓舟眨巴了下眼睛,心道,他的老同学,应该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菜耗得很快,苏晓舟饿得狂吃,商泊云见此,又加了几份肉。 江家的严苛,消失的孟楠,最终都指向了多年以后江麓的症结,商泊云知道他离答案很近很近。 如果蝴蝶的振翅,可以让二十六岁的江麓记得这个时空的奶茶与商熊猫,那么,孟楠带来的影响同样就可以剔除。 不用因此陷入焦虑,不会因此输掉那场比赛,不必以任何难堪地方式被迫向家人公开性取向,然后送往曼彻斯顿治疗不知何来的“病”。 不该困住江麓的事情都应该坦荡地逾越。 隔着朦胧的水雾,商泊云眼神闪烁,不知为何,心中涌起一丝不安。 有什么事情被他忽略吗? 苏晓舟吃得投入,抬头看自己这边已经空了一大半,遂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商泊云把锅沿拨了一下,转而问道:“打算什么时候回学校?” “等你们高考完,我九月回去读高一!”苏晓舟感慨,“还是上学好,打工可太他妈的累了。” 第78章 上通宵的消耗太大, 苏晓舟没忍住又加了菜,之后基本上就是他问商泊云了。 辍学一年多,才发现讨厌的学校居然让他记忆那么深刻, 虽然苏晓舟不是附中的学生, 但听商泊云说,一样也津津有味。 “等你高考完了, 剩下的资料可不可以给我一份。复印的也成。”临走的时候, 苏晓舟搓搓手,“虽然长洲大学我肯定考不上, 不过万一呢。” 商泊云不确定这个“梦境”到何时结束。 他说:“我寒假把剩下的资料先印一份给你吧。” 苏晓舟连忙点头。 和苏晓舟在路口分别后,已经将近十二点了, 大街车水马龙,很热闹。 商泊云站了一会儿,抬脚往很冷清的延乐路走了过去。 长洲市区喜欢种栾树和悬铃木, 到了冬季, 路边就只剩光秃的枝丫。 绿化的盆栽摆了上来,颜色明亮的北美冬青不要钱似的铺了一路。 商泊云停在一栋清水灰砖的建筑前。 墙体里镶着大片的玻璃立面, 银色的logo悬挂在室内, 从外面完全辨别不出这也是一家酒吧。 “所以它倒闭得很理所当然。”乔叙领着人在这儿玩的时候,曾经这样点评, “被我朋友接手,直接内外装修先全部换了一遍。” 那家更名为glory的酒吧后来成了延乐路名气最大的一家, 无数人来来往往, 在此消磨光阴。 商泊云就是在这和二十六岁的江麓重逢。 2014年, 延乐路还没有glory, 但他和江麓也不会分开,再迎来多年之后“床伴”的开场。 商泊云一度理所当然地这样认定。但看着眼前模糊的logo, 他发觉吃饭时的那份不安还是有清晰的存在感。 从小到大,想做的事情几乎都可以做到。惯性的思维里,没有“失败”和“放弃”的概念。尽管顺利之中包含着各种意料外的情况,二十多年来,商泊云永远只看结果,中道出现的危机,他都不会回头在意。 商泊云下意识捻了捻指尖,很罕见地心绪踌躇。 孟楠,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学弟,心机都写在脸上的高中生,要如何让江麓被迫公开性取向? 然后,江麓才在叶阿姨去世之后被直接送到国外,独自度过漫长的时光。 在那些他所不知道的时间里,江麓过得开心吗? 月亮照进了别墅的三楼,一点冷白透了进来,江麓把他的手放在柔软的肚子上,极其平静地和他说那些后来他不愿提及的事情,眼神始终涣散。 商泊云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那颗强悍无比的心脏现在正在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地震声,仿佛是在提醒他要深思熟虑,要谨慎、再谨慎。 他没忍住,狂搓了下头发。 玻璃幕墙里映照的人很快炸毛。 什么傻缺。 商泊云低头,呼出很长的叹息,他觉得他需要汲取一点能量。 “喂。”他拨出通话,声音怏怏的,“老婆老婆。早饭吃了吗?” “你要不看看现在是几点呢?” 江麓接的很快,说话的语气含着无奈的笑。 “今天也要练琴?”商泊云努力打起精神。 第163章 “嗯。”江麓对小狗的情绪历来敏锐,他顿了几秒,道,“不过下午我要出来一趟。” 商泊云瞬间笑得有点坏:“我俩才分开不到半天,你就要来找我啊?” 确实想顺便见商泊云,江麓的手指不自觉扣在琴键上,惊起几枚不和谐的音符。 “庆功会的时候,打算给音乐社的人都送一份礼物。这次之后基本就没有机会再见面了。”江麓说,“我晚上要去商场给他们买礼物。” “给所有人?”商泊云的声音高了几度。 “……” 江麓就知道商泊云会有意见。 “礼物是一样的,没有例外。”他说。 “呵呵……”商泊云磨了磨后槽牙,“我不喜欢孟楠。” 不久前才和孟楠说“商泊云不讨厌你”的江麓有点心虚——他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偏心了。 和孟楠因为钢琴的缘故相对交流比较多,不过确实算不上熟。 “你要不要也来。我们一起选吧?” “我又不了解音乐社的人。”商泊云理直气壮,完全忽略自己之前的长袖善舞。 江麓笑了笑:“你刚刚也说了,我们有半天没见。” 商泊云支起耳朵。 “所以,我确实很想你。” 他的话贴着听筒,就这么钻进了商泊云的耳朵里,咬字清晰,声音温和,带着一点儿细小的害羞,商泊云几乎都能想见江麓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那双潋滟的眼睛一定会认真看着某处,就像是面对面一样。但长睫会很轻地眨几下,耳垂泛着淡淡的粉色。 虚假的飞醋无关紧要,商小狗咕嘟咕嘟一饮而尽,迅速要求江麓再说一遍。 “……刚刚你已经听清楚了。” 江麓拒绝。 他只有夜里或者亲昵的时候才能很自然地说这样的话,大白天耻感会高很多。 “江麓,老婆——小江同学,江老师……江小朋友?”商泊云站在北美冬青前打转,开始叨磨江麓,“小气鬼!” 大中午,路过的人觉得这孩子神戳戳的,悄悄加快了步伐。 听完了男朋友的一大串磨叨,那一端,江麓的声音重新响起,语气很软和:“下午见面的时候,我再说给你听。” 商泊云看了几眼玻璃里映着的炸毛狗子,发觉自己又被拿捏了。 但——怎么感觉挺好? 那点意味不明的不安烟消云散,商泊云重新捋顺乱糟糟的头发。 * 傍晚六点,长洲的街道上都是明亮的灯,风里头光芒摇曳,人影烁烁。 “路上有一点堵车,你等了很久吗?” 老纪去停车了,江麓看到商泊云已经站在了商场的门口,快步走了过去。 商泊云张了张嘴,然后迅速地掩着嘴巴,打了一个很突兀的喷嚏。 “是啊。好冷。”他的声音又恢复了之前的蔫吧。 江麓连忙握住了商泊云的手,却发现狗爪子滚烫得像个小火炉。 “刚刚不是说很冷吗?” 商泊云面部改色:“这不是被你给捂热了嘛?” 耍赖成功。 他握紧江麓的手,食指交叉,幼稚而亲昵地晃了几下。 这是家长洲很知名的高端商场,巨大的水晶灯珠从穹顶垂泄而下,开业之后吸引了大量来打卡的人。 每间橱窗都很漂亮,各富特色的装修围绕着巨大的中庭,无比和谐地争奇斗艳。 一楼最显眼的地方,英文的品牌logo发着光。 江麓很少自己来这,但是店长还是准确地认出了他。 很多年前,叶明薇是这儿的常客。 自她病后,每一年、每一季度依然会定时的有人替她在这购买各种各样的礼物。 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变过。 店长从张秘书口中得知了那个人是江盛怀,自然也就对江家的这位小少爷上心。 她正想上前介绍,江麓微微颔首,温声道:“我们自己看一下。” 她立马退开,但始终跟随在一侧。 “送手镯怎么样?” 当季爆款,很受年轻人喜欢。店长听到同行的男生懒声反驳:“这是情侣款,上面还刻了一颗心。” “项链?” 也很受欢迎,价格比手镯多一个零。店长面露微笑。 “学校好像不让戴首饰。” 那位小少爷微微卷起袖口:“那还好没被高主任看到。” 男生低头看了看他的手腕,笑道:“要是被发现了,就说菩萨已经允许了。” 有sa好奇地看过去,发现只是串成色普通的廉价菩提,不由得撇了撇嘴角。 “这个可以拿给我看一下吗?” 小少爷没什么脾气,沿着展柜看完,把同行男生的挑三拣四通通听了进去,最后才将目光落定在一款胸针。 店长立马端出职业化的笑容:“这是春季的新款。冒昧问一下,您是想将其作为礼物赠送给谁?” “送给几个学弟学妹。” “他们和您一样是学乐器的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店长道:“那这款很合适。设计上用了我们家最经典的品牌标志作为视觉中心,周围点缀的水晶品质很高,降低了珐琅材质的饱和感,风格青春但不轻佻,适合穿正装的场合。” “既然都学乐器,我想演奏或者考级的时候都可以用上。啊,对了,等他们高三的时候,学校应该也会有成人礼吧?” 第164章 长洲的高中大多数有这样的传统,会在高考前的那次五四青年节给高三的学生举行一个集体的成人礼,兼带誓师。 “成人礼的时候在衣领上佩戴,也很有意义。” “那就这个吧。”江麓说,“五枚,麻烦给我包装一下。” “好的,您稍等。” 店长很快安排人去取货。 收银台的旁边,单独的展柜格外引人注目,黑丝绒上陈列着一个极其精巧的八音盒,繁丽的装饰丝毫不见冗余,一层一层的宝石堆叠出流光溢彩的装饰。 最顶端躺着一只珍珠雕刻出来的猫。 店长察觉到了江麓的目光,心念一动:“这是手工打造的八音盒,还可以单独录制音乐,长洲只有这一个,很漂亮吧?总有客人来问。” 江麓回头,商泊云在几步之距等他。 他轻声道:“这个是展品,还是在售?” 店长笑意愈深:“您是我们非常重要的客户,当然有权利购买它。” 那只猫栩栩如生,江麓觉得商泊云会喜欢。 毕竟这家伙的拖鞋都是毛茸茸的猫猫头。 “好。”他言简意赅,迅速做了决定。 几句话间,六位数花了出去,比起八音盒,胸针的价格简直算不得什么。 江麓暂时还不想让商泊云发现这个八音盒,他回身,语气自然:“你有喜欢的吗?我也想送你一个。” 商泊云挑眉:“所以见者有份?” “也可以这么说。”江麓看着他,“到时候别人都有礼物,你当然也要有。” 但商泊云不是音乐社的成员,甚至还是半路插进了庆功会里。 他环视着这家全世界都很有名的奢侈品店,产生一种被包养的豪横感。 只是出身优越的小少爷眼神含着期待,比起将要消费的金额,好似他能答应才更重要。 不存在的尾巴快乐的摇了几下,商泊云说:“你给我挑?” 江麓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珠宝、服饰、箱包,挂着品牌知名的logo和印花,每一样都不会让人直观地看到标价。 sa跟在两个人身旁,留心他们的目光。 “你有领带吗?”模特的身上,一装深灰的西装吸引了江麓的注意。他记得,那个校庆晚宴的梦里,商泊云也穿了这个颜色的衣服,站在花孔雀般的乔绪身边,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频道。 后来,黑色的领带垂到他的脖子上,匆匆一瞥间,有精美的刺绣一晃而过。 江麓定了定心神。 商泊云顺着江麓的目光看过去,有些意外。 他有一条无比相似领带,在九年之后。 尽管也可以说设计师并没有在它的设计上做出什么突破,但这样的巧合令人心情愉悦,商泊云摇了摇脑袋,看着江麓。 “我不会戴。” sa善解人意地将领带取了下来。 “那我替您戴一下。”她转过身,目光落在商泊云身上,发觉现在的高中生也太高了点。 还好穿了高跟鞋,她抬手探身,试着给商泊云系上领带,但他居然往一旁躲了下。 sa心想,小孩儿还挺害羞。 另一位客人忽而温声道:“我来吧。” 刚刚还呆比的大高个低下了头,浓密的长睫垂着,神情显得十分乖顺。 恍忽间让人以为这是什么巨型犬。sa没来由地想。 “头抬着,不用看我。” 鼻息洒到了指间,头顶的目光的存在感强烈,商泊云的影子投射下来。 商泊云闻声,慢悠悠地应了下来。 他抬头,镜子里,江麓的背影清峻,露出的手臂在灯下,比那串白玉菩提有更细腻的光泽。 倾着脖子,给他打领带的姿势犹如一个拥抱。 狗爪子很轻地动了下,商泊云按捺住了下意识地“回抱”。 “好了,去看看。” 江麓错身,却被商泊云扣住了手腕。 “合适吗?”身前的人不看镜子,反倒看着他的眼睛。 江麓想起校庆之后的那个商泊云,眼神微闪,小声说:“很合适。” 看来关系是真的很好。短短的时间里,sa把两个人都打量了个遍。 她没看出商泊云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有什么鲜明的品牌标志,运动外套得益于好身材,所以有股随性洒脱的俊朗。单从气度而言,家中应该还算可以,不过也要看是和什么层级的家庭对比。 店长悄悄提示的“江少爷”浑身上下无一不昂贵——只需除却那串廉价的菩提。 学生时代的关系可以最大程度无视地位差,不且无论如何,两个青春正好的人站一起,总是养眼的。sa暗自点评完,笑容始终得体。 收银台前,那个八音盒也已经包装好,一样的纸袋和青色蝴蝶结,放在其中,并不惹眼。 江麓理了下打好的十字结:“就这么戴着吧。” 婉拒了店长的相送,两个人出了商场,冷风霎时迎面而来。 有意和商泊云再多呆一会儿,所以老纪现在正在家里快乐的吃饭。 “那我们去前面逛逛。”商泊云从江麓手里接过了纸袋。 第79章 长州公园很多, 越发拥挤的城市里,每一块绿地都被尽可能的利用。 市中心的公园有些年头,门口的石墙上爬满青苔, 流光溢彩的霓虹里, 显现出热腾腾的市井气。 第165章 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占据了公园广场的中央,小孩子无所顾忌地横冲直撞, 沿着外围, 夜市的小摊摆成了不甚规整的模样。 若干年后,这些小摊都被吃进了一个又一个商场的b1层, 直到疫情之后,才重新恢复了热闹。 绕了一圈, 商泊云和江麓都没找到座椅,广场舞又换了一曲,小吃摊的香气飘飘荡荡, 哪哪都是人。 公园是个很神奇的地方, 哪怕再嘈杂,也游离在城市的喧嚣之外。 商泊云忽而兴致勃勃道:“我们这样, 算不算约会?” 江麓一怔。 正式确定关系之后, 两个人还没有单独出来过,不是学习, 不在谁的家里,也没有锅盖刘海的参加。 人声鼎沸, 商泊云手里提着所谓送给“情敌”的礼物, 江麓虽然知道商泊云其实并没把任何人放在他们的关系之间, 不过还是觉得委屈了他——如果这样临时的见面也可以称之为约会的话。 年幼时见过了父母之间一切隆重而认真的浪漫, 对于约会,总觉得要有正式的场合, 提前准备好的礼物。 江麓正欲摇头,沉闷的碰撞声里,商泊云忽然“嗷”得弓起了背。 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是一个冲过来的小胖子砸在了商泊云的膝盖上。 “哥哥!”又是惊天动地的哭喊,另一个小胖妞追了过来。 “呜呜呜……好痛啊……这里有堵墙,墙撞到我了,我的糖葫芦没了……” 商泊云龇牙咧嘴,把地上的小胖子提溜起来重新摆正:“墙会说话吗?” “呜!”小胖子惊恐地看着凶神恶煞的商泊云,呆滞几秒,然后哭得更大声了。 “你赔我糖葫芦啊呜呜!” 穿透耳膜的哭声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已经有谴责的目光投射过来。 小胖子和小胖妞获得底气,迅速抱住了商泊云的大腿,嗷呜一口咬了下去。 “坏蛋,赔糖葫芦!” “不许欺负我哥!” ——约会!他的约会! 商泊云太阳穴跳了几下,发觉自己不是直男实在情有可原。 熊孩子,真的很讨厌。 他耐下性子:“我去给你重新买一个。” 小胖子:“真的?” 我可从不欺负小孩子。商泊云鼓了鼓脸颊,慢吞吞道:“我的贵重物品都在这,你可以让你妹妹帮我看着。” 小胖妞扭过脸,地上都是不值钱的纸袋,一旁站着个很好看的小哥哥。 她飞快扑向江麓:“我会看住的!你赶紧带我哥去买糖葫芦!” 商泊云的脸黑如锅底。 他把倔强的小胖子从腿上扒拉了下来,直接扛到肩上:“糖葫芦在哪?” “前面第五个摊子!”小胖子瞬间半点哭腔也没有了。 说是糖葫芦,除了山楂芯的,还有各种水果,橘子草莓菠萝,淡色的糖衣剔透,插在稻草上,格外让人有食欲。 商泊云买了三串,肩上的小胖子吸溜吸溜,问道:“都是我的?” “你妹妹不吃么?自私的小鬼。” 小胖子哼哼唧唧,扭捏地从商泊云手上接过了一串。 两个人很快折了回来,小胖妞这会儿已经和江麓聊得有来有回了。 “小哥哥,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商泊云太阳穴突突的,肩上的小胖子先嚷了起来:“我才是你哥哥!” 小胖妞转过脸,一脸无辜:“对呀。他是小哥哥,不一样的。” 江麓忍笑,捏了下她头顶的丸子。小胖妞害羞地笑了笑,完全没了刚刚的气势。 商泊云一脸嫌弃,他放下了小胖墩,然后从他手中拔出另一根糖葫芦:“去玩吧。两个人都看着点路。” 两个小胖墩脸上泪痕未干,欢天喜地地举着糖葫芦跑走了。 手里还剩下最后一串,糖衣裹着橘子瓣,商泊云臭着脸递给江麓:“小哥哥?你也有。” 江麓第一次听商泊云这么喊,十分震惊。 这是……什么级别的酿醋大师。 “小朋友不叫我哥哥还能叫什么。”他无力吐槽。 “不知道。墙?”商泊云晃了晃糖葫芦,“要试试吗?小胖墩说这个最好吃。” 江麓的目光落在糖衣上,很快摇了摇头。 商泊云想起江盛怀那个鬼扯的惩罚。 他的情绪瞬间差了下来。 * 童年时代的阴影,可以覆盖人的一生,犯错就要被惩罚,要做令父母放心的小孩,江麓接受了这样的规则。 他当然知道商泊云希望自己走出来一点,并且正在努力拉着他走出来。 “不开心啊?”江麓勾了勾商泊云的手,鼓起勇气道,“我不会一直这样的。” 从一开始,就是商泊云先走了过来,他接纳到了这个人完全偏袒的喜欢,所以不能理解若干年后为什么会分开又再相见。 他也努力往他身边靠一点,多靠一点,是不是两个人就可以一直在一起? 早上吃着田螺小狗做的早餐时,江麓思绪混乱地想了很多,最后厘清了一个念头。 “等我过完十八岁生日,我就很正式的和爸爸说。”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可以对我的一切行为负责,也有权替自己的人生做决定。” “你不用再担心我。” 广场上灯光闪烁,映在江麓脸上,呈现出一种瑰丽的变幻。 第166章 他的五官除却那双眼睛,生得其实很冷清,这会儿的光怪陆离里,多了点平时没有的艳色。 只是潋滟的眼睛里藏着忐忑,一瞬也不瞬地看着商泊云,等待他的回应。 商泊云不自觉舔了下嘴角的糖渍,慢吞吞说:“我不开心,是因为糖葫芦很酸。” “我怀疑那个小胖墩在报复我。” “啊?” 话题跳跃得太快,商泊云咬下最后一颗,忽而低头,凑到了江麓的面前。 影子浮动,周身光线明灭。商泊云用舌尖把糖葫芦抵了进去。 白天的不安在这一刻才终于消失,商泊云微微用力,糖衣在突如其来的亲吻里融化,软肉相触之后,又在轻微的水声里分离。 他捏了捏江麓的脸颊,眼里带着促狭的笑:“别忘了咬。酸吗?” 江麓嘴巴里塞满了那颗橘子芯的糖葫芦,他被迫随着商泊云的手指咬开橘瓣。 沁甜的汁水瞬间溢满口腔,他瞪他一眼:“明明很甜。” 商泊云还是笑:“现在,确实是真正的约会了。” 第80章 树影底下, 光线昏暗,商泊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连带着嘴巴上的糖渍也有晶莹的光泽。 热意迅速从脖子爬到了耳根, 心跳又快了起来。 这句话让“分享糖葫芦”变成了接吻, 虽然一触即离,但确实包含着比分享更为亲昵的意味, 开心的情绪十分直白, 江麓眨了下眼睫,不自在地说:“这是在公园。” “在公园, 所以是约会。”对方理直气壮。 “呜呜呜!” 嘹亮的哭声猝不及防,刺得人一激灵。 商泊云连忙捂住江麓的耳朵。 不远处, 又追追打打过来的兄妹俩呆呆看着他们,小胖妞泪眼汪汪,没吃完的糖葫芦掉到了地上。 ……刚刚的事情, 又要来一遍吗?! 商泊云觉得自己的太阳穴要炸了。 “可能被他俩看到了……”江麓喃喃, 心脏悬了起来。 羞耻感瞬间爆棚,商泊云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给他吃糖葫芦……然后, 让祖国幼小的花朵看到了。 “你们, 大哥哥,你们!”小胖妞嘴唇直哆嗦, 捡起糖葫芦冲到他们面前。 沾满灰的糖葫芦气冲冲地指着商泊云,她难过得和天都要塌了一样。 小胖子更为惊恐。 “男孩子怎么可以和男孩子亲——呜呜!” 话音未落, 商泊云眼疾手快捧住了小胖子的脸。 手感颇佳, 两颊的肉甚至duang地回弹了一下。 “先不哭了, 也不要大叫。”商泊云试图平心静气, 告诉自己这是祖国的花朵,需要耐心地呵护。 小胖子继续惊恐地点头, 商泊云这才松开手。 两个小孩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们刚刚看到了什么?” “亲亲!”小胖子大声说。 “坏哥哥和小哥哥。”小胖妞立马补充。 江麓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很好,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死了。 心理素质过硬的商大恶人淡声道:“我们是恋人,这很正常。” 两个小孩子不说话,小胖妞仰脸,嘴唇咬得紧紧的,看起来十分可怜。 在她仍然抱有期待的目光中,江麓蹲下来,极为认真地开口:“而且,他不是坏哥哥,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小胖妞嘴一瘪,又是继续哭的架势:“可是,可是……” “可是你们都是男的!” 在小孩的世界里,父母是最早有认知的爱侣,然后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一男一女的搭配约定俗成,成为了浅显的真理。 小胖墩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男生会去吻另一个男生,他们还将彼此称之为恋人。 商泊云眉梢微挑,正想反驳小胖子的斥责,却顿住了。 先不说是否要给祖国的花朵传播少数性向,他自问没有教育或者影响孩子的资格,另一方面,他好奇江麓会怎么说。 二十六岁的江麓还没能摆脱家庭的影响,十七岁的江麓正跌跌撞撞走向他。 这一天的不安确实已经烟消云散,但商泊云认为自己有必要吃下一颗裹着糖的定心丸。 打定主意,他天真造作地“额”了一声:“这个嘛,现在和你们说可能有点复杂。” 江麓只听出了商泊云的为难。 “我来说吧?”他顶着热意提议。 十七岁的江麓没看到商泊云眼中闪过的得逞。 小胖妞看到了。 虽然不会读心,但是凭借小孩子的直觉,这个大哥哥好像真的是一肚子坏水! “喜欢是有很多种的。比如你喜欢吃草莓糖葫芦,你哥哥却喜欢山楂的。”江麓开口,拉回了她的注意力。小胖妞咽了口唾沫:“菠萝的我也喜欢。” 江麓露出笑来:“哥哥喜欢橘子的。” 小胖妞看着这张漂亮精致的面孔,没有原则的捧场:“橘子很好吃。” “每个人口味不一样,喜欢哪一个的都有。” 小胖妞点头,她喜欢的口味可太多了。 江麓又道:“既然世上的喜欢多且不同。” “所以,我喜欢他,也不奇怪,对吗?” 小胖妞陷入思索,注意力不知不觉歪到了糖葫芦上去。 好像是这样……所小哥哥喜欢坏哥哥也没问题?尽管她有点担心江麓拉肚子。 第167章 “掉地上就不要了,我请你再吃一串?” 小胖子来了精神:“我也想要!” 小胖妞却不接话,闷头继续纠结了半天。 “刚刚,你和这个哥哥两个人才能吃一根。” 还拿了这么多的纸袋子,小区里收废品的阿公也喜欢收集纸袋子呢。 她脑补出一对苦命的捡垃圾侠侣,良心砰砰直跳:“所以……不用了!” 说罢,她拽着不甘不愿地小胖子落荒而逃。 江麓感受到了那份怜悯,没忍住笑出了声。 笑够了,才发现商泊云正以一种十分炽热的眼神看着他。 “很好的男朋友。”商泊云轻咳一声,把江麓的话复述了一遍,“所以,喜欢我。” 他半捂着嘴巴,食指不自觉揉了几下鼻尖。深邃的眼睛挑起,一瞬不瞬地看着江麓。 一如既往,只抓重点。 江麓向来只在被逼急了的时候才会直白,或者被巨型犬哄得晕乎乎的时候。 他深吸了一口气,突然扑了过去。 正在那儿心里美的商泊云一个不察,倒在了花坛里。 麦冬匍匐茂盛,露水瞬间被掀起。 江麓压着商泊云,十分隐忍地咬紧了后槽牙。 “商泊云……” 巨型犬懵声,继续语气天真:“怎么了,老婆?首先,我们还差几个月才十八岁。其次,这里是公共场合。” “你也知道是公共场合。我们的守则不是……不是都说好了吗!” 等到那两个小朋友走了,江麓的头顶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热气,人前的性情向来温和得体,所以他在小胖妞面前十分淡然。 等回过神来,终于想起谴责商泊云。 虽然自己那会儿也没能躲开就是了,在一起后自制力灰飞烟灭。 江麓揪着领带,垂眼看到商泊云的表情里居然藏着跃跃欲试的期待。 有时候真想撬开商泊云的脑子,拿给僵尸是不是都会被嫌口味太重…… “你当时都签字同意了的,商、老、板。”江麓强调,“有点儿契约精神。” 起初气势还很足,说着说着,又开始害羞。 商泊云仰面朝天,看得津津有味,觉得自己像是在吃一颗巨大的糖葫芦。 把一开始的糖衣舔掉,咬开酸酸的山楂,发现里面还藏着橘子草莓和菠萝,他嚼啊嚼的,怎么都吃不够。 商泊云狡辩:“因为是约会。” “公园里约会的人很多,也没有谁和你一样直接就亲过来的。” “我以为不会有人看到。”树影婆娑,不远处的广场上灯光晃动,热闹得不得了,这里确实是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商泊云观察着江麓,发现他眼睫颤了下,遂再接再厉,“别生气了?” “不是生气。是因为这儿有很多小朋友。” 商泊云灵光一闪:“没有小朋友就行?下周六的庆……” 江麓急忙捏住商泊云的嘴巴,身下的人脸颊鼓起,像只金鱼一样。 “庆功会就更不行了!” “啊?可我很想约会的。”商泊云抱怨,“要不干脆我们不去了。” 江麓打量着一脸不满的男朋友。 他突然低头,把这只金鱼拽了起来,然后亲了一口。 “那提前预付一下呢?这是我们下次约会的亲亲。” “下次是什么时候。”商泊云步步紧逼。 “下下个周六。” “在奶茶店或者行逸楼写作业都不能算约会。” “那去市图书馆?” 小狗咬牙切齿:“不行!” “但是我们又要月考了。” “我们每一周每一天都在学习。” “那我再想想。”江麓亲昵地小声道,“不过,只要是和你在一起,什么也不做,我其实就很开心了。” 虽然周围都是“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但这句话依然清晰地飘进了商泊云的耳朵。 犯了一天蠢,始终觉得自己的焦躁像火星子一样在烧,它们最后都噼啪地融进了胃里,翻来覆去的烫。 但另一种很甜的味道也伴随了他一晚上,这份甜味可以把火星子都裹起来,让它们纷纷熄灭。 “我也是。”商泊云声音轻快。 * 周六傍晚,整条延乐路都很热闹。 乐活城一楼,音乐声震天,卡座里坐满了人。 “孟楠周铭!你们到的好早!” 孟楠坐在卡座里看手机,冷不防手抖了下。 关莘今天特地化了妆,看到了许多漂亮的姐姐,深觉这个妆画得很对。 “还别说,咱们这个位置真不错。” 孟楠烦躁地拧眉。 这个位置是挺好,全场中心。 乐活城的服务生看出他们是附中的学生,立马说“缘分”,把这个位置给了他们。 他想拒绝,同行的周铭已经乐颠颠应下来了。 一个一看连高中都没读完的服务生,和他们能有什么缘分。 总不能是中考录取志愿填的附中。 “学长他们一块过来吗?” “嗯,说是给我们买了礼物!” “还有礼物?”关莘知道庆功会虽然是孟楠来订的,但音乐社的活动费是江麓出的。她双手合十,“早知道我许愿一把瓜达尼尼。” 第168章 “学长他们还有十分钟过来,你看看来不来得及,哈哈哈。” 十分钟。 孟楠盯着聊天框,嘴唇抿得紧紧的。 “你吃不吃果盘?”周铭把挖了一大半的水果船推了过来,“怎么一直在看手机。” 孟楠迅速把手放到桌子底下,勉强笑道:“和我爸妈报备呢。” “哦哦。”周楠立马又叉了一块哈密瓜,“我爸妈都不管我去哪玩的。” 周围吵吵嚷嚷,坐在卡座里的人也都吵嚷。 孟楠终于把消息发了过去。 “松哥,你说的是真的吗?”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 “我骗你做什么。延乐路我又不是白混的。” 孟楠下意识地揉了下口袋。也许是不满他的一再询问,孟松又发了消息过来。 “我就在三楼的包间喝酒,你要是觉得不好意思,过会儿你把人带我这来就行了,哥哥把地方腾给你。” “我还真好奇,一个男的能长成什么好看的样子。” 这句话像是喝醉的胡话,孟楠不想回了。 他才不是孟松那种只知道看脸、找刺激的肤浅二代。 “我们没迟到吧?” 一道清冽温和的声音的响起,紧接着被关莘盖住:“差一分钟就七点啦!” “学长学长,好久不见!比赛之后都没在学校碰到过你俩了。” 孟楠绷直身体,看向一起出现的人。 他们手里拿着几个相同的绿色纸袋。 他们总是在一起。 孟楠定定地想。 第81章 餐吧, 灯光是暗淡柔和的淡紫和浅橙,映在江麓的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切实际的浮华。 对江麓的印象始于聚光灯下, 再后来是附中的迎新晚会, 渐渐地,两个人会坐在同一间活动室, 活动室里只有明亮的太阳或者白色的灯光。 这儿光线昏暗, 让他产生一种越来越近的错觉。孟楠按着口袋,猛然站起来, 情绪说不上是慌张还是莽撞。 孟松和他保证过了,那样做不会有什么事, 起码对于身体没有伤害…… 但是后果他可以承担吗? 江麓的脾气很好,很少生气。教他弹琴的时候语气永远温和,对待音乐社的所有人都很有耐心——他自觉关莘的小提琴远不如他的钢琴水平, 反正, 整个音乐社不是谁都有很好的天分。 但江麓一视同仁。 这种一视同仁出于好教养或者好性情,都让人下意识想去亲近这个人。 哪怕他贸然地表白, 江麓其实——并不会生气吧?充其量是从此也讨厌他。 心思翻覆, 孟楠声音热络:“我们也没来多久。” 关莘很期待礼物,一眼就认出那是g牌的花纹, 十分夸张地扑了过去:“太破费了!” 商泊云抬手,没用什么力气就挡住了扑向江麓的关小学妹。 “在学长们面前请保持应有的矜持。” “收到——啊!我一直就很想要这款胸针!”关莘还没来得及假装失落, 就被贵重而精致的礼物带走了注意力。 “看来没买错。”江麓笑得很柔和。 其余人也纷纷接过了礼品袋, 孟楠不由得也升起了期待。学长会给他买什么礼物? “喏, 你的。” 江麓手里的礼物袋被周铭接了过去, 讨厌鬼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向了他。 孟楠动作一顿,不可自控地想这个人是不是又是故意, 不让他和学长接触。 像狗死死看着骨头一样秉性恶劣。 “啊,谢谢你。”他面上不见任何负面情绪。 对方神情寻常:“江麓买的。我只是拿东西的苦力”。” 讨厌鬼甚至和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然后把剩下的两个礼品袋给了其余人。 “诶,这个礼物是谁的?不是五个吗?” 关莘带好胸针,发现江麓的手中还有一个。 “这个是给我的?”商泊云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一个纸袋江麓非要自己拿了。江麓声音轻淡:“那个时候不是说了,见者有份。” “是什么呀?是不是和我们的不一样,学长你偏心!”关莘挥着拳头抗议。 商泊云声音从容:“那我还是沾你们的光了。” “是因为学长想着每个人都要有吗?” 孟楠低头,默默打开了精致的盒子。 一枚适合于演奏时佩戴的胸针。和其余人没有任何不同。 他抬眼看去,江麓正和讨厌鬼说着什么,大概是关于那天一起买礼物时的内容。商泊云想现在就拆开礼物,却被江麓躲了过去,他笑眼弯弯,很好看。 孟楠觉得心情十分难堪。 关莘周铭满口“学长”,把商泊云当作江麓一个要好的朋友。他却可以断定,江麓对这个人有多不同。 时至今日,仍然不懂,为什么江麓会被商泊云所吸引,明明一开始他们相看两厌、针锋相对。 夜色渐深,周围越发热闹起来。 “这里离舞台好近。”江麓按住了商泊云,终于坐定。 餐吧的氛围火热,驻唱的乐队小有名气,拿着乐器出来时,周围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 “这个乐队我很喜欢!” 鼓点响起,主唱的嗓子高亢清亮,瞬间把气氛又带到了一个小高潮。 关莘在舞台底下疯狂互动,每一首都能跟着全程唱完。 第169章 作为一个只在延乐路发光发热的乐队,这显然是个超级粉丝了,主唱更加来劲,干脆把关莘也拉到了台上。 江麓眼睁睁看着身旁的关小同学直接翻过卡座,扒拉住了麦克风。 “是我们的乐迷吗?” “当然当然当然!” “下首歌要不要一起唱?” “要要要!能唱‘告别诗’吗,想把这首歌送给我们学长,活动结束之后,见面的机会就会自然而然变少了。” “哇,‘告别诗’很难的,歌词我都不一定记得住喔……” 关莘自信地举起麦克风:“我可以!” 孟楠眼神闪烁,他知道关莘说得不错,见面会越来越少。 寒假,江麓还会去参加在京市举行的一场国际大赛。孟楠自认为自己有天分,但也依然没有拿到国际赛事的邀请函。 一开始学钢琴是因为它贵,家里又有音乐学院的关系,以后考大学没什么难度,还可以顺便装点门面。孟楠没打算走职业的道路,那太辛苦,所以越发清晰江麓的天才。 江家的明盛,在父母口中也是需要努力去够的庞然大物,如无意外,他和江麓相交的范围会越缩越小。 但商泊云又凭什么呢。他只是刚好和江麓同班。 近水楼台。一个家里开破超市、对钢琴一窍不通、除了脸和成绩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讨厌鬼就这么横生生和江麓有了密切的关联。 要是讨厌鬼不在,今晚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氛围,他只要找到机会和江麓单独把话说出来就好了——能牵一下那双修长莹润的手就好了。 孟楠再次点开和孟松的聊天,略过最后一句轻佻的发言。 “刚刚没来及回消息。他朋友也在,挺碍事的,我一个人可能不太顺利。对了,松哥,你那个时候说好了,会帮我。” 把手机重新放进兜里时,指尖擦过一个光滑的塑封袋,几枚胶囊鼓起包装。 “你怎么心不在焉,家里催你回去?”周铭以一己之力掏空了水果船,正在吃第二艘。 孟楠敷衍点头。 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心虚地迎上去,发现是商泊云。 那眼神极淡,带着安静的打量,但很快移开了。孟楠心神不宁,觉得自己多想。 发现了? ……不可能。商泊云又不能未卜先知,东西是孟松在家里拿给他的,到了乐活城之后,孟楠就再也没拿出来看过了。 他刻意很大声地回答周铭:“对啊,可烦人了!” * 乐活城三楼,隐隐能听到餐吧乐队的动静。 装修华丽的大门隔开了这点声响,酒吧里dj放着嗓音黏腻的歌声,缓慢而节奏冗长,莫名就勾勒出暧昧摇曳的气氛。 服务生穿梭其中,人影重重,四下都是大笑、尖叫,伴随着细碎沉重的呼吸声,和一楼是截然不同的热闹。 孟松窝在沙发里打牌,额头脸颊都贴了好几张纸条,玻璃桌上洋酒开了十几瓶,有的喝完了,瓶子随意倒置,残余的酒液四处流淌,折射出昏暗低迷的光。 手里的牌又稀巴烂,他本来都打得不耐烦了,抽空看了眼手机后,登时又起了兴致。 “松哥,麻溜儿出牌。别是输得不敢喝了。”他下家的青年出声催促,一脸潮红,一看就也喝上了头。 “什么啊,松哥又不是不能喝。”沙发里歪着一堆不分季节穿着清凉的年轻男女,孟松身侧的女生捏着牌,语气轻佻,“又和哪个小姑娘聊天吧。孟公子,一晚上要哄几个?” 她画着烟熏妆,眼波流丽,曛然的气氛里看得人格外心痒。 孟松回完消息,对着酒瓶先吹了一口。 “乖宝,别瞎说。我最近只有你,你都查过我几次了。”孟松伸手一捞,刚刚还攥着牌的女生就靠了过来,手臂相缠,暴露在空气的皮肉都冰凉,而后迅速贴合。 酒精上头,亲作一团的人把手四处乱放,摸到脖子,勾到肩带,随意地亲密,没一会儿,女生就窝在孟松怀里咯咯直笑。 刚刚还催着孟松出牌的人也跟着笑,眼神已经很虚浮,就着不知道谁喝了一半的酒,把剩下的一饮而尽。 “刚刚是因为看到一个好玩的事情。”牌继续胡乱打着,孟松声音惬意,“你们还记得我那个堂弟吧,上回带过来玩的。” “喔,那个一脸臭得要命的小孩,听你说好像是拉大提琴的?”女生很快回忆起来。 “瞎说,我记得是——嗝——管风琴。” “钢琴,懂不懂。”孟松由着他们编排孟楠,反正也没说错,大伯家的幺儿,眼睛长在天上,平时看他和看有害垃圾似的。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很坏,心安理得。 孟松揉着女生的手,语气轻蔑:“我堂弟吧,是个同性恋,喜欢男的,想表白。” 声色犬马的氛围里爆发出笑声。 “好变态啊哈哈。他走后面还是被走后面?不会今天就要表白吧?” “然后呢,你快说呀。”怀里的女生也来了兴趣。 “那个男的来了,说还带了朋友,支不开人,就找我帮忙呗。” “哥,你男的也玩啊。” “倒胃口了。”孟松翻了翻眼睛,“我就是好奇。再说做哥哥的,不总得帮帮自己家里的小孩吗?” 第170章 “下去玩会儿,把人给带上来看一看。” “咱们先打完这一轮!” 嘴上应了下来,牌已经散落在玻璃桌上了。孟松低头,就着酒意又和人亲得意乱情迷。 他昏沉沉捏了把女人柔软的腰身,心道,同性恋,真倒胃口。 但是,也是真好奇啊。 第82章 餐吧, 客人们看到一个青春无敌的少女拿住麦克风,顿时开始起哄。 关莘点满了社牛属性,丝毫不慌。 和主唱确认完眼神, 节奏感超强的架子鼓立马响起。 歌名文艺, 一开腔就是死亡摇滚。 “就算下一秒死翘翘!也要好好地告别!” 正打算当气氛组的江麓表情凝滞,他不确定地问:“刚刚……关莘说什么来着?” “这首歌献给您, 敬爱的学长。”周铭咬着哈密瓜说。 “你平时对关莘他们太严格了吧。”商泊云笑出了声, “看来是真爱欺负人啊,学长。” “……我都欺负谁了。”听出了商泊云的意有所指, 江麓鼓了下脸颊,瞬间被狗爪子戳破。 明明还给他悄悄买了礼物。 * 乐队的人没想到小姑娘挺能嚎。 主唱来劲了, 唱得竭尽全力。 场面瞬间燥得不行。 “兔兔乐队的粉丝们,会唱的一起来!” 关莘跳到舞台边缘,“深情”地看着她敬爱的学长。 “就算下一秒——” 餐吧里响起呐喊:“死翘翘!” 关莘深吸一口气, 爆发出一个大高音:“也要好好的告别!” 商泊云快笑岔气了, 他抓着江麓的手臂朝关莘挥了挥,关莘立马快乐地飙升音量。 那点儿分别的怅然烟消云散, 江麓被狗爪子握着, 跟着狂躁的鼓点一起打节拍。 五分钟后,江麓忍无可忍。 “商泊云!” “你是不是忘记自己五音不全了。” 到底有多音痴, 才能晃得每一下都抢拍啊! 他手都被摇累了。 商泊云“噢”了一声,委委屈屈地松开。 一首歌嚎完, 底下气氛火热, 催着关莘再来一个, 主唱和关莘三两句商量下一首唱什么。 “……”江麓看到商泊云垂着眼, 又于心不忍起来,“我教你打拍子?” 狗爪子立马搭了上来:“拜托了, 小江学长。” * 孟楠听不进去鬼哭狼嚎。 他不受控地一直偷瞄着这两个人。 也没有什么亲密的动作,但是气氛就像在行逸楼的那个夜晚一样,无形地像是在只有彼此的小世界里。 他是陪衬。 孟楠把手放进口袋,沉默地描摹出胶囊的轮廓。 半个小时后,关莘终于被乐队提溜了下来。 “我嗓子好像劈叉了……水,还有水吗?” “好像喝完了。不是,谁出来玩喝水的。”周铭在桌子上瞄了半天也没找到,商泊云见此,招手叫住了服务生。 “商学长!不用点,饮料还有一瓶在孟楠这。” 是度数极其低的果酒,相当于酒精味的饮料。 孟楠刚把瓶身推过来,周铭就大着嗓门喊了出来。 “不用吗?”接话的却是江麓。 “没事没事,喝完再说。”周铭扭头,“刚刚是不是撞到你了?还是碰翻了杯子?” 孟楠挤出个笑来:“差点打碎一个杯子,我接住了。下次注意。” 周铭挠挠脸,弹钢琴的手速就是快。 孟楠替所有人都倒好了果酒。 周铭居然有点受宠若惊。 高中生心思不复杂,不过都察觉得到孟楠有点傲气。 但朋友之间不计较这么多,他开开心心道谢,然后接了过去。 “我嗓子裂开了,果然冬天也要喝冰镇的!” “学长,你俩的。” 关莘把最后两杯递了过去。 明明光线很暗,孟楠却好像看到了被彻底摇匀融化的白色药粉。 胶囊悄悄扔掉了,这会儿早就被鞋底踩得分辨不清,隔一会儿就有服务员过来收走用剩的餐具,整个餐吧在早晨都会彻底清理干净。 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 江麓酒量不好,所以昏昏沉沉的反应也可以归给酒精。 他真的真的只是想短暂亲近一下自己仰望了很多年的天才,想用同样弹钢琴的手,摸一下那张冷清却精致的面孔。 不过分吧? “我其实有点话想说。”孟楠露出羞赧的笑,“大家别笑话我。” “有什么感人的发言吗?”关莘举手。 “算是吧。” 热心的朋友们立马鼓掌欢迎。 腹稿早就打好。 孟楠深吸一口气:“在音乐社这一年多,发生了很多事情,为了比赛的练习,偶尔的矛盾,都变成了很珍贵的回忆……” 关莘一脸感动——没想到孟楠小同学居然想了这么多。她平时觉得这家伙有点难搞,有时候会故意怼他来着。 “……以前和商学长也有点误会。现在能做朋友,我很开心。” 没想到分别感言还有自己的份,商泊云挑眉,口口声声情真意切。 “然后……” “噢,这么热闹。”一道略显轻佻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孟楠的话。 第171章 搂着小女友到了餐吧,孟松一眼就看到视线中心的卡座。 自己这堂弟,该说不说,胆子还挺大,这么显眼的位置就敢给人下药? 音乐社的人面面相觑,都是学生,和一身江湖气的成年人隔着距离。 “刚刚说得挺好,继续说完?好久不见,我们小楠真是长大了。”孟松语气夸张地感慨,逗得怀里的女生咯咯直笑。 孟楠的手有点抖,比起说话讨厌的商泊云,孟松是个真正无所畏惧的混球。 他压下兴奋,镇定道:“这是我堂哥和他的朋友们。” 有孟松的狐朋狗友搭腔:“嗳,错了,这个是你小堂嫂。” 一个满身风尘气的女人,怎么可能入得了经商且看重脸面的孟家。孟楠知道孟松浪荡惯了,他面上不显,从善如流地改口:“总之很开心,能和大家在音乐社共度这么多时光,也很谢谢江麓学长一直以来的帮助。” “好!”孟松随意地拍了拍手掌,明知故问,“谁是你江麓学长?” 周铭等人不自觉都偏过头,孟松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 卡座里,几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一脸青春,长相可爱,和自己新交的“女朋友”不是一个风格。若在平常,孟松免不了细看挑拣。 目光再向后,很快落定在一个神情淡然的男生身上。 ——眉宇清逸,桃花眼,肤白,瓷一样细腻,嘴唇却是淡色的红。 唔,和孟松以为的同性恋很不一样。 对方察觉到他不加掩饰的目光,略略点头。 “你好。” 嘴角的笑也是淡淡的,不让人觉得被冷待,也不让人觉得可以更熟络。 孟松不是孟楠这种小屁孩。 他欢场里风流惯了,知道这样的脸配着这样的性情——无论男女,玩起来都带劲。 确认自己取向正常,比如如果今天不是还有事,他很乐意找那个短发齐耳的圆眼小妹妹聊聊天。 但他这会儿居然也理解眼高于顶的孟楠为什么会想把江麓搞到手了。 孟松不觉舔了舔牙齿,他拦住服务生:“开几瓶酒送过来。” 服务生有些为难:“抱歉,这桌的客人都是高中生。” “废话真多。”狐朋狗友们不乐意了,“我们像未成年?” “拿伯得蓝,要冰的。”孟松说。 服务生看了看他们的人数:“五瓶” “快点儿。”孟松懒声催促,直接伏在了卡座边缘。 酒很快拿了上来,横插一脚的几个人看起来不好相处,态度却都大方爽利。 孟松的女朋友挨着关莘坐,笑得柔媚,伸出的手上美甲精致,关莘瞬间被吸引,很快恢复了自来熟属性。 宽敞的卡座里坐满了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挨着坐。 庆功会偏离主题,变成了大聚餐。 教养使然,江麓对于孟松的到来没有什么意见。 卡座的氛围因为成年人的出现而有了不同的气氛。 嘴巴忽然被塞了块水果。 “呆不惯了?”商泊云从周铭手中抢来一艘水果船,完全没有礼让精神。 “有点儿,不过也快结束了。” “我想赶紧看礼物。”商泊云又给他喂了块哈密瓜,眼神却盯着江麓手边的礼品袋。 江麓听出了他的催促:“一开始可是你要来的。” 商泊云有话要说——怎么能把老婆和情敌放于他不在的场合。 出局的情敌也在警惕范围内。 看到商泊云眉梢扬起,江麓自觉顺毛:“再说,这儿人太多了,不能让他们几个回去。” 乐活城的一楼经营得还算正规,但延乐路是有名的酒吧一条街,晚上晃晃荡荡的酒鬼不在少数。要来这儿之前,他已经让老纪打听过了。 “也是。不过,你以后不可以自己来这。” “为什么?” 因为“以前”酒吧里有很多人看着你——商泊云理直气壮:“你的酒量很差。” 江麓想起了做过的梦,笑吟吟问道:“我不来。那你呢?” 商泊云面不改色:“我从不喝酒。” 梦里面那个酒吧里游刃有余的人,校庆上推杯换盏的人,好像都是眼前这个振振有辞的家伙? 江麓又被塞了块水果。 * 清脆的碰杯声响起,商泊云抬眼看去,孟松往倒好的果酒里加了点伯得蓝,然后扔了几颗冰块。 “小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嘛。”孟松笑着把玻璃杯推到了周铭面前。 周铭跃跃欲试。 “度数不高。喝着的时候只有第一口才上头。”他语含鼓励,半是戏谑,“要是一口就醉了,当哥哥没说。” “好奇呀?给你尝尝?”孟松的女友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关莘眼睛亮亮的,犹豫几秒,把杯子递了过去:“谢谢吴然姐姐。” 真乖。吴然心想,和这群高中生玩好没意思。 她眼波微转,看向卡座另一端的两个男生,年纪比这几个小屁孩要大点,估计成了年? 长得各有各的好,哪个是孟楠那小子喜欢的? 松哥说,要搞定一个,然后带走另外一个。 伯得蓝又灌不倒人。难道松哥又搞到了那玩意? 吴然揽过关莘,亲昵地和她碰了碰酒杯。 周铭被说动,将酒一饮而尽,孟松哈哈大笑:“我没骗你吧?” 第172章 他拎着伯得蓝起身,低头时对上了孟楠的眼睛。 孟楠点了下头,又摇头,然后仓促地挪开目光。 还真把药下进去了。只是两人都没喝。 想起药效,孟松露出看好戏的眼神。 “要试试吗?” 灯光闪烁,孟松走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开口。 走近了看,发现这个什么天才钢琴家睫毛比他女友的还长。 “谢谢,但我们喝不了。”一旁,孟楠口中的“讨厌鬼”开了口。 “这不行啊。”孟松不以为意,只是眼神在酒杯上停留了一瞬,“度数明明这么低。” 他把伯得蓝放在了玻璃桌上。 周铭第一回喝酒,短暂上头的感觉还不赖,他回过神后兴奋道:“挺好喝的!” “其余小孩都喝了。”孟松看向商泊云和江麓,“给哥哥个面子。” 商泊云嘴角勾出笑来:“还有这么个说法?” 孟松眯眼,明白了为什么孟楠会讨厌商泊云。 笑意盈盈的,却带着莫名其妙的压迫感。 只是个校门都没出的高中生而已。 “出来了就得好好玩,放开了玩。不然多没劲。”他说,“未成年喝酒又不犯法。” “不喝也不犯法。” 孟松压低了眉毛:“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江麓微微皱眉,不适感越发强烈。 手忽然被包裹住,商泊云轻捏了下,又松开。 “所以就各喝各的吧。”像是没察觉出孟松的意思一样,商泊云仍噙着笑,“我们不喝,哥哥你要报警抓我们?” 从孟楠那会儿主动倒果酒开始,这对堂兄弟的目的就一模一样。 该说是蠢还是无所顾忌。 酒吧里腌臜的事情不是没有。哪怕是浪得没边的乔叙都差点着过道。 江麓真心把孟楠当朋友,毫无疑问,“以前”的他一定喝了下去。 这两个人如何毁掉了江麓的十七岁——任何可能性都让商泊云眼中戾气浮动。 报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孟松警铃大作。 他躺在卡座上,重新拿起了伯得蓝。 玻璃的瓶身里,淡金色的酒已经分了一半。 滑不丢手,给脸不要脸。 “原来这么见外。”孟松的声音大了几度,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 “乖学生。不愧是附中的。”他拿着酒瓶,碰了碰玻璃桌上的两个酒杯,“那就随便走一个。我先干了。” 空了的酒瓶落定在玻璃桌上,发出沉而亮的声响。 他直勾勾地看着商泊云和江麓,伸手把酒杯往前推去:“嗯?” “呀,有人不给松哥面子呀。”吴然声音软媚,手还轻拍了下关莘,“这两个学长没你们好相处哦。” 卡座热闹的气氛冷了下来。 “商学长,我们的误会真没有了吧。”孟楠表情受伤,“我还以为……” 关莘等人面面相觑,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呱——这是咋了。”周铭打了个醉嗝,“学长,那酒真的没度数啊。” “我的酒不喝,孟楠倒的也不喝。”孟松晃了晃脑袋,从卡座里站了起来,倾身在玻璃桌上,“什么意思?” “你呢,江麓学长。”他学着孟楠的音调,声音拖得很长,“你们两个——” 所有的人看着这儿,孟松的朋友们也不笑了。 “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有人轻蔑。 高中生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关莘往旁边缩了缩,但身旁是吴然,她没地方躲。 酒杯怼到了面前,孟松盯着他们的脸:“所以?” 商泊云轻笑了声,手正欲抬起,江麓却接过了酒杯。 “所以。”孟松的恶意太直白,江麓懒得思考原因,并不妨碍他替商泊云感到不快。 少年站起来,漂亮的眼睛低垂,而透明的酒液兜头浇下,“确实是驴肝肺。” 卡座彻底陷入沉默。 孟松愣住了,他睁着眼睛,看到液体从头发上淅沥淌过。 商泊云:……卧槽?! 等等,这不是他的台词吗,铺垫这么久就是为了—— 但是,衣袖被江麓牵住,他回头看他,声音低淡:“走吧。单我已经结了。” “回去拆礼物。” 商泊云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 第83章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一幕惊住了。卡座之外的人也注意到了中心的动静, 各色目光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 乐队的歌声戛然而止,灯光依然是浮动的蓝紫橙白,孟松屏着呼吸, 表情阴沉。 “玩起来带劲”是这么个带劲法吗? 有窃窃私语和嘲笑声落在他身上。 孟楠瞬间方寸大乱。 ——江麓居然生气了, 也没有喝下那杯放了药的果酒。 他有把握江麓不会拒绝孟松,他熟悉江麓的教养和性格。 或者说哪怕拒绝了孟松, 出于礼貌, 江麓也会碰杯,把果酒喝下去……然后他就可以等待江麓因为“醉意”而困倦。 ……都是商泊云。 又从中作梗, 总从中作梗……他先不肯喝的……孟楠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最后只无意义地出声:“江麓学长。” 江麓望向他, 那双总是温和含笑的眼睛情绪冰冷,甚至带着厌恶。 第173章 孟楠呼吸一滞。 “靠!你们他吗的找死是不是?” 孟松的狐朋狗友拿捏语气,声音落在孟松耳朵里, 又是一刺。 他喘出口粗气, 酒液冰凉的漉过,眼睛烧得发热。 孟松猛地打落剩下的酒杯。 “孟公子!松哥!”餐吧的领班冲了过来, 被玻璃碎掉的声音一惊。 延乐路谁不知道孟松是个混球。 家底厚, 为所欲为,打架渣人通通拿钱摆平。 “有话好好说!咱们餐吧可不兴这事儿。” “是哥哥我闹事吗?”孟松面色阴沉, 直接甩开了领班的手,“是我他吗的在闹事吗?” “是咱们孟公子给他们脸了。”卡座里, 原本还热络和周铭他们聊天的青年甩开纸牌。 “敬酒不吃吃罚酒。” “别想走了, 这不他吗得给个说法?屁都不是的高中生, 搁这儿装什么装。” 但孟松没说话, 他们谁都没真往前。 “孟公子?”江麓重复了这三个字。 他看得出这群人都以孟松为首,江麓神情不变:“我知道孟家。孟楠, 上次独奏会,你父母已经向我介绍过了。” 整个家族合伙经营一家公司,短短的见面,先把人情世故说了个遍,然后想将孟家的工程咨询业务伸到明盛去。 “今天的事我很遗憾。”沉静冷淡的声音落到了孟家兄弟的耳朵里,“烦请回去转告家中长辈,张淮会给出你们要的说法的。” 要怎么给说法。明显是他和孟松理亏。孟楠压下情绪,手有点抖。 江家,明盛的江家,温和可亲的学长出身于父母口中那个显赫至极的家庭。 他会不会已经摊上事了……但今天挑起事端的是孟松,药没喝,何况药是孟松给自己的,所有人都看到是孟松在咄咄逼人,而自己一直在缓和气氛……孟楠心跳越来越急,看向江麓的眼睛越发灼热。 他忍不住往前走一步。 “不用吧,其实我们家里……” “先失陪了。”江麓不再看他。 关莘周铭等人都不知所措,楞楞地望着有些陌生的学长。 “你们也早点回家吧。走的时候给我消息。”江麓的神情柔和下来,“江家的司机会送你们的。” “我……我现在就想回去了。”关莘蔫蔫地站起来,推开了扣着她的吴然,“我和学长一起出去,我在外头等我家里就行了。” 周铭看了看孟楠,看了看狼狈的孟松,终于回过了神。 “我也回去——呱,我想起来作业要写不完了。” 音乐社的人陆陆续续站起来,意识到原来来者不善,想拉开距离。 “不是吧,松哥,就这么算了?” “张淮是谁?没听过啊。” 孟松的朋友踹了脚卡座,领班眉毛一抖,面部微微抽搐。 开门做生意,也不是谁的生意都想做。 孟松的脸色沉得滴水,他站起来,咬牙切齿:“行,原来有是来头的大少爷,今天,我认了。” “以后千万别落到我的手里。” 领班松了口气,孟楠也松了口气。 狐朋狗友们面面相觑,表情难看。 “靠,什么江家,松哥你怂了啊……” 酒瓶轰然碎裂。 尖叫声里,伯德蓝和玻璃渣子四溅,孟松表情狰狞,猝然发难:“我不是让你喝吗!” 下一秒,商泊云拉开了江麓,顺手把礼物塞回了他手里。 “商——” “站远点。” 商泊云一脚踢在了孟松的手腕上,半截玻璃瓶彻底四分五裂。 孟松才不管什么江家,什么张淮,都是狗屁。 他咬紧牙关,再次挥拳迎向了商泊云。 “孟松!疯了吗!” 孟楠眼睁睁看到玻璃渣子从眼前飞过。 他低估孟松的混球程度了,那可是玻璃!尖得和刀子一样!拿来打架绝对要出大事情,到时候他也甩不干净,和江麓就更加没可能了—— “松哥!松哥!” 商泊云狠狠掼住孟松的咽喉,把狂怒的青年按倒在地。 “要让他喝什么?” 孟松的瞳孔里映出商泊云面无表情的脸,拳头放大到了眼前,然后骨肉相撞。 “靠,你是真的想死——”孟松抖着声音,用力去推商泊云,却发现这狗崽子的力气大得惊人,“你他吗的!” “要让他喝什么?”商泊云又问。 “关你他吗什么事?”孟松“嗬嗬”喘着粗气,声音像个破风箱,他侧过脸朝着狐朋狗友们吼,“你们还看?打坏了算我的!” 商泊云点点头,又给孟松来了一下:“好,算你的。” 场面瞬间混乱之至。 玻璃渣踩得噶擦响,餐吧的中心群魔乱舞,商泊云揪起孟松,扔向了那群扑过来的狐朋狗友们。 混球已经揍成了一颗大头菜,他果断回身,拉住了江麓的手。 “五个我真打不过!”商泊云笑得很灿烂,“老婆,咱们先跑吧!” ……说了不能公共场合叫他老婆。 心跳越来越快,好像不管听多少次,也没办法对商泊云的亲昵免疫。 他回握住商泊云,重重地点头。 “别让他们走了!”孟松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今天要没收拾掉那只狗崽子,他以后不用在延乐路混了。 第174章 脑瓜子嗡嗡地响,这辈子就没被人这么揍过,脸面被人踩个稀巴烂。 一开始只是想看好戏,但现在发疯要付出什么代价,孟松都不顾了。 钱他有的是。 他绝对要把狗崽子和小少爷都给留在这。 “这可比看咱们乐队表演有意思啊……”兔兔乐队的主唱喃喃。 舞台下人仰马翻,领班手忙脚乱地把顾客疏散开,名贯酒吧街的孟公子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五彩斑斓的混混们杀声冲天,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粉丝小姑娘呆在原地,一脸惨白。 “为了正义!” “摇滚精神不死!” 兔兔乐队加入战场。 警笛声由远及近。 * 警局,审讯室的灯光苍白。 “名字。年龄。” “商泊云。十七了。” “未成年……还在念书吗?” “嗯。” “在哪念书,怎么跑去打架了。” “长洲附中的。” “嚯——咱附中的主任还是高桂生吗?他教过我呢。” “高主任风采依旧。” “别贫。”警察瞪了眼对面的少年,“继续。” 商泊云面露隐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今天本来很开心,和朋友们一块儿去开庆功会。” “都是附中的吗?” “嗯。”商泊云低着头,显得很乖巧,“是我同班同学,还有高二的几个学弟学妹。突然来了一群不认识的人,看起来都不太好惹。” 警察闻声,看了眼这小伙子的体格,人高马大的,卫衣底下绝对有常年锻炼的痕迹,到现场时他干翻了三个,自己毫发无伤。 啊,年轻真好。 “但他们是一个学弟的朋友,所以我们也都没什么意见。” 商泊云眼神清澈:“可是没有想到,后来他们一个劲儿的劝酒。未成年人不能饮酒,高主任时常叮嘱我们,我牢记在心。” 啊,其实还是个孩子。 “我和我朋友都不愿意喝,坚定地拒绝了几次,对方就生气了。” “他们非要我们喝那杯酒。不知道是为了面子还是别的……”商泊云痛苦道,“不喝有错吗?” “拒绝是对的。”警察拧眉,把这条记录了下来,在旁边备注了“监控重点”四个字。 “后来为首的孟松哥生气了。”二十六岁的商泊云毫无心理障碍的扮演清纯男高,“砸碎玻璃瓶动手。” “然后你们就打了起来。” 商泊云点头。 “这种时候尽量不要起正面冲突……”虽然但是,都打赢了。警察一噎,复又道,“不过,有自我保护的意识是好的。” “我知道。当时我太慌张了,下意识还手了。” 还挺听话。 警察深感欣慰,加之又算是附中的学弟,师出同门,表情不觉更加和蔼:“今天算你运气好,打赢了,跑过了。惹事的那个人今年都进来四回了,次次挑事,次次拿钱摆平,看到他就头疼。” “不过这一回——”性质似乎有些严重,也有不少疑点。连轮休的郑局长都赶了过来。警察沉吟片刻,决定不和祖国单纯的花朵说起细节。 “先去外头坐着吧,等你家里过来签字。” 晚九点,警局的大厅里依然人来人往,蓝色制服穿梭不休,长洲日趋繁华,在治安上的投入也不断增加。 大厅的灯光同样是明亮的冷白,一个面容严肃的女人正和坐在长椅上的江麓说话。 “郑局长。”路过的警员如此称呼女人。 不知江麓说了什么,郑莹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她朝江麓一笑,而后大步去了审讯室。 待到郑莹离去,江麓温和的表情才有了一丝裂痕,担心的情绪迅速涌了出来。 “商泊云。”一道影子晃荡,江麓起身走了过去。 商狗子先发制人,伸出打过架的爪子。 他微微偏头,目光和江麓齐平,薄而锋利的眼尾向下垂着:“手好痛。” 见江麓拉过了自己的手,他又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老婆。” 第84章 江麓深吸了口气。 他声音故作冷硬:“现在知道痛了。那会儿不是说不过打五个吗?结果最后又回了头。” 商泊云看着江麓垂着的长睫, 试探性道:“或许,三个和五个不一样?” 然后狗爪子就被拍了一下。 商泊云吃痛,委屈不已:“你甚至不心疼我?!” 江麓抿唇, 闷声道:“不是…” 到后面完全是混战了。 孟松放了话, 他的狐朋狗友们似乎很信任他能摆平事情,个个头铁拳头狠。 江麓把手指很小心的搭在了商云泊手背上:“我是怕你有事。这个是玻璃划破的吧?” 商云泊瞄了眼那道小口子, 表情迅速恢复了柔弱。 其实他对自己认知很清晰。 五个是真的打不过, 三个也是真的打得过。 二十六岁的商泊云上过系统的格斗课。 云山起家之后,乔叙表示现在他们是块香喷喷的小蛋糕, 商场诡谲,阴谋防不胜防, 为此逼迫商泊云和他一起请了私教。 商老板表示商战应该不至于这么朴素,并建议乔叙少去沾花惹草,没准人身安全还会更有保障。 第175章 但课程练了下来, 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来自江麓的关心十分让人受用。 “不管怎么说, 我今天晚上表现还是还可以吧。” 江麓看了他一眼,商泊云歪着头, 眼睛亮晶晶的, 嘴角的弧度根本控制不住,完全是求表扬的表情。 他抬手—— “又要打我……” 揉了揉商泊云乱糟糟的头发。 “不是可以, 是很好、很好。” “那我有奖励吗?”商泊云又问,他轻咳了一声, “手还是有点痛, 要……” 江麓拧眉。 他爱惜自己的手, 以己度人, 对于商泊云手背的红痕也如临大敌。 接待台的女警闻声:“受伤了就先去处理下。不过警局的医生已经下班了,对面有家二十四小时的药店。” 江麓恰好也是这么想的。 他一手仍拿着要送给商泊云的礼物, 一手牵住了他的袖角:“我们先去药店。” 女警看出了江麓的担心,关切道:“药店只能应急,要是有哪儿不舒服,最好还是明天白天去趟医院。” “好的,谢谢。” 商泊云哽住了,他刚刚是想要江麓给他“亲亲呼呼痛痛飞走”来着的——嗯,他是幼稚鬼他先说。但是,耳朵通红的江麓用僵硬的语气说“痛痛飞飞”的话,他内心的小恶魔就快乐得想摇尾巴。 至于手背的划痕,拿在江麓面前装乖还好,拿去给医师看纯粹是自取其辱。 “走吧。”但江麓晃了下他的袖角。 二十四小时的药店店招明亮,老板轻车熟路,从柜台下直接把药和棉签拿了出来:“从对面警局来的。又是打架的吧?” “这款搽伤口最好,不少挂了彩的都选这个,正所谓实践出真知呐。”老板努努嘴,“不过,先给我看看伤口是什么个情况。” 江麓侧过身,商泊云却退到了两米外的店门口,还把手背在了身后。 “怎么了?” “我突然觉得我没什么问题。”商泊云严肃道。 “讳疾忌医可不行。”老板不想放过这单生意。 “先看一下。”江麓不放心。 商泊云只允许自己在江麓面前丢人。 他木着脸,抬脚就想走:“真的不用。” “回来。” 江麓的声音也严肃了起来。 “防微杜渐啊小伙子。”老板看出来谁说话管用了,立马煽风点火。 商泊云吭哧吭哧地拖延时间,爪子便被江麓抓了过来。 “麻烦您帮他看一下。” “好嘞。” 灯光落在商泊云微红的手背上,老板“啧”了一声。 过了几秒,他把眼镜戴上了。 “你这个伤口……” “我懂。” 商泊云明白老板的欲言又止。 “药水就没必要了。”老板伸手,从旁边云南白药的绿色盒子里掏了掏,“趁着伤口还没愈合,贴上吧。” 一片创可贴飘到了商泊云和江麓的面前。 “送你们了。小年轻哦,太娇气也是要不得的。” 江麓微微皱眉,还是拿起了创可贴,很礼貌的道了谢。 两个人没立刻回警局,而是坐在了路边的长椅上。 “手。别藏着了。” 商泊云难得尴尬,乖乖把那道基本愈合的伤口露了出来。 江麓低头,撕开创可贴,面不改色地贴了上去。 贴完了,他轻按了下商泊云的手背,指尖碾过骨骼的弧度。 “还有哪儿痛吗?” “其实,我一点不痛。”商泊云哼哼唧唧。 “也许只是看起来不严重。刚刚老板说防微杜渐讳疾忌医不行,我觉得挺对的。”江麓是真的很当回事,“上回你的手臂摔青了,你就不当回事,后来陈彻撞到你那,你还‘嗷’了一声。” 那是因为你在旁边——商泊云默默地想。 手机的铃声忽而响起来,江麓腾出一只手去接。 “荀助理。” 张淮陪父亲去国外出差了,留了他的助理们在长洲,荀助理是这段时间负责江家相关事宜的人。 “已经和郑局长联系了吗?好的。我这儿没有什么事情,你别着急。” 江麓一边说话,另一只手还握着商泊云的爪子。 商泊云低头打量,自己的手要宽阔许多,江麓并不能完全的把它包裹住。 但修长清癯的指节反扣他的手背,看得人心中一动。 江家的助理会过来处理这件事情。 明面上,这是一起纯粹的血气上头的斗殴,由浪荡嚣张的孟松挑衅,由“冲动莽撞”的他回应,所以牵扯不到江麓分毫。 孟楠下的药警察也会查明,不管药物的作用是什么,都在法律的管控范围内,能放倒人的脏东西就那么一些。 江麓没有喝下去,孟楠的话永远也不会有说出口的机会,江盛怀探究不到。 商泊云握紧江麓的手,力道传来,江麓疑惑地看向他,又朝他弯了弯嘴角。 冬夜的街道安静无人,所以能无所顾忌地牵手。 “梦境”在哪个契机结束之后,困住二十六岁的江麓的事情,终于要彻底逾越过去了。 他的小少爷大概可以更开心的活。 不对——是一定。 灵魂忽然就变得缥缈又轻盈,心跳不断变快,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 第176章 明明是万物枯竭的冬天,但有一朵两朵三朵小花把这份喜悦当做养料,然后密密麻麻开在了商泊云的心里面。 电话那一端,荀助理心情惴惴。 但江家的小少爷和江先生似乎性格差别很多,并没有那种积年的冷肃。 江麓声音温和:“明天再处理也是一样的。纪叔去送人了,他晚些时候再来接我。” 荀助理不太放心,江麓想了想,道:“那你帮我联系一下中瑞的骨科。” “您受伤了?”荀助理瞬间慌了神,之前没听江麓提,警局的郑局长也没说。唉,老纪也是,就算是江麓要求他先送学弟学妹,他也应该先把江麓送到医院啊! 商泊云从“花花”世界里回过神来:“等一下——” “中瑞是长洲的私立医院,明盛有股份。”他找乔叙查事情的时候,顺带了解过明盛的商业版图。 江麓点头:“我觉得你的手最好还是去拍个片子看一下,但这个时间,只有私立医院才能做检查。” 荀助理听得清楚,松了口气,原来是江麓的朋友,那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我立刻帮您预约。” “不用!”商泊云迅速喊了声“谢谢”,然后替江麓摁掉了电话。 虽然孟松的脸有点硬,身材有点柴,揍起来“邦邦”响,但他的手真的没问题。 仅仅有点酸。 “不用那么麻烦。”商泊云一脸倔强,“你老公,很强。” 江麓无言,捏了把商泊云的脸颊。 商泊云得寸进尺地凑了过来,呼吸一下也变得很近。 冬夜的风吹过,江麓眨了眨眼睛,确定自己看出了商狗子的意图。 他很自然地把一直放在身侧的礼物拿了过来。 “之前不是一直好奇吗?”江麓说,“打开看看。” 商泊云没错过他眼底的笑意,知道小江同学在转移话题。 但江麓一脸期待。 “这是八音盒?” “对,可以录音的八音盒。” 难以言喻的精巧,顶端还放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小猫。 “录音……”商泊云沉吟几秒,“不会是一段表白吧?”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按下珍珠式样的开关,八音盒里传出一段旋律。 像是静谧的月光落在潮声之中,五音不全、不通艺术的商泊云早就烂熟于心。 “这是德彪西的clair de lune。”商泊云戳着小猫屁股,“其实,第一次听你弹的时候,我就想知道它是什么名字了。” “第一次?迎新晚会的时候吗?” 严格意义来说,其实是长洲大学的校庆,因为在原本的过去里,他和江麓尚还是冷眼相望的死对头,曾经的十七岁的商泊云直接离开了迎新晚会的观众席。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一簇又一簇的花溢出心脏,塞满胸腔。在这一刻,“逾越”的实感才清晰无比,花枝层叠,如果有实体,大概可以堆生到月亮上。 鬼使神差。 商泊云忽而微微俯身,将一个吻落在了江麓的嘴巴上。 舌尖灵活撬开江麓的牙关,呼吸相闻,气息交织,商泊云吻得极其认真,希图把花朵也种进他的胸腔。 江麓愕然,但他乖顺地应下了夜色里唐突的亲吻。 商泊云听到了江麓清晰的心跳声。 他心想,如果梦境就这么继续下去也不错,他可以和十七岁的恋人一起变成二十六岁,然后变成四十六岁,八十六岁。 年年岁岁。 第85章 年年岁岁。 在一起。 求婚, 婚礼,共同生活,一起老去, 房子和墓地的产权证书上都得写上两个人的名字。 他和江麓。 商泊云被这四个字暴击天灵盖。 实际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对于“婚姻”的概念并不热衷。 这要归因于在他出生前就消失不见的爹。 爱情最初始的轮廓没能在商泊云心中萌芽, 独自抚养他的商红芍女士也生动证实了“幸福”并不需要和“婚姻”“爱情”挂钩。 但这一刻商泊云确实产生了一个十分漫无边际的幻想。 求婚的方案要有一二三四个, 最好找策划公司先做一份原始计划书;婚礼只能在国外举行,不如干脆直接环球旅行, 没准还能和江麓的钢琴巡演一个轨迹;小孩……到时候江麓想养几只商熊猫都行,好像有款可以抑制过敏的狗粮。不过哈士奇不宜多, 商泊云觉得家里最好有几只猫—— 说来他曾经嘲笑过陈彻,锅盖刘海的人生终极目标是和许葭禾校服婚纱有个娃。 在商泊云看来,这是不太切合实际的直男空想。因为许葭禾不一定想成为一个妻子和妈妈, 而可能更愿意去披荆斩棘乘风破浪。 男人的问题在于社会给他们描绘了一个完美婚姻的模板, 他们代代相传的遵从,以至于显得僵硬迂腐陈旧。 商泊云的性取向一开始就剑走偏锋, 所以长期理解不了陈彻的脑回路。 但在这个僵化的模板中, 如果和他一生密切关联的人是江麓,那他就终于能够开始明白, 为什么陈彻可以执着那么多年。 何况,这份幻想产生的原因是“喜欢”。 商泊云的吻越发的绵长细致, 德彪西的“月光”还在冬夜里起伏。 第177章 心里的花开得太满了, 他想让江麓知道, 于是幼稚莽撞地一再加深这个亲吻。 江麓觉得自己会在这个吻里窒息, 手不自觉就有点儿抖,只好颤颤地握紧了商泊云。 他以为自己已经算有经验了, 无论是现实里的几次体验——还是那些堪称超过的梦里。 但商泊云总是身体力行的告诉他,谁更能占据主导权。 江麓没忍住喘息出声,甜腻得不像话。 亲他的人听到了,吃吃的笑了起来。 商泊云顺着江麓的手掌向上,亲昵地把他抱进怀里,然后小声地唤了好几遍“老婆”。 江麓有点受不了了,夜色太低淡,商泊云却眸光熠熠地注视着他。 令人难耐的并不只是亲吻。 江麓脸发热,转移注意力似的开口:“商泊云,我发现你很喜欢接吻。” 商泊云点头,声音轻快:“这是因为我很喜欢你。” 江麓又道:“……而且,你也很会接吻。” 这话就直白了。 这种赞美简直是勾引。 商泊云心里的花继续突突地开,就听到江麓忽而淡声强调:“从一开始,你就很会。” 丰富的经验来自丰富的实践。 商泊云捂紧马甲,面不改色:“之前第一次的时候,是你先亲我的。” “那个时候……” “是你教我的,然后打开了我的神奇开关。”商泊云把头搭在江麓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滚烫的耳垂来回蹭,“所以,你还要对此负责。” 江麓被他绕了进去,不管怎么说,第一次的时候确实是他揪住了商泊云的领口,虽然之后主动权几乎都在对方手里…… “纪叔应该快到警局了。算算时间,你商阿姨差不多也要来收拾我了。”商泊云拉着江麓站起来,“我们回去等他们吧。” “啊,好。”江麓这会儿实在乖顺,完全没了药店里的气势。 * “卧槽,居然还有这种事!” 江家迅速介入了天翻地覆的乐活城,商女士在签字领走商泊云后,就完全不需要为这件事情继续费心了。 孟松蹲局子板上钉钉,后续如何和江麓、商泊云都没有关联,那是荀助理、张淮,乃至明盛的律师团要去运作的事情。 陈彻一惊一乍,听商泊云说完了“恶酒鬼醉挑江小花,商狗子拳打大傻比”后拍案而起:“怎么不叫我来?我可是在‘拳皇’魔鬼训练了十五年的格斗家!” “拳皇?格斗家?”江·小花·麓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睛。 “拳皇是个游戏。”商泊云吐槽,“简而言之,就是毫无实际的打架经验。” “你不信我?” 陈彻还在那摇摇晃晃“左勾拳”“右勾拳”,一不留神撞到了郝豌。 遂被对方的胸肌弹开。 有谁笑了声,嘲讽直接拉满,陈彻站稳后怒目而视,发现果然是商泊云。 没等他痛骂商狗,江麓就先开了口,语气真诚:“没有。陈彻,我相信你。” 锅盖刘海忽然就有点儿不得劲,并掺杂一定的嫉妒—— 他看出来了,江麓在袒护商泊云。 仔细想想,很多时候,他以为江麓只是教养好,但其实一视同仁的温和里,对商泊云一直就有些不一样。 比如在西门是顺带请他们吃了那顿饭;独来独往的人反常地给商泊云一对一辅导英语;下晚自习后时常用那辆迈巴赫捎走他和商泊云;哦,还有爬山那会儿,江麓选择和商泊云盖一张被子…… 所以,商泊云没准一直被五班之花暗恋? 果然拿的是《那些年》的剧本吗!双向奔赴酸死谁了! 此獠何德何能……他和许葭禾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陈彻长叹一声,表情幽怨,默默地抱紧了自己。 乐活城的打架似乎没有惊起任何波澜,而以一种风平浪静的方式掀了过去。 临近期末,高三的生活越发简单,体育课都被压缩了一节,学习成了完全的主流。 商泊云惯常不回头看尘埃落定的结局,孟楠已经从江麓的人生杀青。 不能确定“梦境”结束的时间,但无论是一直继续,就这么七老八十,或者突兀结束,回到二十六岁时,他们都会在一起。 江麓和他说好了。 * “志愿调研?” 叶凝把问卷发下去后,五班的人纷纷表示疑惑。 “叶老师,我们离高考还有七个月,现在填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学校传统。”叶凝站在讲台上,鹅蛋脸笑得甜,“提前明确目标也不错嘛。” 教室里瞬间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不是现在填。”叶凝拍拍手,“大家回去查查资料,明天我再收这个。学校会打印出来贴黑板报上的,可别写什么‘家里蹲大学’‘哈尔滨佛学院’,不然高主任的广播又要念叨半天。” 叶凝一脸心有余悸,显然之前有不少人这么干过。 教室里的人笑了起来。 陈彻纠结:“只能写一个,我选华清还是京大?” 记仇的何畅在前面刺他:“你还挑上了,怎么不把长洲大学也算进去?” 陈彻老神在在:“商泊云要考,我让让他。” “人商泊云还需要——” 商泊云客气地和陈彻说了“谢谢”,锅盖刘海眉梢扬起,快活地看到何畅闭上了嘴巴。 第178章 陈彻回过身来,小声道:“其实我也知道我的水平。到时候能填个京市的大学就差不多了。” 最好离许葭禾的学校近点儿。 商泊云想了想,笑道:“没准你去了华清呢?” 虽然是考研考上的。 “借你吉言了。”陈彻咬着笔头嘟囔,“我看了下,科大离华清还挺近的,不过我现在的成绩够科大有点悬……高考为什么这么难?” 商泊云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锅盖刘海冷冷一笑:“真是不解风情!” “也是。反正长洲大学你是肯定能上的,英语保持住,冲top2也没问题。至于咱们的钢琴家,本来就不走高考,明年三月应该已经出国了吧……” 陈彻一噎,忽然想到了这两个人的关系。 商泊云表情果然凝重起来,而江麓的眼中居然闪过了一瞬间的无措。 喔嚯。 陈彻微微一笑,悄无声息地转了回去。 商泊云垂着眼陷入了思索。 他之前怎么想的去了? “一直在一起。” 嘶,打脸来得好快。 商泊云长睫低垂,嘴角的弧度也消失了,落在江麓眼中,就像只极其失望的巨型犬。 江麓太吃这一套了。 他伸手揪了揪商泊云的衣角,以至于错过了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 “对了,等会儿的体育课给张老师了,他临时决定给你们加堂数学小考。”叶凝临到下课,才想起来这件事情,“课代表记得去提前拿试卷。” 商泊云沉稳地应了声好。 “放心,我不听陈彻的。”他起身时说道,但声音很低,没了之前的轻快,“这个事情以后再说。” 江麓的手只好放下,眼睁睁看着商泊云拐出了教室,背影好像也有点落寞。 数学小考,教室的气氛严肃。 试卷上的数字密密麻麻,江麓难得没心情看题,但身旁的商泊云算得全神贯注,沙沙的写字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江麓很低地叹了口气。 “以后再说”更像商泊云转移话题的托词。所有人都默认他会出国,一直以来,爸爸也是这么给他规划的。 但他答应过商泊云,十八岁后自己决定人生。 当然也包括这一项。 在那些奇异的梦境里,他和商泊云“重逢”再“相爱”,可是人生有多少个九年,为什么要耗费在“分开”这件事上? 等放学就和他说清楚。 而且,商泊云那会儿的表情,看起来也太可怜了。 第86章 孟楠现在很庆幸高二不用上晚自习, 下了最后一节课后,本部和艺术部都没有人。 他可以无声无息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拿走,然后去教务处签字, 离开。 事情为什么会比他想的要严重那么多—— “江麓?江家的那个少爷?你堂哥是疯了吗?你为什么不拦着?”把他从警局接出来后, 父母在车上就爆发了。 “他的性格,家族里的人都清楚, 我根本就……”孟楠早就有托词。 但父母的反应比他预料的要大得多。 “是, 他就是个混球,社会垃圾!可你怎么能让他也来你和江麓的聚餐, 你不知道孟松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都在惹是生非吗?” 孟楠便露出委屈慌乱的神情解释:“但他是我哥啊……” 父母都不说话了。 孟家人多,相互帮持做生意, 亲人之间最讲究个情分,往常他们都这么教导他,所以现在也怪不了他。 他只是个“乖巧”的堂弟罢了。 最后父亲说:“归根结底, 还是孟松的脾气不行, 是该吃点苦头了。到时候我和他爸妈说一声,江家那边, 你毕竟不是直接参与的……对了, 打架那小子,是不是上回来接江麓的朋友?” 孟楠点头, 暗自松了口气。 孟松被拘留就被拘留吧,爸爸说得对, 这个堂哥需要吃点苦头。 而他没打架, 两杯酒都洒了, 聊天记录也删了。 有惊无险—— 手机铃声在这时突兀地响起。 “张秘书?怎么您亲自打电话来了, 您助理没有替我转达我的歉意么?现在澳大利亚都凌晨了吧?其实这个事情呀,我们家小楠……” 孟楠坐在后座, 忽然想起了江麓的话。 “张淮会给你们要的说法。” 通话结束得很快,父亲声音仓促,话都没说完。 他坐在副驾驶上,隔着后视镜,孟楠看到了他阴沉焦躁的表情。 * 孟家陷入了一种不可言状的压抑中。母亲和孟松的父母争吵,和爷爷奶奶争吵,父亲去了公司就再没回来。 他照常上学,关莘和周铭都没说出乐活城的事情,看到他后却自发的疏远。 关莘放学堵了他一次:“孟楠,你哥他过来和你有关系吗?” 他扯起嘴角:“关你什么事。” “再说,商泊云和江麓有事吗?” 关莘气得要命,他推开她直接走了。 反正从一开始,就不想和这群人玩过家家好朋友。 孟楠迁怒关莘,周铭,迁怒一切。 周三的清晨,母亲通知他:“我们打算给你转学,今天在附中把手续都走完,之后会换一个学校。” 他忽然就松懈下来。 转学也成。乐活城的事情得断的干干净净。 第179章 可想起江麓那双潋滟却冷淡的眼睛,心神又不由得牵动,原本沾染流俗的人原来依然是高枝上不可攀的花。 说到底,都是商泊云的错。 他问:“去哪儿?长音附中吗,还是长师实验?一中?青栾双语?” “都不是。我们先回老家。” “那怎么可以!” 老家是全国知名的贫困县,黄沙治了十几年。 孟家早八百年从那迁了出来,在长洲发达了,只每逢年节回去摆谱。 “我为什么要突然回那念书啊?你和爸爸怎么想的?” “你以为我们想回那吗?是暂时的……之后再看!” “这太突然了,我不接受。那我还怎么去长音,之前都说好了,而且郭教授不是也愿意……” “还提什么郭教授,他连电话都拉黑了,之前白送了那么多礼!” 那是长洲音乐学院的教授,和家里还沾着一点儿亲。 “都闭嘴!” 争吵结束于父亲的怒吼。 “先回去!之后我再想办法。” “回哪?”孟楠崩溃地看向双目通红的父亲,“老家” 母亲开始哭,翻来覆去地说:“招惹江家干什么……也不是妈妈指责你,可是你怎么就没有拦下你堂哥……” 藉由房地产高歌猛进的红利,孟家的工程咨询公司发展得很不错。 从孟楠记事以来,他就比同龄的人过着优渥许多的生活。 金钱可以摆平很多事情,可以带来更高的社会地位,由此蔓延出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互相关照勾连。所以孟松无所顾忌地当一个混蛋,所以孟楠默认自己比其他人的阶级要高。 但用金钱和权势碾压别人,就避免不了自己也被碾压,就像风生水起的孟氏咨询公司把明盛当做需要仰望的庞然大物。 父亲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归根结底,错都在孟松。小楠,你没有再做别的事情吧?” 孟楠迟钝地摇了摇头。 …… 短短几天,一切都天翻地覆了。 他从教务处出来,高三的教学楼这会儿也没太多人,七点要上晚自习,大多去吃饭了,孟楠背着书包,脑子里也天翻地覆。 书包装满了书,还有转学的资料,沉得他烦躁。 五班的教室在下面两层,他不想从那经过……家里的司机已经辞了,今天他得自己打车回去。 老家的那个县城,连出租车都少得可怜。 没有金色的剧院,没有高端的商场,也没有霓虹璀璨的滨江大道,他要在那儿念完高中吗……太荒唐了。 孟楠步子一顿,看向教学楼下一前一后说话的人。 商泊云走在前面,忽而停了下来,回身看向江麓。 江麓有些急切,耳朵泛着红。 隔得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但江麓这样的表情也很少见。 认识他的这么多年,在江麓全然不知道的时间以前,孟楠只见过他温和疏淡的样子。 他近乎贪恋地注视着江麓。 * “现在就要和我说吗?”商泊云露出思索的表情,他今天去送完试卷,眼镜还没来得及摘,因此整张脸看起来要乖顺柔和许多。 学校的梧桐树在北风里巍然不动,他的额发跟着风轻轻掀起。 江麓点点头,专注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商泊云知道江麓在看着他。 “当然要早点说。”江麓的鼻尖在风中泛起淡淡的粉色,“平时,我……偶尔看青春片的时候,十个里有六个是因为这种原因分开。” 虽然之前吐槽过自己不是小说主角,不能存在什么幻想,但和商泊云在一块之后,就不由自主联想到那种剧情了。 江麓的表情很认真,也很难为情。 商泊云的指尖动了动,很轻地蜷起,想捏一下他通红的耳朵。 “原本是打算出国的。因为我妈妈的恩师在英国,家里的长辈都希望我以后跟随那位老师学习。” “我想继续当谭老师的学生。加上央音有一个交换生的项目,大三的时候可以去巴黎,比起我妈妈的恩师,巴黎更适合我一些。交换时间是一年……虽然还是会和你分开一段时间,不过相比起来没有那么久。” 和商泊云在一起后,脑海中就模模糊糊有了这个想法的轮廓,但无论如何总还是对商泊云不公平,江麓下意识咬了下嘴唇,看向安静听他说话的商泊云。 “明年年初,在京市的比赛我很有把握。这是我爸爸最重视的比赛,赢了之后,拒绝他的安排也更有底气。” 从不自夸的人脸又热了一分。 商泊云觉得自己要演不下去了。 他可太坏了,总是忍不住逗江麓。 但应该改不了。 一开始是恶劣作祟,所以爱看昔日死对头眼角攒泪,脸颊潮红,就拿着那样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嘴巴微张,却不说话。 等到回过神来,这种注视变成了占有欲生长的养料,伴生在相隔了两个时空的九年。 现在,江麓的眸光也依然湿漉漉的,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要不……还是别演了,告诉他的小江同学,出国与否都不会让他们分开,两个人的关系不是只靠江麓付出才能维持。 商泊云伸手,感觉内心的小恶魔又在蠢蠢欲动,但路上偶有吃饭回来的同学,这是学校,教导主任的办公室离这只有五层楼梯,举着手电筒的高主任随时出现。 第180章 商泊云遵纪守法,记得江麓给自己约定的四条守则。 他朝江麓走了一步,然而江麓的表情却变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忽而睁得很大,巨大的不安在眼中崩裂开来,有呼啸的风声坠落,江麓用难以言喻的力度和速度紧紧抱住了他。 咚——! 轰然的声响。 孟楠面无表情地看着倒地的商泊云和江麓,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谁把书包扔了下来!” “快去找老师,有人受伤了!” “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能砸死人的……” 六神无主的女生往教学楼跑,教务处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孟楠回过神来。 他完了。 * 痛意在手臂上爆炸,穿透四肢百骸。胸腔随着身体的倒下猛地一咳,又像是痉挛时的抽搐。 好痛! 江麓听到了商泊云的呻|吟,听到了周围人尖叫,他下意识把身下的人搂得更紧了些,手却没一点儿力气的滑了下去。 铺天盖地的眩晕感砸过来,他又听到了珠子滚地的声音。 好痛…… 那串菩提沿着他的手腕掉落,他没法去捡起来了。 …… 冗长的黑暗将他包裹。 纷乱的梦境如同走马灯一样出现。 “以前怎么不见你戴眼镜?” “怎么,打算这种时候和我叙旧啊?”商泊云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 “这是你养的狗吗,叫什么名字?” “还没有,你给取个。” “嗯,商熊猫怎么样?” “可以。不过,你取了就要负责。”熟悉的得意洋洋的语气。 …… “擦手,别又过敏了。” “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会过敏的?” “我算出来的。”商泊云的眼中闪过狡黠。 …… “没看到江老师有约了吗?”剧院的走廊。 “这种行为违反了床伴的基本法。并且,相亲是不道德的。”四下无人的休息室。 长洲大学,校庆。 “带我走吧,江麓。” “不是,你还真打算给乔叙演奏会的票?” …… 那家名为glory的酒吧,早有预谋的“重逢”和酒,他刻意地引诱了商泊云。 然后走马灯继续掠过,光芒斑斓到迷幻,商泊云送他的菩提还在地上滚动,继续发出骨碌碌的刺耳声响。 …… 更深的黑暗将他吞没。 “学长,学长,你听我说!我一直都很喜欢你。你别不理我,好不好?我只是想和你更亲近一点儿——学长,求你了,不要一直拒绝我……”有人在摸他的脸。 乐活城里透出蓝紫色摇晃的灯光来。 江麓看到自己甩开孟楠的手,然后慌不择路地跑。 喘息声剧烈,路也看不真切,他无头苍蝇一样冲进一个堆满空酒瓶、纸箱的狭长房间,紧接着抖着手锁住了门。 身上热得惊人,陌生的感觉和酒精一起冲刷神经,他产生了难耐的冲动,呜咽的声音脆弱而甜腻,迫切渴望有人带他解脱。 那个人思索时眉梢扬起,笑时漫不经心,有点不自知的顽劣。 总是和他互看不顺眼的商泊云,如果知道自己原来藏着这样的渴望,是会狠狠地嘲笑他,还是觉得恶心? 江麓低头看过去,厌弃地移开目光,然后毫不犹豫地砸碎了一个空酒瓶—— 疼痛让人获得片刻清醒。 …… “江先生,和这件事情有关的人都处理好了,家中知情的佣人也都签了协议。”张淮和他爸爸在说话,“只是老纪,虽然是他送少爷去的医院,可这些年来他也一直跟着少爷,两个人关系很亲近。” “一个司机而已。也换掉。他知道什么不该去说。” “是……” 江麓看到自己木着脸站在书房外,张淮先回过头来,那张永远无风无浪的脸上闪过明晃晃的怜悯。 “少爷,最近还请多休息。” 他离开了,带上了书房的门。 而爸爸的目光落了下来,声音难掩厌恶:“江麓,我对你很失望。” 他身形一塌,想起孟楠痴狂恶心的嘴脸。 …… …… “不好了!太太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少爷的事情,急得晕过去了!” “医生已经到了,江先生,您请放心。” 抢救室的灯亮了很久,然后猝然熄灭。 “……太太说,想再见一下江麓少爷。” 江麓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进去,膝盖发软,倒在了手术台边。 神情苍白的母亲看着他,嘴巴微张,他伏了过去,试图听清她要说什么。 “小麓……” 叶明薇喉咙沙哑,只能挤出零碎的音节。 她爆发出剧烈的咳嗽,胸腔喉咙都破败,然后猛地吐出一口血。 妈妈的血沿着脸颊淌落,和他的眼泪一起淌落。 她死在了他面前。 …… “江先生,您理智一点,少爷是您的孩子,是你和太太的孩子!” “……可我宁愿我和明薇,没有过这个孩子。” 江麓只能徒劳地抓着妈妈的手。 曾经骨节分明力能震声的钢琴家的手,在死后原来会变得那么冰冷,那么柔软。 第181章 …… 休学,禁闭。 惨烈输掉京市举行的国际赛。 不被允许出席妈妈的葬礼。 若干天后,他浑浑噩噩地被带到一座墓碑前。 他磕在新鲜湿润的泥土上,听到父亲毫无情绪的指控:“江麓,你害死了她,你害死了我的妻子。” “爸爸……” “你走吧。” “等哪一天你治好了你的同性恋,你再回来。” “等哪一天你能赢下所有的比赛,你再回来。” 曼彻斯特。 雨季漫长。 白色的治疗室,高眉深目的医生,步步紧跟的年长女佣。 弹钢琴的手被分开固定在橡胶的束缚带上。 “治疗开始。” 医生的声音很柔和。 而过电般的痛觉蔓延到四肢上。 “基于性取向异常的治疗,我们已经做过大量的研究和实验,并掌握了行之有效的治疗方法,一般来说,从心理和生理同时进行的治疗效果最为显著。电击结合心理暗示……” 那道柔和的声音渐渐变得无机质,身体上的痛觉也消失了,多次的呕吐之后,他的情绪变成了死水一潭。 …… 想回家。想妈妈。想——总是想起一个情绪浓烈的人,太阳似的,能把现在的他灼烧得直哆嗦。 可是“家”不要他了。 妈妈变成了一幅油画,变成了封尘的钢琴,变成了小小的坟茔。 可是,那个人过去都很讨厌他。 遥遥的,有钟声传来,壶山的秋日里,故弄玄虚的和尚为了卖出一串菩提,说“有人在彼岸种因,却想在此岸结果”。 他的岸在哪儿? 和尚又说“于一切相,离一切相,由此才能远离蒙昧”。 天昏地暗间,只觉这一生好似梦境,血肉生恩,少时暗恋,都不能得偿所愿。 巨大的痛苦将他摧折,江麓晕沉地继续下坠,下坠—— 惊醒时,看到了惨白的灯光。 “呀,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护士低头看他,发现这个断了手的少年有双很漂亮的眼睛。 水光闪烁,眼尾泛起潮湿的红。 “很痛吧?”她柔声问道。 江麓不答,忽而道:“他怎么样了?” “你才刚从麻药里醒过来,先缓缓。” 但少年一点也不知道要爱惜自己。他僵硬地把头转过来看着她,执拗地重复:“他怎么样了?” “和你一起送过来的那个?他要伤得轻一点。” 高空坠物,居然被人给护住了。 轻度脑震荡,脚虽然扭了,但比骨折好养许多。 她细细看着江麓满是伤痕的脸。 这些触目惊心的血色也掩盖不了五官的精致。 总觉得应该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结果居然有救人的胆量。 “他在旁边晕着呢,还没醒过来。”护士起身,“你俩是好朋友?可别乱动,我先叫医生过来给你看看。” 少年没作声,只是愣愣地盯着病床之间的绿色隔帘,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护士耐心地再次叮嘱了一遍:“做手术太遭罪了,你得爱惜自己一点,右手骨折是要养很久的。何况,他也跑不了是不是?” 少年迟缓地应了一声,眼神终于渐渐清明起来。 护士很快走了。 江麓试图坐起来,发现整个人都晕头转向。 他用手撑着床头,锥心的痛意袭来。 对了,刚刚护士说他“骨折”。 江麓咬牙,用另一只手摸索着,吃力地重新坐直。 整个人都没有力气,麻药的药效尚有残留,但不影响痛意的清晰。 他深吸了一口气,冷汗涔涔地拉开了隔帘。 梦里的那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病床尺寸狭窄,商泊云是蜷缩着的。眉头紧皱,脸颊的擦伤衬着,看起来乖巧而可怜。 一种虚无感涌了上来,过往的细节犹如草蛇灰线串联。 他咬着牙挪了过去,居然庆幸现在骨折的是手。 惨白的灯光落在商泊云的脸上,阴影将五官的轮廓勾勒得更加清晰。 江麓沉默地看着他,心脏却一突一突的抽痛。 这个人,从哪一天开始和“从前”不同呢?是把孟楠的邀请函当情书的时候?是脱口而出一句“老婆”的时候?还是更早以前的迎新晚会,他跳到舞台上,递给他一束铃兰? 横眉冷对的死对头忽然说要握手言和,要当朋友,然后以不容拒绝的方式填满他的生活。 他伸出还算完好的左手,很轻地摸了摸商泊云嘴角的擦伤,昏睡的人眼睫毛颤了下。 “唔……” “商泊云。”他轻声开口。 商泊云的眼睫毛颤得更厉害了,睁开半边眼睛,看起来还没清醒。 “痛不痛?”遍体鳞伤的人问他。 商泊云不想说痛,磕了脑袋扭了脚而已。 可是潜意识又爱在江麓面前装可怜。 因此他幼稚地强调:“比小时候被狗咬要痛一点儿……” 江麓的神情柔和下来:“这么痛啊。” 他一顿,忽然道,“如果你没有来到这里找我,就不用痛了。” 什么意思,不来这里找他—— 商泊云:“可我就是为了你才……” 第182章 “为了我?”江麓重复最后几个字,声音有点哽咽。 商泊云浆糊似的脑子中迸发出智慧,他下意识警觉。 正好头晕得厉害,他不说话了,哼唧几声往枕头上蹭,还拿被子蒙住了自己。 “商泊云。”但他老婆的声音可太温柔了,商泊云悄悄支起耳朵。 “你几岁了,怎么和小朋友一样?不想回答的时候就逃避。” 商泊云默默拱了几下,翻来覆去的纠结。 “七岁。我七岁!” 他向来脸皮厚,横竖浑身疼得像被狗咬,姑且当作自己回到童年了吧。 这可是他最大的秘密。 他追了这么久才追到的亲亲老婆,要是知道十七岁的身体里有个二十六岁的恶趣味变态,会不会报警? “原来才七岁……” 江麓的眼睛艰涩地眨了一下,他的语气越发柔和:“那商七岁小朋友,我去和乔叙约会了?他说想让我教他弹钢琴。” …… “个花心大萝卜,还想撬我墙角?”被子里传出瓮声瓮气的声音,头晕脑胀的商泊云怒吼,“让他去死!” ——真是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嗯,他迟早要把乔叙打包到周狐狸那儿受折磨。 “我没答应。” 商泊云气得在被子里打滚,江麓垂着眼睫,忍不住笑了。 可笑着笑着,眼泪就落了下来。 “我只喜欢你。” 这么多年。 一直只喜欢你。 一直在喜欢你。 第87章 堆叠的未来九年的“记忆”蜂拥而至, 那些绵长、孤独的痛苦终于都有了出口。 长洲,曼彻斯特,毫无指望地喜欢商泊云的那些年, 最后变成了一杯酒和轻佻的试探。 二十六岁的自己装作游刃有余, 步步为营,然后成功和商泊云滚到了床上。 忍受不能说的爱意, 贪图短暂在一起的欢愉, 所以没敢奢望作为“床伴”能换到一颗真心。 只要一想起自己犯过的错,想起曼彻斯特的治疗, 就觉得自己卑劣。 可是,商泊云跨过两个时空, 来到了十七岁的他身边。 这种认知给江麓带来极致的冲击。 ——他所得到的快乐不是短暂到一生只有一次的放风,九年前后,监牢里的囚徒也被允许得偿所愿。 在经历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之后, 有一朵亮堂堂的云飘了过来。 尽管这朵云脑子目前不太清醒, 气得直在被子里突突,但江麓就是可以确定。 * “手别动!” “怎么就起来了?刚刚我的话白说了?” 护士的低喝声忽然响起。 最怕不听劝的病人。她走过来, 等看清了江麓脸上的水痕, 又瞬间没了脾气。 “告诉你了,他伤的比你轻, 你才是要好好休息的那一个。”她看了眼包裹如蚕蛹的被子,“这个也醒了?” 护士掀开被角, 摔了脑袋的商泊云闷得一脸通红, 呼吸沉缓。 “没醒?刚刚在外面还听到谁在大喊, 火气熏天的, 差点就被投诉了。” 身后的医生探头,无语地看了眼商泊云:“啧。是又晕过去了。” “你俩到底是有恩还是有仇?他情绪波动太大, 估计是气晕的。” 江麓很轻地笑了,终于乖顺地躺回了病床。 “是大恩。” “你这舍命相救,那对他确实是。” “好了。我先给你做个简单的检查。”医生走了过来,“高空坠物的冲击力很大,如果砸到了你的脊椎,你哪还能不遵医嘱的随意活动。” 说是这么说,目光落在江麓的右臂上,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确实比砸到脊椎要幸运,但只是相对而言。 这件事情本身就是莫大的不幸。 裂骨的痛意十分清晰,江麓看了眼团起自己的商泊云,温声道:“麻烦您了。” 整个过程并不长,医生一边询问,一边观察他的精神状态,发现江麓神情平和,语气平静,至始至终都对答如流,简直不像个伤了手的人。 骨科干了十几年,医生很清楚断骨有多痛。如果不是亲手给江麓做的手术,他甚至都要以为这小孩没什么问题了。 * 商泊云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子仍然是一团浆糊。 冬季的阳光很柔和,隔着窗落进来,整个病房都在毛茸茸的光晕里。 他很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张秘书会提前从澳大利亚回来。他让我告诉您,江先生的意思是希望您转到中瑞医院去,那边的医疗团队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陌生的女性声音。 “嗯。” 这个声音熟悉多了。好听。 商泊云又听到他继续问,“爸爸他还有说别的吗?” 女子停顿了几秒,像是在回忆:“江先生需要中瑞的医生尽快提供您的检查报告。” 江先生——下意识对这三个字就有点讨厌。商泊云心想。 “就这些吗?”半靠在病床上的少年问道。 荀助理一愣,然后有点不知所措了。 江先生没有再说别的了。 再者她并不直接和江盛怀接触,所有的工作都是张秘书来交待的。 印象中,江先生性情冷肃,话并不多,但骨折的少年还在等她的回答。 第183章 荀助理福至心灵:“江先生说……很担心您!他也会尽快结束出差来看您的。” 江麓闻言,嘴角轻扯,似笑非笑:“真好。” 荀助理松了口气。 “你先回公司吧,家里的阿姨会过来照顾我的。” 荀助理忙道:“但是我的任务就是负责和您有关的事情,江先生……就是您父亲的意思是希望你转……” 江麓微微颔首:“我知道。” “我会和他说的。”态度不容拒绝。 张秘书事先告诉过自己,这位小少爷的性格比之江先生,要内敛平顺许多,是很好相处的类型。 是这样吗?荀助理心里直犯嘀咕,她怎么觉得,小少爷其实是收敛版的江先生。 “对了。”江麓又道,“请帮我去学校问一下失物招领处,有没有人捡到一串菩提。” “菩提?什么样子的?”荀助理倒是知道有的人爱盘文玩,江麓特地提起的,想必价值不菲。 她顿时又打起了精神。 “图片我稍后发你,辛苦你来这一趟了。” “好的。您请放心!” 她回过身,这才发现病房里的另一个人也已经清醒过来。 对方迎上她的目光,表情还有点呆,衬着脸上的乌青,显得格外傻气。 小少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听护士说,隔壁床的男生磕出了轻度脑震荡,大概是考虑到这个,江麓甚至放缓了语气。 荀助理这才觉得张淮所言非虚,她轻轻带上门,回过头时,看到江麓脸上泛起了真心实意的笑。 商泊云笑不出来。 喉咙里像堵着团湿润的棉花一样,他呼吸困难,难受得要命。 和江麓一起放学……高空坠物……然后,自己发过的誓都成了狗屁。 什么“保护江麓”“越过去”,他太自负,不知何为谨慎,结果最后还连累了江麓。 命运是循环往复的环吗? “有哪儿不舒服吗?”受伤的人还问他。 “我……”商泊云坐在床边,低着肩膀,拳头捏得死紧。 他能有什么事,磕了脑袋而已,皮糙肉厚,过几天又是一只生龙活虎的祸害。 商泊云摇了摇头,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抖:“你的手会怎么样?” “已经接好了,医生说,养上三个月,应该就没事了。” 江麓太轻描淡写了,听得商泊云直皱眉。 “手都这样了还叫没事?我被砸到不比你受伤要好吗?我又不是白长这么大只。平时你那么爱护自己的手,怎么这种时候不记得了?手上过敏都觉得难受的人,是骨折比过敏好一点吗?我打个架你都担心为什么不知道担心担心自己?我他吗要被我自己气死了!”商泊云咬牙切齿,眉眼里都是罕见的暴躁,“扔东西的人,别他吗让我找到,我非得把他拌混凝土扔栾江里去……” 作为一只自洽良好的巨型犬,商泊云向来对于一切负面因素有很高防御机制。 这种机制让他能够快速抛开不好的人与事,然后毫无牵挂地继续往前走。 但这种机制从这一天起要宣布失灵了,商泊云发觉自己生命也有不能承受的东西。 令人窒息的痛苦在疯长—— 江麓的手,江麓视若生命的钢琴,如果因为这一场意外毁掉,那回到十七岁的意义又在哪儿? 他的精神有点恍惚,生理性的疼痛又涌了上来,把那团糨糊搅得天翻地覆。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江麓忽然道。 商泊云一怔,发现江麓的眼神里藏着他看不懂的复杂。 感动?释然?……爱? 这眼神令商泊云身上泛起直冲天灵盖的刺痒,却又落不到实处。 “真把人扔到栾江底下,是扫黑除恶也想在列吗?蹲个二十年出来,商熊猫到时候政审都过不了。” “……哼。它又不用上班的。”商泊云冷静了一点。 江麓笑了笑:“再说,人警察已经抓到了。” “孟楠?”商泊云沉默几秒,确定了答案。 江麓点头。 这个名字基本等于所有不妙的回忆。 ——被父亲发现性取向,崩溃的情绪导致比赛失利,和妈妈那最后的一面,都开始于孟楠下的催|情|药。 如果没有商泊云,那他又会如同“记忆”里一样,把这些事情全部经历一遍。 太耻辱了。失去理智,被人当作可以赏玩物品。 他的手指下意识蜷起,始终存在的疼痛让他很快不再管这些。 “别皱眉了。”他笑吟吟地揉开商泊云紧锁的眉头。 商泊云的神色依然阴沉,那颗杀心也完全没有偃旗息鼓的念头。 他垂着眼,情绪根本平复不下来。 但江麓这么说了。 商泊云只好握住江麓完好的那一只手,然后贴在脸上小心翼翼地蹭了一下。 “长在红旗下的小商同学。”江麓笑话他,“你不是一直都自诩遵纪守法吗?” “……这种时候就别逗我了。我心里还难过呢。” 特别难过。 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排解。 商泊云声音依然闷沉,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循环播放一千个让孟楠永世不得超生的方法——等他回去以后,挖地三尺也要把这个王八犊子找出来,然后埋进去,浇上水泥封好土。 第184章 江麓不太诚恳的“哦”了一声。 “正好有个事情,我要严肃地和你说。” 商泊云蔫吧吧地应声,以为江麓想转移他的注意力,换个话题。 他贴心的老婆……不能让他再担心自己了。 暖色的阳光落在江麓侧着的脸上,今天的天气实在很好。 商泊云勉强打起精神,抬眼看去,硬是从这张满是伤痕的面容上品出了勾魂夺魄的意味。 他的心脏又忍不住轻轻抽搐。 “乔叙和我什么都没有。”长睫在眼下映出浅淡的弧影,漂亮的桃花眼注视着商泊云,“他也在你的记仇名单上吗?” …… “谁?乔什么?什么什么叙?” 商泊云的心脏当场宕机。 第88章 “这是谁的名字吗?好怪。”商泊云像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一样, 眼神透着清澈的茫然,“为什么要说你和他没什么?” 商泊云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一样,神情很快变得低落, 不存在的尾巴也耷拉了下去。 “就算真有什么……我也会默默接受的。” 演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但请问之前酿醋酿得飞起的人是谁? “真的不认识他吗?” “我睡着了做梦的时候, 有点爱说胡话。” 商泊云张口就来,同时迅速思索江麓的反应。 偶然的随机性事件不会具有唯一性。 他能回到过去, 那么二十六岁的江麓也同样可以。 但是“以后”的江麓和他是十分纯粹的床伴关系, 他们亲近但不亲密。 再者——商泊云想起自己借着多活了九年的经验,一步一步把江麓吃到手的行径。 莫名就有点心虚。 商泊云伏在床缘, 抬着眼睛看江麓。 原本长而薄的眼皮就没有了攻击性,淡色的眼睛里落满阳光, 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光泽。 江麓很吃这一套。 循着记忆,江麓知道在床上的时候,商泊云偶尔也会露出示弱的神情。 并不直白, 但一定能让他察觉到, 然后有什么要求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顶着十七岁的壳子,这家伙卖乖真是越发得心应手。 “我头还有点痛。不对……老婆, 你的手现在还是很痛吗?”对着受伤的江麓, 实在没法装可怜,商泊云选择装傻。 江麓不在意这道伤。 他得到了之后九年的记忆, 知道自己在生理、心理上遭遇的事情远远胜过断骨的痛楚。 再说,他的父亲绝不会允许这双手就此不能再弹琴。 思及江盛怀, 江麓情绪有一瞬复杂:“是很痛。” 他的神情低淡下来。 “我要不问问乔叙?他说自己有个朋友是很厉害的骨科医生。” “朋友?骨科医生?”商泊云摇头否决, “他说的是他的一个前任, 医科大的副教授。不过现在副教授估计刚上大学, 肯定指望不上……” 四目相对,江麓微笑地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一噎。 伸头一刀, 不挣扎了。 他坐到了床边,离江麓更近了一点:“首先,我想知道,你是二十六岁的江大麓,还是知道了以后的事情的江小麓?” 江麓被这个说法逗笑了:“两个记忆我都有,我想,本质上是大还是小并没有差别。” 商泊云对自己脑袋里的浆糊感到悲哀。但他迅速抓住重点,恶人先告状:“那乔叙为什么连这种事情都和你说?!” “我明明校庆那晚就和你说了,乔叙这家伙很坏,他对谁都一副可以剖心肝的样子。” “我随便编的啊。”江麓轻描淡写。 “……” 该死,就说让乔叙少沾花惹草,前任太多迟早出事。 可为什么是他先栽跟头啊! 商泊云脑内飞速过了一遍自己的所作所为,包括但不限于幼稚地把人拢到身边、骗江麓叫自己老公、假装纯情男高教江麓接吻、给自己各种承诺等一系列圈地标记行为。 一旦被江麓知道这是二十六岁的自己的举动,脸皮厚如商泊云,也终于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 但如果江小麓一直知道,只是没有揭穿他的话—— 那他是真的相当十分很喜欢我! 浆糊快速运转,商泊云剑走偏锋地得出如上结论。 “哪怕是二十六岁的我?”商泊云目光灼灼地追问。 江麓听出了他的郑重。 曾经悲观的认为自己和商泊云不存在可能,囚徒就应该待在密不透风的笼,哪怕完成妈妈的理想,也依然背负着沉重的罪责。 但渴求了九年的人以无比坚决的态度出现,然后,有光照了进来。 江麓想往前看。 “从十七岁,及至之后的九年,再到二十六岁重逢。”因为受伤的缘故,所以声音没有什么力气,但一字一字都很清晰。 江麓觉得自己沉闷的灵魂也变得轻盈,要是有一阵风,它就能飞起来,去看到世间繁盛的景象。 “一直以来,我就很喜欢很喜欢你。” 商泊云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什么?喜欢了我这么久吗?” 他没伤到喉咙,这会儿却觉得吐字有点艰难,好像声道也要变成糨糊化掉。 江麓点头。 商泊云的呼吸不自觉重了起来,他的表情变幻莫测,最后猛然捂住了脸:“可你那个时候问我要不要做床伴,我还以为你只是刚好想找个人缓解焦虑。” 第185章 那个时候的江麓太游刃有余,商泊云好胜心作祟,装得比江麓还要熟练。 面不改色地应下在江麓的“邀请”,及至动了心,才露出占有欲的獠牙。 江麓笑了笑,轻声道:“我没把握你会喜欢我。也没想过能和你有以后。” “等等!那你是打算始乱终弃吗?”商泊云的眼神瞬间不可怜了。 “床伴的关系,无论如何只能算是‘始乱’吧?用不上‘终弃’。” 毒舌这一点,随着记忆一起出现了。 商泊云磨了磨牙,一开始的时候,就觉得江麓这样的时候最令他麻爪子。 “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怎么还要算作床伴?你先招的我,当然得负责。”商泊云很快从消沉里走出来,“虽然我的时间不长,但是我的喜欢很多很多。不会比你的少。” “你的胜负欲真是一脉相承。” “你不信?”商泊云更精神了,眼神明亮地盯着江麓。 “我信。”江麓好笑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道,“而且,谁说你时间不长了?” …… …… 沉默震耳欲聋。 商泊云僵在原地。 被调戏了。 被江麓调戏了。 商泊云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江麓,他忍不住低下头来,然后有温热的呼吸印在了唇角,江麓微微抬起下巴,蜻蜓点水似的亲了他一下。 阳光以一种十分柔和的光亮盈满了病房,商泊云没有加深这个吻,只是软和而亲昵地蹭了蹭江麓的鼻尖。 他伸手抱住江麓,背弓起一道明显的弧,谨慎地和受伤的手隔开了一小段距离。 “确实是我不负责任,向你道歉。” 江麓感到胸腔里也充满这样柔和的光亮,但同时鼻头又有点酸,麻药药效过的时候没哭,确认父亲只在意这双手的时候没哭,很久很久以前,眼泪在墓园、在曼彻斯特就流干了,二十六岁,十七岁,漫长的九年,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商泊云是商泊云,会因为眼前这个相当矜持的拥抱,又有强烈的流泪冲动。 “作为一个绝世好攻,我不需要道歉。”商泊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他所熟悉的得意。 江麓被这样抱着,觉得身体在发热,而心跳也快了起来。 它的跳动并不是因为肾上腺素的飙升,而更像是一颗种子的生长。沉稳、有力、向上,然后就见到了明晃晃的天光。 没有什么不可以和商泊云坦诚。 第89章 “那绝世好攻, 我和你说一个有点远的故事。” “在另一个‘十七岁’,我喝下了孟楠的那杯酒。”江麓把叙述拉到一切肇始之初。 商泊云听出了江麓的声音变了调,他撤开自己, 想看着江麓, 但被江麓揪住了衣角。 商泊云只好继续维持这个动作,短促地应了一声。 江麓喜欢并依赖自己, 这个感觉很好。但商泊云又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麓所遭遇的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商泊云一贯直觉准确。 “酒里面下了催|情的药,我当时躲在乐活城的杂物间里。后来, 是纪叔找到我,送我去医院的。” 这件事情现在看, 已经恍如隔世了。 孟楠所谓的告白,被迫动情的耻辱,产生幻想的对象, 还有扎在大腿上的酒瓶碎片, 通通都是遥远的前尘。 但江麓还是不想回忆细节,他感到抱着自己的人力气变得大了一些, 这令他心安。 “去的医院是中瑞, 它在明盛旗下,医生对我爸爸毫无隐瞒。调查完孟楠, 我的性取向也暴露在了爸爸的面前。” “你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这种事情。哪怕是至亲, 也不能。” 世界上和他关系最紧密的人最先放弃了他。 江麓的表情很安静, 没有一丝情绪。 商泊云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叶明薇明亮又柔软的面庞, 那是个相当温柔的妈妈, 忍着病痛,也要悄悄地坐在家长会上。 他按捺住心里的疑惑, 静静地听着。 “出院之后,我开始准备京市的国际赛。” “毫不夸张地说,练琴十一年,就是为了这场比赛。” “我的妈妈,在她十六岁的时候,也参加了京市的国际赛。那个时候她只拿了第三名,却在后台认识了我爸爸。这场比赛对他们两个人很重要。” “所以,对我也很重要。” 江麓的眼神渐渐有些涣散。 得到了之后九年的“记忆”,也就知道了那场比赛的结局。 商泊云思索着道:“我记得你第一个学期的后面就不再来学校,要准备比赛,所以直接选择休学吗?” “比赛是一部分。说是休学,其实是被关了禁闭。爸爸说,他对我很失望,说我丢了他和妈妈的脸面。” “事业有成的江总,天才的钢琴家,在所有人眼中,我的父母是恩爱的完美夫妻。所以他们的孩子,怎么能是一个喜欢男人的变态呢?” 时至今日,江麓早已经接受自己的性取向,也知道自己完全被商泊云所接纳,因此他想稍微笑一下,表现得释然。 但他扯了下嘴角,笑起来僵硬而难看。 还好商泊云看不到。 江麓把脸埋得更低了,额头轻轻搭在了商泊云的肩膀上。 商泊云抱着他,感觉像是抱着一只不安的猫。 第186章 他觉得愤怒,呼吸也不由得粗重,但手臂上的力气反倒松了下来。 他很轻地亲了亲江麓的头发,然后感觉到怀里的人整个人没有那么僵硬了。 撸猫也有技巧,譬如要给小猫创造一个他所放松、觉得安全的环境,不然猫只会继续躲下去。 “禁闭让我的状态变得更加糟糕。我的焦虑情况也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得严重起来。” “然后,我输掉了这场比赛。” “准确地说,是惨败。” 乔叙的调查告诉商泊云,这场惨败被媒体疯狂的渲染,明盛的财富唯一的继承人,从小活在金字塔的小少爷,生来什么都有,一帆风顺了太多年,因此他的折戟反倒“大快人心”。 “所有人都说,‘江郎才尽’是我最好的写照。” “那都是嫉妒你的坏蛋。再说,谁能永远赢。” “是啊,谁能一直赢呢?”江麓喃喃,“可是我不能输的,我已经犯下那么大的错了。” “输了比赛,爸爸对我越发失望。在这个时候,妈妈的病情忽然也急转直下。” “江家的一个保姆说漏了嘴,我妈妈知道了我因何被关禁闭,又被什么事情所影响,输掉了这场比赛。” “然后,她被我气死了。” 冬日的阳光轻而薄,温度也是很淡的暖。一股冷意却从商泊云的身上攀爬,这就是所谓的“真相”吗?那对江麓太残忍了。 “我被允许见她最后一面。妈妈躺在手术台上,叫我的名字,整个人像要枯萎的花一样。” “我和她道歉,希望她能原谅我。可是我拼了命地去听,也没有从她口中听到一句完整的话。” 他发着抖,觉得手术室冷得可怕,妈妈的手也冷得可怕。 但有热意兜头浇下,呢喃着他名字的妈妈吐出一口血,然后死在了他的面前。 “她病了那么多年,秋天的时候,医生说她的身体有了好转,她还说要给我过十八岁的生日。” 江麓的声音哽咽:“但是。但是,都是因为我……她连走的时候,都没有获得安宁。” 商泊云觉得荒谬,也觉得齿冷。 他尚能保持语气上的冷静:“叶阿姨她明明很在乎你,她怎么可能会怪你?而且你也说了,她病了很多年,身体忽然急转直下。” “可是在她身体变差的时候,就是我恰好出事、输掉比赛的时候啊。这些事情撞上了,因果就有了关联。” “就像你们玩游戏一样。所有人都在追着大boss打,但是给了它最后一击的人,才是杀了它的人。”江麓一顿,“所以哪怕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导致妈妈的病逝,我都是害死她的凶手。” “没能参加妈妈的葬礼,我被送到国外治疗。” “治疗?”商泊云觉得这两个字很陌生。 “治疗我的性取向。国外的研究做了很多年,不像国内,还才起步。”江麓慢慢地说,“之后三年,我开始在曼彻斯特进行‘性向矫正’。” “……怎么治疗?心理干预吗?”商泊云发觉自己说话也变得艰难起来了。 “这是其中一部分。”江麓的眼睛里一点儿光都没有了,瞳孔涣散而空洞。 “治疗的办法很多,他们说,经过实践,是很有用的。” “会给我做很多心理题,还会找很多照片、影像给我看。” 照片里的人各个人种、各个年龄都有,样貌有的俊朗清秀,有的高大瘦削,影像的风格也多种多样。血腥暴力的,温和唯美的,有的场景在校园,有的发生在城堡似的别墅,甚至有的发生在钢琴的演奏会上。 医生把他的生平研究透彻,模拟出了一个他最可能喜欢的人。 “讽刺而悲哀的是,我确实对某些照片产生了情绪波动。” 照片里的人穿着长洲几十年不改的蓝白校服,笑意恶劣明亮,那么像十七岁的商泊云。 “然后,他们给我‘惩罚’。诸如电击、嗅闻刺激性气体、淋水之类。” 商泊云深吸了一口气:“江盛怀他不知道是这么治疗的吗?” “哎。你直呼我爸爸的名字,感觉辈分都要上去了似的。”江麓没否认,只是笑了笑,“从二十六岁直接变成五十二岁的话,我可不要你。” 要是往常,商泊云一定要摁着江麓一顿亲,弄得人喘不过气不上不下,然后逼问对方“还敢不敢不要我”,但他既不觉得江麓的话好笑,也分不出任何打趣的心思。 他心脏钝痛,这种痛在过去二十六年从来没有出现过,以至于他除却痛,还产生了更大的愤怒。 “医生说,一旦看到喜欢的人,身体就会产生负面反应,这样下来,形成的条件反射会让我厌恶同性,进而达到矫正的效果。” 在曼彻斯特三年,他把“治疗”的内容烂熟于心。 剖开淋漓的血肉,江麓感知到了商泊云的愤怒,他的愤怒让他觉得安全。 也有人会替他不值了。 “我需要通过医生的测试,然后才能被宣布成为正常人。” “你本来就是正常人。我们是一样的。”商泊云咬牙切齿地强调。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懂啊。”江麓很轻地嗯了一声,“三年的治疗,我越发的焦虑,无论是否在治疗室里,都觉得这一生的痛苦看不到头。” 第187章 “怎么熬过来的呢……我完全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商泊云痛意更深。 “就那么熬。反正治疗都不会结束。不过,我其实想过自杀。”江麓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治疗室没有锐器,洗澡的时候,他把自己往浴缸底下沉,濒死感缓解了他的焦虑,痛苦可以从精神转移到身体。 他一度有些上瘾。 “先别生气了。”江麓感觉到商泊云的手指在收紧,最终却只是潦草地穿过了他的发隙。 “二十六岁的时候,我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出现了吗?”他的声音带着安抚,“那时我太过年轻,以为这世上除了玉石俱焚以外,没有别的路可走。” “然后我去了一次教堂。” “你信这个吗?在壶山寺的时候,陈彻才是最诚心的那一个。”商泊云试着转移一下注意力。 “我当然不信教,宗教也是治疗的一部分,上帝或者佛陀,都要听我的‘忏悔’,宽恕我的原罪、业障。” “神父讲到伊甸园的故事时,我突然想起了你。亚当和夏娃明知上帝的警告,依然吃下了那颗苹果。我发觉我也同样渴求你,犹如渴求伊甸园的果实,尽管,我知道吃下去就会被惩罚。” 曼彻斯特的一切都灰蒙蒙的,让他觉得压抑。 治疗带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痛苦,异国他乡,亲友皆远去,谁都不能依靠。 “活着才能去赎完罪,活着才能再见你一面,所以我最终通过了医生的测试,然后回到了长洲。” 只要他不承认,谁能辨别他到底是否还喜欢男人——只是这样也就注定无法和商泊云坦言自己的心意。 “我从不敢去奢望能和你真正在一起。高中的时候,我处理不好我们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而且我也不能像别人一样去爱人。” “可是,你来到了我的十七岁。”江麓用尚算完好的那一只手抱住了商泊云,抱得很用力,牵扯到伤口,他也不在乎,就像要把自己整个埋进商泊云的身体里一样。 他终于爆发出痛苦,眼泪也流了下来,将商泊云的胸膛浸润得潮湿。 温热的泪水仿佛能够烧灼肌肤,商泊云咬着牙,压抑着怒火,将江麓整个人都紧紧拥住。 “过去的那些年,我像是丢了一根肋骨,然后,你让它重新长了出来。” 商泊云听见江麓哽咽的声音。 第90章 从前, 有一只小狗,它横冲直撞气焰嚣张,天气永远很好, 狗生永远像在旷野一样。 然后, 这只没心没肺的小狗碰到了一只猫。 猫猫冷淡而傲慢,看起来不好亲近, 它只是伸了下爪子, 对方就炸起了尾巴。 它和猫是天敌。 小狗多方验证,得出了如此的结论。 一帆风顺的生活里多了一个不稳定的变量, 小狗兴味盎然,有时候试图抢走对方的小鱼干, 有时候故意吵醒对方睡觉,还有的时候只是单纯好奇对方比他要小巧许多的爪爪。 小打小闹渐渐升级,猫猫终于龇牙咧嘴刺挠了它。 有点痛, 有点好玩。 但总之相看两厌, 分道扬镳。 多年之后,它们各自长大, 小狗的人生依然是旷野, 而死对头的关系忽然变质。 它起了心思,想方设法把这只猫吃干抹净, 也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直到发现这只安静又温顺的猫, 其实忍受了很多很多它不知道的委屈。 小狗难过而愤怒, 但对方柔软地窝在它的肚皮上告诉它, 没有关系, 因为它爱它爱了很多年。 这份爱意支撑着它们再次相见。 在它全然不知的时候,在它挑衅斗气的时候, 在它一度忘记这只猫的时候。 商泊云的情绪来势汹汹。 钝痛感,怒火,不忿,无措,还有无法忽视的难过。 商泊云抱着江麓,手又开始发抖,眼眶肿胀而酸涩,眼窝里噙着的泪水不甘不愿落下。 太丢脸了。被发现在江麓面前哭的话。 其实两个人相处的时候,商泊云总是会有目的的示弱。 譬如是想要江麓答应他什么,又或者有别的要求。 而当下,他应该强硬、应该坚决。 道理商泊云很清楚,可一想到江麓受到的那些治疗,情绪就脆弱得令他陌生。 他胡乱甩了下脑袋,让眼泪飞到空气里。 “你明明不信神。”商泊云梗着声音,试图让自己语气自然。 “但因为这个人是你啊。” 坏了。商泊云心想,江麓在说情话上很有天分,他的眼眶更胀了。 他继续忍着,试图不让声音变调。 “而且,亚当抽出的肋骨变成了他的妻子。” “那按照这个,其实你要叫我老公?”江麓早就收拾好情绪了,这会儿声音含笑,语气居然有点期待。 “休想!” 商泊云贴着他的脖子,声音闷闷的。 “你是我老婆!” “咳——嗯嗯,对。” “老婆老婆。” 江麓的余光看向窗外明亮的冬日,涣散的眼神也缓缓地明亮起来。 他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在安慰我。”巨型犬音调很轻,像撒娇。 “应该是我安慰你才对。”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做到,一切都会很顺利。”又委屈了。江麓试着抬手,打算揉揉商泊云的头发。 第188章 “我口口要是早知道这些……我恨不得是回到了你去曼彻斯特的时候,然后口口要干翻那些口口的治疗……” 江麓一顿,自动给商泊云消音。 “还有你爸!我口口真忍不了!他口口根本就不配!” 江麓温声提问:“这是能直接说的吗?” “我认真的!” 江麓坐直了身子,等抬头时才惊愕地发现,火冒三丈问候他爸爸的商泊云眼睛通红。 也许回到了十七岁,灵魂确实也会变得幼稚,二十六岁的云山科技的商老板,明明总是衣冠楚楚从容不迫。 哪怕背地里情绪上来了,“报复”完他,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笑模样。 但那双总是熠熠的、生机蓬勃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很难过。 “……你怎么也哭了啊?” 商泊云声音僵硬:“没有。” 江麓想了想:“那可能是眼睛进沙子了。” 病房里哪有沙子,但商泊云肃着脸点头,势要保持自己“绝世好攻”的形象。 他又往床头挪了一点,没再说话,轻飘飘地亲了江麓一下。 这个吻是咸的。 他们尝到了彼此的泪水。 “之后打算怎么办?” 最后还是没忍住黏糊了一会,商泊云的理智再度回笼。 江麓在商泊云没醒的时候就想过了。 他没受伤的手这会儿被商泊云放在了膝盖上,原本戴着的那串菩提了无踪迹。 “我在几个月前开始做梦,梦到二十六岁的我们,然后渐渐有了猜测,也许你是从‘以后’来的。”江麓不答反问,“迎新晚会的时候,是不是你就已经‘来’了?” 商泊云眼中闪过一丝称赞,痛快地点头。 “在二十六岁的我和你睡一块的时候。”商泊云看到江麓表情瞬间有点复杂,依然面不改色,“我也做了一个梦,等醒过来就回到了高中。” “之后,我曾经回去过一次,也是在我们睡在一起的时候。因此我再次求证,发现只要我们一起睡着,我就又能回来。” 虽然老天爷的穿越手段不太正经,但商泊云分析问题的态度十分正经。 “而且,我发现在这个时空发生的一切事情都不会留痕,唯独和你有关的事情,会让你产生印象。” “我一个人?” “嗯,陈彻,或者我妈,记忆都没有变更过。” 江麓想起来了:“在你家看到那束铃兰之后,我曾想过你是不是很久以前送过我花,当时我以为是错觉。后来去漪楼,我又下意识觉得你一直喜欢喝珍珠奶茶。” “这都是这个时空发生的事情。所以我猜测‘你’是我穿越的锚点。这个世界发生的事情最终会影响到你。我——”商泊云一顿,又道,“我再回去的那一次,调查过你的那九年,确认了孟楠是引发一系列事情的关键,所以才想到是不是阻止他,就不会有之后的蝴蝶效应。” “只要我没被我爸爸发现性向,就不用被送出国,我的焦虑情况,我妈妈的身体——”江麓一滞,很快接上了思绪,“所以两个时空并不像平行的世界,而更像一个莫比乌斯环。” “这个世界,我们的经历会渐渐流向那个世界,最终融汇到一起去。”商泊云知道自己的脑电波和江麓不谋而合了,心情总算好了起来。 “无法确定到底什么时候完成‘融合’,但我确实有要做的事情。” “我已经不会重蹈覆辙了。那场输掉的比赛,我想赢回来。” “我妈妈也还在……可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 “你刚刚和我说,她不会怪我。”江麓的心跳不知为何又快了起来,“咚咚”的,像没有节奏的鼓点。 “我是这样认为的。”商泊云靠了过来,神情严肃,“我想,叶阿姨她十分爱你。” 因为磕在了地上,所以商泊云的嘴角泛着乌青,这张脸纵然称得上祸害,但青紫的痕迹和神父似的虔诚语气搭在一起,怎么看都显得有些滑稽。 但江麓听进去了。 “爱”是一个很抽象的字,可以由行为证实。 长期以来,江麓始终无法确定父母对他到底有多少感情。 譬如父亲,对他的关心算不上多,不足以让他让他长成一个正常人,但过去很久又让他依赖。 那妈妈呢? 江麓无意识地抠着手指,指尖嵌在了商泊云的手心,来不及松开,就被对方握紧。 他深吸了一口气,内心深处依然涌着不可名状的惧意。 但经年的痛意里,永远也不能跨过的死局终究还是有了落子之处。 无论是宽恕还是怨恨,他都想听叶明薇亲口说。 江麓的目光又变得很远,病房外是一个好天气,脸颊处忽然被压上重量,嘴角乌青的商小狗捧着他的脸,十分用力地“啵”了一下。 “不管怎么样,我会一起和你走过去的。”商泊云前所未有的认真强调。 * 长洲机场。 “项目的终审流程,分公司那边的同事已经全权处理好了,因此您提前回国并未造成什么影响。” 张淮比江盛怀先回来,立马紧锣密鼓地忙了两天。 新招的助理小荀跟在他身后,表情惴惴不安,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张淮暗叹,只是让她处理和江麓有关的事情,没想到也没办利落,不过意外的是,那个好脾气的小少爷这次居然说了“不”。 第189章 张淮不动声色地挡住助理,替江盛怀拉开了车门。 黑色的迈巴赫发动,驶离人群攘攘的机场。 “走之前已经谈得差不多了,我确实不担心。” 江盛怀坐在车后,声音不见疲惫,任谁都看不出他这两周奔波多国。 荀助理松了口气,但张淮知道江盛怀还有话在后面。 “榕谷那边怎么样?” 果然。 “太太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但医生说天气变化的缘故,故而有些嗜睡。” 隔着后视镜,荀助理悄悄观察江盛怀,不由得又紧张了。 江太太一直被医疗团队精心照料,只是嗜睡,都让江先生眉眼担忧,那断了手的小少爷岂不是更让江先生上心—— 她自觉自己这回事情办得不算好。 江麓今天才转的院,而她去学校找手串也没找到,至于孟家,进局子的进局子,剩下的人有明盛的法务盯着。 仔细复盘一下,自己好像划划水就过去了? 她抓了抓安全带,深呼吸深呼吸,思索着等到江先生问起江麓的时候,她要说什么。 “让榕谷那边的医生提前准备好。现在就过去。” “是。来之前已经交代过了。我去榕谷的时候,太太还提起了您。”张淮声音自如,江盛怀的眼中攒出了细微的笑意。 行道树纷纷落在疾驰的车身之后,年轻的助理憋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怎么当爹的,问都不问自己的崽吗? 而且她好不容易才打好腹稿! 第91章 但江盛怀听不到荀助理的腹诽, 张淮更是早就修炼出不动声色的本事。 迈巴赫一路顺畅地开到了榕谷,期间江盛怀又接了几个工作上的电话,直到车停在了疗养院的门口, 事情才堪堪处理完。 疗养院的院长迅速地迎了上来。荀助理目送着江盛怀身影远去。 冬日, 榕谷依然一片蓊郁,有潺潺的水声隐约传来, 要花费很大的手笔, 才能把一座疗养院建得如同私家的园林,山上的宫苑。荀助理早就听说过江先生对于他妻子的爱重, 今日初窥一角,已觉咂舌。 但同时心里又有点儿不是滋味, 江麓的事情,一直以来都是张淮安排她去做的。这爹当得未免太自由了点。 她这么想,就这么问了:“江先生之后会去医院吗?那边要不要也提前和主治医师说好。” 张淮:“说什么?” “就和疗养院一样, 比如提前准备好江少爷的治疗记录之类的。” “小荀, 少爷现在在哪家医院?” 荀助理记得自己已经汇报过了,江麓昨晚终于转院, 但她还是道:“中瑞医院。” “中瑞怎么样?” “中瑞……中瑞在咱们明盛旗下, 是长洲最好的私立医院。” “所以少爷在那儿,会得到最尽心的治疗。” 言外之意是不需要这样操心。 荀助理一愣:“那作为父亲, 总要去看一下,再说, 太太应该也会担心少爷的情况吧。” “会去看的。” 不过不是现在, 甚至这几天估计都没空。 江麓的情况已经稳定了下来, 中瑞的医生早就得了指示, 无论如何也会让受伤的手恢复如初。 “而且,太太要静养, 因此少爷的事情从来不会拿到她面前去。”张淮看向面露疑惑的年轻助理,露出一个很程序化的笑容,“明白了吗?” * 十二月,疗养院的病房里依然充斥着茸茸的日光,叶明薇伏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到一只珠颈斑鸠在地上蹦蹦跳跳。 她又觉得有点儿累了,很轻地打了个呵欠,然后继续撑出兴致勃勃的表情。 “在看什么?” 江盛怀挥退了跟随而来的护士长,独自推开了病房的门。 “一只鸟,在偷吃猫粮。” “这儿养了猫?”江盛怀眉心微蹙,语气却依然温和。 叶明薇会对动物的毛皮过敏,他交待过疗养院的人。 叶明薇听出了他的不赞成,笑道:“是从山下小镇里跑过来的野猫。对了,这次出国的事情还顺利吗?” 她回头,江盛怀已经走到了她的身侧。 “碰到了麻烦。你还记得sam吗?”江盛怀带着她一道坐下,而后看到妻子露出了回忆的神情。 “嗯……叫这个名字的外国人太多了,不过是我和你都认识的……” 叶明薇想不起来,她知道自己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你的大学同学。”明明没一点印象,但叶明薇语气笃定。 江盛怀:“对,我从前在y大兄弟会的朋友。不过到了生意场,是很不讲情分的。” “难怪你晚了几天才回来,后来怎么样解决的?” “后面,想了一个办法……” 江盛怀性情冷淡,更不算健谈,但在叶明薇面前却不同。 其实在澳大利亚的工作完成的很顺利,为了妻子的关心,他有些许添油加醋。 “小麓呢?他今天怎么没有一起来?”叶明薇又问。 江盛怀将她抱到宽阔的病床上——虽然疗养院修建得如同度假的庄园,叶明薇的房间更是复刻了江家的豪宅装修,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这间卧室其实是病房的事实。 他掖好被子:“你忘了今天周三吗?小麓要上学。” 第190章 “我还真糊涂了……”叶明薇眼中浮出愧疚,“那这周末有时间吗?” “他马上要比赛了,周末的钢琴练习只好再排满一点。”江盛怀面不改色,语气越发轻和,“再说,不是要陪小麓过生日吗?在他生日之前,你好好养身体才最重要。” “他很期待能在生日宴见到你。我也是。” 叶明薇不想让江麓替她担心,心里的无力感又涌了上来。 她的身体已经是这样了。 枯木一样,苟延残喘的续了这么多年。 但丈夫的眼中都是隐忍的爱意和痛苦,她无法拒绝这样的安排。 上次偷偷去学校,还连累了一群人心惊胆战。 “那好,也不要让小麓太累了,比赛再重要也没有身体重要。他有空的时候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也不是一天到晚都在休息的。他太独立了,明明很小的时候特别黏我。” “到底长大了。” “还要告诉小麓,妈妈很想他。”叶明薇靠在枕头上,眨了眨那双潋滟又温柔的眼睛。 “我知道。”江盛怀俯身,替妻子捋开散乱到唇角的头发。 “你要回公司了吗?” “没。明盛的事情都安排好了,我这几天都可以过来陪你。”江盛怀从床头随意取来一本书,是游记,书角卷起,想来妻子最近很喜欢读,“要一起看吗?” 叶明薇略略调整了睡姿,按捺住时不时泛起的困倦:“你读给我听吧。” 江盛怀翻开书签停驻的那一页,房间里很快响起他不徐不慢的声音。 不知什么时候,日头西移,卧室也渐渐黯下去。 江盛怀没开灯,只借着昏暗的光看着熟睡的妻子。 半晌,他合上书,悄无声息地离开。 护士长依然等在外面,高昂的薪酬值得她事事上心。 “不要让外面的事情打扰到她养病。” 护士长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情。 “好的,江先生。” “楼下的野猫。”江盛怀的声音一停,“她喜欢看,就让人喂着吧。别让猫进来。” “是。我们会注意的。” 真是矛盾的人。 因为自己的妻子喜欢看野猫,所以甚至特地来叮嘱,可他们的孩子受了伤,却不能够来影响江太太的生活。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太过爱重妻子。 可是,真的全然没有问题吗?护士长想起叶明薇的身体,最后无声地落下一道叹息。 * 正如张淮所说,中瑞的医生对江麓十分上心。 江麓对此也早有预料。 市一院的医生已经给他做好了手术,来了中瑞,检查又重新做了一遍,事无巨细,一应以他为主,关于手臂的后续治疗和复健已经做了好几个方案,只等江盛怀拍板。 已经是受伤的第五天,江家的保姆崔姨一日三趟,商泊云先出了院,电话在每天傍晚准时打过来。 江盛怀还没来过,他的关心经由张秘书转达,或者是被那位助理夸张地渲染。 江麓多了九年的记忆,现在对这位父亲的情感极其复杂。 他耐心地等待着手的情况好转。 周五,江麓的病房。 “传统保守的治疗方法恢复得比较慢,但相较起来,温和许多,而且根据我们的既往经验,病人也不会落下病根。” 江麓时隔三周,终于见到了出差回来的他的父亲。 中瑞的专家亲自来介绍他们最终选定的两个治疗方案。 “另一个方案呢。”江盛怀坐在病床边,身上是如常的定制西装,面容沉静。 而那些被江麓所回想的“记忆”里,他的父亲看起来要苍老许多,神情也更加冰冷。 知晓他的性取向时、在手术室外时、在墓园里时,江盛怀冷静自持的眼睛里都是痛色、都是厌恶。 江麓一瞬间产生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医院合作的企业进口了来自美国的一种新药,恰好对骨伤的愈合非常有利,但副作用也很明显,故而没有通过第iii期临床试验,上市搁置了下来。” 所以,这其实是国内不允许使用的药物。 “有利?两个月内痊愈能达到吗?” 江麓看着他的父亲,两个月,恰好是京市比赛的日子。 他知道果然如此。 这只断掉的手,会以比正常时间快上一个月的速度痊愈。 专家肯定地表示:“已经有丰富的前期试验支撑结果了。” “副作用是什么?” “骨头愈合的疼痛会翻倍,同时会对情绪会产生一些负面影响,诸如焦虑、低落等,少量受试者还会出现食欲不振和呕吐的情况。” 一日三餐都在这照顾着江麓的保姆眉头紧皱,她张嘴,却又想起什么似的,匆匆把话吞了回去。 医院敢拿出这个方案,就是知道江先生有很大的概率同意。 “复健的时间能留出来吗?”江麓忽而开口。 “当然,药效很显著,再加上仔细的护理,您还能留一点时间给钢琴比赛。” 江麓不用江盛怀再替他做决定了。 他声音平静:“那就按照第二个方案吧。” 江盛怀眉心微动,而江麓的目光看了过来。 一贯乖顺的儿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爸爸,你觉得呢?” 第191章 江盛怀确实也是如此考虑的。 他不容许江麓既定的人生轨迹出现偏差。 江麓意外的受伤已经令他震怒。 被报复。救人。他还从不知道江麓在学校里会出这么多事情。 “先这样。” 医生们默契地离开了病房,崔姨服务江家多年,察觉到气氛有些许不对。 她担忧地看了眼这对关系诡异的父子,想起了江麓曾受过的体罚。 “江先生,医生都说,少爷的手伤得很重,是要精心养的。”她嗫嚅着,细声提醒。 江盛怀神情不变,只淡淡点头。 反倒是江麓仍然笑着对她道:“崔姨,您先回家吧。” 门终于被小心关上。 江盛怀隐隐觉得,他这个儿子好像有哪儿不一样了。 “谈谈这次的受伤。”江盛怀并未多想,开门见山一贯是他的风格,“我想我应该说过,不要做多余的事。” 而江麓则终于确认。 父亲对他的关心基于他的手、基于他弹了十几年的钢琴。 他其实是一个承载这些的物件。 真奇怪,他是如何忍受了那么久。 从迅速结束的童年,到曼彻斯特,到之后只为赎罪的一年又一年。 “先告诉我,商泊云和你是什么关系。” 江盛怀盯着他,声音落在寂寂的病房里。 江麓神情一变。 第92章 “上一次”出事之后, 江盛怀问起的人是孟楠。 “他说因为喜欢你。知道你和他一样,所以才想下药试一试。”江盛怀从张淮那儿看完了详细而荒谬的调查。 江麓从医院醒过来的时候,病房里没有保姆, 也没有医生。 父亲挥退所有人, 目光冰冷厌恶,给他判了死刑。 “而你又犯了一个错。” 这次不一样了。有人剑走偏锋的把下药掰成了斗殴, 商泊云让他以局外人的身份被迫“卷”进来。 “商泊云是我的同班同学。”江麓一顿, 补充道,“也是我很好的朋友。” “看得出来。”江盛怀的语气没什么变化, “你在钢琴之外的事情上花了太多心思了。之前你很少这样。” 江麓的受伤本来可以避免。 只要他不去救人。 江盛怀余光扫过刺眼的白色纱布,心中烦躁。 医生作了保, 江麓可以恢复如初,但凡事总有万一——何况,他救人的时候, 就等同于把这双手置之不顾了。 这才是江盛怀震怒的原因。 “我又让你失望了吗?”江麓没有顺着江盛怀的话反省, 反倒轻描淡写反问。 江盛怀捕捉到那一丝不对劲了。 语气仍然是从前的语气,却让人感觉到忤逆来。 十七岁, 可以算是大人了。 当久了上位者, 江盛怀下意识地不喜欢江麓这样的态度。 尽管对于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来, 未尝不是爱屋及乌,所以才匀出自己的一点关注。 但他问得太直白。让江盛怀有种心思被洞察的不虞。 “我告诉过你, 做事之前要想清楚代价。”江盛怀的声音沉了下来。 在商人的眼中, 一切事物都有其价值, 不合理的代价就没有必要支付。 对于江盛怀来说, 儿子的出生,让他支付了极其不合理的代价。 “手的恢复需要时间。接下来两个月, 也没必要再去学校,全心都放在修养上。” 一棵树按照他的要求长了很多年,陡然生出不和谐的枝桠,就应该修剪。学校的生活确实让江麓有些偏轨了。 “你本来就要出国,一开始就不打算走高考,所以不用继续在附中浪费时间了,趁这段时间过一遍文书。” “那我之后能转到榕谷去修养吗?榕谷的护理很专业,而且医生说我的支架只需要再佩戴半个月。” “中瑞就很好。” “但现在也练不了琴,我想多陪一陪妈妈。上次家长会,她说她很想我。” 江盛怀心中的烦躁更盛,神情也愈发冷淡:“我不想再强调,她需要的是静养,你也一样。” “爸爸。”江麓目露嘲讽,“对我来说,这和禁闭有差别吗?” 确确实实偏轨了。 在外永远从容不迫的江盛怀霎时面沉如水。 他站起身:“听话。你不该想那么多无谓的事情。” “什么事情才有意义。”江麓看着说一不二的父亲,“对了。爸爸,你来了这么久,都不问一问我的手痛不痛吗?” 江盛怀离去的步子一滞,他回过头,对上了那双肖似他妻子的桃花眼。 他竟然有种哑口无言的感觉,又像是被针猛地刺到一样。 过了几秒,他极力平静地开口:“医生都已经和我说过了。” “他们又不是我,怎么能告诉你断骨到底有多痛呢?” “小麓,你只需要好好修养。” 江麓稍稍动了下固定了支架的手,知道愈合的过程中还要忍受更多疼痛。 两次意外,被下药或者骨折,最后都是关禁闭的结果。 所以错误是什么不重要。是“同性恋”还是“受伤”都不重要,归根结底是因为承载手的“器物”没有爱惜好自己,影响了其被寄予的价值。 江盛怀的手已经落在了门把上。 第192章 “爸爸。”江麓叫住了他。 “商泊云不只是我的朋友。” “他是我喜欢的人。” “对你来说,救他毫无意义。对我来说,他就是意义本身。” 江盛怀猛然回过头,表情阴沉之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江麓不躲不避,他直视着江盛怀愤怒的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厌恶。 他不觉得害怕了。 曼彻斯特的雨季没有尽头,治疗室的灯光永远惨白,痛到极点的时候,想要自杀,却又挣扎出水面。 出国前,回到长洲后,一遍一遍在墓前发誓,他“治”好了,他潜心地赎罪,像木偶一样去活。 就算这样,也不能让江盛怀满意。 “我喜欢他。” “……闭嘴!给我闭嘴!” 江盛怀暴躁地打断江麓的话,神情可怖。 他很久没有情绪到临界点的时候了。 孟家在他这轻若鸿毛,明盛可以毫无顾忌地碾过去。 所以他不会因为孟家的几个后辈动怒。 但是江麓——他和妻子的孩子。 眼睛和手都那么像他妻子的孩子。 怎么可以行差踏错。 断手,是为了救喜欢的人,喜欢的还是一个男人。 彻底偏轨。 “江麓,这些恶心的话给我永远地烂在肚子里。”江盛怀怒火滔天,一字一句地冷声道,“你必须记住,你不能丢掉她的脸面。” 江麓面无惧色:“爸爸,你只在乎你的脸面。” 江盛怀手臂一动,又生硬地换了方向。 门轰然关上,惊得等待的崔姨一个激灵。 她慌张推开门,病床上,江麓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爷,你还好吧?” “崔姨。”江麓摇头,“我这儿没有什么事情了,冬天天黑得快,你先走吧。” 崔姨面露犹豫之色,她也不知道刚刚父子两人说了什么,但是从来就没看过江先生发那么大火。 少爷却和没事人一样。 “你一个人在这我怎么放心。” 江麓声音温和:“晚上还有护士值班。而且,我想自己先待一会儿。” “明天早上,可以给我带一份甜口的早餐吗?” “啊……好好,我记住了。”崔姨默默把门关上。 门扇这次只发出轻微的声响。 病房重新变得很安静。 和江盛怀之间再次弥裂开巨大的鸿沟。 但这一次,江麓不打算去跨了。 熟悉的铃声准时响起。 江麓刚接通,还没开口,陈彻快活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他有点意外,又确认了一下备注。 【商泊云|绝世好攻版(爱心)(爱心)(爱心)(爱…】 这是某人趁着脑震荡没缓过劲改的,心情正复杂的时候看到这个备注,就会产生一种不上不下的愉悦。 “钢琴家钢琴家!你的伤怎么样了?” “陈彻你滚开啊!你自己没有手机吗?” “我还是诺基亚呢,让我体验一下果6怎么了?而且我不能关心关心‘朋友’吗?” “朋友”两个字咬得很重,莫名带着一点荡漾且骚包的意味。 “首先,诺基亚也可以打电话。其次,这是我·男·朋·友。” 江麓听到了一记闷响,关心他的好朋友陈彻短促地“呱”了一声,像只呆滞的青蛙。 爆锤陈彻之后,商泊云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老张拖了会堂,差点就错过了平常打电话的时间。” “晚点儿也没关系。”江麓笑道,“我的手比刚受伤那会儿好一些了。” 商泊云每天都得确认一下才放心。 江麓又说:“是要你和陈彻说一下。” “唔。” 商泊云转过脸,没有感情地向陈彻转述。 锅盖刘海还沉浸在那句“男朋友”里,惊觉商狗的不要脸与日俱增。 他抱头棒读:“好点了就好,好点了就好。” 商泊云轻嗤。 “手真的好些了吗?” “刚刚已经说过了。” “陈彻是陈彻,我是我。”他语气认真。 陈彻刚回过神,再次被腻了吧唧的商泊云冲击。 “阿耶——是~男~盆友~” 锅盖刘海小声嘀咕,怀疑自己不应该和天杀的商泊云一块出去吃饭。 但实在很想蹭商阿姨做的东北菜就是了。 江麓想了想,道:“确实比前几天要好一些了,但是手掌有点肿——看起来像过敏。” “医生帮你处理过了吗?” “嗯,医生说是恢复过程中的正常现象。” …… 这会儿是附中放学的时间,脑震荡缓过劲后,商泊云只好不甘不愿地继续当男高。 他和陈彻一块出了校门,往老居民区的方向走。 天黑得厉害,路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陈彻好奇地打量死党。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狗东西忽然就开了窍,漫不经心的家伙谈起恋爱来居然这么面面俱到。 商狗以前不是只有做物理题的时候才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心思剔透耐心细致吗! 锅盖刘海很不是滋味地耸耸鼻头,死党一场,为什么他和禾姐一点进度都没有! 第193章 商泊云略过了陈彻的腹诽,边走边继续和江麓说话。 事无巨细关心了一遍后,他貌不经意道:“明天我上午我来看你。” 陈彻支着耳朵:“我也要去!” “这个,估计有点困难。” 电话那端,江麓声音无奈。 “为什么?嫌弃我吗?我很像灯泡吗?明明我们还一块儿去爬了山呜呜……” 商泊云推开哀嚎的陈彻,笑得十分嘚瑟:“就这样,很好。明天我一整天都在医院了。” “你可能也来不了了。”江麓叹了口气,“我刚和我爸爸简短地介绍完你。” 医院外的夜色深重,江盛怀再次给了他禁闭的惩罚。 前后九年的辗转,磨炼了江麓的耐心,他端详着手臂上的金属支架,漂亮的眼睛有一瞬晦暗。 如无意外,直到京市的比赛前,他都不会给他自由活动的权力了。 但也并非毫无筹码,江麓清楚他的父亲最在乎什么。 商泊云如有所感:“你先好好养手,等我来找你。我来想办法。” “别忘了我之前和你说好的。” 江麓微怔,商泊云很快地补充:“手伤这一次就够了。如果你存心要我再抱着你哭一遍的话,我会把鼻涕眼泪都往你身上糊的。” “后面这句有点恶心了。”江麓笑道。 商泊云恶声恶气:“后面不是重点!” “我记得的。”江麓笑够了,很认真地应了下来。 第93章 “记得就好。”商泊云轻笑了声, “我就到家了。商熊猫在前面等我。” “啊,好久没见它了。” “所以,这次不要再乱来。先把手养好一些——” 圆滚滚的哈士奇扑了过来, 尾巴摇得起飞, 印了灰尘的爪子扒拉在商泊云的膝盖上。 “这样才能去见叶阿姨。然后来找商熊猫玩。哦,对了。你商阿姨还骂了我一顿, 说我关键时候靠不住。” “我想象不出商阿姨骂人的样子。” 几次见商红芍, 给江麓的都是健谈且开朗的印象。 和商泊云有点像,但比起他更爱笑。 “哼, 那还是保留点对我妈的想象的吧……以后总有机会见到的。” 江麓点点头,又想起商泊云看不到, 正欲答话,手机里慢悠悠飘过来一声“宝宝”。 这个从三岁之后就没有人再喊过的称呼令江麓一个激灵。 商泊云蹲下来,随意搓着哈士奇毛茸茸的大脑袋, 笑容满面:“要听话, 好不好?” 哈士奇似懂非懂地“呜”了声。 江麓耳朵有点热,以他对商泊云的了解, 这句“宝宝”绝对是说给他听, 而非说给商熊猫的。 他小小地叹了口气:“我保证。” 他确实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的父亲低头。 只要这双手“无法”痊愈,江盛怀就一定不会坚持让他禁闭。 多了二十六岁的记忆, 自己在江盛怀面前也许是有一点长进了。 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除了玉石俱焚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以至于这种思维模式成了恶性的习惯。 这一次, 他不需要那样了。 江麓把手机放回了床头, 用完好的右手捏了下自己的脸颊。 * 陈彻听完了全程, 脑子逐渐呆滞。 “宝宝……好不好?”他一脸惊恐,谈恋爱要这么夸张吗!他怎么感觉自己有点喊不出口!上次听到商泊云给江麓的备注是“老婆”就已经很一言难尽了。 “怎么了?”商泊云撩起眼睛, 看到了锅盖刘海凌乱的表情。 他笑了笑:“没有人这么叫你啊?” “拜托我都十七了谁把我当宝宝……我爸只叫我臭崽子算吗。” 商泊云抱起了商熊猫:“我今天心情好,你要是想听,也可以叫你一次。” 锅盖刘海头皮发麻,目光瞟向商泊云,对方眉梢微挑,无论性格如何狗,客观的说确实算得上很俊朗。 但是—— “……滚吧!”铁骨铮铮的直男彻搓了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深觉他死党确实在变异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商泊云轻嗤,没再说话。 “不过你确定你心情很好?” 熊猫超市的店招就在前面亮着,有三三两两的客人从里头出来,陈彻道:“江麓家里,是不是管他管得特严?上次去壶山我就有感觉了。何况明明是他要养病,怎么连自由都没有了。” “同学都不能去看。”陈彻对着空气挥拳,“他爸有没有朋友啊!” “我还从来没见过江麓的爸爸。当然,大老板是很忙……不过叶阿姨身体那么不好,都来了江麓的家长会。” 陈彻想了想:“你摔坏脑袋的那几天,学校里来了几次警察,还有明盛的秘书,律师,一溜烟的黑西装。高主任的头发都掉了一大半了。” “也还是没有见到他老爸。” “总感觉有点怪怪的,好像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需要亲眼来看……莫非有钱人的世界我无法理解?” “嗯,确实很难理解。”商泊云随口应了下来,眼睛里没了笑意。 陈彻反倒乐了:“完蛋。你俩不会真拿的偶像剧剧本吧?哈哈哈到时候他爸来一句‘给你五百万离开我儿子’,然后你和钢琴家发生误会,他解释,你不听你不听你不听,然后你背井离乡,从此全村人都没有了水喝。” 第194章 “……”商泊云凉凉吐槽,“你平时都看了什么。” 陈彻闻到了院子里飘出来的饭香,他兴冲冲地跳上三级台阶:“电视剧里都这么演!不过我在里面是什么角色?就兄弟这颜值,怎么着也得是个男二。” “对,还是贼深情那种。”商泊云想起了什么,冲着跑到前面的背影道,“过段时间帮我一个忙。” “好嘞。”锅盖刘海答应得痛快,还不知道未来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总之先中气十足地先喊了声“商阿姨”。 夜色笼盖了整座长洲,老居民区亮起橘色的灯火。 滨江绿地边的医院,能听到栾江的水声流过。 敲门声响了三下,江麓侧过脸,谨慎而礼貌的护士带着医生走了进来。 淡色的灯光下,每个人的轮廓都被勾勒得极其柔和。 “你在想什么?”叶明薇的指尖停在书页上,疑惑地望着丈夫。 今天真奇怪,丈夫走了好几次神。 “圣托里尼我记得我们去过一次,十几年前的一个假期。”江盛怀离开中瑞后,就驱车来了疗养院。 来了这,才终于觉得心神安定下来,然而却一次又一次想起江麓的质问。 被人洞察心思是件令他不适的事情,特别是洞察的人还是他的儿子。 以及江麓所谓“喜欢的人”。 他忍住皱眉的冲动,目光重新落在叶明薇阅读的游记上。 蓝顶的白色建筑在海岸上蜿蜒而生,画面静谧而美好。 叶明薇摇了摇头,轻声道:“应该是两次。还有一次正好是小麓生日。” 江盛怀微怔。 妻子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那个时候他可能是两岁,或者三岁?总之是很小很小的宝宝。” “看到海鸥,还吓哭了。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叶明薇的眼睛亮了起来,她期待地望着江盛怀。 江盛怀对此毫无印象,他的表情也来不及掩饰。 叶明薇惶然:“我又记错了吗?” “没有……抱歉,是我给忘了。” 叶明薇摇摇头:“我确实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忘记的事情越来越多,前几天你问我记不记得sam,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我只是想着肯定是你留学的时候认识的,所以才那么说。” 她蓦地抓住江盛怀的手,冰凉的温度传来。 江盛怀心惊肉跳,中央空调的暖风吹过,这儿的室温永远恒定,妻子的体温却显露出她的虚弱。 “我最近很嗜睡,医生一定也告诉你了。睡的时候一直做梦,梦里光怪陆离,醒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睡了也像没睡一样。” “阿盛,我不想让你和小麓难过,但是这么多年了……”有水痕落在蓝色的屋顶上,叶明薇垂泪,终于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心事,“也许我是真的要到极限了。” 江盛怀心中剧痛,却依然要展现得冷静无比:“榕谷有最好的医生。我这次出差,其实还特地去了明盛资助的实验室,他们快出成果了。最迟下个月,在小麓生日之前,他们就能来国内参与你的治疗。” “所以别说这些,你答应过我,答应过小麓了。”他渐渐带上哀切的恳求。 这些年,南来北往,豪掷千金、万金,不过是为了留住自己的妻子。 年华匆匆,自己也在老去,可妻子依然容颜秀美,乌发如绿云。江盛怀自以为自己将她养护得很好,可听到她的话,才惊觉现实的惨痛。 “可是,一切都有万一啊。” “没有万一。”江盛怀静静地告诉妻子,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叶明薇无法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任何消极的情绪。 江盛怀永远是这样,运筹帷幄,镇定从容,永远不在她面前表露任何不好的模样。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一生是巨大的梦境,她置身其中,自己却像一个空洞的泡影。 日复一日的修养,治疗,像是被裁掉根茎的花一样供养在干净无瑕的器皿之中,可离开土地的花迟早要凋谢,谁能摆脱生与死的法则? “好。我对你有信心。”叶明薇没有再说下去,心中的预感却越发强烈。 柔软的纸巾擦去了她的泪水,江盛怀又拿了一张纸巾,仔细地压过水痕。 “不该哭的。太可惜这本书了。”叶明薇有些懊恼。 江盛怀声音淡静:“不可惜。我明天再给你带新的。” * 回和光山苑的车程将近两个小时,城郊的月色寂静,银灰色的跑车像刀锋,割开了夜里的雾气。 江盛怀没把车开进去,而是停在了院子外。 冬天,爬满石墙的蔷薇都枯萎了,只剩下交纵的荆棘与藤蔓。 他点燃了一根烟,晦暗的神情被火光照亮。 “江先生。”张秘书尽职尽责,在完成江盛怀交代的事情之后,就立刻拨了电话过来。 “已经通知了实验室那边的负责人,确定了下个月15号就能飞国内。” “15号太晚,至少提前一周。” 张淮难得地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烦躁。 他迅速答应下来。 “另外,商泊云的资料已经调查完了,我现在就发您吗?还是明天上午打印出来?” 虽然不清楚为什么江盛怀要突然调查江麓的同学,但一个高中生的生平实在很容易摸清。 第195章 “现在就给我。” “是。” 江盛怀忽然问道:“你看了吗?觉得怎么样?” 张淮迅速重新过了一遍商泊云十七年的人生,发觉没有太多值得关注的。 “看了。他是单亲家庭,性格不错,外貌和成绩算比较突出的那类。”张淮摸不清江盛怀的意思,他只好客观地转述那几页调查,“朋友很多,人际交往上很受欢迎。” “……朋友很多……受欢迎。”江盛怀将这几个字反复咀嚼,语气不带任何情绪。 半晌,他抖落烟灰:“通知中瑞,谁都不能来探望江麓,尤其是叶凝,还有……这个商泊云。” 第94章 叶凝是五班的班主任, 也是江太太关系亲近的堂妹。 张淮知道她关心江麓,三年前,江麓能去附中念书而非直接出国就是因为叶凝和江太太偶然提及。 上次为了江麓, 叶凝还差点和他吵起来。 他只不过是传达江先生的意思罢了。 但是商泊云——一个普通的高中生, 又是怎么进了江先生的眼睛里? 张淮从不问缘由,依然很快地应了下来。 江盛怀掌权多年, 明盛那样一个庞然大物, 他都能够说一不二,何况现在他只是管束自己的儿子。 张淮已然习惯, 因此偶尔认为叶凝天真得有些麻烦。 夜风里,那根香烟终于燃尽。 江盛怀按开院门的开关, 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华美别墅——这个很久很久以前,他就不再当作“家”所看待的地方。 * 江麓敏锐地察觉到了医院气氛的变化。 中瑞是一家高端私人医院,因此它的氛围向来安静, 但今天似乎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医生来给他做治疗, 态度完美,无可挑剔。 “今天的情况也比昨天要好上一些了。”是个女医生, 语气温柔。 “只是一个晚上, 会有明显的好转吗?”江麓打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他问道, “唐教授呢?” 唐教授是他原本的主治医师,一个中年的儒雅男人。 他想了想:“还有徐医生和季医生。” 唐教授的两个学生, 也是年轻的儒雅的——男人。 “因为一些原因, 我接手了你接下来的治疗。”女医生有些意外江麓居然记住了仅仅充当助手的两人, 她面上依然带着温和的笑, “我姓李,李妍。请放心, 在骨科的治疗上,我的资历并不逊色于唐教授。” 江麓却觉得十分恶心——当然这并不是针对新的主治医生。 他立刻就想到这绝对是江盛怀的授意,就像他在曼彻斯特“矫正性向”的时候,身边照顾、监视他的都是年长的异国女佣。 无论前置条件是什么,无论是他主动坦白,还是因为孟楠而暴露——无论妈妈的死亡是否和他有关联,他的父亲都十分坚决地不能接受他的性取向。 “所以不要想太多。”李妍声音娓娓,“多思可不利于伤口的愈合。” 江麓没说话。 李妍只当没看出他的抵触:“你钢琴弹得很好,知道我的病人是你的时候,我还惋惜了很久。几年前你的独奏会,我也去看了。带着我的女儿。” 江麓看向她。 李妍眨眨眼睛,提及女儿,神态越发温柔:“看完之后,她就吵着闹着要学钢琴。不过至今为止,依然是会被投诉扰民的水平。” 李妍身上散发着一种母性的光辉,年龄也与叶明薇相仿,天然就让人有亲切感。 江麓配合地露出笑来:“不知道算不算我的荣幸。” “当然呀。小孩子心性不定,她长这么大,坚持下来的也就只有钢琴。” 李妍看得出江麓对自己印象不佳,她只作不知,又道,“听说你母亲也是很知名的钢琴家。她一定也很希望你尽快康复。” 李妍直起身来,护士在这个时候将药放在了床边。 “一日一粒。药有点儿苦,建议在下午茶前服用。” 江麓点点头。 李妍见好就收,领着护士离开病房。 走前,她又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需要被“特别关照”的少年拿着手机在回复谁消息,眉眼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她暗暗记住这一幕,轻手把门带上。 门外,提着早餐的崔姨正等着,见到李妍后微愣。 怎么突然换医生了? 李妍知道这是江家的保姆。 毕竟这一层楼现在只有得到江家允许的人才能上来。 她微微错身,面上是柔和的笑意:“请进。” 崔姨连忙道了谢。 * 江麓在看到商泊云的消息后确实整个儿放松下来。 李妍展现亲和力的方式很有技巧,但不妨碍他整个人都感觉不适。 江麓只有一只手能动,因此回得很慢。 他把手机放在膝盖上,手指头一下一下地戳着键盘。 商泊云的语音又很快地发来了一条。 崔姨正在外间把食盒一个一个地打开。 “你昨天说想吃甜一点的,我就让老周做了甜粥和点心。听医生说你要吃的药特别苦,我回去再让老周琢磨点别的花样。不过咱们长洲这边甜口的菜也不少,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崔姨。” 说话间,她听到了被子掀开的声音,拖鞋踏在地板上。 第196章 “哎呀,在床上别动。我拿过来给你就行了!” 滑轨发出轻微的声响,江麓按下了窗帘的开关,冬日的太阳毫无保留地照了进来。 崔姨看到他站在了落地窗前,回过头来,声音轻快地道:“没关系,就放在那儿吧。” 落地窗外,大片的草坪还留着绿意,清晨的树影错落在阳光底下,蔓延出长而淡的影子。 一只哈士奇正打算去到草地打滚,又被牵引绳带回了身旁,十七岁的商泊云、二十六岁的商泊云又打着遛狗的名号跨国了半个长洲。 一张俊朗讨喜的面孔笑意明朗,他视力很好,清晰地看到了江麓的位置,于是遥遥地挥手。 “算了,不卖关子了。江小麓,你看外面。”商泊云刚刚在语音里这样说。 江麓其实做好了暂时看不到商泊云的准备,毕竟他知道江盛怀的禁闭有多严苛,换医生本身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预告。 但长洲没有下雨,今天是很好很好的晴天。 * 窗帘没合上,江麓的消息发了过来。 他也朝自己挥了下手,然后才转身,身影渐渐被玻璃窗的反射覆盖。 商泊云这才收回目光。 中瑞作为一家高端的私人医疗机构,在寸土寸金的长洲也称得上占地奢侈。 沿着道路退了二十多米的绿地出来,俨然一个小公园。 正门口,安保人员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制服,并不像一般的公立医院一样完全对外开放。 商泊云对于江盛怀的控制欲有了进一步认知。 不得不说,“血缘关系”所赋予的权力太大,足以令许多人忽略掉江盛怀行为本身的恶劣,只将其看做“父亲”对于“孩子”的管教而非监禁。 所以曾经的江麓就那样被关到了京市比赛的前一天,又错过了叶阿姨的葬礼,最后在所谓的治疗室里失去了人生的整整三年。 商熊猫不明白他为什么在这儿长久地停留,遂挣了挣牵引绳,试图继续猪突猛进。 “再去前面看一看?”商泊云问道。 哈士奇“嗷呜”一声,乐颠颠地沿着小路继续走,商泊云偶尔和出来散步的病人错身而过。 * 江麓知道药物会有不良反应,但没想到仅仅是第二天,就开始出现了。 他又有了从前在曼彻斯特时的抑郁情绪。 这个感觉太熟悉,哪怕只是一点点,都像掉进眼睛里的头发丝一样存在感明显,令他有些难以控制情绪。 江麓下意识地想和商泊云说。万一他哪个时候控制不了,发了脾气,要提前从小气鬼那拿到免责声明。 “感觉怎么样?” 李妍的声音打断了江麓的思绪。 她态度如常,见江麓表情算不上太好,也依然笑吟吟的。 她想了想,从兜里拿出一块巧克力:“药估计挺苦的,这是今天早上我女儿塞我兜里的。” “她听说我能见到你,一定要我带上巧克力给你。” 江麓回过神来,从她手里接过了巧克力。 “谢谢。” 李妍声音温和:“我想我女儿会很开心。对了,今天的检查需要去二楼ct室。” “好。还请等我一下。” 情绪依旧不太好的少年教养如一,李妍看到他拿起了手机。 她想,大概又是和昨天的人发消息。 但这次江麓没能再次露出彻底放松的表情。 李妍的笑容不变,见江麓沉默地摁灭屏幕,温声道:“已经可以了吗?那我们走吧。” 江麓看着无休止的缓冲界面,迅速明白了原因。 聊天界面里,商泊云的“早安,宝宝”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便没有了回复的机会。 他深吸了一口气,忍耐下了药物加剧的负面情绪。 他的父亲总是能够拿出新的惩罚。 江麓和外界的联系被彻底切断。 第三天,药物的副作用继续加剧,李妍看完ct后,说骨头愈合得非常好。 第四天,长洲又开始了冬季的雨水期。 第五天,消息依然发不出去,李妍给江麓带了新的糖果,除了巧克力之外的。 第六天。 第七天。 第十二天。 长洲阴雨连绵。 “这下江先生可以放心了,完全可以恢复得和之前一样。接下来康复训练也要接入了。” 病房里,李妍和张淮详细地报告江麓的检查情况——直到江麓取下支架这一天,这位秘书才来了中瑞,转达了江盛怀的关心。 江麓对此没有任何反应。 他整个人都到了临界点。 失眠、呕吐伴随着抑郁的副作用出现,尽管手臂恰如医生所言,快速地完成了愈合,他也如期取下了支架。 但负面化的情绪有如黑洞,熟悉的漩涡再次困住了他,以至于张淮和李妍说了什么,又在什么时候离开,他都完全没有发现。 窗外的雨声却很清晰。 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令江麓产生了一种恐惧感。 他不想听到雨声,因此将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那种恐惧感根植于他的记忆,和泥土新覆的墓园、曼彻斯特的治疗室有关。 和他生命中所有的失去都有关。 他预感自己又要经历相同的事情。 没有什么会发生改变。 第197章 商泊云说好了这次会陪着他。 但是十七岁的商泊云无法对抗拥有一整个明盛的江盛怀。 比如,江盛怀只要开口,这一整层楼就只有他一个病人。 他轻而易举让他如同在一座孤岛。 江麓的理智也在恐惧里变得浑浑噩噩。 被子里是一整团的黑暗,药物带来的恶心感是间接性的,江麓的胸膛猛地弓起,咳出一口难捱的闷气。 他不想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出去了就又要被迫听到烦躁的夜雨声。 江麓抬起左手,尽管已经取下了支架,恢复良好,细微的痛意依然顺着雨水绵延开。 他难过得不得了,把被子蒙得更紧了,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密不透风的囚笼里。 其实,商泊云也没有办法,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他不怪他…… 和以前一样也没有关系,去曼彻斯特治疗三年,再在国外继续深造钢琴,九年后还是能和商泊云在一起…… 他的意识彻底脱离控制。 冬夜里轰然炸出一声惊雷。 “江麓?江麓。” 有人把他拽了出来,声音噙着笑,“原来你还怕打雷么?” “卧槽!这就是有钱人的病房啊!气派!”锅盖刘海毫不客气,直接倒在了客厅的大沙发上。 第95章 “怎么哭了?”商泊云摘下口罩, “这次是不是要轮到我来笑你了,江麓。” 熟悉的温度递了过来,江麓被商泊云抱着, 他仰着脸看他, 产生了一点确定又不确定的感觉。 脑子里还是一片浑沌,这是缺氧导致的, 他焦虑到极致的时候一贯有点自毁的倾向, 这个倾向在药物、禁闭、记忆的作用下得到了加强。 他漂亮的眼睛里也没有神采,像是黑沉沉的雾。 江麓试着看清楚一些商泊云。 商泊云没戴眼镜, 高挺的鼻梁泛着点红,额发是乱的, 有细小的水珠藏着,将坠不坠。 他颜色偏浅的眼睛里都是笑,专注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江麓张了张嘴, 喘息声越来越重, 他脸色涨得通红,却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人本能会回避自己遭遇的创伤, 以为自己已经慢慢走了出去, 最后发现是时间如蚕结茧,一层又一层地把伤痛包裹了起来。 伤痛一直原原本本地在那, 只要有人掀开,顷刻又会鲜血淋漓。 江麓重新被掀开了一次伤疤。 禁闭的日子里, 他对于时间都没有概念了。 商泊云说“等我”。 他记得自己答应得很好, 会乖乖地等他。 但高效的药物有高效的副作用, 他高估了自己。 于是记不清楚等了多久。 可能一周, 半个月,也可能一年, 很多年。 活动范围被迫限制在这间病房,他耐着性子养伤,越到后面越崩溃。 江麓知道自己不只是十七岁的自己,他有了二十六岁的记忆,理应更成熟,更坚强。 可是控制不住。 其实二十六岁的那个自己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引诱了商泊云,依赖着商泊云,又不敢和他说“以后”。 他察觉不到自己在发抖,理智被雨水和黑暗吞没,化成了不成型的泥泞。 记忆混淆,江麓又开始分不清自就像分不清楚自己现在是在长洲,还是在曼彻斯特的治疗室。 病房是白色的,日复一日服用的药物极其苦涩,没人来看他,医生说话的语气永远温柔,说话的内容永远不变…… 江麓在被子里蒙得缺氧的脑子越来越不够用了。 “江麓,呼吸。是我。”商泊云忽然不对他笑了,甚至往后退开了一点距离,“先慢慢地呼气,好不好?” 江麓以为商泊云的影子也要消失了,治疗室里最后又只会留下他一个人。 他慌乱地抓住他的衣角,用力去听他的声音。 呼吸—— 江麓记得这两个字。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时候,商泊云也是这么说的。 为了确认这段记忆的真实性,江麓向前,莽撞用力地亲在了商泊云的唇角。 湿漉漉的泪水贴着彼此的肌肤,唇角的触感分外清晰,江麓抓着商泊云的衣角不放,紧张得近乎神经质。 他死死地盯着商泊云。 “对不起啊,现在才过来见你。” 温暖的手落在了他的发顶,商泊云一下一下抚过他的头发。 像给小动物顺毛一样。 江麓的喘息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 商泊云感受着江麓僵硬的身躯,又拍了几下他的背。 生涩的哄小孩手法,但对江麓有奇特的安抚力。 江麓很缓慢地说:“不是你的错。我们当时说好了。” 江麓一顿,似乎是回忆,也为了强调:“我记得。都交给你。” “嗯。” 商泊云的手指插进了江麓的头发里,不轻不重地按压着。 他的心绪远没有表现出来的平静。 意外在于,禁闭的负面影响显然超过了他的想象。 因此他放任江麓一个人又重新经历了一次相同的痛苦。 没有亲眼见过曼彻斯特的那三年,光看眼前的江麓,也知道江盛怀到底有多残忍。 可他的江麓,遭遇了那么多不好的事情,最后还想着要安慰他。 第198章 商泊云垂眸:“我给你发了很多很多消息,你是不是都收不到?” 江麓点点头:“抱歉,我没想到……” “不是想听你和我说抱歉,你没有任何需要说对不起的地方。”他拿嘴唇很轻地蹭了下江麓的下巴,声音低淡:“就算有,也是因为我的错。” 顶着高中生的身份,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如果是九年后,他未必不能直接和江盛怀对上,但是现在,江盛怀只需要一句话就能困住江麓。 商泊云不是瞻前顾后的人,但牵扯到了江麓,就必须做出谨慎、周全的局。 “和你说我发了很多消息给你——只是想表达一下,我真的非常非常想你。” “手是不是好了很多?” 江麓的反应慢半拍,他说:“我也……我很想你。” 商泊云握住江麓的手,江麓这才道:“已经不用再戴支架了,医生说复健马上就能开始。” “那就好。”他没松开江麓苍白瘦削的手,反而像亲吻江麓的嘴角一样,把湿热的呼吸洒在了腕骨处。 江麓的脉搏搏动得很清晰,断裂的骨头长合,商泊云再次露出笑来:“现在,去做我们说好的事情。” “离开这。” 躺在真皮沙发上的陈彻清了清嗓子。 他翻过身,对上了江麓的眼睛:“我这个深情男二终于要被看到了吗?” “对。”商泊云把锅盖刘海抓过来,声音恢复了正常,不是陈彻刚刚听到的、温柔到黏糊的语气。 陈彻瘪瘪嘴。 “衣服脱了。” 陈彻重重咳嗽一声。 江麓这才看到,陈彻穿着淡青色的—— 护士服。 商泊云套着的白色外套居然是白大褂,上面的盾牌刺绣是中瑞医院的标志。 他大致猜到这两个人如何蒙混过医院的安保科了。 陈彻摘下护士帽,内里盘着的假发也露了出来,搭配他三年不变的锅盖刘海,居然有种奇异的和谐。 “首先,我要声明,护士服是无性别的,我没有女装癖好。” “其次,钢琴家,你即将彻底自由。”陈彻眉飞色舞,“因为,你的彻来了。” “行了,别贫。”商泊云若有所思,顺便把陈彻塞进了盥洗室,“你去里面脱。” “不准偷看。”陈·宇直·彻把门反锁。 两个人相对而视,商泊云道:“你需要和陈彻换一下衣服,他白天会在这帮你拖延一点时间。” 江麓蹙眉:“他一个人在这没事吗?” 陈彻吭哧脱衣服的动静隔着门传了过来:“没事,明天周日,我还来得及回去上课。” 江麓担心的显然不是陈彻赶不赶得上下午的自习。 “叶老师会过来捞他。”商泊云解释,“你爸爸知道谁才是‘主要矛盾’。” 主要矛盾其实是他商泊云。 江盛怀的关注点一定会放在带江麓离开的他身上。 他解开江麓的纽扣:“九点是医生最后一次查房的时间,半个小时后,医院的灯都会熄灭,然后保安们会进行一次交班,我们要在这个时间段内离开……来,把手抬起来,会痛吗?” 江麓张开手,商泊云很顺畅地脱下了他的病号服,面不改色:“屁股也抬起来。” “……裤子我自己可以脱。” 缓过神来的江麓耳朵通红,没再让商泊云帮他。 他低着头,用没受伤的右手把裤子脱了下来,左手只稍稍扶了一下。 药物的原因,江麓养伤的这些日子里睡眠和食欲都很差。 商泊云解开纽扣的时候,就看到了他深凹的锁骨。 等到衣服都脱完,裸|露出来的肌肤也是并不健康的苍白,肋骨的轮廓格外清晰。 江麓的手被养好了,但“江麓”本身却没有被养好。 商泊云轻吸了口气,对于江盛怀的厌恶又攀上一个高峰。 他把毯子披在江麓肩膀上,然后抱着病号服和陈彻做了交换。 “我来。” 商泊云这次没让江麓自己动手。 江麓敏感地察觉到了商泊云的情绪。 他坐在床边,商泊云的目光带着点审视,给他重新换上了衣服。 长度合适。江麓身高和陈彻相仿,只是护士服穿着空荡荡的。 病房的暖气很足,但长洲已经是冬天,商泊云目光在房间里看了看,江麓说:“衣帽间在盥洗室后面。” 陈彻已经换好了江麓的病号服,棉质的衣物贴身,穿着还挺舒服,他盘着腿长在了沙发上,看着商泊云拿来了一件毛衣和一件秋衣。 出于某种不可言说的自尊心,商泊云和陈彻从小到大打死都不穿秋衣秋裤。 江麓却很乖地都换好了。 长得有些长的头发乱糟糟地垂着,商泊云有备而来,不甚熟练地给江麓扎了个揪揪,然后把揪揪盖在护士帽下面,夹住。 “查房结束,小江护士。”商泊云带着江麓站了起来,笑得十分畅快,“我们下班。” 第96章 陈彻火速躺进了被子里, 催他们赶紧走:“我马上就睡,给我关个灯,明天我还要去上学。” 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们。 “晚安。”虚假的商医生握住了小江护士的手, 走之前, 江麓顺便替陈彻掖了一下被角。 第199章 “谢谢你,陈彻。” 陈彻对江麓贩不起来剑, 他缩进被子里, 瓮声瓮气:“真没事。” 再说,商狗给了他很好很好的报酬。 * 楼道里静悄悄的, 四下无人,摄像头布在走廊的不同方向。 商泊云轻车熟路地带着江麓走, 就像不是第一次来这儿一样。 他们没有走电梯,电梯需要刷卡,而江麓没有卡, 一楼的门厅有值夜的保安和护士。 绿色的应急出口标志发着光, 商泊云打开了消防楼梯间的灯。 六层走到一层,其实只要三分钟, 但在江盛怀的授意下, 江麓甚至不被允许走出病房。 一层的消防楼梯间直通室外,这是中瑞所有出口里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出租车司机收了三倍的车费, 在雨夜里耐心地等着,也没注意到重新上车的男生已经换了一个人。 “这么晚了, 还下雨, 真要去榕里吗?”司机决定再确认一次。 “去啊。”商泊云帮江麓先扣上了安全带。 隔着车窗, 夜里色的医院只有微弱的光亮。 江麓感觉自己整个人终于完全落在了实处, 他靠着商泊云,很轻地呼吸着。 过了一会儿, 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信号标志重新出现。 禁闭的这半个月,手机完全没用处,但江麓让它保持了满电的状态。 他隔一天充一次电,偶尔对着没有信号的标志发呆。李妍显然知道手机用不了,因此不再关注。 商泊云问:“要给叶阿姨发消息吗?” 江麓摇摇头:“很晚了,她估计看不到我的消息,疗养院的护士们不会让她劳神。” 他想看商泊云之前给他发的消息。 置顶的头像上挂着鲜红的99+,缓冲了好一会儿,才彻底加载出来。 江麓微微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生动。 商泊云的狗爪子久违地痒了起来。 * 江麓往最上面划。 【早安,宝宝^0^】 这是最开始的一条,他没来得及回,日期是十四天前。 “那天我又去了中瑞,但你的房间被窗帘挡得很严实,所以我没看到你,商熊猫也没看到你。”商泊云记得很清楚。 “那时我还没适应副作用,早上就睡过了头。等想回你消息的时候,消息就已经发不出去了。” “真可惜。那天是长洲难得的晴天。” 商泊云没说,他怕江麓看不清楚,还特意挑了颜色明快的衣服,头发是跑完步后在美发店洗吹过的。 总而言之,商狗子的媚眼没有抛出去。 【今天下雨,商熊猫非要出来散步,我没带它。】 “你看,从周一开始就下雨了。” “周一,你不是要上课吗?” “晨练。”商泊云面不改色,“而且我还是很想见你。” 他在早晨跨过了半个长洲,遗憾地看到中瑞的后门也安排了保安。 …… 江麓往后看,又忽的打量商泊云:“那你说请病假,是生病了吗?” 聊天框里,商泊云的消息声泪俱下— 【汪/伤心小狗.jpg。老婆,联系不到你,我快要生病了,所以和学校请了三天病假。】 “上次磕到头,后来有再去复查吗?”江麓表情有点挫败,嘟囔道,“你肯定没去。” 商泊云眉梢微挑,病假只是个幌子。 有了充足的时间,他想办法弄到了中瑞的施工图,明盛当年是公开招标,从开标到动工都有迹可循。 私立医院动线没有大型公立那么复杂,他从图纸上找到了自己经过了三个出入口。 每天雷打不动的“遛弯”,记清楚了医院的作息,又托叶凝帮他弄来了医生和护士的工作服,他数着日子,等到江麓拆支架的这一天。 商泊云看着江麓苍白瘦削的脸,最终还是抬手捏了一下他的腮肉——现在只能揪起很小一撮。 “江小麓,你真的太可爱了。”商泊云笑眯眯的,没回答,半点不提他到底花了多少心力。 这个“梦境”之中,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不会留下痕迹,哪怕梦境的结束还无迹可寻,但确定的江麓一个人贯穿了他的前后九年。 他是他的锚点。 所以付出了什么不重要。 只有江麓重要。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掠过,医院的草坪离他们越来越远。 江麓从商泊云万事不经心的样子里明白了他的未竟之意,喉咙有点梗涩。 记忆是痛的,药是苦的,人生的这些年那些年,总觉得快乐很遥远。 就好像在童年飞速结束后,他再也没吃过糖,没吃过巧克力,没吃过香软可口的小蛋糕。 但是忽然有一天,他的死对头从天而降,惊奇地啧啧了几声,然后给“没见过世面”的他造了座童话里的甜点城堡。 幼稚吗,江麓?学不会克制吗?经历了这样那样的事情后,还觉得自己可以被爱和爱人吗? 可是商泊云永远坚定,永远选择他,永远给他唯一的回答。 爱你。要一起。什么都没关系。 所以真的真的不要让自己被药物、情绪、父亲困住。 他的眼眶有点热,水汽氤氲而出,但是他不会掉眼泪了。 江麓勾了勾商泊云的手指:“我觉得你最可爱。” 第200章 商泊云:“……” 商泊云:“!” 前头,深夜开车的司机瞬间精神抖擞,不自觉油门一踩。 * 出租车停在了榕里古镇的一家民宿,榕里在长洲边缘,到这儿的已经是凌晨了。 商泊云是提前订好的房间,他甚至提前过来放了两套换洗的衣服。 房间木色的装修显得很度假风,点了香薰,橘子味的,在冬天有种别样的暖融味道,这里和医院的病房没半点相似之处。 江麓的甜点城堡离他很近很近。 很快的洗了澡,两个人裹在被子里,都没有什么睡意。 “等早上的时候,我们就立刻出发去疗养院。这家民宿离榕谷的入口最近,和老板打过招呼,他开车送我们过去。”知心大狗开启了睡前谈话,“会紧张吗?” “疗养院八点开门,医院给我做晨检的时间在九点,而从长洲来榕里要将近两个小时。”江麓侧躺着,笑道,“我的男朋友确实可爱且聪明,再次充分的利用了时间差。” “又学我说话。”商泊云哼声,知道江麓彻底放松了下来。 “我说错了吗?”房间里开着小灯,江麓看着商泊云,眼神很柔和。 “没有。” 商泊云感觉得到江麓一点一点重新鲜活。 这很好。 他能比江盛怀更好的养一只猫。 这道坎迈过去之后,理应把江麓全权交给他,这种烂透的老爹早八百年就该被剥夺抚养权。 他轻轻捏了捏江麓的手,然后把他抱了过来。 被子里暖烘烘的,商泊云整个人也暖烘烘的,江麓自觉地往他怀里拱。 冬夜喧哗,雨声和心跳声呼吸声都缠绕在了一起,橘子味道的香薰是绝佳的安定剂。 “不过紧张,确实会有。”江麓过了几秒,又道。 他很久没有见过叶明薇了,得到的二十六岁的记忆加深了这种距离感。 已经失去过一次了。 生死无可转圜,内心有预感,会要再经历一次。 有机会弥补,就应该知足,忏悔和真心都能亲口说,可归根结底还是会不甘。 “我想多陪她,想弹琴给她听,想把那场比赛赢下来,想自己告诉她,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喜欢什么样的人。”手术室的诀别,墓园的青草,走马灯似的在江麓眼前晃过,最后又落定在家长会那一天,叶明薇伏在车窗边缘,挥挥手和他告别。 夜色越深,商泊云轻拍着江麓瘦削的脊背,怀里的人忽而挣扎了一下。 “……我瘦了好多。有点难看。” 江麓想起上一次见到他的妈妈。 那会儿他一无所知,满心期待,和商泊云的交往很顺利,知道她身体在好转,知道她要给他过生日,一切都是明亮的,她也是明亮的。 “我这个样子会吓到她吗?她会难过吗?”江麓的长睫垂了下来。 商泊云看着江麓,把他每一个细微之处都看得很清楚。 养病以来,江麓的头发长得有点儿长了,吹干之后,微长的头发就温顺地垂在了耳侧。 商泊云捻着一缕头发,没来由的想起亲爱的商红芍女士。 小时候,他的头发都是商女士给他拿推子剃的,商女士创业范围很广,美发美容一度也在她的技能树上。 商女士一边剃一边嫌弃:“头发硬茬茬的人,脾气也狗倔。” “妈,这是歪理。头发软的人难道就心软?”商泊云立马反驳。 商红芍女士不接受反驳,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当年原来一语成谶,他怀里的人确实有一颗柔软的心脏。 尽管这颗心脏被戳破、勉强自愈,放在水里头浸泡了整整九个年头,依然没有变得冷硬,也永远不会冷硬。 商泊云把垂落到江麓鼻梁的头发拨开,又用指尖很轻地抚过江麓的眼角,认真地说:“胡说八道,你最漂亮。” 在他心里最漂亮,在爱他的人心里最漂亮。 商泊云对此十分理直气壮,就好像这个事情无需任何客观参照,不受任何影响,是他的宇宙里亘古的真理一样。 江麓为这句话怔了几秒,然后有些难为情的笑了起来。 半晌,他亲昵地蹭了下商泊云的脖子,声音轻快:“哎,我知道了。” 江麓又学着商泊云刚刚的动作,用食指和中指略微勾着,拨开了他的额发。 对方淡茶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江麓顺从心意,亲在了他微微翕动的眼皮上。 “晚安,商泊云。” 回应他的是含糊的应声,和一个认真的、绵长的亲吻。 后来江麓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只记得商泊云的体温很暖和,亲吻很怜惜,雨声越来越小,他的不安也越来越小。 他往商泊云的怀里窝着,被对方抱住,甜点做的城堡将他全部围绕。 然后,雨停了。 第97章 这个晚上江麓没再做梦, 没再梦到那些混乱纠缠了他半生的痛苦。 他睡得很沉,醒的时候发现自己被裹得像个大饺子。 时间是七点。 商泊云已经出去了,房间里就他一个人。 他一瞬间又忍不住心一沉, 但橘子香薰的气味在空气里飘。 落在枕头、被子上, 江麓鼻尖轻嗅,让自己放松了心绪。 第201章 他再次强调认知:这不是医院。 商泊云包饺子的技术很扎实, 江麓努力地拱了有半分钟, 才把自己从暖呼呼的被子里放出来。 他一件一件地穿上秋衣、毛衣,又穿上外套。 外套是商泊云的, 尺寸果不其然地大了一圈,高高的领子把下巴都围了起来。 江麓稍微整理了一下, 换上鞋子往外走。 冬天天亮得慢,清晨的民宿很安静,要出行的人都还在房间里安睡。 他踩着木质的楼梯下楼, 看到前台的姐姐正撑着脸昏昏欲睡。 绿色军大衣的中年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小娟, 过会儿就交班,回去睡嗷!” 打瞌睡的小娟头一栽, “咚”的痛清醒了。 “王哥!你别吓人!” 江麓的嘴角轻轻弯起。 民宿的老板, 也就是王哥,爆发出那种十分洗脑的立体环绕大笑。 “哎, 榕里这边就是小笼包最地道,哥从来不诓人!长洲市里那家生意老好的早点店, 师傅就是咱们镇上的老人。” “谢谢王哥。” 江麓顺着声音看过去, 商泊云扬了扬手里的透明塑料袋, 笑得光辉灿烂:“怎么起这么早?我想着还有点时间, 就没叫你。” “就自然醒。” 江麓一夜无梦,也许只睡了六个小时, 五个小时,但是他的精神和情绪前所未有的好。 “起得早多好。把早餐吃了昂,过会儿我开车送你们去疗养院边上。” 王哥自来熟,满口亲切的大碴子,把手里也拎着的小笼包和老鸭汤塞给了小娟。 商泊云身上冒着冷气,榕里古镇被山包着,气温比市区还要低一些。 江麓看到他长垂的眼睫上沾着水珠,就和昨天夜里一样。 两个人坐在大堂的竹木桌子上,开始渐渐有人从客房出来,脚步声在楼梯上不断响起。 这是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早晨。 小笼包里溢出热乎的汤汁,稀稀拉拉地淌了出来。 商泊云这次娴熟很多,他自然地帮江麓把头发再次扎成一个更好看的小揪揪——起码没像昨晚一样炸成朵喇叭花了。 前台打瞌睡的小娟彻底清醒,王哥端着老鸭汤“嚯”了一声。 江麓眨眨眼睛,自然地把脸侧过去:“还有这儿。” 漏了一小缕。 商泊云温暖的指尖在他脸上刮蹭过,把那缕头发也束进了小揪揪里面。 “真乖。”商泊云顺口夸赞。 王哥又“啧”了下,而江麓没觉得不好意思,反倒心脏一直处在奇异的安静之中。 这种安静对于最近的他十分难得。 从昨晚离开医院开始——哪怕早晨醒过来,独自一人在房间里,也没让他再次被恐惧吞没。 他忍不住也捏了下自己的小揪揪,这才继续去吃灌汤小笼包。 早饭没花太长时间。 王哥绕去了后面的车库,商泊云和江麓就在前院的路边等他。 这会儿,天上终于透出一点光了,小镇的路灯一盏一盏在清晨亮着,一直照到了榕谷底下。 “明盛虽然把这个疗养院建在咱们镇子这边,但来的人不多。平时特幽静,环境那更是没话说,好得很。”王哥侃侃而谈,“这地儿实在太贵了!一个月十几万,要老命。你们俩高中生,来这里是——” 隔着后视镜,王哥瞧了瞧这两个人,眼珠子落定在江麓的脸上。 “来看我妈妈。”江麓没回避王哥的好奇心,“她一直在这儿休养。” 王哥了然,他南来北往,见多了人,看得出这个面色苍白的男生反倒从小养尊处优。 他咂摸了一下嘴巴:“在这儿疗养啊……到啰。” 得是多金贵、脆弱,才要一直花费高昂的代价与世隔绝? 王哥没再唠下去,稳稳当当把车靠边停了。 从长洲开车到榕谷要花两个半小时,从榕谷的入口去到疗养院,步行需要二十分钟。 全程不足三个小时,但曾经的江麓,在叶明薇生命最后的几个月的时间,都没能够来到这。 他只被允许出现于她临死前的最后几分钟。 江麓在榕谷的某棵树前站住脚,忽然产生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很小的时候在榕谷走丢过一次,好像就是在凄风苦雨里,躲在了这棵树的下面,然后被纪叔打着伞找到。 商泊云隔着几步的距离回过头来:“不走吗?” 江麓很快地上前,握住了热乎乎的狗爪子:“你第一次来,得跟着我走。” 商泊云哼笑了声,像是什么都知道一样,十分温顺地任江麓牵着。 * 护士长没想到江家的小少爷会突然来疗养院。 江盛怀早就交代过,再者,隐隐约约也听说这个小少爷出了什么事。 但江太太对此一无所知,疗养院里的一草一木都不会提及外面发生了什么。 疗养院里永远只有温和美好的事物,比如走廊特地换了新的、颜色暖融的手工地毯,比如疗养院后的小温室里开了不少并不应季的鲜花,比如那只流浪猫已经被养得膘肥体壮,且还自愿嘎了蛋蛋。 江先生只会让江太太看到这些。 “恰好江太太今天醒得很早。”走了几步,护士长又道,“她最近一直和我提起你。” 第202章 “之前有点忙。”江麓说。 护士长也不清楚江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但是看他现在的样子,除了脸色有点苍白,也没什么不妥。 她放下心来:“你来见江太太,她又要开心很久了。” 电梯到了顶层。 “我想起来了。你是不是在准备比赛?京市那个钢琴比赛听说规模很大呢,有好多国外的选手也来参加。。” 商泊云很轻地皱眉。 “爆冷。叶明薇之子江麓大赛惨败。天才的儿子不一定也是天才。” “太可惜了。你们知道吗?当年叶明薇为了生下他,身子都坏了,后来几乎再也弹不了钢琴,结果这孩子根本就比不了当年的叶明薇。” “小少爷国内国外拿了那么多奖,怎么京市这场比赛,连完整的曲子都弹不完?江家那么有钱,江盛怀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以前怕不都是明盛拿钱买到的奖吧。” “丢光脸了,第一次有在赛场上这么输掉的专业选手……古人云‘江郎才尽’,诚不欺我哈哈哈。” 江麓记得那些话。 也记得自己在来年的初春输掉了至关重要的比赛。 永远也忘不了,他从赛场狼狈离开,再次禁闭,又被匆匆带到疗养院。 “江麓,进去吧。”久久不想再看到他的爸爸声音冰冷,“她想见你。” 见最后一面。 见他浑浑噩噩,见她油尽灯枯,见不到一句完整的话,就眼睁睁永别,一生负罪。 江麓的眼睫颤了下。 如果生死是无可回转的真理,那他求得宽恕是否毫无意义? 但胸腔之中同时鼓胀着强烈的酸涩,还有海啸一样的渴望。 他不是只为了宽恕才来,不是想要得到一句“不怪你”才来,他只是不想再重蹈那样惨烈的遗憾,无知无觉地失去叶明薇。 地毯的尽头,胡桃木的门扇安静地闭合,他抿起的嘴角很快又恢复了自然放松的弧度。 护士长看了看商泊云,低声提醒:“按照规定,外客是不能见江太太的。” 外客——江盛怀之外的所有人。 而江麓则因为是叶明薇的孩子才成为例外。 “你再等我一会儿。”江麓的手落在了木质的门把手上。 他抬眼看商泊云,漂亮的眼睛水润明亮。 “去吧。多久我都等你。”商泊云说。 第98章 江麓记忆里熟悉的房间。 装修和和光山苑是如出一辙的风格。 噩梦中他失去过的人扶着门框, 向他投来快乐的目光。 “小麓!妈妈好像有一个月没有看到你了。” 江麓走过去,任叶明薇抱住了他。 不是一个月,是九年又三个月。 “抱歉。”江麓说。 “为什么要和我道歉呀?好吧, 我本来是有一点难过。”叶明薇笑, “但是一看到你,我就很开心, 那点难过全不作数了。” 这句“抱歉”并不止只为此。 “妈妈, 我很想你。”江麓深吸了一口气,梗涩的喉咙压着声音。 叶明薇抱着他, 摸到了他脑后的小揪揪,新奇地捏了一下。 “头发居然都长长了, 绑得挺好的……你爸爸和我说,你在准备京市的那场比赛,所以很忙。” 江盛怀总会准备好充足的理由, 合理化他们之间的疏远。 “……我还没开始准备比赛。” 江麓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他松开叶明薇,垂眼看她。 叶明薇有些疑惑地睁大了眼睛。 岁月不留痕迹, 疗养院独居的这些年, 她的面容依然妍丽依然柔和,江麓一度以为她就会一直这样, 在精心的养护里悄然痊愈。 可死别来得猝不及防。 “最近学习很忙么?” “不忙,我一直在休息。”江麓和她一起走到了客厅, 茶几上放着早餐剩下的水果, 沙发的靠枕有点歪。 江麓把靠枕摆正, 才带着叶明薇的手, 让她坐了下来。 “小麓越来越会照顾人了……”叶明薇忍不住感慨。 江麓一怔,旋即微微笑了:“算是最近的耳濡目染。” 自从他的手臂骨折之后, 江麓感觉商泊云像是只八爪鱼一样,四面八方无死角贴心。 这个笑却令叶明薇以为是江盛怀的影响,她摸了摸江麓柔软的发顶,眼神有些复杂。 “其实,不用那么会照顾人也没关系。” “妈妈最近总觉得很可惜。”叶明薇看着江麓坐在了自己身旁,轻声道,“我什么都没做,你就要十八岁了。” “我觉得这样挺好,妈妈,能照顾你很好。” 江麓明白叶明薇的意思。 两双相像的眼睛对视,叶明薇发觉江麓的眼睛柔和得不可思议——他的性格一点也不外露,温和的部分像自己,内敛不动声色的部分像江盛怀。 但现在他的眼睛里感情充沛,像一团早晨的云霞一样,有明亮的光照过云层,铺陈开了极其温暖绚丽的颜色。 “因为这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爱你,我很爱你。” 可以直白地说出来。 “有人也这样照顾着我。” 哪怕是重逢时酒吧的解围,哪怕是仅仅保持床伴关系时,那个狗性不掩、犬齿尖利的商泊云也下意识地照顾着他。 包裹在占有欲和攻击性之下的细致的好,就像一张网一样。 第203章 江麓原本没勇气、没打算长久地和商泊云纠缠。 可是“被爱”这件事情令人上瘾。 “妈妈,一直以来,我都不算一个很善于表达自己的人,总是压抑自己的感受,非要在事情无可转圜的时候才后悔。我也确实……有过非常多次追悔莫及的时刻,失去了对我最重要的人。” 叶明薇面露担心,重要的人? “从小到大,我的生活里只有钢琴属于我,喜怒哀乐都要克制,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在水底下生活一样,要谨慎地关注每一次呼吸,才不至于溺水或是窒息。” “后来,有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我得到了他完完全全的好,也渐渐学会了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 “我生命中最大的遗憾……” 叶明薇全神贯注地听,心脏因为这一句话猛然跳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那种悸然之感,同时又感受到自己的孩子非常非常的——难过。 “居然也有了一点弥补的可能。” 江麓早就坚定了决心,临到要说出口的时候,才意识到澎湃的情感太复杂,与之相较,语言就显得极其贫乏。 但一定要说出口。歉意、真心如果不说,就永远没有人知道,就永远成为辜负。 叶明薇抬手,指尖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湿漉漉的。 冥冥之中,她似乎知道江麓的失去和遗憾了。 那何尝,不是贯穿她数十年沉疴之中的遗憾。 “小麓,可不可以告诉妈妈,你失去了谁呢?”她轻声问。 * 商泊云在走廊上等江麓。 疗养院这一层只有叶明薇一个人,配套的设施都是独立于其他楼层的。 单独的一间休息室也宽敞温馨,里面放了很多书,种类很单一,几乎都是游记。 护士长道:“江太太很喜欢读游记,她年轻的时候满世界飞,这些都是江先生买来给她的。” 江先生。 商泊云思绪有一瞬游移,今天他大概能达成完全“见家长”的成就了。 呵呵。 狗性难改的商泊云冷笑一声,看起来欠欠儿的。 虽然休息室严格意义上算公共空间,但这儿的一切都为人私有,除了江麓以外,他才不想沾任何与“江盛怀”关联的事物。 护士长正打算继续去忙,口袋里忽地一阵震动。 商泊云低头划开企鹅,陈彻隔空表示自己现在就被叶老师捞走了。 八点半。 比预计早。 中瑞的安保人员尽职尽责,一定是在早晨上班时先检查了一遍公区监控,然后发现了不对劲。 但他们离开得更早。 【陈彻】:我听到叶老师和一个什么秘书吵架了。贼带劲。不过是叶老师单方面输出,那个秘书脸色都不带变一下的。总之你好自为之,今天见钢琴家的家长要支棱起来昂! 商泊云敲键盘,言简意赅地告诉陈彻,他ps4在房间老地方,自己去拿就行。 陈彻心满意足下线。 “张秘书?江少爷是在这儿……没错,他是和他朋友一起来的。现在少爷在和太太说话。”护士长的声音猛然提高,“什么——” 她表情有点难看,咬了咬牙,又立刻把声音重新压低。 “……没有发生什么。嗯,好,我知道了。其实,这种事情不算添麻烦。” 通话结束。 护士长看了眼这个俊朗的少年,嚯,牙真白。 她觉得有点儿头疼了。 江家的弯弯绕绕她不清楚,连江太太本人都被蒙在鼓里。 可是,一个孩子想来看自己的妈妈,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称之为“添麻烦”。 叶明薇房间的门仍然关着,护士长就算被张淮通知了江先生要来,也不打算进去打扰他们了。 她离开得很快。 * 江盛怀再次产生事情偏轨的烦躁。 他很少因为除却妻子之外的事情有什么心情波动,但自从上一次江麓出事之后,他就很频繁地产生这种糟糕的感觉。 顺从的儿子脱离掌控,而自己的妻子在乎他们的孩子。 迈巴赫的车门滑开了,疗养院的景色与往常并无二致,江盛怀一天前才来看过叶明薇,陪她待了一下午。 对于“商泊云”,江盛怀一开始并没有太在意。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在他这个年纪的人眼中,和“小孩”没有什么差别。 江麓所谓的喜欢也不值一提。 思及“同性恋”,江盛怀很难得的蹙眉。 江麓的一生都有既定的轨迹,不能驶向任何不为他所规划的方向。 就像在江麓童年时,江盛怀就清除他生活中所有玩乐,而只留下钢琴;少年时严格控制他的全部时间,也禁止他依赖自己的母亲,好能够心无旁骛地继续弹奏。 如果不是因为江麓的手受了伤,恰好又有一场至关重要的比赛近在眼前,他是打算直接把他送到国外去的。 什么喜欢,天南海北的,轻而易举就能够舍掉,不该阻碍江麓,甚至让他罔顾弹琴的双手。 不论如何,京市的这场比赛之后,他确实是不打算让江麓再留在国内了。 钢琴家叶明薇的儿子,不应该有任何污点。 “江先生。” 护士长站在门厅等待着,已经恢复了镇静。 第204章 这会儿天光开始明亮,中庭的植物沐浴在柔和的光照下,显现出蓊郁的生机。 江盛怀神情阴沉。 第99章 走廊上, 倚着墙的人身姿高大挺拔,正微垂着头思索什么。 电梯抵达的声音在寂静时格外清晰,江盛怀步出轿厢, 第一眼就看到了商泊云。 对方也抬眼看向了他。 五官都生得棱角分明, 一副浓烈的长眉,透着股难驯。 张淮先从调查的资料上“认识”商泊云, 发现真人比起照片, 看起来要更有攻击性,不过这个年纪, 本来就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天真。 商泊云靠着墙站直了。 “你好。”极其坦然的,他伸出手, “江叔叔?” 说话的声音是清晰而敞亮的,少年嘴角勾起,笑时露出了那颗尖利的虎牙。 笑起来的瞬间, 眉眼都变得生动了, 那种令上位者厌烦的攻击性消失,青涩的少年气很好的平衡了锐利, 反倒显得讨喜起来。 江盛怀眉心很轻地皱了下, 他直接略过了商泊云。 张淮作为秘书向来长袖善舞,他握住商泊云的手, 微笑道:“你好。” 商泊云神情不变,礼节性地晃手, 松开。 “哒”的一声响, 几米之外, 卧室的门开了。 江麓匆匆地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 “你没事吧?”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两个人又默契得不可思议地同时笑了。 江盛怀神情冷淡, 看着江麓旁若无人、毫无避讳的行为。 他甚至走到了商泊云的身前,才开口说:“爸爸。” 江盛怀有段时间没看江麓了, 上次似乎还是他刚刚转到中瑞的时候——医生和保姆会全心照顾他,江盛怀不觉得会出什么岔子。 他的目光落在江麓的左手上,这是受伤的那只手,昨天才被医生宣布可以开始复健。 然后一刻也没有等待似的,江麓干脆地离开了医院,还留了一个穿着他病号服的幌子。 “手恢复得不错。”江盛怀语气淡淡,情绪不辨。 “是,多亏了那个药。”江麓张开手指,指节微动,像是要特地给江盛怀看,好让他彻底放心一样。 然后,手指紧合,他牵住了商泊云。 张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这还是那个温顺的小少爷吗?明明知道江先生的忌讳,还不躲不避,径直和他对上。 他品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往后退了几步,盯着江盛怀的后脑勺。 江盛怀面沉如水,内心的烦躁翻涌而来。 确实要尽快把江麓送出国了,迟来的叛逆期吗?一而再再而三的乱来。 “小麓,你和小商怎么一直都在外面?” 一道温和关切的声音传来,瞬间抹平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江盛怀的表情肉眼可见地恢复了平静。 “叶阿姨。”商泊云笑得很灿烂,很真诚。 叶明薇泛红的眼尾也带出柔美的弧度来。 “都进来吧。”她看到了江麓握住了商泊云的手,眼神愈发的柔和。 从来没有想过江麓会喜欢一个男生,但又有什么不能接受。 作为她的孩子,他这半生明明很辛苦,为什么还不能从喜欢的人那得到喘息之处? 思及此,她望向丈夫,目光变得复杂起来。 江盛怀不语,抿起的嘴角有些僵硬。 张淮适时和叶明薇问好,又道:“江先生,我先去大厅等您。” 得到江盛怀点头,他立刻调转了脚步,踩着长长的地毯往反方向走。 “我不能进来吗?明薇。”江盛怀眉心又皱了起来,围绕在身上的冷肃感荡然无存。 叶明薇轻轻地靠在了墙上,身形极力保持自然。 “你们俩先进去。” 待到两个孩子都走了,叶明薇才慢慢道:“小麓受了伤,我不知道,也没有去看他。” “江盛怀,你又进到过几次他的病房呢?” 没生病时性情明朗爱笑,病了后愈发温和,叶明薇无论何时都不说重话,试着设身处地替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着想,所以能够忍受疗养院漫长、重复的时光。 这个家庭十分怪异。 小麓和他们的相处模式迥异于大多数人。 叶明薇以前以为是因为自己生病的缘故,她不能在他身边长久地陪伴。 学校、和光山苑、疗养院,三个人分散三处,几乎很少有团聚的时候。 江麓一心希望她康复,所以隐忍不语,独自长大。但回过头看,从童年开始,他和她之间就被人为划出了泾渭分明的距离。 叶明薇心想,病了的又岂止是她。 父子俩没有她想象中亲近,却极其默契地隐瞒了她很多年。 江盛怀握紧了手。 他按捺下情绪,沉默片刻后,干着声音道:“我可以解释,我在外面等你。” 这就是默认。 叶明薇神情变得灰败,她没说话。 门关上了。 * 商泊云终于开始紧张。 带着江麓从医院跑路那会儿没紧张,看到江盛怀,也没紧张,这会儿被江麓带进了叶明薇的病房,他陡然忐忑。 家长会的时候已经见过了叶明薇,但那时候在叶明薇眼里,他和江麓是要好的朋友。 第205章 现在——江麓牵着他的手,好奇地打量他的表情。 “你眼睛眨得很快。” 商泊云定神,道:“……你摸摸,我心跳也很快。” 江麓更好奇了,他捏了下商泊云的脸颊:“厚度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商泊云吸了口气:“江小麓同学,这是见你家长。” “你”字咬得格外清晰,和在江盛怀面前的表现双标得截然不同。 商泊云好看的长眉也蹙起:“根据长洲这边的传统,我应该要带礼物过来的。” 不过这件事情他确实没经验,带礼物要带哪些,商红芍女士也从来没教过他。 “我天。”江麓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在商泊云可怜的目光中又捏了几下对方的脸颊,商泊云嘴巴微张,小小的虎牙又露出了一点尖尖,“没关系的。我妈妈她很喜欢你。” 大狗的耳朵耷拉着,叹了口气。 江麓显然在这方面也是盲区。 家长再如何喜欢自己孩子的恋人,初次登门时都不应该两手空空,有长辈的喜欢也不能忽视世俗约定的规则,这是礼节和态度的问题。 商泊云在脑子里默默记了下来,复盘,这个回去他也要复盘! “都坐吧。” 叶明薇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她在玄关处看了一会儿两个人说话,想笑又没太多力气。 商泊云重新和她打了招呼,态度比在走廊上还要端正许多。 客厅明亮,阳台落地窗一角,一架钢琴上也落满静谧的天光。 这里被布置得很不像一个病房。 几个人坐在了沙发上,叶明薇看到商泊云很自然地理了下江麓身后的靠枕,这才明白那句“耳濡目染”从何而来。 她应该开心,却又酸涩。 “也别紧张。我们上次见面的时候,你可不这样。”叶明薇单手靠着沙发背,双腿微侧着盘起,“真是因为见家长,怕表现不好?” 商泊云十分严肃地点头。 叶明薇掩住唇角:“那会削苹果么?帮阿姨削一下。” 商泊云起身,先去盥洗室洗了手。 “我削出来的不会太好看。”商泊云拿起水果刀,他削土豆还行,但看来今天没有机会在叶阿姨面前表现“地三鲜烹饪要点与技巧”了。 “左手拿着苹果,右手按住刀刃后侧,别削到了手。”叶明薇看着他像模像样地挪动起了水果刀,眼神也很认真地盯着渐渐卷起的苹果皮,“小麓刚刚和我说了很多事情,我平时都在疗养院里,对他一直就关心不够。谢谢你帮他做了那么多。” “叶阿姨,这些事情不用道谢。”削土豆不需要技巧,商泊云成功把苹果皮给削断了。 叶明薇摇头:“你们之间的是一回事,我的谢谢,是另一回事。这是我作为小麓的妈妈,必须要和你说的。” 亏欠了自己孩子十数年爱意,最终让另一个人给他填满,叶明薇始料不及。 商泊云手底下的动作一顿,他抬起眼睛,轮廓清晰的脸上展开柔和郑重的笑容:“那我收下阿姨的谢意。” 叶明薇轻轻地松了口气。 她的力气也所剩无多了,人对自己的极限会有一个朦胧的认知,而她则对这个认知越来越清晰。 江麓担心的目光落了下来,叶明薇又捏了捏那个小揪揪,无声地摇头。 苹果终于削好了,商泊云手上用力,把苹果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叶明薇,另一半给了江麓。 江麓在商泊云期待的眼神中咬了一口。 虽然小商同学削得坑坑洼洼的,像是被商熊猫啃过一样。 但是很甜很甜。 阳光无所遮蔽的落了进来,窗外,有风吹过山林,满庭都是簌簌的声响,隔着落地窗,也能感知到草叶的动摇。 叶明薇看着沙发上的两个孩子,觉得寂寂的心脏里都是饱满的暖意。 她撑着沙发站了起来,起身往卧室的方向去。 江麓以为她要休息了,跟着她一道走,叶明薇却从书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花纹精巧的木匣子。 “想见妈妈,随时都可以。以后不要再征求你爸爸的意见,也不要觉得打扰。妈妈尊重你的取向,你是自由的,谁都不能束缚你。” 不要让自己的人生被捆绑摆布。 “无论给你带来束缚的那个人是我,还是你爸爸。” 她低头,打开了木匣。 江麓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预感,就好像知道这个匣子里放了什么一样。 “那个时候,你不是和小商去了壶山寺吗,我说我也去过,还在那许了个愿望。” “我记得妈妈你说,希望你的孩子永远开心,永远幸福。” 盒子打开了。 丝绒的布料上,静静躺着一串白玉菩提。 一串曾经被商泊云买下、而后遗失在学校的菩提。 “后来我才想起,我还在那问了菩萨,然后,有个很健谈的和尚卖给了我一串菩提,说是开过光的。” 叶明薇当时还觉得不可思议,她那时国内国外收集了很多珠宝,何以一眼就相中这串品相极其普通的菩提。 但壶山寺的旅途很愉快,而她也想给未出世的孩子添一点善缘,法号檀才的和尚还没施展开天花乱坠的推销话术,叶明薇就把它买了下来。 产后身体一落千丈,记性跟着越来越差,也一度活得浑噩,她早就记不清壶山寺里发生的事情了。 第206章 叶明薇握住江麓空荡荡的手腕,轻声问道:“菩萨到底让我如愿了,对吗?” 过往记忆如风袭来,一切看似巧合又像注定,江麓忽地想起了商泊云所说的“锚点”。 他不由回过头,商泊云睁大的眼睛显露出了不加掩饰的震惊和意外。 他们都一度以为,彼此是对方来到这个时空、获得未来记忆的锚点,但现在看来,这个说法有些浅显。 科学的边界之外,他们穿过时空相逢、他们了却一切遗憾的锚点,其实是爱。 第100章 原来真的有另外一种可能。 她不怪他。 她只希望他幸福。 她爱他。 她非常爱他。一直。 五脏六腑都因为叶明薇的这个询问而颤动、蜷缩, 细细密密的疼痛渗透,情绪不受控制的急剧翻腾。 江麓的手都有点抖了,多年的演奏, 他的手一直就很稳, 但也许是大伤初愈的缘故,他居然一点都控制不住。 菩提的质感是冷的, 缠绕在手腕上, 带上了江麓自己的体温,带上叶明薇指尖的余温。 失而复得。 手串也好, 爱也好,他全部都重新得到。 叶明薇注意到了江麓手臂不自然地颤动, 她情急地牵过,又突然被江麓用右手抱住。 他个子高出叶明薇很多,脊背需要微微弓起, 才能把头搁在女人的肩膀上。 “我的手没事, 我只是太……” “妈妈,这个问题, 你问过我一次了。”他垂着通红的眼睛, 咬着牙,没让眼泪打湿叶明薇浅色的外衣。 “我再回答你一次。” “我确定, 我很幸福。” 叶明薇叹息,终于露出释怀的神情。 走廊漫长而寂静, 江盛怀低垂着头, 脖子的弧度像一条僵硬紧绷的钢弦。并非无所凭没来由的, 他产生了一阵一阵的心悸与恐惧。 一直以来, 江盛怀都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想要什么,只要什么。 他想抽烟,手却一直攥得死紧。 门忽然开了。 “先回中瑞,让那儿的医生和疗养院对接一下,不过一直在这陪我会不会无聊?我记得年底的时候市中心活动很多。” “不会无聊的。再说我还可以在这儿练琴。” “你们周末可以一起过来,但长洲离这确实远。” “还好啊,当郊游了,阿姨不嫌弃我苹果削得不好就行。” “哈哈。” …… 玩笑声、感慨声混杂在一起,变成一大团雾气,隔开了江盛怀的情绪。 他转过脸,看向自己的妻子。 叶明薇脸上的笑容淡去,疲惫的表情涌了上来。 江盛怀被这一幕深深刺痛了。 “回去吧。”叶明薇垂眼,她倚着门,轻轻地推了推江麓,“妈妈和爸爸没事。” “我到了医院再给妈妈打电话。中午记得要午休。” “知道知道。”叶明薇没忍住又捋了把江麓的小揪揪,江麓低着头笑,她也跟着很轻地笑了。 他们道别,父子俩擦身而过,江麓没说话,江盛怀也没说话。 等电梯的时候,江麓往身后看了一眼。 而房间的门又重新关上了。 江盛怀依然站在那,就像座冷硬的雕塑一样。 这身影江麓很熟悉。 墓园的雨里,他的父亲也是这模样。 叮—— 电梯到了。 商泊云偏过脸:“我们走吧。” 江麓的手还有些轻微的余颤,商泊云包裹住他的掌心,他不再回头看。 正午,整座榕谷都在冷白色的明亮中,冬天的阳光好像颜色要浅上许多,落在墨翠的树林上,反射着白色的光。 太阳的暖意不明显,连带着这些泛起涟漪的白光也像压枝的雪一样。 长洲的冬天很少下雪,沥青的山道上,两道并排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 来疗养院蹭饭的猫习惯了多出的访客和钢琴声,离京市的比赛越来越近,江麓却得到了人生中最静谧的时光。 他搬来了榕谷复健,重新练琴,余下的时间陪着叶明薇。 商泊云周末过来,不知道触到哪根神经,一直和苹果较劲。 来了四次之后,商泊云闭上眼睛也能削出一长串完整的苹果皮了。 江麓的手在一天天康复,叶明薇也正如记忆中一样一点一点衰败。 某一个午后,叶明薇午睡不醒,等睁开眼睛,窗外已经是大片融化的晚霞。 江麓那天没有练琴,坐在她床边,伏着边缘,目光落在手腕的菩提上。 叶明薇撑着身子坐起来,心惊于自己越来越严重的嗜睡,而江麓却露出很安静的笑:“想起来小时候妈妈你哄我午睡,结果也是自己先睡着。” 叶明薇记不清了,心情却因为江麓的自然而松了些许。 他们对注定的分别达成了默契。 比赛转瞬而至,江麓又一次踏上他曾经惨败到底的路程。 飞机离地三万丈,从长洲到京市,只需要两个小时,但他走出这段路程,却花了漫长的年岁。 好在这一次,他不是一个人。 1200公里路程,京市和长洲有截然不同的冬天。 天空澄碧如洗,结冰的湖面映出了厚重的白蓝两色,树叶都是明媚的黄色,饱和度并不高,却没有衰颓的感觉。 第207章 偶尔看到无叶的高树,只有水墨似的深色枝桠,被远处百年的红墙金瓦映衬。 江麓先和叶明薇通了电话,又去拜访了谭枳明。 因此商泊云再次看到了江麓曾经的“相亲对象”谭映雨。 和记忆里差别不大,那会儿商泊云在海音大剧院眼神要吃人,这姑娘一脸莫名,眼神直白地把他打量了个遍。 江麓对于商泊云的德行有十分全面的认知,最终婉拒了谭枳明邀请他们一起在家包饺子的邀请。 长洲老醋百年陈酿传承人商师傅不是白说的。 不过江麓忘记了今时不同往日—— 商狗子表示:“我,商泊云,见过家长,有名有份。” 因此,商泊云十分和气地和谭映雨打了招呼,全程带着完美无暇的微笑。 完美得有点过分了,像是宫斗剧里端坐主位的正宫娘娘——谭映雨如是腹诽,再次一脸莫名,甚至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把甄○传当写作业的背景音。 江麓只能尽可能地憋笑。 * 从谭家出来的时候已经夜已经很深了,天沉如墨,远处被霓虹烧成粉蓝色,他们住的酒店离比赛的场馆很近。 京市没有长洲那么多的高楼大厦,音乐厅是一座半球形的建筑,弧线优美的玻璃幕墙倒映在宽阔如镜的湖面上,在霓虹里,像座剔透的水晶宫。 隔着水眺望音乐厅,倒影就像是漂亮的幻觉。 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 比赛在明天下午正式开始,这会儿能够看到外面巨幅的海报,穿着厚重衣服的安保在牵隔离带。 有不少年纪和他们相仿的人也在看音乐厅。 甚至还有好几张异国面孔。 “就是在这,我把比赛输了。那会儿感觉和天塌了一样……比被孟楠戳破性取向还要崩溃。”江麓忽然语气轻松地说。 “哪怕过了九年,我又赢了更高级别的赛事,甚至国际上也有了点名气,我都没办法释怀。可神奇的是,现在居然完全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了。” 输赢太过复杂,要凭此赎罪,凭此证明自己的价值。 他一度被自己的父亲困住,后知后觉自己之所以不断犯错是因为自己从来就不被他爱。 不爱,所以都错。 江麓轻轻呼出一口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转瞬凝成白色的雾。 商泊云捏着江麓的手,京市天冷但干燥,江麓的掌心反而比平时暖和许多。 “天哪有那么容易塌。一辈子也不会轻易完蛋。”商泊云说。 商泊云的人生态度一贯直接且向上,说这话时语调却还是懒懒散散的。 “江小麓,一辈子很长的,所以我们要过得有意思点,再有意思点。” 江麓看向他,思索似的眨了眨眼睛。 前方忽然传来惊呼,有人兴奋地大喊:“下雪了!” 两个南方人都有些意外,商泊云笑得很得意:“你看,这不就有意思了。长洲可是十几年都难得下一次雪。” 北方的雪格外慷慨,大朵大朵地从眼前坠落。 江麓心念一动。 他微微用力,踮起脚尖,吻住了一朵飘落的雪花。 不同于榕谷那片白光粼粼的树林,这是真正的雪。 冰凉的,清晰的,然后融化,变作柔软的水痕。 那双潋滟的眼睛亮晶晶的注视着商泊云:“嗯。确实可以很有意思。” 商泊云的小心脏狠狠跳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舔嘴角,雪化后的水痕被风吹过,温度被舌尖卷走。 他的呼吸变重了。 灯光、树影在周身晃动,有人为了这场雪停留。 “江小麓,虽然这是在外面,但是是你先招的我。因此,我也要亲回来。” 商泊云的语调也变了,他和江麓亲昵过太多次,对于彼此十分易感。 江麓觉得商泊云像块蛋糕,也许还是橘子味的,商泊云则更早地意识到他在江麓身上投射了太多欲望。 在关系仅仅是“床伴”那会儿,他的占有欲就已经很丧心病狂了。 江麓笑吟吟的:“这是什么免责声明吗?” “不是,是通知。” 商泊云话音未落,江麓直接勾住了他的脖子,带得商泊云低下头来。 舌尖是粉色的,上面反射的光芒是碎而闪烁的,雪花的气息转瞬即逝,温热的呼吸迅速地缠绕到了一起。 在亲密这件事情上,他们是彼此的老师,又因个人的特质而有了不同的“学术成果”。 江麓比商泊云要有耐心得多,哪怕是主动,也不带有一点儿侵略性。 他往更深处试探,眼睛半阖,里面映出了商泊云的表情,像是在观察对方的感受,商泊云喜欢这样的眼神,给出的回应也十分直白。 考虑到今晚会见到未来“情敌”,京市零下的天气里,商泊云穿的还是一件深色的廓形大衣,把人衬得格外地肩宽腿长——虽然谭映雨完全get不到此番公孔雀的行径。 商泊云把江麓整个儿裹进大衣,埋入胸膛,然后用力地吻了回来。 鼻息洒在对方的脸颊,氤氲的水汽在压缩出的小空间里充满,商泊云锋利的长眉压低,脸颊泛红,整个人像是沉溺在浓烈的欲望中一样。 接吻,相爱,在京市稀松平常的雪夜。 商泊云的声音伴随着深浅不一的喘息,落在江麓耳朵里,让他情不自禁地更加投入。 第208章 “江小麓。” “宝宝,老婆——” 江麓亲吻他,含糊着应声。 过了很久,他从商泊云温暖的衣襟里抬头,露出半截弧度柔和精致的下巴。 在这个拥抱里,两个人贴得这样近的时候,好似外界的一切都被隔绝了,连雪都只在两个人身外落下。 商泊云忍不住捏住了江麓的后颈,看他水光潋滟的眼睛。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次只亲在了江麓的脸颊上:“江麓。” 喘息被压抑,转瞬音调也低了下来。 十七岁时,商泊云把爱欲最后都化作一声又一声的名字。 江麓看得出他的忍耐,听得到两个人交织的心跳。 他伸手抱住商泊云的腰,再次踮脚。 2015年,一月,京市大雪。 国际青年音乐家比赛正式拉开帷幕,年轻的天才们从四面八方而来。 整整十二天。 一百三十二名选手,折戟的越来越多。 积雪冻住了“水晶宫”外的湖泊。 高强度的赛程之下,人的压力渐渐到达顶峰。 初赛,四分之一决赛,半决赛,江麓的状态也到达了顶峰。 曾经曲不成曲,在乐团、观众、评委乃至恩师面前崩溃退场的少年势如破竹般来到最后。 决赛的前夜,江麓久违的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梦到了一个陈旧的居民区,开裂的水泥地,黑色的电线乱糟糟地在半空穿梭,房子都不高,只有两三层,但他抬头,一切都被放得很大。 他在陌生的环境里茫然地走了几步,看到了自己毛茸茸的灰色爪子。 他惊愕地发出了“喵”的声音,然后有狂吠声冲了过来,几只流浪狗瞬间让他炸毛。 “滚开!” 拿着树枝的小孩从天而降,扔出去的石头对于野狗威慑力为零。 小孩的声音稚气,浓眉大眼,看着是很张扬的面相。 虽然作为一只猫会看面相很诡异,但下一秒,江麓被他一手抄起,刚刚还威风凛凛见义勇为的小孩拎着他狂跑:“三只狗我真的打不过啊啊啊啊!” 他觉得这小孩很让他熟悉,但变成猫后脑容量好像也变小了,他产生不了太多想法,炸开的尾巴却一直紧紧缠着对方的小臂。 不知道跑了多久,他被小孩放下了,周身的景物急速生长,变化,老旧的居民区变成了白色的治疗室。 他下意识以为自己还是一只猫,想要去找那个小孩,却差点摔了一跤。 然后他被人按倒在床上,手脚都捆上了束缚带。 “……病人对影片很抗拒,已产生条件反射的生理性厌恶,治疗继续。” 四肢百骸都痛。 投影仪持续播放,白花花的□□交错,影片里的青年面容令他感到恐怖的熟悉,哪怕只是五分相似,也让江麓恶心之至,好像只要一看到这张相似的脸,就立马能联想到被电击的痛苦。 治疗室没有人了,房间空荡荡的,比被野狗追还可怕千百倍。 “江麓,江麓。”有人在窗边叫他。 “怎么这么可怜?” 他蜷在床上摇头,不想说话。 “我带你走吧。”对方利落推开窗,一跃而下。 这种从天而降的感觉太熟悉,江麓抬头,当年的小孩已经长成了少年,眉峰微挑,如他所料的一脸张扬。 “我不能走,我犯了错。”他听到十七岁的自己这样说。 “有什么错?喜欢我是错误吗?”月光照在少年脸上,对方就像小时候一样,把他当猫一样拎起,然后再次翻窗。 他们在月亮底下坠落。 红砖白石,光明晴朗,江麓在下坠的惊悸中睁眼,被一道略显沧桑的声音叫住。 “江老师,正巧我打算去钢琴室找你。” “学校不是要办校庆了吗?你是我们音乐学院的招牌,要不要去压个轴。” 江麓顿住脚步,重新找回了做人的踏实感。 下意识就想拒绝,校庆之后的宴会最为繁琐。 “这个项目的开发……云山很看好……普尚也入局了……校庆……我和乔叙都来……他说……” 有声音断断续续从校园的小径上传来,听不太真切,深灰西装的青年戴着细边眼睛,正和电科院的几个教授聊天。 他很年轻,可每个听他说话的人都很认真。 青年若有所觉似的抬头,隔着错落的绿篱对上了江麓的眼睛。 然后他笑了,笑得有点散漫,露出的虎牙瞬间削弱了刚刚那种游刃有余的精英感。 “等我。”不着调的床伴做了个无声的口型。 江麓慌乱地扭过头,说:“院长,我一定参加。” 时光又极速地向前,飞逝如同栾江的江水。 江麓在院子里晒太阳,很多只哈士奇在院子里跑。 “商熊猫。”有人懒洋洋地唤了一声,所有的小狗扑了过来,差点掀翻椅子上的人。 “……要你别都取同一个名字。”江麓说。 商泊云抱着一只小猪仔似的哈士奇:“不是还有几只叫江熊猫吗。不过它们分不清楚‘江’和‘商’的差别。” 他拿手指捏哈士奇的爪子,哈士奇好玩似的舔他有些干枯的手指。 “傻狗。” 曾经乌黑的头发变得灰白,轮廓清晰的眉眼在老去后居然多了点威严,但被几只哈士奇猪突猛进,商泊云立马破功,笑得十分没形象。 第209章 江麓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肉比之年少时,果然多了不可逆转的疲态。 “下个月把它们都送去上学。”商泊云和他坐在了一起晒太阳,“乔叙问我们要不要去法国过夏天,他和周琅在那儿买了个酒庄。说什么我们这年纪适当饮用点葡萄酒对心脑血管好……” 商泊云眯了眯眼睛,忽然蹦出一句国骂:“什么叫‘这年纪’,感觉要去法国和他俩凑个夕阳红旅游团似的。” 江麓却露出笑来:“我们一起变老了。” 商泊云从这句话中品味出一种安宁的满足。 老而脸皮弥厚,商泊云语气亲昵且骄傲:“老婆,这一辈子我们俩一直走到最后了。” 江麓忽然握住了商泊云的手。 阳光将他们包裹,院子消失了,小狗也消失了,他们在眨眼之间变成了白色的骨头。 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 走到最后。 …… 醒过来的时候,睡在他旁边的商泊云呼吸平缓,面容年轻。 商泊云全程陪着江麓来到决赛,台上台下,两个人都不轻松。 他眼皮粘的和502一样,睁不开,只迷迷糊糊地拍着江麓的后背。 江麓贴着商泊云的温度,商泊云就很熟练地将他抱得更紧了,拿嘴巴蹭了下他柔软的发顶。 江麓忽然就情绪翻涌起来,他的手按住商泊云的胸膛,冲动地从锁骨亲到了喉结上。 商泊云带着困意哼哼唧唧,直接把江麓整个都压住了。 “唔,怎么就醒了?”他埋在江麓的颈窝问道。 “做了个梦。”江麓慢慢地说,“醒过来觉得,是你的话,可真好。” 商泊云弓着背,困意消失了,眼睛在昏暗的卧室里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他好像听懂了江麓没来由的告白。 他伏下身去,抱住了江麓。 江麓就伸手,带着商泊云继续往下。 人这一生,可能踏上千万条不同的路,经历数不清的爱恨嗔痴。 对江麓而言,那些乱麻似的痛苦都是过去,所有可能的道路都是茫茫的分母,他只要商泊云说的这一个“一辈子”,他知道那确实是可以活得很有意思的一辈子。 第101章 终章 江麓被这个认知深深震撼了。 浓烈的情绪一定和感动相关联。 一辈子曾经有多难。 一辈子一点也不难。 他看着商泊云, 商泊云也在看他。 光线昏暗的房间,只有一盏小夜灯亮着,最适合睡眠。 但有很多个亲吻在此处发生了, 它们理所当然会点燃别的。 江麓的眼睛里情愫浓烈, 哪怕只有细微的光在闪烁,也照亮得分明, 让商泊云看得分明。 商泊云握住了江麓的手指, 不重不轻地捏着:“怎么这么说。江小麓,你梦到什么了?” 他没了困意, 声音在静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按压的力道令人舒适,每次钢琴演奏的前后, 江麓都是这样放松的,商泊云很聪明,看过几次就学会了。 他一边询问, 一边往下, 最后的尾音落下时,几乎就是沾着江麓的耳朵了。 黄土白骨, 百年皓首。 江麓的眼睫挣颤, 心脏也震颤,商泊云的话让他又迅速地重温了一遍刚刚的梦, 情绪好似涨到新的高潮。 所以冲动的亲吻也不够,橘子味飘到了他的鼻腔里, 他生命中最甜的蛋糕就在眼前, 商泊云带着点青涩的俊朗面孔就在眼前。 爱欲和食欲大概可以共通, 江麓确定, 他渴望……他想被蛋糕填满舌尖、口腔、胃袋、心脏。 他露出有点羞赧的神情,眼神却灼灼的。 脸稍微一侧, 就和商泊云相触了,湿漉漉的气息中浮动着笑意:“就是梦到和你度过了很好的一生啊。” 商泊云蹭了蹭他的嘴角,声音湿漉漉的,语气却笃定:“梦外也会很好。” 江麓有点儿痒,他没躲:“对,就像现在。” 商泊云也笑了起来。 身躯半贴合,热意相|抵,江麓的主动通常止于亲吻,浓烈的情绪盖过生涩。 碰到了,过电一样。 商泊云很轻地喘了声,腰腹收紧了。 他咬了咬牙,没说话,江麓就继续。 他的手指刚刚才被商泊云干燥的指尖按压过,触感犹在,现在又握住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肌肤。 江麓忍不住深呼吸。 主动和被动是不一样的,主动的时候,思绪总想观察对方的反应,因此江麓抬眼,看着在他身上的商泊云。 26岁的亲密里,对方总是游刃有余,单刀直入或者铺陈前奏,始终要掌控他的一切。 随波逐流当然不错,不过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也很好。 譬如现在。 商泊云锋利的眼尾下垂,目光落在他身上,却有点儿涣散。 五官生得全是攻击性,狗里狗气不是白说的。 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再搭上一副浓墨刀裁的长眉,商泊云选择戴眼镜实在是个正确的决定。 尽管江麓知道这家伙其实内里温柔,但外貌的第一感觉也很深刻。 可现在,那种攻击性荡然无存了,涣散的眼睛染上红,化作了朦朦的春水,商泊云的嘴唇微微张着,看起来乖顺无比。 第210章 江麓得到异样的满足,他继续回忆以往的亲密,商泊云如何铺陈,如何完成前奏,他都记得。 前端互相挤压,手指碾过某个张开的线,呼吸声越来越大,心脏鼓噪到不堪听。 那道线张满了,像是长弓被打开,箭矢惊声、离弦。 然后蓬然地在空气中炸裂。 江麓的手指蜷紧了,持续|攀升的快意之中,他感受到了商泊云存在感,忍不住呜声——最后还是他先到。 但主动权在他这,因此这结果显得很丢人。 502早已经在商泊云的眼皮上失效,江麓被他亮晶晶的眼睛注视,从中看到了闪烁的跃跃欲试。 乖顺感烟消云散了。 手突然被包裹住。 商泊云的呼吸依然有点乱,说话夹杂着轻微的气声,甚至有点沙哑。 “做得很好,宝宝……” 绝顶的快乐将商泊云包围,他含着笑,看着眼带委屈的江麓。 所有的真实都已经摊开,商泊云被调动出了完整的兴奋,两个人之间毫无遮拦,他迅速地抓着江麓的手,同时撬开了对方的牙关。 新的震颤传递,商泊云衔着江麓水泽滟滟的唇瓣,在江麓的惊呼里悄声道:“接下来交给我。” “会让你继续做个好梦的。” 商泊云言出必行地将江麓整个掌控。 江麓呜呜咽咽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痛苦,神情却带着沉溺般的欢愉。 这种驳杂的情绪调味太合适。 终于某一刻,商泊云快速地紧扣住江麓弓起的腰身。 蛋糕上的奶油化掉了。 江麓也化掉了。 商泊云贴着江麓潮湿的脖颈,一下一下轻抓着他被打湿的头发,然后把人打横抱起。 “好好睡。” 浴室里水雾慢慢蒸腾,商泊云坐在白瓷的圆润边缘,随手从浴缸一端抽出条干净的毛巾。 雾气中,江麓脸上的潮红被蒙上柔和的色泽,他垂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咬了一口。 江麓确实累到了,这会儿安静地缩在水中,一副随波逐流躺平的样子。 明明四十分钟前还把他啃醒。 ——还好自己不用上台,锁骨和喉结留下牙印也没事。 商泊云喜欢这种近乎标记的红痕。 他幼稚地令温水中浮满泡沫,自己也沉下半身。 * 京市在这一天开始放晴。 柏油路露出稍许干涸的灰色,路旁的雪以缓慢的速度融化,满城都浸润在明亮的光泽之中。 “雪化了反而还要冷一点。” 商泊云给江麓系上围巾,江麓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眼依然大衣的商泊云。 除了换了个高领羊毛衫外,商泊云没有表现出对京市低温的任何尊重。 黑色的领口蹭着下巴,江麓默默移开目光。 商泊云觉得江麓这个事后害臊的样子有点好笑,又有点好玩。 他回味了下夜里忽然情绪激动的江麓,捏了把他的脸。 嚯,冒热气。 “紧张?”商泊云明知故问。 江麓想到四个小时之后的决赛,心绪迅速归于平静。 如商泊云夜里所言,他睡得很好,很久以前困扰过他的焦虑也早就没有了痕迹。 “不紧张。我想要的结果离我越来越近了。”默了几秒。 “要是,她能在台下看到就更好了。” 过去的十二天里,江麓几乎每天都和叶明薇通电话,比赛强度最大的时候,则由商泊云代替。 叶明薇的身体情况早已心照不宣,江麓重走一遍当年的路,有的事情会变,有的事情不会变。 心里的痛是绵密漫长且安静的,不可能再把他摧毁,但一定会伴随半生。 江麓在这件事情上已很知足,也不想让商泊云替他担心。 他敛去痛惋,把商泊云大衣的牛角扣给扣上,刚好遮住了商泊云的肚子。 商泊云觉得这样可傻,但江麓踮起脚,捏着他的嘴巴啵了一下。 “感觉你运气一直不错。今天的都借给我。” 商泊云遂又想,傻就傻吧,江麓连他的肚脐眼都关心。 * 音乐厅,穹顶壮阔。 后台浮动着低淡的谈话声,能够听到舞台上传来的报幕。 有个比江麓年长一点的异国长相的青年正整理自己的袖口,然后深吸一口气,往前走去。 江麓却觉得周遭都很安静。 他摸着腕上的手串,又很轻地触了下自己的嘴唇。 江麓低头,把手串摘下,放进内口袋里。 等待被拉得很长,同时又像须臾一样。 终于。 江麓走向台前。 巨大的白色穹顶在眼前打开,柔美的金色充盈在整个音乐厅中,犹如有节奏的乐谱,呈现出层次不一的光亮。 半圆形的看台上坐满了观众,更高处,国际知名的钢琴家们端坐评委席,他经过乐团,掌声响了起来。 乐团的小提琴首席看向他。 他和这名高挑瘦削的女子握手,从她乌黑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 只差一点儿了。 掌声落下。 江麓的心异常平静。 伴随着指挥的动作,清亮的乐声徐徐响起。 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 年轻钢琴家的思绪全然陷入到了音乐声中去,起伏犹如水波中的羽毛。 第211章 羽毛在漩涡中打转,沉没,猛然被击中一样向上。 长而清瘦的十指落在琴键,钢琴声进入,饱满的音色从舞台中央蔓延到四面八方,行云流水一般,惊起动人的回响。 “我真开心,替他骄傲。” 光线黯然的角落,叶明薇湿润了眼眶。 她的声音很低,几乎不可闻,商泊云辨别着口型,大致猜出了她说的话。 病骨难支,不忍江麓太过担心自己,叶明薇只提前告诉了商泊云,她横跨南北千里,也来到了京市的音乐厅。 生死已成定局,干脆最后遂一次自己的心愿,叶明薇最后令江盛怀也妥协。 江盛怀只能妥协。 尽管商泊云来接叶明薇进来的时候,明盛的这位掌权者表情依然难看之至。 但叶明薇今天是盛妆。 描了眉,用眼线点亮了无力的眼睛,至于口红之类的修饰,更不曾敷衍对待。 平时养病总是一身素雅的人换上了定制的小礼服,宝石的光芒粼粼,衬得她极其的鲜活动人。 乐声到了高潮。 指挥、乐团、观众,无人不沉浸。 他们注目着舞台上瘦削的少年,感受着音乐的张力、感受绚烂的技术、毫不混乱的表达。 商泊云也看着他。 以前被江麓调笑“商老板确实对艺术一窍不通”,时至今日,商泊云也依然不够理解那些美好的和弦,就像他看得到数理的美,却感知不了英语作为语言的魅力。 但他知道钢琴是一个优雅且残酷的艺术。 说它优雅,自然无外乎古老的传承、乐器的庄重、音域的宽广,又或者是音色的纯净丰富。 说它残酷,是因为天赋有如鸿沟,逾越过的终究是少数。 江麓差点就掉进了沟壑里。 商泊云跟随着最后一枚落下的音符抬手,说话的声音淹没在如潮的掌声之中。 他说:“我也一样。” 2015年,冬,京市雪初融。 响彻国际的钢琴大赛落下帷幕,桂冠垂青了一个即将十八岁的年轻人。 灯光都落在了江麓的身上,主持人声音激动,带着真诚的恭喜。 掌声久久不停。 这一辈子。 这一辈子。 终究不同。 江麓的胸腔中鼓噪着强烈的预感,颁奖嘉宾要把曾经叶明薇失之交臂、把曾经他无限愧悔的荣誉颁发给他。 江麓在观众席中看到了他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两个人。 远远的,叶明薇露出笑来,她拍了拍商泊云的手背:“小商。” “谢谢你。” 这声谢谢并不像榕谷时郑重,带着前所未有的轻盈。 命运如风呼啸而来。 锚点松动了。 商泊云猛然站起,惊得身边的观众惊呼,斥责他冒失的声音却听不到了。 “恭喜你,江麓,你是史上最年轻的获得此项荣誉的……” 颁奖者的话来不及说完,江麓也来不及去接那张曾经重若千钧的名誉。 人群变成憧憧地虚影,他从台上跃下,下一刻,就被商泊云稳稳地接住。 钢琴,灯光,穹顶。 一切都往后退去,变成透明的。 商泊云的温度传递到了江麓的手腕,他跑得很快很急,呼吸变重,比任何协奏曲都更加清晰地落到了江麓的耳朵里。 他带着他往前。 数十米之距,消失的事物越来越多,化作透明之后,归于茫茫的白里。 叶明薇的面容也趋于一道虚影。 她站了起来,好像所有的病痛也在这个时刻离开了她。 礼服在呼啸的风中泛起涟漪,宝石闪烁,她尽力妆点过的面容毫无瑕疵,比江家正厅的那幅油画还要美丽。 “恭喜你啊,小麓。” “这一次,妈妈都看到了。” 她说话时,眼神温柔平和的注视着眼前的两个少年。 江麓想要哭,却又在这一刻惊觉光阴宝贵,连一滴泪水都是浪费。 商泊云松开手,推着他向前。 江麓步子迈得很大,迈得很稳。 叶明薇张开渐成虚无的手抱住了他。 周遭白茫茫的似雪,这个即将透明的拥抱却温暖无比。 “小麓,告诉妈妈,你还遗憾吗?” 江麓咬着牙,那份原本只是蛰伏着的痛骤然胀开锋利的尖刺,四面八方地戳开血肉。 又一次注定。 应当知足。 理应知足。 江麓声音颤抖,却极力把每个苦涩的字都说得无比清晰。 他摇头,以近乎孩子气地方式努力强调。 “我没有遗憾了,妈妈。” 叶明薇最后一次拂过他脑后的小揪揪。 是商泊云给扎的,这小孩现在苹果皮闭着眼也能削成一整条。 她笑得很开心。 “那妈妈,也没有遗憾了。” …… …… 天地之间,这个时空所有的事物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有无尽的白映照着孤零零的身影。 怀抱中温度犹存,江麓回过头去,商泊云就站在那里。 江麓毫不犹豫地走向他。 …… …… 一只湿漉漉的大鼻子反复拱,从睡着的主人脸上蹭到睡着的客人脸上。 第212章 客人身上的味道怪熟悉的,商熊猫忍不住伸出大大的舌头,打算继续试探一下。 “嗷呜?” 午后,房间的光线柔和明亮。 两个人缓缓睁开了眼睛,纷杂的记忆犹如长河奔涌,冲刷过每一寸的精神。 商泊云条件反射地握住了商熊猫的嘴巴,没让傻狗拿口水给他老婆洗脸。 豆袋因为两个成年人的体重陷落,小狗的房间里堆满花里胡哨的玩具,商熊猫还背着江麓给它穿上的小翅膀,它被手动闭嘴,十分心虚地晃了晃白色大鸡翅几下。 “在这睡着了……” 江麓晕沉的思绪迟缓运转,依稀记得自己才在长洲大学和商泊云吃完午饭。 他有些慌张地去找手机,却被商泊云整个拢住。 “别看了,宝宝。” 熟悉的称呼,终于连接上江麓的全部记忆。 他怔怔地抬头,看着二十六岁的商泊云的眉眼。 无比熟悉,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他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坠下。 商泊云随意抓过一只毛绒玩具扔到外面,不解风情的哈士奇冲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叼起玩具,门就轰然关上。 一遍又一遍的,商泊云亲过江麓的眼角眉梢耳朵。他环抱着他,双臂紧紧箍住江麓的胳膊,连同整个人都镶嵌到他的怀里。 束缚感带着疼痛和汹涌的情感,却又奇异地安抚住了江麓。 他轻轻地喘着气,悉数回应驳杂了泪水的亲吻。 商泊云不说话,江麓就用力抬手,勾住商泊云的脖子,手指忍不住抓住青年微微刺手的头发。 “商泊云——额嗯,商——老公。”尾音变了调。 对方也用这种方式确认了彼此的真实似的。 商泊云低着头看江麓,漂亮又锋利的眼睛里都是湿润的情愫。 安静了一会儿,这个小小的房间里能够听到心脏有力地鼓噪。一切都结束了,但有什么始终存在,生生不息。 江麓张了张嘴巴,喉咙一滞,是咸涩的泪水滚过喉管,他就拿指尖抚过商泊云俊朗而成熟了的脸。 声音哽咽。 但是。 “我爱你。” 商泊云唇边浮起痒意,他猛然抓着江麓的手指,虎牙用力碾过。 “说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宇宙的爆炸留有灿烂的余烬,爱恨的循环走向最后的因果。 江麓眼眶含泪,倾身把商泊云抱住,又被对方全然摁进身体。 一切确实都结束了。 但爱还在。